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的西绪福斯:《长恨歌》叙事结构下的暗示
2020-12-12唐纯璐
唐纯璐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 广东广州 510420)
学界多将《长恨歌》归为海派小说,并从海派小说的世俗爱情题材、颓废哀伤基调和陌生化语言等方面对其进行解读,王安忆在访谈对话中却多次强调上海只是生活经验和写作材料的一部分,若将其归为海派小说家未免过于简单化。陈思和在《海派文学与王安忆的小说》中也分析到,《长恨歌》一方面描写上海繁华梦,另一方面又将其摧毁,实际上是对海派文化的解构,在这一结论基础上,《长恨歌》便不只是海派世界的浮华和衰败,还暗示着更深层的含义。从叙事结构出发,分析叙述者对王琦瑶悲剧的暗示,便可悲剧所包含的海派浮华背后的真正内涵。
一、死亡恐惧与重复找寻
叙事复现指的是相似事件或行为在故事中的重复出现。将文本中按叙事顺序发展的各个事件归纳为行为序列,形成横组合段,便构成文本表层结构,将横组合段的行为序列并列分析之后形成的纵向结构便是文本深层结构,叙事复现便在纵向深层结构中得以显现。先将王琦瑶的几段感情经历列成横组合的行为序列,得到王琦瑶感情经历行为序列(见图1),再进行下一步的纵向分析,得出其深层结构以及叙事复现。
图1 王琦瑶感情经历行为序列
由图1可将行动效果D分为D1行动成功(序列1、3、4)和D2行动不成功(序列2、5),D1对应序列1、3、4的结果E分别为疏远程先生、逐渐冷淡康明迅、默许萨沙离开,这三个行动结果实际上都与其初始状态A同质,是一种疏离状态,因此,可以把行动效果D1的结果看做A。同样的,D2对应序列2、5的结果分别为甘愿继续等待李主任和主动对老克腊示好,这一结果实际上与行动C是为同质,即再次主动采取行动,因此可以将行动效果D2的结果看成C。
于是得到图二王琦瑶的行动循环(见图2):
图2 王琦瑶的行动循环
可以看出,王琦瑶从初始的疏离状态开始,行动成功则退回到初始疏离状态,行动失败则再次行动,实际上构成一个死循环。而王琦瑶的每一段感情都无一例外地步入这一死循环当中,这便是叙事复现。
在这五段感情当中,又可将行动原因B分为他者推动(序列1、3)和目的实现(序列2、4、5)。他者的推动即他者欲望的体现,在拉康看来,“人的欲望就是他人的欲望”[1](P625)“人的欲望是在他人的欲望里得到其意义。这不是因为他人控制着他想要的东西,而是因为他的首要目的是让他人承认他。”[1](P278)王琦瑶本对程先生无感,但身边的女伴蒋丽莉喜欢程先生,王琦瑶感受到了他者欲望,开始在意程先生,她不是非要和程先生在一起,而是蒋丽莉的欲望刺激了她,接受程先生的约会也就是向蒋丽莉证明,她是赢家。相似地,王琦瑶主动让康明逊表明心意,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真地像萨沙等人所说与康明逊十分般配。而另外三段感情的动因都是实现自我目的,王琦瑶与大人物李主任在一起,认为自己在一步步接近她所向往的大世界,于是依赖李主任。王琦瑶主动接近萨沙也是因为康明逊无法承担起抚养孩子这一责任,于是才想到依靠萨沙。而老克腊,则是王琦瑶不甘衰老的证明,老克腊对王琦瑶调情的时候是26岁,刚好是当年程先生追求自己时的年龄,王琦瑶看到老克腊,便能想到过去的自己。他者欲望和自我欲望包裹着王琦瑶,满足欲望便是她所有行动的目的。
王琦瑶为实现满足而行动,也就是对完满状态进行找寻,完满未实现,行动便无休止,找寻亦然。当王琦瑶得到了她想要的行动效果时又会退回到初始状态,正如王琦瑶回应程先生的示好,却又回避他的进一步追求,又如薇薇降生后王琦瑶本应该维持住她与康明逊的关系,好为将来做打算,她却以无所谓的状态渐渐冷淡这份感情,同样的状态在与萨沙的交往中也有体现,王琦瑶得到了萨沙的同情怜爱,却选择了放他离开。这三段恋情,王琦瑶都是在即将实现完满状态时选择了放手,追其缘由,便是其恐惧心理,王琦瑶在追寻完满状态的同时又恐惧着实现完满,完满即意味着或将失去,为了避免失去的恐惧,她选择了退回到最初的疏离状态。而相反的,当王琦瑶无法实现完满状态时,又会进行下一轮攻势。王琦瑶在爱丽丝公寓日复一日等李主任,她想得到的不光是李主任的爱,而且是得到“等待”这一行为该有的结果。当老克腊冷淡王琦瑶时,王琦瑶主动示好,她不是想得到老克腊的爱,而是接受不了一开始主动调情的人先离之而去。当退回初始状态与再次行动这两种行为不停复现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王琦瑶有了一个新形象——始终处于找寻之中,无法走出死循环的可怜人。
再看图2中初始状态A,可以发现王琦瑶所有行为的初始状态都是疏离,而进一步分析王琦瑶的其他人际关系,会发现王琦瑶与人总是保持着亲疏平衡。将王琦瑶的几段人际关系画图分析可得王琦瑶的人际关系(见图3):
图3 王琦瑶的人际关系
首先是吴佩珍、王琦瑶、蒋丽莉三人的关系,吴佩珍与王琦瑶本是亲近好友,王琦瑶与蒋丽莉之间本也并无过多来往,关系为一亲一疏,当王琦瑶受邀搬与蒋丽莉同住之后,三人亲疏关系完全转变。其次是蒋丽莉、王琦瑶、程先生三人的关系,王琦瑶与蒋丽莉成为好友后属于亲近关系,此时王琦瑶对程先生无感,属于疏远关系,当王琦瑶在他者欲望刺激下接受程先生邀约之后,与蒋丽莉便成了疏远关系。再次是严师母、王琦瑶、康明逊三人的关系,王琦瑶在弄堂里替人打针时,严师母便是她的常客,此时是亲近关系,与康明逊也仅仅是认识,属于疏远关系,当王琦瑶在他人推动下与康明逊在一起之后,便开始主动避免与严师母交往,成为疏远关系。最后,张永红、王琦瑶、薇薇三人之间,张永红乐意与长辈王琦瑶交往,此时是亲近关系,王琦瑶与薇薇起初是紧张的疏远关系,当小林成为薇薇男朋友后与薇薇一同照顾王琦瑶,这一亲疏关系也发生了翻转。
假设王琦瑶为A,亲密关系为A﹢,疏远关系为A-,由上图可以发现王琦瑶在人际关系中处于﹢A-或者-A﹢的平衡状态。而此状态经过多次的复现,说明王琦瑶不愿意达到A﹢状态完全融入人群,也不会让自己处于A-状态完全疏远人群,同时也说明王琦瑶始终没有得到过一段稳固的情感关系。回顾图1,王琦瑶每一段感情的初始状态都是疏远,而图3又证明王琦瑶的每一段人际关系都保持着亲疏平衡状态,这里便暗示着王琦瑶的亲密恐惧症。
试看图3左边人物,吴佩珍、蒋丽莉、严师母、张永红,左上在与王琦瑶的关系当中都是亲近关系施动者,她们都是主动与王琦瑶亲近的非亲密恐惧症者,相反,王琦瑶则是与左侧人物产生左下疏远关系的施动者。再看图3右侧人物,蒋丽莉、程先生、康明逊、薇薇,右上疏远关系是王琦瑶的初始状态,而右下亲近关系中蒋、程、康、薇是施动者,他们主动改变与王琦瑶的初始疏远关系,王琦瑶仍然处于被动状态。由这一复现结构可以看出,王琦瑶在亲近行为中,一直处于被动状态,而在疏远行为中,则一直是主动状态。处于亲近关系施动位置上的是非亲密恐惧症者,那么处于疏远关系施动位置上的王琦瑶,则毋庸置疑是亲密恐惧症者。于是,可以证实上文的“恐惧”,指的就是亲密恐惧,而亲密恐惧实际上是死亡恐惧的一种表现,死亡恐惧时刻支配着王琦瑶的行动,也就是支配着“找寻”行为。
因此,由叙事复现可以得出,王琦瑶在死亡恐惧的支配下陷入不断找寻的循环之中,并且无法走出死循环,死亡恐惧正是王琦瑶在即将实现圆满时退回初始状态的深层原因,那么,王琦瑶在行动不成功时进行再次行动,欲望促使她不断找寻完满状态,这一“完满”是什么?回顾上文图表和纵向分析,可以发现叙事复现当中叙述者仍有未揭示的内容,于是接下来要说《长恨歌》中的叙事空白。
二、自我缺失与找寻无望
“空白是指文本中悬置的联系性”[2](P254)。叙述者将有联系的事件分散于文本中,导致事件在横组合段中不完整,也就造成了叙事结构中的空白,并列分析关联事件,能够将空白重新整合,从而理解叙述者的真实意图。《长恨歌》中主要的空白便是王琦瑶的金条,可以从分散悬置的片段得到关于金条的零碎信息,以及零碎信息拼凑起来的叙述者意图。
王琦瑶装金条的盒子第一次出现就被叙述者一笔带过:“屋里一片漆黑,李主任的脸却是清晰的,俯视着她,将一个西班牙雕花的桃心木盒放在她枕边,又抽出她的手,把一枚钥匙按在她手心……”[3](P105)李主任留下的东西除了木盒还有一枚钥匙,木盒并没有被刻意突出,这段话后着重描述王琦瑶在爱丽丝公寓的无望等待,没有再提到盒子,读者很自然会忽视木盒的关键性,盒子里装了什么,叙述者没有加以描述,这便是横组合段当中的不完整,而“每当文本的各个部分间不连贯地并列起来时,就必然会有空白的出现”[2](P250)。将有关金条的几个分散的事件并列起来分析,定会发现叙述者留下的空白,那么现在可以收集文本其他事件中关于金条的信息。
第一件事,木盒第二次出现已是第二部即将结束时,“当时李主任离开之际,留给她的那盒子里,是有一些金条,这些年都锁得好好地,一点没动过,以备不时之需。”[3](P192)这时读者才知道盒子里装了金条并且王琦瑶没有动用过,也就是金条对王琦瑶并没有产生实际作用。第二件事,王琦瑶第一次动用金条是在薇薇出荨麻疹时,兑换了钱却没有舍得用,熬了几个晚上做毛线活贴上了这笔钱,金条还是没有对王琦瑶产生实际作用。第三件事,王琦瑶再次动用金条是为了应付薇薇的服装开支并为自己添一些行头,在这里,金条的作用并不是“以备不时之需”,而是做了买衣服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叙述者似乎想要表达金条对王琦瑶而言可有可无,王琦瑶甚至不在意这些金条。
但是继续分析这三件事情中王琦瑶的心理活动,又会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第一件事,王琦瑶一直把金条锁好保存着,第二件事,王琦瑶“虽然差点儿累倒,可是想到那笔财产完好无缺,却是倍感安慰”[3](P218)。第三件事,动用了金条之后“她觉得动了一回就难保没有下一回,就好像满口的牙齿掉了一颗,就会掉第二颗,心里不觉有些发空”[3](P240)。从这一角度可以推测,王琦瑶实际上很看重金条,舍不得用它们。王琦瑶究竟对金条是否在意,叙述者没有直接说明,这便是叙事空白带来的疑惑,继续分析另外几例叙事空白,叙述者意图将逐渐拼凑完整。
第四件事,王琦瑶让小林去兑换金条,嘱咐他不要告诉薇薇,当薇薇暗示王琦瑶她想要一些金东西时,王琦瑶怀疑小林泄露了金条一事,和薇薇走向关系破裂的边缘,但没想到薇薇要的只是王琦瑶的金戒指。这件事中的空白是,小林没有告诉薇薇金条的存在,王琦瑶单方面揣测了薇薇小林对金条的觊觎,她很在意金条。第五件事,长脚和王琦瑶说起换外汇,王琦瑶却说:“黄货你换不换?”[3](P321)这件事中的空白是,王琦瑶对和黄货稍有关联的事情十分敏感,她很在意金条,甚至有炫耀的成分。第六件事,王琦瑶试图用金条挽留老克腊,乞求老克腊多陪她几年。这里的空白是,在王琦瑶心里,金条是她的筹码,她把金条视为重要之物。第七件事,王琦瑶冷静地看着长脚撬锁,冷静地嘲讽长脚想向自己借钱,但是当长脚端出木盒时,王琦瑶急了,激怒了长脚,也造成了自己的死亡。这件事中的空白是,金条是王琦瑶的底线,只要不触碰到它,不管多危急的情况王琦瑶都可以保持冷静,而触碰到了它,王琦瑶可以拼命。
这四件事拼在一起之后证实了上文的推测,关于金条的叙事空白实际上在强调王琦瑶在乎金条,金条是她的命,这些金条是年轻时期的王琦瑶唯一得到的东西,它们象征着曾经的王琦瑶和曾经的时代。王琦瑶似乎认为,把金条锁好保存好,她的时代也能被封存起来,但她所珍视之物都已逝去,逝去即缺失,拉康认为:“如果说欲望是存在缺失的换喻,那么自我就是欲望的换喻。”[1](P581)欲望产生是由于存在缺失,而存在缺失即自我缺失,正是自我缺失促发了欲望产生,这种缺失所产生的焦虑会促发人找寻自我完满状态。王琦瑶不断找寻的完满状态就是自我的完满状态。
分析叙事空白之后,可以将上文结论补充完整——王琦瑶在死亡恐惧的支配下陷入对自我完满状态的找寻之中,强烈的死亡恐惧,无望的找寻。自我的缺失对应找寻死循环,自我的完满则对应王琦瑶所珍视的过去,从完满到缺失又或将有另一层暗示。
三、失落找寻与西绪福斯
从片场“开麦拉”到成为“沪上淑媛”,再到竞选“上海小姐”,王琦瑶因高于常人的美貌及身边众人的帮助推动,顺利走进繁华世界,按弗莱所说:“如主人公在程度上超过其他人和其他人所处的环境,那么他便是传奇中的典型人物。”[4](P46)王琦瑶最初的时代便是一个浪漫传奇,而敏感和精明使她意识到浪漫传奇不可能久存,于是她选择走入现实人生,亲手终结了传奇。“悲剧存在于他行为的不可避免的后果中”[4](P54),王琦瑶的悲剧正从这一选择开始,这一行为产生的后果,她也必然要承受——无法接受从理想传奇世界跌入悲剧现实世界的落差,一生都在回味最初的浪漫传奇,无望找寻着最初的完满状态。而王琦瑶浪漫传奇破灭还有其另一层含义。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上海经济发展迅速,大规模重建和开发拆毁了上海老房屋,新建的林立高楼让人们产生与时代不相适应之感,于是人们开始试图恢复老上海原貌,从文化上寻找认同感,这便引起了对上海文化的找寻。上海经济文化之盛是20世纪30、40年代,此时出现的一系列怀旧题材电影,例如《海上旧梦》(1993)、《红玫瑰与白玫瑰》(1994)、《摇啊摇,摇到外婆桥》(1995)、《人约黄昏》(1996),都以该年代的上海为怀旧对象,极尽渲染老上海的繁华,表现了怀旧者们对上海繁华梦的幻想。《长恨歌》便创作于怀旧之情泛滥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第一部对王琦瑶20世纪40年代浪漫传奇的描写就是一种怀旧,满足了怀旧者的阅读期待,而第三部王琦瑶传奇的最终破灭,则暗示着20世纪90年代怀旧浪潮的真正归宿:怀旧题材的电影小说终究无法让人们真的回到过去,上海繁华旧梦永远不可能实现。
20世纪90年代除怀旧情绪之外,还为世纪末哀伤情绪所笼罩,当怀旧浪潮与世纪末彷徨虚无之情相结合,浮华与颓废也就成为了怀旧电影所竭力夸大的内容,加之经济发展推动电影小说商业化,生产者为满足消费者内心期待,定会刻意夸大对浮华的渲染。因此,传奇电影浮华夸张,上海旧梦无法实现,巨大落差使人们产生强烈不满,便不知不觉更加执着于“找寻”本身。为弥补差距与失落感,人们甚至创造出一个新的老上海,命名为上海“新天地”,即利用未被拆毁的老城墙,仿照三四十年代上海的建筑风格,在新式高楼中建造一小片旧式建筑,开发为娱乐场所供怀旧者们畅想上海旧梦。这种执着证明,20世纪90年代的怀旧者们坠入了与王琦瑶一样的死循环当中,王琦瑶对逝去时代的怀念和找寻,也正是20世纪90年代怀旧者们对过去的怀念和找寻。
事实上,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人类开始学会说话时的“想象界”是人类心理的完满状态,而成长到“象征界”时,随着对世界的认识增加,人们开始怀疑原本认定的事物,对真相的认识从完满中不断剥离,人们便开始体验到失落与分离的痛苦。也就是说,失落与生俱来,不可避免。因此,王琦瑶就算回到了曾经的传奇世界,也一样会失落,她的痛苦与其选择之间并无明显的关联,那么王琦瑶唯一的错误便只能归结于敏感和精明使她意识到了自我的残缺,于是即便王琦瑶找寻无望,被死亡恐惧吞噬,也仍然会继续找寻。同样的,90年代的怀旧者们不断创造关于老上海的电影作品,将老上海的繁华描绘到极致,在电影作品中肆意沉醉,却仍然会失落,正是因为时代已变,人们对老上海的认识早已破碎,而人们意识到了不完满,便更加疯狂地找寻。失落与生俱来,当今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处于失落与找寻的死循环中?失落与找寻正是永恒且普遍的人生主题。
因此,处于失落找寻死循环当中的不光是王琦瑶,而且是90年代的上海怀旧浪潮中的怀旧者们,更是处于失落与找寻这一永恒人生主题当中的我们。神话原型中的西绪福斯将巨石推上山顶,松手,看巨石滚落,再次推上山顶,松手,滚落……如此循环往复并且无望地重复着他的命运,王琦瑶就是西绪福斯,20世纪90年代怀旧者们也是,在永恒普遍的失落与找寻之中,人人皆是西绪福斯。
最后,当我们试图将叙述者隐藏起来的王琦瑶形象进行总结概括时,会发现叙述者早在《长恨歌》第一章就给出了暗示——“这是长痛不息的王琦瑶。”[3](P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