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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地理学视域下的荆楚文学研究

2020-12-07庄春梅

社会科学动态 2020年11期

摘要: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地理学研究在中国蓬勃发展,在大量实证研究的理论基础上,开始创建一套自身的话语体系,逐渐形成了一支基础扎实的研究队伍,并提出“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学术命题。作为中国文学的重要地域组成,荆楚文学有其自身生成、发展、演变的生命流程和禀赋特征,及时梳理出荆楚文学史上的经典绝唱,展现荆楚文学的独特风骨和美学意蕴,增强全球化时代的民族文化自信,学术新著《荆楚文学》无疑为我们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参照样本。

关键词:文学地理学;荆楚文化;荆楚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0)11-0014-05

一、文学地理学研究的蓬勃发展

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开始在中国呈现蓬勃发展态势。进入新世纪后,随着学术的发展与方法、路径上拓新要求的提高,诸多学者更是致力于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建构,在大量实证研究的理论基础上,初步创建了一套中国式的话语体系,并形成了一支以中青年学者为骨干的专业人才队伍格局。

1986年,金克木发表《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一文,指出:“我们的文艺研究习惯于历史的线性探索,作家作品的点的研究;讲背景也是着重点和线的衬托面;长于编年表而不重视画地图,排等高线,标走向、流向等交互关系。是不是可以扩展一下,作以面为主的研究,立体研究,以至于时空合一内外兼顾的多‘维研究呢?假如可以,不妨首先扩大到地域方面,姑且说是地域学(Topology)。”① 并由此提出“一是分布,二是轨迹,三是定点,四是播散。还可以有其他研究”的初步设想。1987年,袁行霈出版《中国文学概论》一书,以多侧面的透视和总体论述的独特视角来阐述中国古代文学,其中第三章即为“中国文学的地域性与文学家的地理分布”,倡导文学的“地域研究”,并首次归纳了文学的地域性的两种表现与文学家分布的三种情形。② 1989年,陕西作家萧云儒出版《中国西部文学史》一书,首次提出“西部文学”这一概念,将文学史研究立足于地理、地域之上,为区域文学史研究打开了新的视角。

21世纪初,杨义提出“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前沿命题,在学术界产生很大的反响:“就是希望画出一幅比较完整的中华民族的文化或文学的地图。这个地图是在对汉族文学、五十六个少数民族文学以及他们的相互关系进行系统、深入研究的基础上精心绘制的。这样的地图能相当直观地、赏心悦目地展示中华民族文学的整体性、多样性和博大精深的形态,展示中华民族文学的性格、要素、源流和它的生命过程。”“如此绘制的文学地图,应该成为中华民族与当代世界进行平等的、深度的文化对话的身份证。”③ 与此同时,研究者开始从地理空间的角度对文学的各种现象问题进行探究,并逐渐成为对文学地理学学科进行建构的理论基础。如陶礼天在《北“风”与南“骚”》中提到文学地理学是“介入文化地理学与社会地理学之间的一门文学研究的边缘学科,致力于研究文学与地理之间多层次的辩证的相互关系”;胡阿祥在《魏晋文学地理论纲》中认为“中国历史文学地理,研究中国历史文化中的文学因子之空间组合与地域分异规律,可以视作中国历史文化地理学的组成部分;同时,中国历史文学地理学以其研究对象为文学,所以也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重要分支”;梅新林在《中国文学地理形态与演变》中就中国文学的地理学研究,进一步明确了相关的理论构想、体系建构和研究方法,认为文学地理学是一门“融合文学与地理学研究、以文学为本位、以文学空间研究为重心的新兴交叉学科或跨学科研究方法,其发展方向是成长为相对独立的综合性学科”;邹建军认为文学地理学“有其特定的研究对象,那就是文学中的地理空间问题”,先后提出“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和“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理论术语”,积极构建文学地理学的理论体系;曾大兴认为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就是“借鉴地理学的人地关系理论,研究各种文学要素的地理分布、组合与变迁,描述各种文学现象的地域特点及其差异,揭示文学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进而“建立一门与文学史双峰并峙的文学地理学”。④ 随着中国文学地理学会的成立,一系列国际国内学术研讨会议的召开,高校硕、博研究生相关理论课程的展开,在刘扬忠、蒋凡、杨义、朱寿桐、戴伟华、曾大兴、邹建军、杜华平、陈一军等众多学者的启发、推动和支持下,文学地理学的研究议题、研究方法、研究成果更加多元丰硕,作为学科体系构建的文学地理学研究变得更加清晰和立体。

实际上,人类与地理存在天然的亲缘关系,文学作为人类活动的精神产品,环境因素是文学生成的客观前提。中外的文化语境中,对文学与地理的交融与互动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关注和探寻。

早在《周易·系辞上》中已有关于“地理”一词,“《易》与天地准,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幽明之故”。《礼记·王制》有:“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异俗。”《尚书·禹贡》中将国家分为“九州”,并对每个区域的人文自然进行简要描述。《山海经》则用荒诞的手法记录了中国古代山川景物、江河湖海、天文地理、宗教神话。《诗经》中十五国风即是融入“地理”意识来考察文学、文化现象,“国者,诸侯所封之域;而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也”。《楚辞》更以荆楚巫风和民谣入诗,显示出与北方中原文化迥异的特质。班固《汉书·地理志》以地理为本位,以风俗切入探讨地理环境与文学作品的关系。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讲到“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唐代魏征的《隋书·文学传序》中有对“江左”文学与“河朔”文学予以比较。南宋朱熹在其《诗集传》中指出读诗要观“风土”与“风俗”,就是说需要考察自然环境和人文地理因素对文学的影响。宋代以后更是出现诸多以流派创始人所在地域来命名的文学流派,譬如“江西诗派”“公安派”“竟陵派”“桐城派”“浙西派”等等。及至现当代文学史上,依然有沿用地域色彩的流派命名方法,如“京派”“海派”等文学流派。⑤

严格来说,中国古代对于地理的研究,更侧重在于政治、经济、军事、堪舆、民俗、建筑等方面,讲求经世致用至上。文学与地理的关系真正变得更为紧密,朝着建设学科体系方向发展,当受明清以来西学东渐学术传统的影响。一是自利玛窦开始,来华传教士群体率先输入地理学领域的新知,对西方文化中地质学及自然地理等方面知识体系的译介;二是晚清高等学堂开始在人文学科教学中开设“地理学研究法”“中外地理学”“历史地理”“地质学”“地图学”“气象学”“博物学”“海洋学”等相关课程;三是得益于梁启超、刘师培、王国维等一批大师级学者关于中国文化发展史的思想论辩。中国近现代以来的文化,深受东邻日本的影响。而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学者对19世纪西方文明史著述有着特别关注,对中国文明史、文学史也有着较为深入的研究。譬如对斯达尔夫人的文学地理观念,巴克尔的史学理论和方法,基佐的欧洲、法国文明史研究,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思想,丹纳的种族、时代与地理环境的决定文学“三要素”思想等,都有学术译介借鉴。而且,不少日本学者还结合中国的国民、汉字的特点、地理环境与文学的关系,推演出一套关于中国文体演变的“支那文学概观”“支那文学史”。⑥

在20世纪初新史学思潮以及新史学运动中,中国学者是以日本的西学经验为研习样本的。在“地理环境决定论”背景下,当时很多日本译述的西方文明史、文学史知识体系,很快被传入中国,并产生学术的影响力。1902年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提到:“大抵自唐以前,南北之界最甚,唐后则渐微。盖文学地理常随政治地理为转移。”首次提出“文学地理”一词,当然这里的“文学”更多指的是包括哲学、诗歌、佛教、美术、音乐等众多学科的“文化”之学。梁启超认为,中国南北文化的不同,是由于地理环境之气候、河流等的作用,唐以前政治上北方较南方占优势,开化程度次第由北而南,唐以后黄河、长江流域之形势日趋统一,这在经学、诗文、书法上皆有体现。其后,梁启超更撰写有《亚洲地理大势论》《中国地理大势论》《欧洲地理大势论》,重在系统阐述世界各大区域的文明大势。1905年刘师培发表《南北文学不同论》,从古代音分南北而及文类、体式:“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将南北之分视为超越于历史的先在框架,依此展开对中国文学史的阐述。1907年,王国维以《屈子之文学精神》作为个案解析,认为中国古代道德政治上之思想分为北南二派,前者以孔子、墨子为首,后者以老子为首:“此二派者,其主义常相反对,而不能相调和……战国后之诸学派,无不直接处于此二派,或处于混合此二派,故虽谓吾国固有之思想不外此二者可也。”他认为屈原吸收了南北文学各自具备的优点,并非一般所认为的仅为南方文学的产物,“而大诗歌之出,必须俟北方人之感情与南方人之想象合二为一,即必通南北之驿骑而后可,斯即屈子其人也”。

此后,随着历史学、地理学、人类文化学、民族学、心理学等学科的长足发展,在文学地理学研究领域,中国学者很长时间内基本上延续着梁启超、刘师培、王国维等人开启的关照路径,聚焦于南北文学之异同,在断代及经典作品中展开更加深入地探索和阐发。当下的文学地理学作为学科体系的异军突起,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随着上世纪80年代人文地理学的复兴以及相关研究成果的陆续问世,在“文化热”的推波助澜作用下,使得20世纪初期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地理研究在中断了半个多世纪之后被重新拾起。⑦ 自然,这其中早已经被注入新的时代的文化批评元素,如西方后现代主义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转向、地域文学研究热的兴起、文学地理研究蓬勃发展的现实需要等等。但衡量一门学科是否成熟,有着多维的考量指标体系,文学地理学迄今还是一门成长中的学科,建设之路任重而道远。

二、楚文化与荆楚文学的研究

楚文化是形成与发展于楚地的一种地域文化,楚文化因楚国和楚人而得名。在中国古代南北两大文化板块中,楚文化多被视为南方文化的代表。楚人从最初的丹阳扩展到征服江汉诸侯,问鼎周郊,最终形成“三楚”格局。大体而言,强盛时期的楚国地域,北抵河南鹿邑,南达湖南衡岳,东及吴越,西至荆沙而接西川,涵盖了今天长江中游、汉水流域以及淮水中上游广大地区,涉及今天湖北、湖南、河南、安徽、江西、江苏、浙江诸省地域。⑧然自西汉中期开始,楚文化逐渐失势,吴越文化开始重建,如班固《汉书·地理志》中就恢复对吴越的地望叙事,楚地大为收缩。及至近代,传统的东楚文化区,早已自称吴文化、越文化,安徽自称徽文化,江西自稱赣文化,湖南自称湖湘文化;曾经的长江中下游楚文化区仅仅剩下湖北,被称为荆楚文化。空间的人为分割,无疑一定程度上缩小了楚文化的影响力以及整体性,但我们明白了楚文化空间演进脉络,才能明白荆楚文学、文学家与地理空间的分布框架。

《荆楚文学》全书共七章,开篇第一章即为“文学生态”,作者从地理环境、文化精神、神话传说、民俗风情四个维度来探讨荆楚文学得以形成的特殊“文化地理空间”。其余六章按照荆楚文学发展历史时期和文体分类顺延展开,分先秦时代、两汉六朝、唐诗宋词、明清文学、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六章。各章节中,以代表文学或代表人物为重点,梳理其人其迹,阐释文学现象,探寻发展规律,凝炼人文精神。从先秦、两汉、魏晋、唐宋、明清、近现代,贯通古今,涵盖诗歌、神话、散文、汉赋、策论、词曲、小说、戏剧、杂文等各种文体,文学史发展流脉论述清晰,遵循通史书写传统习惯,紧扣楚地楚声楚风,以其系统、深入地研究,精心绘制了一幅动态的荆楚文学历史发展地理图谱,充分展示了荆楚文学博大精深的整体形态。笔者不揣浅陋研读该著,认为其具有以下四个特点:

(一)具有开拓性的学术价值和意义

文学是文化史中的一项,自有其独特的风貌。荆楚文学在荆楚文化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楚辞》是荆楚文学具有代表性的典范之作,但《楚辞》研究不能代替对荆楚文学的整体研究,《庄子》亦是如此。产生于荆楚大地上的所有文学现象都应该是荆楚文学的研究对象,要梳理其纵向发展历史脉络,可以说是一项工程浩大而且非常有意义的工作。此前的荆楚文学研究或聚焦屈宋辞赋、或截取断代历史图景、或重在具体作家作品分析等,鲜有涉及如此宏观的整体通览。20世纪80年代以来,楚文化研究开始出现全面繁荣,考古学上的楚文化研究继续深入扩展,考古学与历史学、哲学、民族学、神话学、语言学、文学、艺术史学、科技史学等多科学互联互渗、并进齐趋,研究课题拓展到物态、制度、行为、心态等各个文化层面,研究队伍不断扩大,研究成果日益增多。80年代出版的《楚文化史》《楚文化志》,新世纪前后出版的《楚学文库》《世纪楚学》丛书,都是楚学研究的实绩展现。但关于楚文学史方面的专著,只有1996年收录入楚学文库的蔡靖泉所著《楚文学史》,而该著结构分为背景编、神话编、历程编,将楚文学分为形成期、演化期、鼎盛期、嬗变期四个时期梳理了其发展的内在逻辑,时间上聚焦在先秦、两汉前期,内容上侧重于原始歌谣、神话传说、老庄、屈骚,意在书写一部楚人作为华夏文明重要分支的古代民族的文学史,资料性特征非常明显。如果说《楚文学史》意在历史回望溯源,那么《荆楚文学》则重在历史发展演进,两者有着方向性的区别。《荆楚文学》对先秦、两汉时期的文学同样给予了重点关注,但更涵盖了荆楚地域自唐宋至现代1400余年一脉相承的文学现象,而且涉猎更为宏观广博,可以说填补了此前荆楚文学史整体性研究的空白,因此具有开拓性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二)坚持开放自信的大历史观视野

我国地域辽阔、历史悠久,地域环境千差万别,地域文化各具特色,中国文化多元化有其独特表现及其历史成因,正是这一些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逐步凝聚形成具有中华民族共同心理特征的文化结构整体。无论是任继愈的4种文化类型(邹鲁文化、荆楚文化、三晋文化、燕齐文化)说,还是李学勤的7个文化圈(中原文化圈、北方文化圈、齐鲁文化圈、楚文化圈、吴越文化圈、巴蜀文化圈、秦文化圈)观点,抑或是曾大兴的11个文学区(东北文学区、秦陇文学区、三晋文学区、中原文学区、燕赵文学区、齐鲁文学区、巴蜀文学区、荆楚文学区、吴越文学区、闽台文学区、岭南文学区)划分,楚文化或者荆楚文学都具有重要的位置。“说楚文化影响所及达到半个中国,并非夸张之词”,“楚文化对汉代文化的酝酿形成有过重大的影响”。⑨ 我们做地域史或者说区域史研究,必须具有通史的关怀,要在大的历史视野中来做具体的考证,既要关注到特殊时空内历史事件发生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军事等不同影响因素,也要关注到不同区域之间文化发展的流动性、交叉性、融合性,当然这种区域研究是有其空间和边界的。荆楚文化本身所蕴含的筚路蓝缕的进取精神和上善若水的开放气度,以及“楚俗尚巫”“道法自然”等神韵气质,都需要我们在横竖交叉、“网络”立体的空间中来梳理出荆楚文学的发生、成长、演变的线索,揭示出荆楚文学的特质以及与其他区域文化的碰撞交流,并指出荆楚文学、荆楚文化在中华传统文化发展过程中所起到的推动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荆楚文学》的作者所秉承的是一种开放自信的大历史观,即将荆楚文学研究置放在中国几千年历史发展的长河中、璀璨星汉的文化发展中来予以审美关照。该著纵向坐标遵从中国文学史发展脉络同向,有大致趋同的历时性波峰波谷,高点在先秦、唐宋、现代,低点在两汉、明清、近代。根据实际情况予以详略不同侧重,如隋朝、元代的文学发展基本是两笔带过。横向坐标以不同的文体衍变、文化大家的生活轨迹和艺术成就为双线重点,予以多维度学术考察,从楚歌楚语到老庄屈宋,从汉赋楚声到唐诗宋词,从孟浩然、苏东坡到闻一多、聂绀弩,荆楚文学那种因水文化而派生出来的“达观”之思和“诗学”之美,跌宕其间,意蕴升腾,感人心脾。

(三)具有深厚渊博的学理基础

不同的文学创作者因处于不同的时空之中,感受着不同的自然风物、风土人情,经历着不同的社会文化生活,抒发着不同的胸臆情感,书写着个体人生的悲欢离合和时代的沧桑巨变。因此,心理学治疗总是强调要回溯到一个人的童年和原生家庭去寻找问题的产生,而文学研究则强调要在关注作家的生平、轨迹、背景、成就、文本等基礎上,来复归还原文学现场、探究人性真实内核、品鉴文学审美价值。通读《荆楚文学》,可以深刻感受到作者深厚渊博的学术功底。此处仅以关于庄子、屈原和聂绀弩的研究为例。既有生平简介、文学成就的概述,也有重要文本的精彩点评、思想精神的探索梳理。作者认为庄子生活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同时又是“一个伟大的文化生成的时代”,是“一个看透生死的达观之士”,“是一个放任自适、漠视功名、追求自由的隐士”⑩,他推崇自然,批判世俗的美。《庄子》浪漫主义的文学风采,主要表现在丰赡的意象、不羁的想象、生动的寓言等方面,是荆楚散文的杰出代表和先秦诸子散文创作成熟的标志,更是后世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思想艺术宝库。而屈骚“犹如一座宝藏丰富、风景秀丽的大山,横看成林侧成峰,展现出不凡的成就和卓异的风姿”。作为楚国历史文化的权威解释者和正统继承者,屈原自觉地与民族、国家的命运融为一体,“在屈原的精神自我世界中,他简直成为了楚国历史文化精神的代表和国家象征”。作者认为《离骚》塑造了三类人物形象,形成中国文学史上的传统政治人物关系模式:第一类是诗人自我形象,第二类是诗中的“党人”,第三类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楚王。“贪婪善妒的党人和是非不辨的君王,都不是描写的重点,而是作为背景衬托出诗人自我形象的高洁伟岸,再现出诗人上下求索、九死不悔、嫉恶如仇、热爱祖国的崇高精神。” 再如聂绀弩,作者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楚人,他具有楚人的典型性格”,“楚人自尊,‘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楚人性急,‘楚俗剽轻,易发怒,地厚,寡于积聚,天生的流浪者性格”。聂绀弩在“文艺大众化”运动中的积极参与以及如鲁迅式“匕首和投枪”的杂文创作,作者都予以了深度梳理。该著很多章节都可独立成篇,即是一篇很好的文学研究学术论文,其中不乏真知灼见,颇具学术创新精神。

(四)理性与激情交织的写作风格

借用书中一句话:“在浩如烟海的文海中,《文选》究竟选择什么,不选什么,萧统是有他的原则的。” 《荆楚文学》的著述,作者对于研究对象的写谁不写谁,重点与非重点关注的选择,同样显示出他的原则。对于文学史上荆楚地域的代表人物及其代表作,尽收囊中;对于不少名重才高的作家流寓荆楚期间的作品,也予以必要的关注,因为他们与荆楚本土文学家一起,共同推动着荆楚文学的发展繁荣。譬如三国时期的荆楚外籍人士在荆楚的文学创作,祢衡的《鹦鹉赋》、王璨的《初征赋》《登高赋》、曹操的《短歌行》、诸葛亮的《诫子书》、鲍照的《登黄鹤矶诗》、陶渊明的《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庾信的《哀江南赋》等,书中都予以收录,并作出或深或浅的点评,这里呈现出的是作者对历史的尊重和一种学术的理性。而激情飞扬的文学书写更是随处可见,如写闻一多,“从唯美的诗人到崇真的学者再到求善的斗士,闻一多在他自己营构的真善美的文化宇宙里实现了身份的转变,他从一个传统文学的美的欣赏者,转变为一个传统文化的真的探求者,最后定格为一个传统文化的善的实践者和现代文化的建设者。闻一多的文化爱国的方向,是一个个性鲜明的拥有独立自觉的意识的现代文化人的理性选择,具备穿透时空的深远魅力!” 如写废名,“废名的小说创作经历了一个从淡淡的诗意,到浓郁的诗意,再到诗意内化的过程”,“在诗意的浇灌下,废名小说的风俗描写、叙述语言、人物塑造,无不充满了宁静的快乐,仔细品味也会发现其中潜隐了现代人的悲哀和家国不幸的忧伤。”兹不赘述。笔者以为,通常的学术著作,大多是更讲求科学客观、逻辑理性,写作者容易端着面孔说话,阅读者亦蹙紧眉头一脸严肃,而唯独文学的研究著述,既可以蕴藏着幽微玄妙寓意深远,感悟其汪洋恣肆得意忘形,还可以修身明理增进哲思,大概此乃文学独有之审美价值,亦可由此见证作者的理性思辨和文采斐然。

笔者学识粗浅,亦有一二存疑之处。其一,中国古代文学没有纯文学概念,传统学术文化中虽有“文史”之说,却并无“文学史”这个名目,史书中的“艺文志”“文苑传”大抵就是文学发展历史的概述。刘勰在《文心雕龙》“论文叙筆”篇中,涵盖了30余种文体,固然有些在今天看来确实算不得“文学体裁”,如符、契、券、簿之类的实用文书,但钱钟书认为“当时小说已成流别,译经早具文体”,质疑刘勰“当时薄小说之品卑而病译经之为异域风格”。联想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的兴盛,译经事业在中国佛教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无论是译经卷数或其范围,都相当可观,而“荆襄佛教之盛,盖亦始于道安”,“法师博学多识,神解佳妙,并以才辩文学著称”,在讲学译经方面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不知当时的佛教文学是否应囊括在荆楚文学发展范围内?其二,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从梁启超和王国维开始,一直存在着文学的功利性和审美性的讨论,而到了1937至1938年前后,随着抗战文艺运动的爆发,武汉成为战时的政治、军事、文化中心,全国各地文艺界人士荟聚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下,形成实力雄厚、阵容壮观的文艺大军,各种文艺活动蓬勃开展,“文章入伍”“文章下乡”口号响彻江汉,这里其实潜藏着后来很长时段中“文艺为大众服务”的方向性选择,或者说“审美性”自此逐步让位于“功利性”。从全国范围的文学发展史来看,武汉抗战文学可能只是昙花一现,而对于荆楚文学研究来说,这一特殊地理时空中的文艺创作是否有其独特的观察价值?感觉本书中关涉武汉抗战文学的内容相对简略。当然,这与笔者的个人阅读经验有关,亟待扩容知识储备。该书作为学术著作,肯定有作者自己的独特思考与裁量,难免亦有受主客观环境影响而造成的不足与遗憾,套用一句话就是:瑕不掩瑜,学术研究永远在路上。

鲁迅曾说:“现在的世界,环境不同,艺术上也必须有地方色彩,庶不至于千篇一律。”非常强调“越是地方的,越是世界的”,他认为“实则《离骚》之异于《诗》者,特在形式藻采之间耳,时与俗异,故声调不同;地异,故山川神灵动植皆不同……形式文采之所以异者,由二因缘,曰时与地……况《离骚》产地,与《诗》不同,彼有河谓,此则沅湘,彼惟朴樕,此则兰茝;又重巫,浩歌曼舞,足以乐神,盛造歌辞,用于祀祭。” 正是这种地域山川神灵动植皆不同、时与俗的差异性,构成了不同地域的文化特征、不同民族精神内核的原乡。文学是在时间和空间中形成和发展的,文学创作假如不深入触碰土壤里真正的本根属性,必然容易产生游离和疏远。地域性和民族性作为文学的情性基因,是流淌在文学创作者的血液里的,是永远改变不了的。悠久灿烂的地域文化是中国文学的创作根基,而绚丽多姿的地域文学又推动着中华文化的多元广博,地域文化与文化自信相结合具有全球化时代的必然性。诚如杨义所言,“如此绘制的文学地图,应该成为中华民族与当代世界进行平等的、深度的文化对话的身份证”,而《荆楚文学》可以说是为中国文学地图已然送上一颗价值不菲的珍珠,同样也为荆楚文化、荆楚文学的研究和发展提供了一份滋养的厚土。

注释:

① 金克木:《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读书》1986年第4期。

② 袁行霈:《中国文学概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

③ 杨义:《文学地理学的信条:使文学连通“地气”》,《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2期。

④⑦ 曾大兴:《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建构》,《美学与艺术评论》2019年第2期。

⑤ 容本镇、张淑云:《文学地理学:时空交融的研究范式》,《大学教育》2017年第10期。

⑥ 陈广宏:《现代中国文学地理相关研究的文明史学模式》,《美学与艺术评论》2019年第2期。

⑧ 吴成国、程程:《楚文化与老子之道》《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

⑨ 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1—12页。

⑩刘玉堂、刘保昌:《荆楚文学》,武汉出版社2018年版,第43、54—55、223、96、196、206—207页。

钱钟书:《管锥编》第3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830—1831页。

赵献涛:《鲁迅的文学地理思想》,《上海鲁迅研究·新文化100周年》总第38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123—124页。

作者简介:庄春梅,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7。

(责任编辑  刘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