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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马克思辩护:对马克思哲学的一种新解读》德文版序言

2020-12-07杨耕

社会科学动态 2020年11期
关键词:唯物主义马克思哲学

马克思是德国人,而“德国人是一个哲学民族”(马克思)。如果说近代以来,英国人贡献的是工业革命,法国人贡献的是政治革命,那么,德国人贡献的就是哲学革命。在德国,社会变革首先表现为理论解放、哲学革命。“即使从历史的观点来看,理论的解放对德国也有特别实际的意义。德国的革命的过去就是理论性的,这就是宗教改革。正像当时的革命是从僧侣的头脑开始一样,现在的革命则从哲学家的头脑开始。”马克思所走的道路就是一条典型的德国人的道路。具体地说,马克思不是直接从现实出发去解答时代课题,而是通过哲学批判返归现实解答时代课题的。正如马克思本人所说,“德国的法哲学和国家哲学是唯一与正式的当代现实保持在同等水平上的德国历史。”“我们是当代的哲学同时代人,而不是当代的历史同时代人。德国的哲学是德国历史在观念上的延续。因此,当我们不去批判我们现实历史的未完成的著作,而来批判我们观念历史的遗著——哲学的时候,我们的批判恰恰接触到了当代所谓的问题之所在的那些问题的中心。”

深入马克思主义史可以看出,马克思“成为马克思”的每一步都是通过哲学批判取得的:1843年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1844年的“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1845年的“对批判的批判所作的批判”,1846年的“对费尔巴哈、布·鲍威尔和施蒂纳所代表的现代德国哲学的批判”……这一系列的哲学批判使马克思对“问题的中心”——时代课题有了更透彻的理解,对哲学本身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从而创立了“新唯物主义”哲学,并在哲学史、思想史和社会历史上造成了一次划时代的革命。作为“千年思想家”,马克思首先是一位德国哲学家,而哲学不仅是我的职业,而且是我的事业;马克思的哲学不仅是我的专业,而且是我的信念。所以,我把这部德文版的《为马克思辩护:对马克思哲学的一种新解读》献给这位德国哲学家,以表达一位中国学者对他的深深的敬意。感谢卡努特出版公司以德文出版我的这部研究德国哲学家的著作。

我最初接触马克思的哲学是在1974年。那时,我的祖国正处在“文化大革命”中。在那个无书可读、也无需读书的年代,我的姨妈,一个老布尔什维克,送我一套4卷本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我立刻如饥似渴、稀里糊涂地读完这套《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并由此似懂非懂、懵懵懂懂地走向哲学。1977年,我考入安徽大学哲学系,在四年的本科学习过程中,我“跟着感觉走,牵着梦的手”,自觉不自觉地走向马克思主义哲学。此后,无论是在中国人民大学攻读硕士、博士学位,还是在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从事教学科研,我的专业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从1977年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40多年。40多年来,我一直不知疲倦地在哲学路途上艰难跋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领域里艰辛探索,力图“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从而在“向死而生”的过程中寻求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哲学已经融入我的生命活动之中,成为我书写生命的方式。

如果把我40多年来哲学研究的特点概括成一句话,那就是:重读马克思。这部《为马克思辩护》集中体现了我重读马克思的维度、广度和深度,体现了我重读马克思的理论途径和理论成果。

在重读马克思的过程中,我经历了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回到”马克思的哲学,从马克思的哲学拓展到马克思主义哲学史、西方哲学史,从西方哲学史延伸到现代西方哲学、后现代主义哲学,然后再返回到马克思主义哲学这样一个不断求索的过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马克思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主要创始人,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首先就应追溯到马克思的哲学;对马克思哲学的研究又离不开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只有把握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演变过程,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的哲学在何时、何处以及在何种程度上被深化和发展了,在何时、何处以及在何种程度上被误解甚至曲解了;只有把马克思的哲学放到西方哲学史的背景中去研究,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的哲学为什么是“新唯物主义”,真正理解马克思的哲学对传统哲学变革的实质及其划时代的贡献;只有把马克思的哲学与现代西方哲学以及后现代主义哲学进行比较研究,才能知晓马克思哲学的历史局限性,同时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哲学的伟大所在,真正理解马克思的哲学为什么是我们这个时代“唯一不可超越的哲学”(萨特),“是我们当今用以恢复自身与存在之间关系的认知方式”(杰姆逊)。

在重读马克思的过程中,我特别关注西方马克思主义与苏联马克思主义。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是西方的马克思主义者、学者在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分析资本主义、从外部批判苏联社会主义的产物,同时,又是把“经典”马克思主义与现代西方哲学相结合的产物;苏联马克思主义则是苏联的马克思主义者、学者在社会主义内部研究社会主义、从外部批判西方资本主义的产物,同时,又是把“经典”马克思主义与俄罗斯传统哲学相结合的产物。在我看来,无论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还是苏联马克思主义,都从各自的立场出发继承了马克思哲学的某些原则,同时又放弃了某些原则,从而使马克思的哲学在不同程度上发生了“变形”。西方马克思主义与苏联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历史上两个基本的历史形态,因此,深入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与苏联马克思主义,对于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演变规律,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形态,具有重要意义。

在重读马克思的过程中,我还进行了政治经济学、社会发展理论的“补课”。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马克思的哲学不仅是在批判德国古典哲学,而且是在批判英国古典经济学的过程中生成的;马克思的经济学本质上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这种政治经济学批判又内含并贯穿着哲学批判,它所揭示的被物与物的关系所掩蔽着的人与人的关系,所揭示的资本是一种独特的社会存在,是现代社会的根本规定、建构原则和基本建制,本身就具有重要的存在论意义和深刻的哲学内涵;而在哲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双重批判的过程中生成的马克思的哲学,又深度契合着当代社会发展的重大问题,并为当代社会发展理论所关注和吸收。精神生产不同于肉体的物质生产。以基因为遗传物质的生物延续是同種相传,而哲学思维则可以通过对不同学科成果的吸收、消化和再创造,形成新的哲学形态。正像亲缘繁殖不利于种的发育一样,一种创造性的哲学一定会突破从哲学到哲学的局限,并产生“跨界”影响。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哲学就是这样一种创造性的哲学。正如福柯所说,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的基础上”揭示了一个“全新的话语实践”,描绘了一个“新的思想地平线”。

由此,《为马克思辩护》展现出作为哲学家和革命家完美结合的马克思,作为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高度统一的马克思的哲学,并阐明马克思哲学的理论主题是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理论任务是发现和把握人的实践活动的内在规律以及人与世界的总体关系;理论特征是实践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统一,是形而上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资本批判的高度统一;理论目标是改变世界,确立有个性的个人,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共产主义就是“以每个人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马克思)。在我看来,这是马克思的哲学对人类解放所作出的庄严的“本体论承诺”,体现出对人的现实关怀和终极关怀的双重关怀。这是全部哲学史上对人的最激动人心的关怀。显然,马克思的哲学是一种既不同于人本主义、唯心主义,也不同于一般唯物主义的新唯物主义。

与人本主义不同,新唯物主义关注的不是“抽象的人”,而是“现实的人”,即从事实践活动、生活在特定的社会关系中的“社会个人”;与唯心主义不同,新唯物主义关注的不是“抽象的思维”,而是“现实的思维”,即在人的实践活动中生成的、“具有客观的真理性”的思维;与一般唯物主义即旧唯物主义也不同,新唯物主义关注的不是“抽象的存在”“抽象的物质”,而是“现实的存在”,即在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和实践活动中生成的 “人们的社会存在”、“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社会的物”,是在“现实的历史”中被物与物的关系所掩蔽的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在我看来,承认物质的“第一性”,这只是新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共性,它并未构成新唯物主义本身的“个性”。确认人的实践活动所引起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构成了现存世界的基础,确认在人的实践活动中生成的、具有社会关系内涵的“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意识,确认人们在“物质实践”的基础上重建世界,确认“立脚点”是“社会的人类”,这才是新唯物主义的“唯物”之所在,或者说,是新唯物主义的“新”之所在。

这样,我们就回到了马克思的巨像之前,真正体验到马克思的哲学为什么是新唯物主义。

从历史的观点看,新唯物主义就是现代唯物主义,马克思的哲学属于现代哲学。从对现代西方哲学的深入研究可以看出,现代西方哲学的发展日趋“现实的生活世界”,所力求的目标就是“领悟人的现实境况中的那个实在”(雅斯贝尔斯)。就理论整体而不是就个别派别而言,现代西方哲学正是以马克思的哲学所实现的革命变革为运行方向的。即使分析哲学所实现的“语言学转向”,从本质上看,所体现的仍然是对人与世界的联结点或中介环节的寻求,显示的则是现代哲学对人的思想、语言与世界关系的总体把握。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成果积淀并体现在语言中,从语言的意义去研究世界的意义,实际上就是从对人的关系中去理解和把握世界。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实际上深化了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实际上是以一种新的形式深化了对人与世界关系的研究。不管现代西方哲学的其他派别是否意识到或承认,马克思和孔德一样,也是西方传统哲学的终结者和现代哲学的开创者。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哲学与孔德的实证主义哲学实际上是以各自的方式转换了哲学的发展方向,实现了西方哲学由传统形式向现代形式的转型。

从根本上说,任何一种重读、重释,都是由现实的实践所激发的,任何一种重读、重释,都既要回到历史语境,又要以现实实践为出发点。正如马克思所说,“对人类生活形式的思索,从而对它的科学分析,总是采取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这种思索是从事后开始的,就是说,是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的”。人类历史上往往存在着这样一种现象,即“甚至最杰出的人物也会根本看不到眼前的事物。后来,到了一定的时候,人们就惊奇地发现,从前没有看到的东西现在到处都露出自己的痕迹”。哲学文本的重读和思想史的重释同样如此。马克思就是以“从后思索”的方式重读、重释古希腊哲学的,即“从伊壁鸠鲁哲学追溯希腊哲学”,并认为伊壁鸠鲁派和斯多葛派、怀疑派一起形成了自我意识哲学的“完备的结构”,构成了“理解希腊哲学的真正的历史的钥匙”。恩格斯也是以“从后思索”的方式重读、重释古希腊哲学的,并认为“在希腊哲学的多种多样的形式中,几乎可以发现以后的所有观点的胚胎、萌芽”。

正因为如此,我力图以当代实践以及科学和哲学本身的发展成果为出发点重读马克思,并以此为基础在《为马克思辩护》中重释已经成为“常识”的马克思哲学的基本观点,重释被忽视甚至被遗忘的马克思哲学的基本观点,重释马克思有所论述,但并未充分展开、深入论证,同时又深度契合着当代社会重大问题的观点,并使之上升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历史常常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即一个伟大哲学家的某些观点往往在其身后,在经历了较长时间的历史运动之后,才显示出这些观点的内在价值,重新引起人們的关注。马克思的历史命运也是这样。新的实践需要我们对马克思的哲学作出新的解读,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作出新的阐释。

为马克思“辩护”起因于苏联解体、东欧剧变。苏联、东欧社会主义的失败,使社会主义在政治上和道义上都被推上了资本主义的审判台,尤其是一些原来号称是马克思主义者,实际上是教条主义者的人,以一个跪倒在“上帝”面前忏悔的罪人的姿态指责马克思主义。在世纪之交的思想论争中,马克思不仅没有成为“原告”,反而或明或暗地成为“被告”,其“形象”任凭“原告”随意涂抹,其思想任由“原告”随意解读。这是一次“被告”者“缺席”的“审判”。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我不能不为“缺席”的马克思“辩护”;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者,我的“辩护”又是以对马克思哲学的新解读为“辩护词”的。所以,我把这部著作定名为《为马克思辩护:对马克思哲学的一种新解读》。

马克思主义的故乡是德国,但马克思主义又并非仅仅属于德国。马克思主义是在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过程中产生的,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它“具有国际的性质”。“资产阶级社会的真实任务是建立世界市场(至少是一个轮廓)和以这种市场为基础的生产”,正是资产阶级“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马克思)。因此,作为资本的批判理论,马克思主义必然是“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的理论产物。马克思曾经预言:必然会出现这样一个时代,“那时,哲学对于其他的一定体系来说,不再是一定的体系,而正在变成世界的一般哲学,即变成当代世界的哲学”。马克思的哲学就是这样一种“世界的哲学”,因而它“远在德国和欧洲境界以外,在世界的一切文明语言中都找到了拥护者”(恩格斯)。

马克思主义不仅改变了世界,而且改变了中国。作为一个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学者,我当然是在中国的历史语境中重读马克思的,是在当代中国的实践活动中重读马克思的。当代中国最基本的实践就是改革,这一实践活动的最重要特征和最重要意义就在于,它把现代化、市场化和社会主义改革这三重重大的社会变革浓缩在同一个时空中进行了,因而构成了一场特殊而复杂的社会转型,生成着一系列特殊而复杂的社会矛盾,因而必然为我们重读马克思、重释马克思主义哲学提供一个广阔的社会空间;当代中国最鲜明的特色就是改革,使中华民族在社会主义改革的基础上实现伟大复兴,同时,使社会主义在中华民族复兴的基础上再造辉煌,构成了当代中国的时代精神。因此,我对马克思哲学的新解读,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阐释,当然具有“中国元素”,凝聚着我对当代中国的实践活动的反思,体现着我对当代中国的时代精神的把握。

我并不认为我对马克思哲学的新解读、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阐释完全恢复了马克思哲学的“本来面目”,因为我深知解释学的合理性,深知我的新解读、新阐释受到我本人的人生经历、哲学修养的制约,深知我的新解读、新阐释受到我的“理解的前结构”的制约,因而也深知我的這部《为马克思辩护》的全部缺陷。借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这部著作“只是一面镜子,读者可以通过这面镜子看他的思想的全部缺陷,从而借助这个途径将思想端正”。

但是,我又不能不指出,这部《为马克思辩护》是我从文本、理论、历史、实践四个维度重读马克思的诚实记录,是我走向马克思、走近马克思、走进马克思的心灵写照。杜威表达过这样一种观点,即“思维尤其是一种艺术,而作为思维产物的知识和命题,也跟雕像和交响乐一样,乃是艺术作品。”我对杜威的这一观点持一种审慎的保留态度。科学思维不同于艺术创作。科学思维追求的是客观性,科学命题体现的是对象本身的规律性,展现的是知识的世界;艺术创作追求的是形象塑造,艺术作品是人的情感的形象化,展现的是审美的世界。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塑造的艺术形象,马克思是客观真实的存在。因此,“一千个读者”的心中可能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真实的马克思只有一个,这就是作为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马克思。离开了马克思的马克思主义,只能是虚构的马克思主义;离开了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只能是虚构的马克思。

科学不是艺术,哲学不是“拟文学的事业”,而是从思维与存在、人的尺度与物的尺度双重关系的视角对实践和科学的反思。马克思的哲学有其科学内涵即历史规律,同时,又凝聚着一种价值诉求,是科学体系和价值观念的高度统一。我们可以以当代实践以及科学和哲学本身的发展成果为出发点,使作为认识者的我们的视界与作为被认识者的马克思的视界融合起来,从而走进马克思哲学的深处,切实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特征和本真精神。当然,这是一条艰难曲折的思想登山之路,正如雪莱的两行诗句所说的那样:

走向权威之路并不康庄,

更有狂风暴雨君临高处。

作者简介:杨耕,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0875。

(责任编辑  胡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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