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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教主义到消费文化:从《嘉莉妹妹》看美国道德传统的式微*

2020-12-13王任傅

关键词:嘉莉

王任傅

(黄山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杰出的法国政治思想家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深入地考察了美国社会之后,综合其历史、政治和社会情况不无感慨地写道:可以确信,在美国“没有一种见解、没有一种习惯、没有一条法律,甚至我敢说没有一件事情,无法从这个民族的起源中找到解释”[1]33。可见,美国的早期传统对其社会历史的影响是相当深刻的。然而,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特别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完成了它的工业革命,由传统的农业社会过渡到工业时代,并拉开了迅速城市化的序幕,原本坚固的社会传统明显地发生了动摇,尤其表现在伦理道德的层面。关于这一转变,20世纪美国文学的先驱人物西奥多·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在其代表作《嘉莉妹妹》(SisterCarrie)中为人们提供了全景式的展示。

一、美国早期的清教传统

了解美国历史文化的人都清楚,从殖民地时代开始,加尔文主义的清教思想长期主导着美国人的精神世界,成为美国思想文化的源头。[2]是以有学者称,“清教传统像一根红线规范了从殖民时代到如今的美国的政治文化与社会文化。清教主义可以说是美国文化的根。”[3]1-2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国文化的历史实际上就是对清教主义再思考的一个演变的历史”[3]2。的确,如同在近代英国,清教“不仅决定了关于神学和教会治理的观念,而且规定了政治思想、商业关系、家庭生活和个人行为的细节”[4]118,对于美国人来讲,清教主义也不仅仅是一种宗教信仰,在世俗的领域它亦早已成为人们的一种“人生哲学与生活方式”。正是清教主义铸就了美国主流的社会价值观念和美利坚民族的基本性格。[5]关于美国的清教传统,国内外的学术界已多有研究。从世俗生活的层面看,清教主义“以勤劳、节俭和禁欲为核心内容”[6]13的道德伦理对于人们的影响尤为深刻,在美国的文化传统中留下了持久的烙印。

首先,劳动观念。在200多年的历史中,美国文化经历了沧桑变化,尽管以其开放、多元的特性吸收了来自世界各国的文明,但始终以“WASP(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文化”为其主流,“其核心是崇尚勤奋劳动的清教道德传统”[7]。在清教的价值观念里,劳动不仅是必须的,甚至还发展成为一种“天职观”。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曾经指出,在新教的信仰中“上帝唯一能够认可的生活方式并不是通过隐修禁欲主义来超越世俗道德,而是履行个人在现世中所处位置所赋予他的义务。这是他的天职。”[8]76这一天职观不仅“阐释了所有新教教派的核心信条”,而且这种观念以及在天职中献身劳动的理念,也成了“资本主义文化中最为典型的要素之一”[8]71。可以说,清教作为基督教新教的重要派别,从其诞生之日起就突出地强调了勤劳的价值,使“尘世的辛劳本身变成了一种圣事”[4]119。以加尔文(John Calvin)为首的清教领袖一直强调“工作是美德,懒惰是罪恶”[6]9。他们让信徒们深信,工作越勤奋,积累的财富就越多,这样获得救赎的可能性也就会越大。[6]9

脱胎于欧洲的美国清教主义,不仅秉持了崇尚劳动的价值观念,而且大批清教徒踏上美洲之初所面临的生存环境在实践中又大大强化了这一观念。著名历史学家詹姆斯·亚当斯(James T.Adams)在《美国史诗》(The Epic of America)一书中写道,来自英国的清教徒踏上美洲之初,到处都是荒野,然而,必须征服荒野才能生存下来。在征服蛮荒的过程中,有钱的人发现他自己远比在英国所梦想的那样更为接近于劳动者的生活水准。那时,对于所有的人来说,情况都是“要么苦干,要么饿死(Root,hog,or die)”[9]37。这一信条对美国人的生活影响深远,而且这种对劳动的强调遍及每一个殖民地,贯穿了整个殖民时期。例如,弗吉尼亚州最初的法令中就规定,任何人被发现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即使他是一个自由人也要被地方治安官强制指派给某个人去劳动以获得工资,“直到他有了明显改变的迹象”[9]37。当时著名的牧师科顿·马瑟(Cotton Mather)大声呼吁他的信众密切关注自己周围的邻居,如果发现他们当中有无所事事的人就要努力帮助他们克服这个毛病:“不要滋长他们的惰性并让懒惰成为习惯,而是要为他们找份工作;让他们去干活儿并且留在工作上面。”[10]本杰明·沃兹渥斯(Benjamin Wadsworth)牧师也在其布道中强调,对于那些“已经差不多能够自食其力的孩子”来说,若他们只知道在街头玩耍而几乎什么也不做,“是大恶,是羞耻”[11]。事实上,对于早期殖民北美的清教徒来说,他们既没有发现丰富的金矿,也没有充足的劳动力补给,为了生存下去唯有勤奋地劳动以实现自给自足。逐渐地在普通大众的眼里,“勤奋劳动成了美德,清闲安逸成了邪恶。”[9]45

关于早期美国人崇尚劳动的传统,典型地体现在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的身上。在写给孩子的自传中,富兰克林反复强调了勤劳的重要。他说:“我特别强调并且格外直率地提到勤劳这一点,尽管好像是在自我吹嘘,但目的是要让那些读到这些内容的后代,当他们看到勤劳带给我多大的好处时,能够知道这一美德的重要。”[12]176他举例说,“为了获得作为商人的信誉和名望,我小心翼翼,不仅真正做到勤劳节俭,而且避免一切有悖于此的印象。”[12]187富兰克林珍视劳动,在自传中作为“勤劳”之意,“industry”一词出现不下16次之多。他还将勤劳作为最重要的13种美德之一写入了自己的座右铭——“不荒废光阴;忙于有益之事;不做一切无谓之举”[12]215。不仅如此,在为父母撰写的墓志铭中,富兰克林也特别提到了勤劳这一美德。他写道,“没有田产,也没有稳定的职业,靠着不断的劳动与勤奋,蒙上帝保佑,他们维持了一个大家庭,安乐度日。”[12]89关于富兰克林的勤劳,熟悉他的贝尔德博士(Dr.Baird)曾大为赞扬。他说:“富兰克林的勤奋超过了我所知道的任何人。(晚上)从俱乐部回家时,我看到他仍然在工作;(第二天)邻居们还未起床,他又开始干活儿了。”[12]176正是由于高度重视勤劳这一美德,并且始终坚持身体力行,富兰克林虽出身贫寒,但终于获得事业上的巨大成功,赢得了全世界的尊敬。

第二,消费观念。与勤劳观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早期清教徒对待消费的态度。一般地说,关于消费行为的基本态度有两种:一是节俭,二是奢侈与挥霍。清教主义信徒坚守的显然是前者。柴惠庭曾将清教徒所推崇与追求的主要德行总结为“虔敬、谦卑、严肃、诚实、勤勉及节俭”六个方面[13],“节俭”与“勤劳”一样,构成了清教伦理道德的重要内容。英国著名经济史学家理查德·亨利·托尼(Richard Henry Tawney)在其著作《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ReligionandtheRiseofCapitalism)中也充分肯定清教徒节俭的品性,称他们“节俭而又兴旺”[4]126。的确,对于清教徒来说,节俭是一种极其珍贵的品质。这个词语甚至经常“作为对一个上帝的选民盖棺论定的赞语”[13]出现在他们死后的碑文中。美国清教传统对于节俭的重视,从富兰克林的自传中也可见一斑。在这份旨在教导后人的个人传记里,富兰克林常常把“节俭”与“勤劳”同时表述。例如他说,“靠着我的勤劳与节俭,我赚了一些钱,生活得很惬意。”[12]116“有一句英国谚语说‘要致富,问媳妇。’幸运的是,我拥有一位像我一样克勤克俭的媳妇。”[12]210在为自己列出的13条美德中,富兰克林还将“节俭”排在了“勤劳”的前面。对此,他这样要求自己,“除非对他人或者对自己有益,否则不可乱花钱;也就是说,绝不浪费。”[12]215

美国清教徒对于节俭的强调,既是信仰的要求,也同样具有现实生活的需要。《旧约·出埃及记》(Exodus)中曾两次记载上帝向以色列人分配食物。第一次过逾越节(The Passover)的时候,耶和华通过摩西(Moses)和亚伦(Aaron)吩咐以色列会众,“各人要按着父家取羊羔,一家一只。若是一家的人太少,吃不了一只羊羔,本人就要和他隔壁的邻舍共取一只。你们预备羊羔,要按着人数和饭量计算。”(出埃及记12:3-4)另一次是,以色列人走出埃及之后在汛(Sin)的旷野上遇到了食物危机,耶和华为他们提供食物并吩咐说,“你们要按着各人的饭量,为帐篷里的人按着人数收起来,各拿一俄梅珥。”当以色列人这样做的时候,有人多拿,有人少拿。然而,及至用俄梅珥称量时,“多收的也没有余,少收的也没有缺”。并且有以色列人不听摩西的话,偷偷将食物留到次日早晨时,却发现已经“生虫变臭了”。(出埃及记16:16-20)其实,这两则故事都体现了基督教节俭的原则:各取所需,不致浪费。在《新约》(NewTestament)中还有一则浪子回头的故事,更为生动地告诫人们奢侈挥霍的恶果。故事里小儿子急于得到父亲的家产,到手后过了没几天,“就把他一切所有的都收拾起来,往远方去了。在那里任意放荡,浪费资财。”结果,很快就耗尽了所有,并遭遇了那地方的大饥荒。穷困潦倒的他“恨不得拿猪所吃的豆荚充饥”,却“没有人给他”。(路加福音15:11-16)这里以一个世俗生活中的故事让人们领受到了奢侈浪费的教训,同时也必然能够感悟出节俭的重要。众所周知,清教徒将他们的信仰建立在圣经之上,视其为信仰的唯一源泉和准则,因为在他们看来,“圣经乃上帝的启示。”[14]35因此这些经文教义对清教徒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除了来自信仰的动力之外,踏上美洲大陆的早期清教徒所面临的生活现实也在他们身上强化了节俭的美德。如前文所述,由于物资匮乏,殖民地时代北美清教徒的生活十分艰难。在17—18世纪,所有欧洲人在北美定居的地方都是以农业为主。在人们的印象中,早期殖民北美的家庭都是自己种植粮食,自己缝制衣服。事实上直到18世纪,大部分殖民者家庭仍难在生活上自给自足。在殖民地,约有一半的农民所使用的设备比较原始,一些家庭甚至连耕田的犁都没有,还有很多家庭缺少用来做饭的铁锅和水壶。到18世纪上半叶,拥有马车的农民仍然很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靠着两个轮子的手推车往返于农场。在工业方面,北美的发展也比较落后,并且受到了来自英国政府的限制。虽然几乎每个殖民地的居民都在家里办起了或大或小的家庭手工业,但这些作坊生产的东西主要是供自家使用,只是偶尔将多余的产品进行出售或者与他人作交换。著名历史学家艾伦·布林克利(Alan Brinkley)总结说:“美洲工业化最大的障碍是劳动力短缺,本地市场狭小,交通设备不便,能源供应不足。”[15]127-132除此之外,随着英国人在北美的殖民扩张,他们与当地的印第安人以及来自荷兰、西班牙和法国的殖民者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截至1720年,各方势力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与冲突成了美洲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情。其中,始于1675年的“菲利浦王之战”(King Philip’s War)尤为惨烈。在这次印第安人与新英格兰地区殖民者之间的战争中,印第安联盟军部分地或整个地摧毁了英国人92座市镇中的27座,并袭击了其他40座市镇。这些冲突明显地对殖民地的社会与经济造成了破坏,加重了人们生活的负担。对于新英格兰地区的殖民者来说,“直到美国独立战争时期,人均收入才又恢复到1675年之前的水平。”[16]56-64艰难的生存环境,让那些怀着虔诚宗教信仰来北美寻找乐土的清教徒充分认识到,唯有节俭方能安然度日。因此,在早期的殖民地管理法规中,也常有对酗酒、赌博或者跳舞的禁令,对于违反者予以严惩。

第三,婚姻两性观念。由于在信仰方面清教主义强调每一个个体同上帝的直接关系[17]296,促进了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清教徒对于婚姻和两性关系都有了新的认识与理念。他们十分重视家庭,视之为社会的基本单位,而夫妻关系则是家庭的基础。清教的教义试图打破那种强调以父权为主的家庭等级结构的传统社会观念,进而重视婚姻的亲和性,主张夫妻间的互敬互爱。尽管生育后代依然被视为婚姻的一个重要方面,但在清教徒看来,婚姻更是为彼此提供友爱与支持的联合体。[14]52牧师威廉·高奇(William Gouge)认为,丈夫应该使他的妻子成为家庭的共同管理者,并将家庭生活的许多方面委托给她。当丈夫不在家时,清教徒的妻子应该代管整个家庭——处理家庭事务,教育幼小成员,主持家庭祈祷等等。[14]63生活在波士顿(Boston)的牧师约翰·科顿(John Cotton)曾谈起过一份规定了家人之间相互义务的家庭契约。在家庭这个小型社会中,每个人都有他或她自己的角色。[14]61对于这种新型的夫妻关系,美国第一位女诗人,也是清教诗人,安妮·布莱德斯特里特(Anne Bradstreet)在其作品《致我亲爱的丈夫》(ToMyDearandLovingHusband)中有生动的表达。诗人称她与丈夫的关系“亲如一体”,对她来说,丈夫的爱“胜过所有金山银矿,它让一切东方珍宝暗淡无光”。两人今生厮守,并祈愿来世“天长地久”[18]。整首诗歌强烈地传达出了夫妻之间的深情厚爱。通过这首诗,人们也部分地看到了美国早期清教徒男女平等、和谐友爱的婚姻关系。

在清教徒的观念里,夫妻之间的性行为也不再仅仅是生儿育女的手段,而是对于爱情的快乐表达,正是这种爱情将两人紧紧地维系在一起。牧师高奇曾经写道,夫妻之间的性生活必须两厢情愿,时常并且愉快地进行。[14]52-53这同样体现出了新教重视现世家庭生活,强调男女平等、相互忠贞的婚姻观念。然而,必须指出的是,虽然美国的清教徒认为夫妻间的性生活是上帝所给予他们的正当权利,但对于突破婚姻关系的其他任何形式的性行为都被认为是败德辱行。因此,他们谴责通奸、乱伦、同性恋以及婚姻关系之外的其他放纵行为。[14]53-54对于在订婚期间发生性行为的准夫妻,也会被处以罚款,并受到公开羞辱。[16]50除了行为道德上的严厉约束之外,一些殖民州则从法律的层面定有严规。例如,根据康涅狄格州和马萨诸塞州当时的法律,犯通奸罪者均被判处死刑。[1]46

关于殖民地时期的婚姻与两性伦理,美国作家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在其作品中为人们提供了颇为广泛而深刻的描述。著名学者弗朗西斯·J·布雷默(Francis J.Bremer)称,19世纪的作家中,没有谁比霍桑更为关注清教传统,以致当代人对于17世纪新英格兰的理解大多出自他的代表作《红字》(The Scarlet Letter)[14]105。在霍桑许多以女性为中心的故事中他都向人们表明,女人的性欲需要控制,要遵守伦理道德以保持女性的纯洁。在霍桑看来,女人的性欲是危险的,除非在婚姻的合法框架内,服从于资产阶级的母性理想,它才可以被接受。[19]在《红字》中,通过女主人公海丝特(Hester)的故事,霍桑同样维护了当时主流的清教伦理。故事发生的背景是17世纪新英格兰的清教社会,主要内容则围绕着“与清教社会格格不入的‘通奸’及其风波”而展开。[20]虽然有人认为《红字》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小说,实际上作品主要展现的是女主人公的赎罪过程。出场时,海丝特是一位犯有通奸罪的堕落女性,因为“严重违背了清教的性道德伦理”[21]而不容于其所处的社会。但随着情节的推进,她最终以坚忍、勤劳、温柔、慈爱并善良的性格成为传统上“真正的女性”,化身为天使的形象,逐渐为身边的人们所接受,获得了他们的尊敬。可以说,海丝特的救赎是通过她回归并服从于当时的清教伦理而实现的,是她“自觉自愿地成为了一个维护社会秩序的榜样”[22]204。而小说中“通奸”行为的另一位当事人,男主人公丁梅斯戴尔(Dimmesdale)则因为不堪忍受长期的精神折磨,在当众公开了自己的罪行之后抑郁而死。可见,无论是《红字》的故事情节还是作者本人的态度,都向人们深刻地展示了早期美国的婚姻与两性伦理,并特别强调了清教主义关于女性保持“纯洁与忠贞”的教义思想。

二、《嘉莉妹妹》中的美国社会

正如前文所述,清教主义深刻地影响了美国的思想与文化,它不仅“奠定了美国社会和美国精神的基调”,也塑造了美国人的民族性格。[7]托克维尔曾说:“就如同在人类第一位始祖身上体现了人类后来的整个命运一样,从第一位登陆美洲海岸的清教徒身上,我看到了美国的整个命运。”[1]371然而,虽然清教的道德观念在美国“国民特征的发展过程中一直是一种强大的力量”[23],经历了“两个世纪的沧桑变化并没有使我们失去对这些遗产的继承”[24]251,但是随着本国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和社会形态的重大变化,美国的主流思想文化也发生了深刻的转变。“这一变化的主线就是美国文化从早期殖民时期的清教—乡村—农业文化形态和价值观向美国南北战争后都市大众流行消费文化形态的转型。”[25]22历史学家康马杰(Henry Steele Commager)将19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看作是“美国历史和思想的一道分水岭”[24]2:在分水岭的一边主要是一个“农业的美国”;在分水岭的另一边,则是一个“城市化的工业国家”[24]63。因此,从根本上来说,清教主义传统思想的衰落“是美国工业化、都市化和移民化的直接后果”[25]23-24。

诚然,经济与社会生活上的重大变化必然导致人们思想观念的转变。在新的形势之下,传统的伦理道德遭遇挑战,过去美国人所接受的那种思想体系几近瓦解。[24]74正因如此,人们在德莱塞的小说《嘉莉妹妹》中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部作品出版于1900年,被誉为“20世纪第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26]。作为自然主义的文学作品,《嘉莉妹妹》无疑是高度写实的。康马杰曾说,以德莱塞为代表的19世纪90年代美国作家“与其说是哲学家,不如说是新闻记者。他们对当时情景的描述,概括和精确到如此程度,以致这一代的文献记录如果散失的话,我们能够从想象中把它忠实地重现出来”[24]86。的确,《嘉莉妹妹》描写的世界如此真实,但这个世界却与先前的美国传统如此格格不入。可以说,德莱塞“通过对社会犀利的观察、深切的体会,率先在其作品《嘉莉妹妹》中真实记录了时代跳动的脉搏,展示出美国社会转型时期大众社会价值观的分裂性变化”[27]。在《嘉莉妹妹》中人们看到,无论是劳动观念、消费观念还是婚姻、两性观念,在这些日常生活的重要方面,新一代的美国人都呈现出了大不同于清教传统的态度和道德准则。

首先,劳动观念。人们失去了曾经信仰强烈的天职观,不再把辛勤劳动视为获取成功与幸福的主要手段。在传统的清教信仰中,“工作是上帝交给的任务,财富是荣耀上帝的方式。”[6]13早期的美国人“确信坚忍不拔加上勤劳、机智和运气终会有好的结局。他们的信条是艰苦工作,并认为偷懒是一种罪恶,比不道德还要坏”[24]8。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时候,这一传统观念已经明显地弱化了。《嘉莉妹妹》中,女主人公嘉莉(Carrie)不仅处处表现出了好逸恶劳的心性,而且为了满足个人的物质欲望,她与男主人公赫斯特伍德(Hurstwood)一样,在行为上甚至不择手段。

不可否认,从哥伦比亚踏上去往芝加哥的征途中,嘉莉是心怀梦想的。但是她的梦想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国梦。曾经的美国梦强调的是每个人不受家庭出身、阶级地位的影响,都能获得自由与全面发展的机会。所谓“全面发展”,不仅仅是“物质上的丰富”,也包含了个人修养与伦理道德上的成长与约束(这一点从富兰克林的自传中也可看出)。尽管凭借个人的能力与成就来获得物质上的成功一直是美国梦的重要内容。[9]404-405事实上,嘉莉对于自己的芝加哥之行并没有多少清楚的想法,也不曾有过实现个人梦想的理性规划。因此,毋宁说,嘉莉的梦想更接近为“幻想”,而且这种幻想仅仅是物质上的。德莱塞写道,虽然嘉莉年纪不大,“可她对自己的魅力很感兴趣,对生活中的赏心乐事感知很快,一心充满了对物质享受的渴望”[28]3;“她狂热地梦想着拥有某种朦胧而遥远的无上权力,让这座大城市俯首称臣,卑恭顺从地拜倒在她一个女人的脚下。”[28]3这其实就是最初嘉莉全部的“梦想”。

初到芝加哥,嘉莉就面临了最为现实的选择。是像自己的姐姐和制鞋厂的女工们那样辛苦地劳动,靠着微薄的工资在这座城市获得立足之地,还是寻找捷径,轻轻松松地享受大城市芝加哥为人们提供的各种诱惑与享乐?显然,嘉莉选择了后者。来到芝加哥不久,初尝工作艰辛的嘉莉就沦为了旅行推销员德鲁埃(Drouet)的情妇,心安理得地过上了“舒服的”日子。然而,“欲之为性无厌……一欲既终,他欲随之。”[29]与德鲁埃同居时间不长,嘉莉便认识了温文尔雅、殷勤周到的酒店经理赫斯特伍德。她见异思迁,很快又成了这位经理的情人,并与他私奔到了纽约。他们的私奔是不体面的,在新的生存环境之下,只三年的功夫就陷入了生活的窘境。在每况愈下的生活状态中,嘉莉的选择仍是坐吃山空。直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才靠着机缘巧合成了红极一时的百老汇演员。尽管在德莱塞颇具写实性的故事结局中嘉莉获得了成功,然而这与其说是靠着她的勤奋劳动,不如说是靠着好的运气。

作为对比,同样好逸恶劳的男主人公赫斯特伍德则遭受着坏的运气而最终走向了自我的毁灭。赫斯特伍德原本是一家豪华酒店的经理,工作舒适安逸、风光体面。由于家庭生活中的矛盾,特别是面对嘉莉带来的诱惑,他很快迷失了自我,并在酒精的刺激之下,偷走了酒店的大笔钱款,想借此“与嘉莉不声不响地生活下去”[28]273。私奔到纽约的日子远不如他原想的那么容易,随着酒店投资的失败,赫斯特伍德最终陷入了生活的绝境。在赫斯特伍德的脑海里,走出困境的道路不是诚实劳动、自力更生。他首先想到的是羞于提出与自己身份气质不相称的工作请求——“以如此高雅、富态的仪表,宣称自己是来求职的?……不,决不能这么做。”[28]359于是,他选择了闲散度日,每天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看报纸。即使自欺欺人地假装外出求职,他也常常是选择一个舒适安逸的地方偷懒享乐,得过且过。生活日益窘迫,快要难以为继的时候,赫斯特伍德想到了赌博。结果从他本已少得可怜的积蓄中又输掉了一百多块钱。为了让日子继续维持下去,赫斯特伍德的下一个选择竟是趁着布鲁克林有轨电车工人大罢工的时候,不顾谴责、冒着危险去当“工贼”,直到最后沦为乞讨度日。

显然,在女主人公嘉莉与男主人公赫斯特伍德身上,人们已经看不到美国清教传统中对于劳动的神圣观念,即使是“勤劳致富”这种朴素的世俗观念也在他们身上荡然无存。在新的社会环境下,人们追求的是物质享乐,而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此时,美国人对于取得成功所采取的手段不再过分苛求。正如康马杰所说,面对“强占公地,偷税漏税,贪赃枉法等”种种不法行为,“只要能赚大钱,他们也持宽容态度”[24]16。

其次,消费观念。清教传统业已衰落的另一个重要体现是,随着美国工业化与城市化的进程,奢靡浪费之风开始大行其道。与坚守着“衣着朴素,从不在奢华的娱乐场所出现,从不出去钓鱼或者打猎”[12]187的成功商人富兰克林相比,奢华享乐已经成了新时期美国社会的普遍风气。在过去,很少有美国人认为休闲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情。相反,人们把休闲娱乐等同于懒惰和懈怠。但现在,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和工余时间的增多,许多人认为休闲与时尚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对此,美国经济学家和社会理论家西蒙·帕滕(Simon Nelson Patten)写道,“我们现在处于过渡的阶段,从痛苦经济(紧缺经济)转向娱乐经济”,而娱乐经济的主要目的“应该是商品过剩和追求享乐”[15]767-768。关于美国人在消费观念上的转变,小说《嘉莉妹妹》做了尤为深刻的描写与刻画。

嘉莉在前往芝加哥的火车上遇到了推销员德鲁埃。德莱塞对于这个人物的细致刻画是从他的外貌开始的,这恰好生动地反映了美国当时的社会风气。德鲁埃“身上穿着一套新潮的棕色条纹格子毛料西装”,衬衫的“袖口系着大颗镀金纽扣,上面还镶着常见的黄色‘猫儿眼’玛瑙。他的手指上戴着好几枚戒指,其中一枚是恒久的沉甸甸的图章戒指。”“从他背心上垂下一条精致的金表链,链子上拴着‘友麋会’的秘密标志。”除此之外,德鲁埃的穿着还配上了擦得晶光锃亮的厚底皮鞋和一顶灰色软呢帽。[28]4可见故事伊始,作者即在一个身份不算突出的小推销员身上鲜明呈现了当时社会奢华讲究、追求时尚的消费主义色彩。而这一氛围随着嘉莉在芝加哥和纽约等大城市生活的深入,也愈见其浓烈和普遍性。嘉莉,一位来自农村的少女对这种奢华享乐的风气不仅毫不抵制,相反,自己很快也乐得成为消费主义洪流中的一分子。初到芝加哥,尚在奔走求职的时候,嘉莉就已被这里奢靡的生活方式所吸引,尤其对新颖时髦的服饰心驰神往。她看到,“这些铺面热闹气派,生意兴隆;店员众多,顾客络绎不绝。”[28]23嘉莉穿过这些繁忙的货架,“对琳琅满目的首饰、服装、文具和珠宝艳羡不已。每个柜台展出的东西都令人眼花缭乱,心驰神往。她不由地感到每件饰品、每样珠宝都对她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这里所有的东西她都渴望拥有”,“所有的一切都激起了她的个人欲望”[28]23。可以说,整个《嘉莉妹妹》的故事就是一部消费文化刺激下的物质欲望的追逐史。

如果说芝加哥的都市化进程尚在起步阶段的话,德莱塞对于纽约的描述则更为典型地代表了美国社会未来的发展趋势。在消费文化的氛围中,“克勤克俭”的清教传统消失殆尽,人人都在追求一种奢靡浮华的生活。在纽约,嘉莉结识了家境更为富裕的万斯太太(Mrs.Vance)。面对这位“品味高雅”的女人,嘉莉首先感到了自己在服饰上相形见绌,逐渐增加了“对自己处境的不满”。她看到万斯太太不仅衣着漂亮,还有许多精致的小玩意,如“各种黄金小饰物、上面印有她姓名首字母的精美绿色小拎包,以及图案异常富丽的时髦手帕”等等,故而“嘉莉觉得需要添置更多更好的衣服才能与这个女人相媲美”[28]323。对嘉莉更为深刻的触动来自她与万斯太太的百老汇大街之行。两人看完戏从剧院出来后,“这条百老汇大街给她上了更加深刻的一课。”[28]327每走过一家高雅的商店,嘉莉都能领略到“女人们花钱如流水”;鲜花、糖果和珠宝是那些高雅的妇女们主要感兴趣的东西。“她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华丽奢侈的盛况。这让她对自己处境有了更明确的认识。除非她能够拥有眼前的生活,否则她就白活了。”[28]327不仅如此,关于美国人的铺张浪费之风,德莱塞通过万斯一家邀请嘉莉去谢丽饭店共进晚餐的场景做了进一步的刻画与揭露。他写道:那里“白炽灯、擦得晶亮的玻璃杯上的反光,还有炫目的墙壁相映成辉,形成了一片光的世界。”“绅士们洁白的衬衫衣襟,太太们鲜艳的装束打扮,钻石、珠宝以及精美的羽饰,全都十分引人注目。”[28]334然后,他们一坐下来,“就开始展示出美国有钱人习以为常的那种炫耀、挥霍且有损身心健康的饮食方式。这情景让全世界真正有教养的高尚之士无不感到奇怪和震惊。偌大的菜单上罗列的长串菜肴足够供养一支军队,旁边标注的(高昂)价格反倒令合理的花费显得可笑至极。”[28]334-335可以说,这里的描述甚至为历史学教授彼得·斯特恩斯(Peter N.Stearns)的评论做出了最好的注解。斯特恩斯认为,到19世纪末的时候,美国在某些消费领域已经引领世界了,“正如学生开始教导(欧洲)老师”[30]46。

在德莱塞对于美国社会入木三分的描绘中,清教主义的节俭传统已踪迹难觅。面对如此奢靡的生活方式,故事中唯有万斯太太的表弟艾姆斯(Ames)明确表示,“我有时认为,人们这样挥金如土是可耻的。”[28]337不过,艾姆斯的声音如此微弱,完全被淹没在物质享乐主义的洪流之下。事实上,进入工业时代的美国,持有节俭思想的人早已成了社会中的少数派。因此,就连艾姆斯自己讲这话的时候,也不自觉地加上了修饰语“有时”。

第三,婚姻两性观念。19世纪末美国进入消费社会后,人们不仅在劳动观念、消费观念方面发生了转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出现了巨大的变化。由于“金钱和利益成为人际关系转移”的主要标准,“人与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功利化和冷漠化”了,过去那种乡村式亲切的、单纯的微笑面庞已变得逐渐模糊而又遥远[31]。表现在男女两性之间,“似乎只有赤裸裸的金钱和物质交易。女人被视为男人的消费品之一,性成了可以交换的商品。”[31]在新时代的家庭婚姻关系上,“金钱至上”的观念在小说《嘉莉妹妹》的描写中暴露无遗。

在19世纪末,人们对于男女之间的两性关系不再如清教传统中那么严肃和拘谨,表现出更为开放与随意的态度,以致男女在公共场所一起游玩,一起上戏院、看电影和跳舞等等“慢慢成为都市生活的一大景观和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的标志”[32]。但是,这种开放的态度加之消费文化理念下享乐思想的冲击,很快打破了昔日“性”在人们观念中的神圣性,让人逐渐丧失了两性关系的道德底线,终致传统的美国性道德在20世纪初“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33]。所以当嘉莉不愿承担艰苦的劳动,通过自食其力让自己在芝加哥生存下来时,她选择了委身德鲁埃,成为推销员的情妇。对此,她只偶尔受到了良心的拷问,并极力为自己辩解。嘉莉十分清楚,她不爱德鲁埃。她的选择仅仅是出于好逸恶劳的本性和物质的诱惑。徘徊流连在百货大楼的商店里,看着那些精美的耳环、手镯和金表链,嘉莉的心中不时地闪过这样的念头:“要是能够拥有这一切,有什么代价会舍不得付出呢!”[28]72可见,在嘉莉的世界里,性就是“一种可供交易的商品”,她可借此换取自己想要的生活。小说开头,德莱塞就曾写道:“一个女孩18岁离家外出,结局无非两种。要么遇到好人相助变得更好,要么很快接受了大都市的道德标准,变得更坏。”[28]2嘉莉显然属于后者。而德莱塞所指的“大都市的道德标准”就是“丧失传统的道德,比如女性的贞洁与忠诚,比如朋友妻不可欺等等,而受欲望或金钱的支配”[34]。于是人们看到,当嘉莉通过德鲁埃的介绍认识了风度翩翩的酒店经理赫斯特伍德之后,为了过上更加体面的生活,她自然又颇带主动性地成为了后者的情人。

随着社会风气的转变,不仅男女关系中充斥着金钱交易的味道,就连婚姻家庭中的夫妻关系也不再单纯与和谐。人们在清教诗人安妮·布莱德斯特里特诗中所看到的那种夫妻间的诚挚之爱已被浓厚的“金钱至上”观所取代。从故事的开始,德莱塞就不断地介绍赫斯特伍德的家庭状况。他具有稳定的工作,收入也“令人满意”。从物质条件上看,家中不乏“精美的家具,根据居住者的审美爱好布置得令人赏心悦目”[28]89。然而,这个家庭却“缺少宽容体谅与互敬互爱”,而这两点恰恰就是家之所以成其为家的东西。[28]89夫妻多年,赫斯特伍德与妻子之间“爱情是压根儿谈不上的”;按照流行而公允的说法,两人一直“同床异梦”。[28]93赫斯特伍德太太是个“冷酷自私”“工于心计”的女人。是丈夫的地位和收入维系了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她又通过牢牢地掌握丈夫的财产而把握家庭中的主动权。所以,当两人的婚姻走向破裂的时候,赫斯特伍德太太不但没有想过如何去挽救,相反,“她打算去咨询一位律师,并雇用一名侦探。她要立刻弄明白自己究竟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28]242对于女儿的婚姻,赫斯特伍德太太也秉持了一贯的作风——她亲自调查了女婿的经济状况,并对他的富有感到心满意足。同样,嘉莉也是因为看中了赫斯特伍德的身份地位而成为他的情人的。两人逃到纽约同居共处的日子里,经济宽裕时尚能平和度日,一旦陷入困境旋即各做打算。当嘉莉意识到她丈夫的生意即将终结时,她首先想到的是“希望自己能找到一条出路”[28]351。后来尽管嘉莉有了工作,自己的收入不断增加,但面对着赫斯特伍德日益窘困的生活,她情愿“对自己更大方些”也不管丈夫的死活。随着两人经济地位的差距愈来愈大,嘉莉对赫斯特伍德的态度由“同情”变成了“厌恶”。对于家庭,她更加漠不关心了,以致“它变成了一个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28]419-420。

正如康马杰所说:“19世纪90年代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甚至更清楚地预示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无论从经济和政治方面还是从理念和心理方面来看,这一阶段都属于20世纪而不是19世纪。它确定了以后两代美国人所遵循的模式,提出了他们所需要解决的问题。”[24]79诚然,德莱塞的《嘉莉妹妹》忠实地记录了19世纪末的美国社会,但小说的重要价值更在于它预示了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从中让人看到了进入工业化时代后,美国清教传统的衰落和人们道德观念的深刻转变。虽说这一变化有其物质存在的必然性,但传统美德的沦陷无疑是令人痛心的。因此,詹姆斯·亚当斯于1931年在其著作《美国史诗》中清醒地指出,价值观问题对于今天的我们具有重大而迫切的重要性。“过去由于忙着建设城市、发展国家,人们的价值观已被物质化和简单化了”[9]406,然而,若是“人人放弃自我变得自私自利,沉迷于物质享受和廉价的娱乐,我们是不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民主国家的”[9]411。这不禁也让人想起了2000多年前中国先哲对于人们的告诫:“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35]可见,重视道德建设,古今一辙。从这个角度看,小说《嘉莉妹妹》对于当前我国社会的伦理建设也具有振聋发聩的警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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