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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遗产、全球史观与三国文化论析

2020-12-13郭的非

关键词:世界遗产三国遗产

郭的非

(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四川 成都 610041)

鲁迅先生在写给近代版画家陈烟桥的书信中有这样一段话:“木刻还未大发展,所以我的意见,现在首先是在引起一般读书界的注意……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打出世界上去,即于中国之活动有利。”[1]后来这段话被概括出“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样的口号,提倡关注民族历史、民俗、文学、技艺等,重视发掘它们的历史价值和当代价值,在社会上尤其是文艺界、遗产学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三国文化,无论就历史背景或是文化传播而言,都是具有广泛认同、民众参与度极高的热点领域。多年来,研究三国文化的著作汗牛充栋,几乎涉及了人文社会科学的全部学科。随着文化产业的兴起和发展,国内以三国文化为品牌的开发建设层出不穷。然而,面对三国文化研究、保护、开发、利用的现状,还是总有人感到疑惑和不安,调整开发规划者有之,转变研究视角者有之,反思保护策略者有之,都在文化遗产传承和经济发展、扩大文化影响力之间找不到平衡。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一、“三国祭”和“三国季”:迷失于现象和遗产之间

“三国祭”又称“三国志祭”或“三国志节”,是日本神户在每年十月、十一月举办的节庆活动。神户是日本著名漫画家、《三国志》漫画作者横山光辉的故乡,为振兴旅游经济,当地政府利用深入人心的三国英雄形象,在节庆期间沿街设置人物雕像、展板,开设展览馆,举办“三国志知识竞赛”和三国文化讲座,布置商家售卖各类文创产品,至今已连续举办十余届。

以三国文化为主题的文化活动在国内更多,如成都武侯祠博物馆的“三国季”活动。成都武侯祠是国内十余家成规模武侯祠中规模最大、影响最为广泛者,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内现存唯一君臣合祀祠庙。每年“三国季”,在持续近一季度的时间中,专题讲座、文化展览、艺术表演、社教课堂、创意设计等活动穿插其中,辐射人群可达百万,堪称三国文化传承开发的盛宴。

2017年神户“三国祭”期间,成都武侯祠博物馆曾应邀派出代表团赴日,参与各类活动并与当地政府和研究机构进行了深入的文化交流。后日方亦有代表团回访,一为追本溯源,领略“三国圣地”之风采,二为友好交流,互相介绍彼此三国文化事业发展的经验。

半个多世纪以来,日本三国文化研究、开发事业从起步,发展至今的水平确实令人感叹。20世纪40年代前后,日本作家吉川英治便在报纸上连续四年刊登其翻译、改写的《三国志》。类似的作品还有70年代立间祥介的《三国志演义》,80年代小川环树、金田纯一郎的《完译三国志》等。此外还有改写了故事结构的若干《三国志》《三国演义》版本,这些文学作品又多被改编为漫画、游戏。进入21世纪后,更是层出不穷。研究方面,据日本学者统计,仅2016年一年,日本的三国文化研究著作、文集便有10余本,论文近50篇。[2]此前十年著作更是超过50部,论文160余篇。[3]涉及三国史、思想史、文学、名人崇拜、文献学、艺术、传播学等各个领域,已基本具备三国文化研究的体系。国外这样的现象往往让我们产生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是自信,三国文化是中华传统文化中最开放兼容、最深入民间的一部分,三国的历史故事、遗址遗迹、人物形象以及精神元素具有强大的穿透力,是宝贵的文化遗产。而这些遗产在日本不仅掀起了文化和产业开发的热潮,更是走入了其民众的日常生活,成为了他们基本文化素养的一部分。每年“三国祭”节庆期间,神户市中心的长田区主商业区即全域参与,商家们将自己打扮成钟爱的三国人物形象,民众们亦会结为团队扮成三国人物沿街巡游。日本传统历史文化有不少中国因素,在市场经济高度发展的今天,在那里看到传统文化仍受到如此追捧,无疑让我们更深入领会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并对三国文化的未来充满信心。

但自信的同时也伴随着思考和疑虑。当看到日本“三国祭”全民参与的景象,以及纷繁的文化活动和文创产品;当面对日本友人复古的传统礼仪,听其几无障碍并充满激情地讲述三国故事的时候,我们不禁会自问,我们如何加强对这一传统文化的保护和开发。

近年来,我国的遗产事业愈发得到重视,文化遗产学逐渐兴起并推广开来。伴随这一过程的,是遗产学界和遗产事业参与者普遍具有的“走出去”和“引进来”相交织的心理和实践。一方面,随着经济的发展,我们迫切希望中国的传统文化能走向世界,成为“世界民族之林”的精华;另一方面,随着学科建设和实践的深入,无论是文物保护科学还是文化遗产学,我们又需要向发达国家学习,借鉴其基本理论和研究方法。于文化产业开发上更不例外,因为其能直接带来可持续的经济效益。这两方面,“走出去”是目的,“引进来”是手段。

其实,我们对二者的理解还不够细致。就“走出去”而言,本质是文化影响力的扩散。在古代,相当长时期内中国处于东亚文化圈的核心,汉文化、唐文化,都是基于良好的自然条件、庞大的统一帝国而形成的强文化,有自身的吸附力和扩散力。到当代,可以发现日本学界对于以汉唐为代表的中古史亦有极大兴趣,产生了一大批优秀的研究成果。而在三国文化方面,既有一些研究,更多的则是以三国文化为源所进行的利用开发。那么,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差异?三国文化在当代真正走出去了吗?同时,我们引进西方发达国家的文物保护技术、开发利用体系,在国内的实践中是否真正适应遗产的原真性、特殊性和保护现状?

符号学理论告诉我们,文化的表现和演变可以通过一个个具有代表性的节点或标志表现出来。三国文化则是典型的文化符号,包含了三国遗址遗迹、故事传说这类三国文化遗存和“三国季”这类三国文化现象。所以,神户的“三国祭”仅仅是一种文化传播现象,是以三国文化的符号衍生出的文化产业开发。有学者曾言,日本人喜闻乐见的“三国”,并非是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也不是陈寿的《三国志》,而是“日本化”的三国。[4]放眼日本史家作家翻译、新编的《三国志》各版本,确实都有内容或风格上的改动。于其漫画、游戏中,更是几无史实,只留下了人名、地名的空壳子。而文化遗产的保护和开发利用是一体的,三国文化作为文化遗产,其生境是在中国,脱离了遗产原生环境,只会剩下文化的表象。我们专注于引进“三国祭”这类“现象化”的开发利用体系,对于文化遗产保护传承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呢?

二、申遗之路:助力民族遗产走向世界?

中国于1985年加入《世界遗产公约》,两年后开始申报我国第一批世界遗产。2004年又加入《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2008年昆曲、古琴艺术等四个项目成为我国第一批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非遗。截至2018年7月第42届世界遗产大会,中国已有世界遗产地53处,仅次于意大利的54处,排名世界第二;至2018年12月,中国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名录(包括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优秀实践名录)的项目共40项,总数位居世界第一。中国拥有种类最为齐全的世界遗产体系、数量最多的双重遗产和符合世界遗产全部六条标准的遗产,是名副其实的世界遗产大国。

积极申遗、热衷于申遗,是国内各地的普遍现象。至2019年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更新的《中国世界遗产预备名单》中,除去2018年申遗成功的梵净山,新增3处申遗点,中国的预备点位共计62处,仅次于土耳其,位居世界第二。产生这种申遗热潮一方面是申遗热和国内遗产事业、遗产学科发展相互促进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成为世界遗产地可以带来知名度和可观的经济效益。在国内,世界遗产地所在景区可以得到专门的政策支持和媒体的主动宣传,能吸引大量文创产业和商业进驻,每年的游客数量至少以百万计。

发展的过程自然伴随着问题。在各地围绕世界遗产进行的遗址公园、旅游线路、历史街区打造的过程中,关于遗产管理体制、保护技术、社会教育、资金保障等问题,学界已有广泛深入的讨论。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我们的世界遗产还是在走向“现象化”,大众的认同迟迟没有得到提升,在大多数遗产地,遗产还是没有真正与之契合的生境。如中国大运河杭州段的“桥西历史文化街区”,有学者认为,其虽为世界遗产,但却是经过了遗产话语再生产、遗产空间再生产和遗产文化再生产等“遗产化过程”的“被再造的”遗产。现有的街区与当地人们历史记忆中的街区有明显的差异性,因此很难感受到其意蕴,也不会有强烈的认同感。[5]所谓“遗产化过程”,是指政府在保护和开发过程中,按照世界遗产“真实性”“完整性”等原则和相关标准对遗产地的规划、修补和再造,使之更加符合世界遗产的要求。如果按照“遗产本体”“遗产背景”“遗产生境”三个板块来讲,[6]“遗产化过程”是在细致研究遗产背景的基础上,努力还原遗产本体,期望打造良好有吸引力的遗产生境。现在看来,大运河申遗的成功,说明其在前两个板块的工作值得肯定;而成为世界遗产后却得不到认同,说明其在第三个板块上还未达预期。

在世界遗产之外,再来看看我们的民族遗产。于三国文化而言,湖北省“三国传说”作为民间文学的子项,已于2014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湖北是三国文化的重地,宜昌、襄阳、荆州等地均以三国文化作为其城市历史文化名片,三国的故事传说数量多、分布广,已有不少被收集整理成册。①与桥西历史文化街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国故事传说在湖北有着广泛的民间认同,几乎每一处三国文化遗存,都有其衍生的故事传说,并能就近找到讲述人。②

以“桥西历史文化街区”为代表的世界遗产和以“三国传说”为代表的民族(国家)遗产之对比令人深思。一般认为,“世界遗产”以严格的标准成为遗产评估的最高级别,世界遗产、国家遗产、地区遗产被认为是人类全部遗产的三个阶层,代表了遗产价值相对高低的分类定级。[7]在国内,世界遗产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政策倾斜,相比之下民族遗产无论是保护情况还是宣传力度,都显得微不足道。然而现实之中,运河文化似乎在从申遗到成为世界遗产的过程中并没有得到有效扩散,甚至在走向衰落;三国文化却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其文化现象还以“三国祭”这样的形式走出了国门,颇有“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意味。类似的是,有学者比较了中国和法国对遗产价值的不同观念,发现法国的民族(国家)遗产往往更知名且受到重视,而中国则热衷并自豪于自己的民族(国家)遗产走向世界,二者的价值取向在“世界的”与“国家的”之间遥遥相对。[8]那么,以遗产价值为标准的世界、国家、地区三级遗产划分,其依据的“价值”究竟是什么?桥西街区同三国传说,在文化性上,似乎民族(国家)遗产才更像遗产;世界遗产经历了“遗产化过程”,虽符合“真实性”和“完整性”的要求,却更多体现出旅游、国家形象等方面的效益性。

这样看来,大众认同所代表的“遗产生境”反而比“遗产本体”和“遗产背景”更为重要了。类似于过去国内的“唯金牌论”,现在我们认识到金牌数量并不反映国家体育事业发展程度,只有体育文化深入民心、体育事业走向基层才能形成持续发展的动力。同理,申遗热潮、遗产数量并不能代表我们的文化真正走向了世界,只有我们对于自己的遗产更加了解,遗产事业全面铺开,这些世界遗产所代表的文化才会真正成为强文化,中国才会真正成为世界遗产强国。

三、全球史观与文化多样性:“世界”的转变与“民族”的结合

“全球史观”的概念可溯源于20世纪50年代,英国历史学家巴勒克拉夫在其论文集《处于变动世界中的史学》中提出,长期以来以西欧为中心书写世界历史的方式已经不能适应二战后国际形势,需要以更广阔的视角认识历史。70年代,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被认为是“全球史观”下最为重要的著作之一。斯氏认为,不同时代需要不同的历史,非之前的历史不对,而是新的时代会面临新的问题。文化起源和发展的多元化是客观事实,在技术革命不断加强世界联系的时代,历史的叙述必然要摒弃“西欧中心论”,去重新审视不同文明的发展历史和彼此联系,以及其在推动人类进步中的作用。在国内,以吴于廑先生为代表的一批历史学家于60年代最先接受并引进了“全球史观”的观念,之后,全球史观的理论和方法便长期指导国内世界史研究,直至今天,这一观念仍然受到认可。

全球史观的发展影响到了遗产领域,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文化多样性”的提出。197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文化遗产”和“自然遗产”的概念被提出,遗产的保护和价值评估开始走向国际标准化。到2001年,《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通过,表示文化多样性是人类共同的遗产,承认文化多样性,就是为了更加促进全球化趋势下人类文化的协同共进。这一宣言的提出有重大的意义。首先,它代表着世界遗产评估的价值观和方式开始发生改变。按照前引李军先生文章的总结,长期以来,世界遗产的评估体系分为“普遍价值”“国家主体”“世界遗产”和“专家论证”四个板块,其中“普遍价值”和“世界遗产”代表了遗产的普遍性,“国家主体”和“专家论证”代表了遗产的特殊性。这一宣言是让世界各国、各地的文化及其遗产都具有同等的地位和价值基础,是把世界遗产的普遍性分解为各国、各地范围内的普遍性。其次,宣言无疑激发了世界各国、各地的文化自信。在国内,进入21世纪后,遗产的保护意识明显增强,遗产学成为发展极为迅速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领域。

从全球史观和文化多样性提出和发展的过程来看,似乎世界对于历史、文化和遗产的观念越来越与民族(国家)的特性相契合了。“世界遗产”的理念和评估出现后,国内掀起了申遗热潮,以遗产数量的不断增加为光荣;文化多样性的宣言发布后,遗产保护和学科建设才真正起步。可是,国际关系和全球史研究学者刘德斌先生在为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第7版所作序中说:“遗憾的是,尽管我们是一个文明古国……但我们迄今还没有奉献给世界一本像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这样为不同地区和国家的人们所熟知和欣赏的史学力作,我们甚至依然在用别人的模式理解我们自己和整个世界的历史。”[9]就像在遗产领域,我们对民族遗产的研究还不够深入,遗产学的发展还不够成熟,还没有产生真正适合自身遗产的研究、保护、开发利用体系。

四、三国文化的未来:当今天成为历史

三国文化,按沈伯俊先生的观点,是一种“以三国时期的历史文化为源,以三国故事的传播演变为流,以《三国演义》及其诸多衍生现象为重要内容的综合性文化”[10],代表了由三国历史产生和衍生的人类物质精神财富总和。三国历史的广泛接受度和近1800年的社会积淀及大众认同是其延续发展的根源。到今天,我们看到三国文化已经走出了国门,成为一种分布广泛的文化现象。而国内遗产保护同文化产业开发相分离的诸多现状又表明,当今的三国文化正在从影响他人向被他人所影响转变。相关文化产业越来越脱离产生三国文化的土壤,“特殊性”愈发消逝,留下单调的文化符号。可见,以如此之趋势,其文化性只会被不断稀释。而当今天成为历史的时候,如何让我们给后代留下的三国文化不是一个国际性的文化符号,这是我们应该思索的三国文化的未来。

注释:

①较有代表性的如刘守华选编:《千古英雄:湖北三国传说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东宝区文化体育和广播电影电视局、东宝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编:《东宝民间故事》,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文化当阳》编委会编:《文化当阳》,三峡电子音像出版社,2016年;熊远桂、熊永编著:《诸葛亮荆州传说》,中国诗词楹联出版社,2015年等。

②2018年11月,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全国三国文化遗存调查”项目工作组在湖北恩施、荆州、宜昌、襄阳、荆门等地针对民间故事和传说开展了口述史调查。访问、随访讲述人60余位,保存影音资料超过1000分钟,调查报告尚在整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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