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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态人生》的记忆书写与历史重构

2020-12-14张国庆

关键词:第二次世界大战慰安妇医师

张国庆

(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

美国韩裔作家李昌来(Chang-rae Lee)的第二部小说《姿态人生》(A Gesture Life)构思巧妙、手法精湛、触动人心,出版后好评如潮,斩获美国亚裔文学奖(Asian American Literary Award)等文学奖项。该小说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从亚洲国家强征“慰安妇”为历史背景,由年迈的叙述者美籍日裔秦医师(Doc Hata)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日军军医的经历和战后美国模范少数族裔移民生活的双重回忆交叉构成。秦医师的闪回式记忆揭开他隐藏多年的事实真相: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秦医师是日军军医,他对于朝鲜“慰安妇”K 的惨死负有不可推卸的同谋责任,战后移民美国的他隐藏过去,开始新生活,成为模范少数族裔的典范。非线性叙事与迭起的悬念推动读者探究叙述者隐藏的过去,个人对抗记忆与宏大历史间的矛盾冲突揭穿日本政府否认强征朝鲜“慰安妇”的谎言。

评论界主要关注《姿态人生》的创伤、离散、历史再现、叙事技巧和跨种族收养等话题,从记忆视角阐述的研究较少,亦未能探讨个体记忆与身份认同、个人记忆与宏大历史间的关系。例如,学者贝琳达·孔(Belinda Kong)指出小说“运用老年移民人物的回忆视角,为亚洲的历史叙述穿上记忆现实效果的外衣”[1],这一评论指出个人记忆是朝鲜“慰安妇”历史叙事的媒介,但未能深入阐释记忆与身份、对抗记忆与历史重构的密切关系。本文将以记忆为视角,探究个人记忆与身份认同、对抗记忆与历史重构之间的关系,考察压制记忆如何导致身份危机、个人如何通过承担记忆责任重构身份认同,及对抗记忆如何重构历史、挖掘历史真相。

一 压制记忆与身份危机

记忆是个人过往经历、主观感受和独特体验在大脑的积累与印象。记忆也与个人身份认同密切相关。关于记忆和个人身份关系的阐述并不少见。早在17 世纪,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在《人类理解论》(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中指出记忆是个人身份认同的一个标准[2]。尼采、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和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等指出记忆“保障身份认同”的特点[3]。可见,记忆是形塑个人身份的基石、定位个人身份的重要工具,压制记忆和遗忘动摇身份认同的基础,甚至产生认同危机。小说叙述者秦医师就因隐藏过去、遗忘过去而陷入身份认同危机。年逾古稀的秦医师回忆其个人经历:他在20世纪50 年代移民美国,白手起家,经营医疗器械商店,是遵纪守法、事业有成、受人尊敬的模范公民;现在他居住在富裕的郊区小镇,享受安逸舒适的退休生活。他的模范少数族裔身份似乎确定无疑,可秦医师却坦言面临身份认同困惑,“时不时地,我会忘记自己是谁”[4]。

秦医师的身份认同困惑根源在于被压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记忆和随之而来的身份扮演,使其陷入自我分裂和身份认同危机。秦医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是日军军医,他的平庸之恶使他成为谋杀“慰安妇”K 的同谋,这既给他留下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也成为他竭力隐藏的人生污点和割裂的过去。创伤学者卡茹丝(Cathy Caruth)认为,“受到创伤准确地说是被一个意象或一个事件所控制”[5],“并且通过幻觉或其他干扰的方式反复出现”[6]。秦医师虽竭力压制创伤记忆,但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创伤记忆符号的K 却反复出现在他的梦中和幻觉中,扰乱他现在的生活,提醒他遗忘过去的徒劳。秦医师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创伤记忆讳莫如深,他回忆惬意的退休生活、早年的移民岁月及与养女的矛盾,却避而不谈移民前的生活,甚至养女都对他移民美国前的经历一无所知。割裂的记忆导致自我历史的断裂,连续的身份认同也难以建构,因为记忆是“赖以绘制自我认同图像的材料”[7]。秦医师不能正视第二次世界大战记忆,也就缺乏绘制自我认同的完整材料,因而他的自我认知主观片面,身份认同残缺不全。

压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创伤记忆既破坏秦医师的自我认知,也成为新生活的羁绊。正如迪米斯特(Karen DeMeester)所言,“创伤不可避免地破坏受害者过去对自己和世界的认识,让其努力寻找新的更可靠的意识形态以使创伤后生活恢复秩序和意义”[8],秦医师所寻找的“新的更可靠的意识形态”就是模范少数族裔身份。模范少数族裔的基本内涵是勤劳节俭、遵纪守法、重视教育和家庭和睦。秦医师以模范少数族裔为人生目标和行动指南,努力建构模范少数族裔身份:他自力更生、努力工作,定居白人中产郊区;他收养韩国孤儿珊妮(Sunny),精心培养女儿,建立闻名于小镇的“幸福的秦家”[9];他遵纪守法,接受认同白人主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和价值理念;以此形塑美国社会文化语境中的模范少数族裔身份。同时,他重构过去记忆使之与当下的模范公民身份相吻合。米切尔·巴勒斯和多罗塞·贝克认为“人类的回忆总是受到极端的主观感知和选择以及回忆者当下的行动需要的影响”[10],换言之,记忆是记忆者出于当下需要对过去进行的重构。为了维护并扮演其精心建构的模范公民身份,秦医师对过去的记忆进行筛选、过滤、删减、篡改和加工,重构过去记忆。他漂白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经历,隐藏战争罪行,撇清责任,将罪孽深重的战争罪犯重新包装成身家清白、遵纪守法、白手起家的模范公民。模范公民与战争罪犯双重身份的对立、过去与现在的断裂、历史真相与虚构记忆的冲突交织在一起,使“他用美国亚裔模范少数族裔刻板印象取代‘自我’”[11],迷失自我。正如有学者一针见血地指出,“模范少数族刻板印象使亚裔与主流规范和理念疏远的同时,也与自身疏远”[12],这种自我疏远的结果就是身份认同危机。隐藏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经历、重塑身份的动机驱使秦医师“扮演”模范少数族裔身份,与自我渐行渐远,最终陷入身份认同危机。

小说运用姓名隐喻秦医师重构身份的失败。移民美国后的秦医师改名富兰克林·秦(Franklin Hata),富兰克林是美国国父之一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的名字,他白手起家、实现成功的个人经历既是“美国梦”的绝佳体现,也成为激励无数普通人获取成功的源泉动力。秦医师取名富兰克林暗示他建立新身份、开始人生新篇章的美好愿望。可是他的美好愿望落空:没有人用他的新名字称呼他,而是用不符合英美称呼习惯的秦医师(Doc Hata)称呼。他无法掌控身份,他感叹“人们叫我医生,但我不是医生……许多年前,一些顾客和其他商人这么叫我,然后人们就一直这么叫了。我希望不是这样,但似乎没有人想叫我富兰克林”[13]。姓名是个人身份的重要符号,个人在社会中的称呼既反映个人的社会地位,也表明他人和社会对于个人的承认和接受。“秦医师”这一称谓反映了白人主流社会并不承认、接受秦医师的美国公民身份。

记忆是联结过去和现在的桥梁,也是“个人身份的来源和内在原因”[14],否认记忆意味着个人历史的断裂、身份认同的危机和前进方向的迷失。秦医师压抑创伤记忆与否认过去的行为非但未能如其所愿建构新身份认同,反而使其失去身份定位,盲目追求模范少数族裔身份,最终陷入身份认同危机。

二 记忆的责任与身份重构

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Paul Ricoeur)在专著《记忆、历史、遗忘》(Memory,History,Forgetting 2004)中深入探讨记忆、历史与遗忘的关系,并提出“记忆的责任”(法语原文是devoir de memoire,英译为duty of memory)的概念。法语中,“记忆的责任”的“责任”(devoir)一词有以下含义:义务、责任(obligation、duty)、债务(debt)和恩情(debt)。利科利用一词多义概括记忆责任的含义:记忆的责任不仅要求我们保存过去事件的物质、书写痕迹,它也要求我们意识到我们亏欠前人的债务/恩情,并且铭记债务/恩情[15],因此,记忆的责任包含铭记过去、偿还债务、报答恩情,“本质上是不要遗忘的责任”[16]。只有承担记忆责任,个体才有可能正视过去,反思个人历史,重构身份认同,实现过去与现在的和解、历史与未来的联结。秦医师正是在承担记忆责任的过程中实现身份重构并获得救赎。

《姿态人生》秦医师陷入记忆的泥沼中,在承担记忆责任与否上摇摆不定。这体现在小说中重复出现的水与火的意象。卡罗尔(Hamilton Carroll)认为“秦用水和火隐喻过去的记忆,他在记忆中总是想象自己溺水”[17]。在东西方文化中,水与遗忘相联系,比如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遗忘前世功效的孟婆汤,希腊神话中具有遗忘前世功效的忘川冥河之水(Lethe river)。秦医师梦中的溺水意象隐喻其被创伤记忆反复侵扰的痛苦和承担记忆责任与否激烈的内心斗争。与秦医师梦中的溺水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游泳健将形象。小说多次描述秦医师在自家游泳池游泳的场景,秦医师也坦言自己在移居美国后对于游泳的喜爱。秦医师游泳者的形象不仅与美国小说家契弗(John Cheever)笔下内心孤独、精神空虚的美国中产阶级游泳者形成互文,更是其遗忘过去、逃避记忆责任的强烈心理的外在表征。小说中另一个隐喻秦医师逃避记忆责任的意象是火,秦医师在象征其成功的房子中烧掉保存多年的文件、票据、照片等过去之物隐喻秦医师遗忘过去的努力。秦医师抹除过去痕迹的举动造成作为其美国现在物质载体的房子失火,暗示过去与现在不可分割、逃避记忆责任的不可能。

德国文化记忆研究学者扬·阿斯曼(Jan Assmann)认为,个人身份的“形成和发展是通过反思完成的”,但这种反思依赖于“他者认同”及“他者的反馈”[18]。秦医师正是在他者反馈和自我反思的过程中摆脱身份认同危机,重建个人身份。养女珊妮和外孙托马斯(Thomas)是秦医师反思自我、重构个人身份过程中的重要“他者”。养女珊妮开启秦医师的自我反思之旅。秦医师一直生活在事业成功、受“尊重和重视”、融入社区的幻象中,珊妮直言不讳地戳穿他的幻象:“小镇没人在乎的。……有这个‘好查理’制订清理垃圾、打扫人行道的计划真不错。这就是他们的真实想法。”[19]尽管他事业有成、遵纪守法、热心公益,可是他无法摆脱根深蒂固的亚裔刻板印象——“好查理”。珊妮令秦医师面对残酷的现实,反思人生选择,审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美国模范公民身份。

外孙托马斯的出现将秦医师的个人记忆与社会文化语境结合,促使他最终实现自我认同。托马斯唤起秦医师对往事的回忆,激起他的悔罪心,促使其承担记忆责任,弥补罪行。以色列学者阿维夏伊·玛格利特(Avishai Margalit)在其代表作《记忆的伦理》(The Ethics of Memory,2002)一书中指出,在希伯来圣经中懊悔(remorse)是悔罪的重要因素,虽然无法改变过去,但“它能够改变我们对过去的解释”[20]。心生愧疚的秦医师走上承担记忆责任之路,寻求内心平静。他向养女道歉,承认“一切都是我的错”[21],与养女和解;向读者讲述隐瞒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经历,揭露自己的战争罪行。秦医师既承担铭记过去的记忆责任,也努力承担弥补亏欠的责任。作为秦医师逃避记忆责任隐喻的水也成为他承担记忆责任的场域。他意识到多年前的袖手旁观导致K 的悲剧,因此面对小镇游泳池的溺水事件,他“不能忍受生命中的再次遗弃”[22],奋不顾身拯救溺水之人。他还将对K 的亏欠转移(transfer)给他人。他变卖财产帮助身患重病的儿童,将奋斗一生的药店作为遗产留给养女。秦医师承担记忆责任的行为受到他人肯定,他与养女和解、得到外孙的接纳、改变小镇居民对他的看法。同时,他也消弭罪恶感,重构身份,获得救赎。外孙托马斯与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同名,身为美国公民的托马斯用“富兰克林”称呼秦医师暗示秦医师的美国身份得到承认。加拿大学者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指出承认(recognition)对于个人身份(identity)的重要性,“我们的认同部分地是由他人的承认构成的;同样,如果得不到他人的承认,或者只是得到他人扭曲的承认,也会对我们的认同构成显著的影响”[23]。小镇居民对于他的承认有助于其身份认同的构建。秦医师身份重构正是其担负起记忆的责任才得以实现,因为记忆责任“把记忆重新放回到与对将来的期望和当下的现在的相互关系之中”[24],真正实现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联结,进而联结身份认同赖以为基础的连续记忆。小说结尾,一生苦苦追寻身份、家园和归属的秦医师虽出售象征其成功和归属的房屋,却感到“我几乎回家”[25]。秦医师的“回家”隐喻其内心的安宁、家园的获得和身份危机的化解。

利科指出记忆的责任与正义的责任(duty of justice)的密切关联:记忆的责任就是通过记忆彰显对于他人而非对于自我的正义的责任[26]。利科特别强调对于受害者的正义的责任。秦医师承担铭记过去、偿还债务的记忆责任,也是对于“慰安妇”K 迟到的正义责任。《姿态人生》借秦医师承担对于K 的记忆责任探讨第二次世界大战日军和日本政府对于“慰安妇”群体的记忆责任和正义责任,将记忆责任与正义责任从个人层面上升到国家层面。

三 对抗记忆与历史重构

德国文化记忆研究专家阿斯特莉特·埃尔(Astrid Erll)将对抗记忆定义为“表现处于边缘群体的记忆或是有别于主流记忆文化的其他的自我形象和价值等级”的记忆[27]。对抗记忆通常呈现女性、同性恋、少数族裔、被殖民者等边缘群体的个人记忆或集体记忆。对抗记忆或与主流记忆冲突,或被官方记忆忽视、隐匿、歪曲和篡改。然而,“对抗记忆不是否认历史,只是拒绝虚假优先权和等级制划分”[28],是对官方历史记忆的补充和修正。对抗记忆“因其再现被主流文化忽视、低估、反对、压制甚至不承认的人类经历、渴望与成就”[29],而对于记忆主体、普通大众、民族和国家都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对抗记忆是处于社会边缘的个人或群体再现经历、表达诉求、重构历史的重要途径;另一方面,作为“非官方的对立记忆”,对抗记忆“扮演批判的、颠覆性的功能记忆的角色”[30],挑战官方记忆的权威性,推动对于历史真相的挖掘。

秦医师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慰安妇”的记忆构成日本政府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慰安妇”问题的对抗记忆,有力地驳斥日本政府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慰安妇”的谎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政府采用欺骗或强迫手段征集朝鲜妇女为“慰安妇”,“受害者约为16 万人”[31]。日军打着招募工厂女工、随军护士、服务员等幌子,欺骗或强制贫穷家庭的朝鲜女性参加“女子挺身队”[32],随后由日本军方用船只运送至中国战区及南洋。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要求朝鲜总督府征集“12 至40岁的未婚女子”组成“女子挺身队”[33],更在1944年8 月正式实施“女子挺身勤劳令”,“使征集‘慰安妇’完全合法化”[34]。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政府在强征“慰安妇”问题上出尔反尔,多次否认战争责任。《姿态人生》借秦医师的回忆拨开历史迷雾,驳斥日本政府的无耻谎言。秦医师回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是如何掩盖“慰安妇”的罪恶本质。一方面,日军操纵国家意识形态机器鼓吹“慰安妇”的奉献精神和爱国行为:“慰安妇”通过“报名或被征兵成为战时女子挺身队,和所有人一样奉献和牺牲”[35];向日军和民众灌输“慰安妇”制度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掩盖其反人道的罪恶性。受这种欺骗性宣传的洗脑,日军普遍认为“慰安妇”制度是“一种惯例”“一种熟悉不过的状态”“每个人都认同用年轻妇女来维持作战军官和士兵的士气的逻辑”[36]。另一方面,运用语言的美化与欺骗漂白“慰安妇”的罪行:日军用“志愿者”(volunteers)指代“慰安妇”,用“慰安所”(comfort room)和“欢迎屋”(welcome house)指代性犯罪的发生地[37]。日军操纵意识形态手段掩盖强征“慰安妇”的罪恶行为,向朝鲜民众和日本士兵灌输“慰安妇”制度的合法和合理。

小说还运用受害者“慰安妇”K 的亲身经历揭露“慰安妇”的悲惨境遇和日军的反人道罪行,驳斥日军关于“慰安妇”是自愿行为的谎言。出身书香门第的K 和妹妹被日军强征为鞋厂女工,却被船只直接运送到太平洋战场,沦为“慰安妇”。秦医师的回忆中,日军“慰安所”类似于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意义上的灭绝营,不仅“灭绝人和使人类丧失尊严”,而且还“消灭人类行为表达的自发性表现,将人类个性转变为一种纯粹的事物,转变成连动物都不如的东西”[38]。K 和其他“慰安妇”被物化和商品化,是“柔软的肉条”[39]、“该死的骨架”[40]和“监督和管理的稀缺物品”[41]。她们处于“赤裸生命”(bare life)的生存状态,缺乏保护,遭受非人待遇,“被剥夺一切权力,而施害者没有犯谋杀罪”[42]。K 姐妹惨死于日军之手,而凶手却逍遥法外。K 驳斥日本政府否认参与“慰安妇”暴行的谎言,因为“在一个女性被侵害、被控制、被侮辱、被作为私有财产或奴隶对待的国家,该国政府必定在运用系统的性侵害为其国家统治服务”[43]。秦医师的回忆叙述从受害者和施害者的视角呈现“慰安妇”的悲惨遭遇,揭露日军的反人道罪行,有力地驳斥日本政府关于“慰安妇”的弥天大谎,形成对抗日本官方历史的对抗记忆。

李昌来创作该小说与20 世纪90 年代声势浩大的“慰安妇”追责运动密切相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从亚洲多国强征“慰安妇”。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日军大量销毁、藏匿关于“慰安妇”的档案和资料。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由于美国对日本的庇护,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和南京审判战犯的军事法庭对日军的“慰安妇”罪行未予深究,“慰安妇”的滔天罪行并未受到关注。直到20 世纪90年代,东亚、东南亚多国健在的“慰安妇”受害者发起对日索赔,这段黑暗的历史才浮出水面。1991年,金学顺等三名健在的韩国“慰安妇”起诉日本政府,要求日本政府正式道歉并赔偿。随后,“慰安妇”对日索赔案件逐渐增多,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然而,日本政府多次否认“慰安妇”问题,拒绝官方道歉、赔偿和承担法律责任,使“慰安妇”问题成为悬而未决的历史遗留。李昌来在接受采访时讲述创作该小说的缘由:从报纸上了解到这惨绝人寰的战争历史,并赴韩国采访健在的“慰安妇”,决定以文学形式再现这段黑暗的历史[44]。

记忆与历史的密切联系使记忆成为了解历史、探究真相的重要途径,而对抗记忆则成为重构历史的主要媒介。秦医师的对抗记忆再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慰安妇”的悲惨遭遇,驳斥日本官方关于“慰安妇”的谎言,谴责日本军国主义的罪行,呼吁公众关注悬而未决的历史遗留问题。小说中,秦医师就战争罪行道歉并补偿,“慰安妇”K 间接获得迟到的正义,给予现实中纷争不断的“慰安妇”问题艺术性结尾,与严峻的“慰安妇”现状形成鲜明对比。小说在叙述者对抗记忆与日本官方历史的争锋中质疑日本官方历史的真实性,探求历史真相。也刻画处于强权压制下的“慰安妇”的悲惨境遇,展现权力对于历史的操纵和记忆的篡改,思考记忆如何关乎过去、现在和未来。“了解和留存真相,记住遇难者和亲历者的苦难经历,不让他们因为亲历者的逝去或者因为权力的刻意操纵而沦入忘川,被普遍认为是人类的一桩道德义务”[45]。小说以文学形式发挥保存记忆、传承历史、反思历史的功用,对历史和记忆进行高度自我反思,探讨历史真相对于亲历者、后代、民族和国家的意义。

四 结语

《姿态人生》以记忆为纽带连接过去与现在、个人经历与民族历史、个人记忆与宏大叙事,并将个人记忆置于历史语境之中,探讨个人记忆与身份认同、对抗记忆与宏大历史的关系。记忆对个人、民族和国家至关重要:它形塑身份、传承历史、关乎现在、影响未来。记忆是个人身份的基石,唯有承担记忆责任,个体方能建构身份认同,获得正确的自我认知。作为对抗记忆的边缘历史方能重现,历史真相方能重见天日。《姿态人生》以记忆叙事的形式再现被否认、篡改和歪曲的历史,给予沉默消音的“慰安妇”受害者群体缺席的声音和迟到的正义,承担铭记过去、伸张正义的责任。同时发挥记忆的批判功能,以对抗记忆质疑官方历史和宏大叙事,唤起公众对于历史遗留问题的关注,思考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之道。作为一名有良知、有责任感的作家,李昌来勇挑记忆责任,以虚构的“慰安妇”文本将惨绝人寰的战争罪行转化成恒久的文学记忆和文化记忆,使文本成为保卫受害者集体记忆的媒介,彰显他对于人类历史和历史正义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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