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与谢野晶子对中国古典文学意象图式的受容
2020-12-08彭群林
基金项目:湖南省教育厅资助科研项目“生态女性主义视阈下与谢野晶子的诗歌研究”(18C0686)成果之一。
摘 要:与谢野晶子被称作浪漫主义的情热诗人,处女和歌集《乱发》是其最为脍炙人口的作品,以其崭新的风格和大胆的内容轰动日本文坛。历来对其研究多集中在对短歌集中的“乱发”意象的探讨,本文拟通过对《乱发》中风景和植物的描绘进行细致的考察与分析,并将其与相关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结合起来探讨。
关键词:与谢野晶子;《乱发》;中国古典文学;意象图式
作者简介:彭群林(1988-),女,湖南衡山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日本文学及中日比较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32-0-02
一、晶子与处女和歌集《乱发》
与谢野晶子于明治11年(1867)生于大阪堺市,本名鳳志,后同与谢野铁干结婚后以与谢野晶子作为笔名进行文学创作。晶子9岁开始入读汉学塾,学习朱子学和儒学,读了很多汉学典籍,尤为喜欢杨贵妃这个人物以及她与唐玄宗之间的爱情,在诗歌中也多次提及,这也为她之后惊世骇俗的恋情及和歌集《乱发》埋下了伏笔。22岁时,在当时推行浪漫主义文学革新的文学美术杂志《明星》上发表短歌。1900年,《明星》创刊人与谢野铁干走访大阪,对喜爱日本文学的文艺青年发表演说,顺便为自己的杂志宣传,在演说会上晶子和山川登美子都十分仰慕铁干。她二人追随铁干写诗,在成为好友的同时也双双恋上了与谢野铁干。
短歌集《乱发》以凤晶子的笔名出版于明治34年(1901)8月,正是这段与谢野铁干同晶子、山川登美子三人的恋情纠葛期间,晶子以浪漫歌风纵情倾诉了自身恋爱过程中的女性自我认同、思念离别、恋情纠葛等切身感受。可以说,这本歌集是一位刚满20岁的青春少女在思想意识仍残留着顽固保守的明治时期,“以自由奔放的格调和不受拘束的语言,解放了受、成规束缚的短歌,毫无忌惮、极其大胆地唱起了对奔放的青春热情和官能的赞歌”[4]262。
《乱发》共收录短歌399首,除了和歌所明显抒发的执着大胆追爱、挑战封建儒家礼教等浪漫主义和人性主义值得关注之外,遍布和歌中的风景和植物等意象的蕴意也尤为重要。中込纯次指出,“晶子歌咏的植物实在是太多了。按照出现频率的多寡,可以举出梅花、樱花、山茶花、菊花、牡丹、紫藤花、百合、蔷薇、虞美人等数不胜数的花名”据中込纯次统计,晶子和歌中出现的植物多达130多种。
当然,这种对自然的喜爱与日本和歌、俳句等传统审美是密不可分的。同时,笔者发现与谢野晶子自幼爱读中日古典文学,创作和歌时受到正冈子规的影响,研习了汉学修养精深的与谢芜村的俳句,对汉诗也十分精通。因此,在与谢野晶子和歌集《乱发》的过程中,她也化用了很多汉诗中的风景和植物的意象图式,融会贯通到她的和歌创作之中,赋予了它们新生。
二、《乱发》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受容
在《乱发》中,随处可见设色浓丽的红花、胭脂海棠、野花,也不乏清新洁净的白花、梅花、百合花、白莲等。这些意象的运用不仅充分体现出日本人自古以来的热爱自然的自然观,也是对日本传统审美的一种继承。不过,其中不乏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摄取。
(一)故乡与梅花
我们首先来看一首《乱发》里的和歌:
“对故乡的来人,我只敢问,邻家宅地上,紫藤白花开得如何[5]。”
对比一下王维的《杂诗·其二》。
“君自故乡来,應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3]255。”
这首和歌,与王维的《杂诗·其二》的场景简直如出一辙——都是诉说他乡遇故知时的复杂情思。只是王维的诗有一种“欲说还休”的举重若轻,思念万千又不知从何说起,唯有一句“窗前的梅花开了吗”。这看似无关紧要的问话,实则千言万语也无法道尽此时关心思念之情。而晶子的和歌用“紫藤白花”替代了王维诗中的“寒梅”,还特意点出了“只敢问花开得如何”的这种心理,说明她深谙王维诗的精妙之处。晶子借用这个意象图式,通过把“寒梅”换成“紫藤白花”,就把王维的诗变成了自己的和歌作品,却不着一点刻意的痕迹。
在与谢野晶子的另外一首和歌中,她用到了“梅”这一意象。此时,“梅”这一意象承担了恋人分别后思念的凭物。
“只要折一枝,野梅,即已足矣,这一时,一时的别离[5]。”
晶子对王维诗中意象的受容,与晶子受正冈子规影响研读 与谢芜村俳句,并受其影响有关联。晶子在昭和7(1932年)年7月发表了题为《与谢芜村》的长篇论文。其中指出了自己受正冈子规的影响而爱读与谢芜村的俳句并受到启发。她认为芜村不仅延续了芭蕉开拓的诗境,还以自己独特的创意拓展了俳句的领域。日本研究者松川久子指出,晶子作品在主题、情调、奇思妙想、用典、取材的搭配、数词的表现效果、形式的自由等具体方面与芜村俳句十分类似。新间进一则指出晶子和歌集《乱发》的歌风特色与芜村俳句中的“积极美”方面,尤其是艳丽的诗风和丰富的想象十分一致[1]。
与谢野晶子在她的《和歌创作技法》一书中还曾提到:“自十岁后开始,虽也曾在家里私下阅读历史、文学书籍时读过一些和歌、俳句,但对和歌、俳句那种烦琐的创作方法和写作技巧感到厌烦,而且其内容与汉诗相比也差之甚远,显得无足轻重”[2]396,可见与谢野晶子自幼便熟读中国古典诗歌,并且对汉诗颇为欣赏。她曾指出,芜村拥有俳画双栖的天分,且在日本乃至中国古典教养方面都是要略胜芭蕉一筹,并选取《芜村句集》中描绘春、夏、秋、冬的俳句进行了详细解读[1]。而芜村俳句对王维诗的受容也有很多研究者证实,且芜村对王维的喜爱从他临终前留下的俳句作品也可见一斑。由此,晶子对芜村俳句的研究之细致深入,对王维的作品想必也有研读。
(二)流水与春草
再来看另一首和歌:
“河流从牧场向南,婉延 奔流,多相衬啊,这些,绿色的原野,和你[5]。”
流水远去,爱人分别,爱人已看不见,唯有这绿野满眼。此后,看到这绿野碧色,便会忆起那融入绿野中离去的爱人。恰如牛希济的《生查子》:“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另外,我们不妨来看一下江淹《别赋》中的这一段: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 ,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这一段中的“春草碧色,春水渌波 ,送君南浦”的意象被晶子巧妙地化用,但同样是表达离别之情,中国文学中的离别总是伴随着时时刻刻的思念甚至怨念,如江淹的千古名赋《别赋》的开头就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其中多次直言“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此中离别之情写得天地含悲,万物应景,以至直抒胸臆“伤如之何”。而晶子的和歌中则无一伤感之字句,只有对“碧色春草,流水渌波、离别的你”的意象描绘。不同于江淹的“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这也体现出日本和歌的传统审美以及晶子恋歌的基调,《乱发》这部和歌集里的恋歌更多的是思恋的热切之情,而少颓忧黯然的感伤。
但是,晶子为何会借鉴江淹的《别赋》呢?这大概与晶子当时的感情状况是有关系。《别赋》从去国孤臣的忧愤、到出塞与闺怨,写尽了各种离愁别绪。这一段则是写恋人间的离别。“芍药之诗”出典自《诗经·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6]。”晋崔豹《古今注·草木》:“芍药,一名可离,故将别以赠之。”因此,江淹《别赋》中的“芍药”象征着恋人离别之时表达爱慕之情。“佳人之歌”,则出自汉李延年所作“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顧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此处“佳人”或许隐含晶子的一种自我认同,并期望恋人明白“佳人难再得”而珍爱自己。“桑中卫女”则出自《诗经·桑中》:“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6]。”诗写一位男子自述去沫地采萝,去桑中赴美女孟姜之约,他们一起去上宫,女子在淇水与他分别。全诗三章,每章更换了一个赴约的女子。而晶子当时正陷入剪不断理还乱的恋情之中。在大阪的文学聚会上,与谢野铁干收获了两位爱慕者——晶子和山川登美子。她二人一同追随铁干写诗,成为了好友,也同时爱上了铁干。铁干其实已婚,虽与妻子滝野的婚姻无以为继,但他对她们似乎都暧昧不清,这也让晶子十分痛苦。这里的“桑中卫女,上宫陈娥”之典颇符合当时晶子同铁干之间的纠葛。而之后的“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这一情景交融的描绘也契合了和歌的表现手法。因此,无论是《别赋》这一段的主题、表现手法还是典故都能引起晶子的一种共鸣吧。
三、结语
日本自古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历代文人大多从小开始研习中国古典文学,诗歌创作除了和风的和歌、俳句等,也会创作汉诗。许多歌人俳人对汉诗尤为喜爱,常会在创作中借鉴和化用中国汉诗。不过,中国诗词歌赋中写的风物多承担起“一切景语皆情语”的重任,而日本文学传统的“物哀”审美则不同,日本人对自然的歌咏,多是纯粹从美的角度爱自然,俳句与和歌多是切片出某个自然的瞬间来表现对整体的关注。
通过对比分析发现,与谢野晶子的和歌中既有传统“物哀”审美意趣,又有对中国古典文学意象图式的受容。她的和歌创作不仅继承了《古今和歌集》以来的“雪月花”审美意识以及《源氏物语》以来的“物哀”美学思想,而且她还深谙中国古典文学,并对其中的一些意象图式进行了吸收借鉴,因而使她的和歌更富有多元文化的张力、华丽的艺术特征和汉日合璧的创作方法特质。
参考文献:
[1]池田功.啄木与芜村——围绕与晶子·子规的关系[J].明治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纪要,1996
[2]日本现代文学全集(第37卷)[Z].东京:日本讲谈社,1980.
[3]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笺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西乡信纲等. 佩珊译.日本文学史——日本文学的传统和创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5]与谢野晶子. 陈梨,张芬龄译.胭脂用尽时,桃花就开了[M].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
[6]周振甫.诗经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