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的风景
——从唐弢、张恩和的交往谈起
2020-12-13张重岗
张重岗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常常为人称道的是学者的性情趣味。第一代的唐弢、王瑶、李何林和贾植芳等先生,裹挟着开拓者的气质,以各自的人格学养建立了学术的流脉。稍晚一辈的学者如樊骏、张恩和等先生,以追随者的身份,备尝学科初创期的甘苦。樊骏先生被称为现代文学的守门人,呵护着学科的成长;张恩和先生的回顾与反思,则勾勒了现代文学另一面的风景。
与个人化的学术研究相比,围绕唐弢、王瑶、李何林和贾植芳等先生的交往,在学术气息之外又增添了浓浓的人间情味。
唐弢、张恩和二位先生的交往,是有意味的例子。其中既有私人的情谊,也关涉到现代文学史的编写、对鲁迅的诠释、现代文学面临的挑战和拓展、文学研究者的自处与处世等问题。这些问题,从个人化的视角出发,进入到了现代文学整体状况的反思之中。
现代文学学科的形成,与文学史的书写有极大关系。张恩和先生亲历了这一段历史,在遗稿《〈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的一些情况》中记述甚详。由于现代文学史的编写经历了两个转折的时期,遗稿中透露的一些信息,可以帮助我们厘清文学史编写的头绪,如教材编写宗旨的演变、编写成员的构成等。
《中国现代文学史》在编写过程中的起伏,与当代历史的进程是同步的。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当代史的一面镜子。文学史的编写,肇始于20世纪60年代初的反浮夸风。高校教材在1958年至1960年间的“教育革命”中出现的问题,引起了中央书记处的注意,总书记邓小平要求限期解决。1961年4月,周扬受命作了部署,拉开了全国高校文科教材编写的序幕。按照各高校的分工,现代文学史教材具体由北师大中文系负责,主编则请社科院文学所的唐弢先生担任。至1962年9月政策变化,文学史的编写工作受到影响。至1964年夏,上半册的征求意见稿赶印出来,此后逐渐停滞。直到1976年之后,搁置了十四年之久的编写工作得以重新启动。1978年9月,唐弢重建编写组。至1980年底,现代文学史的编写出版工作终于全部完成。
由于这一机缘,当时任职于北师大中文系的张恩和先生,有机会近距离接受唐弢先生的指导。编写组采用的是专家分段把关带徒弟的方式,特别有利于年轻学者的成长。再加上张恩和先生所承担的鲁迅思想、杂文和创作主张等章节的撰写任务,与唐弢先生的志趣相吻合,无形中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张恩和先生围绕鲁迅所写的几篇文章,是在与唐弢先生的思想互动过程中完成的,具有重要的学术史价值。在现代文学史撰写期间,唐弢先生设定了撰写的原则:一是要写出时代背景和气氛,二是要写出作家个性、作品风格,三是要含评于述、寓论于史。对于这些原则,张恩和先生谦称,虽然尽力理解和融化,但仍留下不少缺憾。不过,他于1963年所写的第一篇鲁迅研究论文《对狂人形象的一点认识》,则在一定程度上化用了上述原则。这篇文章的核心,在于抓住了一个矛盾,即狂人的狂言呓语与作者的反封建思想之间的冲突,以此切入《狂人日记》的话语策略和小说美学。就话语策略而言,鲁迅借助狂人的特殊心理及其日记,将真理隐蔽在狂话的背后,以暗示的方式激发读者的反抗之心;就小说美学而言,在发狂的人物和清醒的读者之间,在狂言和真理之间,搭建起沟通桥梁的是双关的话语和比喻象征的手法。这样的狂人形象,与尼采借助察拉图斯忒拉传达自己思想的方式有近似之处。这篇文章回应当时学术界关于狂人是战士的平面化理解,回到小说的本身,从话语和美学的视角给予解释,得到了唐弢先生的首肯。
正是受到这些观点的触动,唐弢先生在十八年之后写作《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文学评论》1982年第1期)时,特别强调了“狂人就是狂人”的论断:“鲁迅要我们相信:在生活中,狂人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狂人,他说的话句句都是疯话,时而闪耀出一些生活的历史的真理。”并把现实主义的原则,建立在形象的真实性的基础之上:“在全部描写中,鲁迅始终严格地遵循现实主义的原则,绘状狂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努力保持其疯疯癫癫的形象,使这个形象的真实性不受丝毫的损害。”通过对鲁迅现实主义风格的强调,唐弢先生回应了当时鲁迅研究界存在的两个问题:一是从社会性质出发,联系鲁迅的政治思想,再解剖小说人物的研究偏误;二是从象征主义或意识流的角度,论断鲁迅小说的特质的学术错觉。
唐弢、张恩和共同署名的论文《论鲁迅早期“为人生”的文艺思想》,与上文均写于1981年。该文由张恩和先生执笔,延续了现实主义的论述主轴,意在扭转研究者偏重鲁迅早期浪漫主义思想的取向。文章的思考路径,仍是从鲁迅思想本身出发,找到立论的出发点。这就是1933年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所说的小说写作宗旨:“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为了强调后者,唐弢先生特别把论文的题目改为《关于“为人生”并且“改良这人生”》,但可惜遭到改动。这些历史的斑驳痕迹,一方面呼应了“回到鲁迅去”的学术动向,另一方面隐含着作者对于现实的文学态度。
在鲁迅研究中,涉及到两个相关联的方向:一是鲁迅的内化,二是鲁迅的历史化。张恩和先生在《我的鲁迅研究》(《上海鲁迅研究》2019年第1期)一文中,强调了鲁迅内化的问题。他说:“鲁迅研究之于我,从开始阅读鲁迅进到作为教学研究工作,再进到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又说:“我一向认为,研究鲁迅不应简单地将他当作历史、当作一般作家研究,而应该把他当作一种精神上的对话者或引领者,以他为精神偶像。”这是一种主观精神的融入,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把这种取向推向了极致。虽然区别了鲁迅和一般作家,但对精神深度的礼赞本身就是对文学和思想的尊重。对于有思想深度的对象,若缺乏精神的融入,即便调动全部的知性力量,终究是隔了一层。可以说,内化论拈出了鲁迅研究的核心精髓,也显示了人文科学区别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特质。
主观的融入并不是同一化,而是与鲁迅共同面对历史处境,由此带出了鲁迅的历史化问题。张恩和先生对鲁迅诗词的解析,既能深微地体察鲁迅的心境,如1977年发表的《对鲁迅〈秋夜有感〉诗的理解》《论鲁迅两首和屈原有关的诗》;又能把鲁迅的诗情置于历史情境之中作深度诠释,如《〈湘灵歌〉探究》讨论鲁迅与长沙事件之间的关系,把鲁迅的精神取向与历史的进程紧紧地结合在一起。
鲁迅的历史化,力图在内在的层面处理鲁迅与历史之间的关系,而非外在地把鲁迅当作历史以离弃这一精神的遗产。唐弢先生晚年念念不忘的《鲁迅传》,面对的正是这一问题。汪晖先生在《回忆我的老师唐弢》中谈到此事,说唐先生最终没有完成他的《鲁迅传》,原因之一在于评价鲁迅要讲的是现代史:“怎么评价太平天国?怎么评价义和团运动?怎么看待辛亥革命?怎么讲五四?如何看待国共之争,怎样叙述左翼内部的矛盾,又应该从哪里出发解释鲁迅在这些问题上的复杂态度以及文学的、非文学的呈现?”对鲁迅研究来说,严峻的问题在于如何放置鲁迅所面对的这些历史事件和矛盾冲突。这在鲁迅时代是问题,在唐弢时代是问题,在今天依然是问题。或者说,它们不单是历史的事件和矛盾本身,更是对我们自身及构成我们的世界的追问。现代文学研究的思路和格局,经此得以传承、转换和重新开启。
现代文学研究的定位、转型和开拓,是学者们在20世纪80年代所面临的重要课题。如何思考转型期的难题,考验着文学史家的才识学力。唐弢先生作为新文学璀璨时代的见证人,在此刻的言行举足轻重,展现了开阔的心胸和知人论世的史家品格。
这里试举出唐弢先生关于“学术无门户”的见解,一窥现代文学研究在学术思维上的开放性和自主性,体味其中所含藏的变与不变的哲理内涵。在《哀悼王瑶先生》一文中,他提到由朱自清、闻一多先生开创的“没有一点门户之见的实事求是的淳朴学风”,讲的是王瑶和自己门下弟子之间的相携相助,同时也是对现代文学研究界的期望。他对海外现代文学研究动态的关注,同样体现了开放和包容的心态。正是基于此种态度,他对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给予了一定程度的肯定,但他的回应更有价值,在对话中拓宽了历史理解的思路。
关于晚年的唐弢先生对海外学界的看法,汪晖、黎湘萍先生所作的记录具有极大的价值。他们注意到,唐弢先生一方面留意海外的现代文学研究,另一方面表现出很强的自主性意识。汪晖先生从“文学与政治的相互生成”的角度来理解唐先生的文学观,与夏志清从欧洲浪漫主义文学中产生的文学观区分开来;并把这一区别置于历史观念的演变,即20世纪文学的性质与19世纪浪漫主义文学概念的关系之中来把握。在《晚景照人梦依稀——悼念唐弢先生》中,黎湘萍先生记述,唐弢先生非常关注中国台湾和中国香港文学,强调文化和文学的同根同源性和相异样态有着同等重要的价值,其中饱含着文学史家对国家统一的期待。
并非巧合,张恩和先生在同一时期的论文《从民族文化学的角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思考》(《中国社会科学》1987年第1期),试图把现代文学解释为民族文化精神和心理素质的观照。他借鉴勃兰兑斯关于“文学史是灵魂的历史”的说法,把中国现代文学放置到民族文化的大系统、大背景中加以考察。在他看来,现代文学表现为外来冲击、民族属性两方面的张力。该文回归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从审美意识、艺术情趣、文化形态、语言和文学形式等角度疏通文化连续性的一面。这一时期,张恩和先生在赵树理、郭沫若、郁达夫、张天翼、丁玲等作家身上也下了很大的功夫。对作家思想复杂性和艺术才能的阐释,如郭沫若的鲁迅观、郁达夫小说的特质、张天翼的“中流社会”描写等,显示了论者敏锐的观察。这些观点,与唐弢先生开放的自主性视野形成了有意义的呼应。
在学者们的记述中,现代文学学科的几位开山大师风神迥异。钱理群笔下的“王瑶的烟斗”、王富仁笔下的李何林先生“那纯钢一样的灵魂”、陈思和笔下“把人字写端正”的魅力型教师贾植芳先生,个性均十分鲜明。与这几位先生相比,唐弢先生是较为厚重谦和的一位。同为唐弢先生的受教者,樊骏先生着眼于文学史和学术史以观“特殊的这一个”,张恩和先生体会深切的是其渊雅温润的仁者人格,汪晖先生有所触动的是在变动时代有所不为的狷者心态,黎湘萍先生更有共鸣的是开阔的学术胸襟和对自由心态的期冀。对于丰饶的人格性情的品味和体察,好比辛劳间隙的茶饮,为学术探究带来了无尽的滋味。对后学来说,不仅可藉此潜入前人论述的留白之处,也为学术奥妙的领悟开启了另外一扇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