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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落日与朝霞》中“寻找”

2020-12-07薛雅心

社会科学动态 2020年11期
关键词:落日故乡诗人

二十岁的那年春天/我曾去寻找一条河流/一条宽阔的静静流淌的河流/我相信它是我的前生(《河流》)。

诗人杜涯执着于寻找河流,因为“它一再地出现在当我阅读、写作或走路时的闪念之间,出现在梦境中,使我眼含泪水,读写不成,使我从梦中醒来时心痛不已”。由此,“寻找”便成为她的人生旅程与创作源泉,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诗集《落日与朝霞》便是杜涯不停寻找的心灵影像记录。围绕这一主题,杜涯构造囊括自然与故乡、时间与空间的抒情维度,宇宙万物在她的笔下充满着灵感体验与诗性之光,散发着自然的生命气息。

诗人在寻找的迷途中不是狭窄地执着于河流,而是用深处的心动感受自然的脉搏,因此她用诗歌展现了自然的诗意世界,建立了一个诗性王国。杜涯曾说:“我承认,我爱自然胜过了爱人类。”(《后记》)诗人运用奇妙清新的修辞,将自然灵性流泄于笔尖,使诗歌达到了意志化与物态化相融的境界,既能够“以我观物”,又能够“物各自然”。受汉民族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影响的的诗人,既能汲取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又能吸收西方诗歌强调主观意志的方式,进而将两者在创作中融合统一,通过体悟外物感知内心,使得诗歌呈现出主体统摄的物态化审美心境。她歌颂海,“我见过青螺一样的岛屿/东海上如同银色玻璃的月光,后来我/看到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茫茫流淌”(《无限》)。“大海”的“茫茫流淌”有着“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的壮大与沉郁,“银色玻璃的月光”构造出极具视觉形象的澄明之境,情、景、境美妙融合。她歌颂春天,“风和镜子。梨花和水井/繁茂树丛上的白光和微响/道路分开油菜花的黄金,以及/赶路人的一声咳嗽”(《悠远的春天》),诗人运用白描将春天常见的自然景物并列,妙的是这些意象中竟有“赶路人的一声咳嗽”,这咳嗽声将诗歌的唯美情境赋予生活化的状态,视觉的颜色感融入听觉,使得画面在看似不和谐中浑然一体。她歌颂繁星,“它夜夜在我们的头顶闪烁/像积雪覆盖的山坡”(《星夜曲》),诗歌的温度通过比喻骤降,积雪的冰凉流露出主体的伤痛与忧伤,超出常态的喻体又与本体构造出一幅雪夜星光图,极具环境化效果。这些诗句大都通过“兴”与“比”,在诗人的主体意志把握下唤醒自然的诗意,构造出物态化的纯净画境,在诗中万物安静地流淌,不焦躁不热情,带给读者明丽又忧伤的感动。

寻找对于诗人来说是矛盾的,她多次徘徊于外界与故乡,世界的召唤和故乡的依恋在心中反复拉扯。2011到2013年间,杜涯因病返乡,写出了很多关于故乡的试作。故乡是每一位诗人永远割舍不掉的精神原乡。她说:“我爱我的河南的那些善良的、宽容的、憨厚的,同时也可能是愚昧的、笨拙的、隐忍的乡亲们。”(《后记》)诗人笔下的故乡呈现出二元对立的图景:一方面,故乡充满烟火气息,弹奏着和谐的“桃花源”式的生活节奏;另一方面,现代工业化步伐使诗人产生了“失乐园”式的危机,不停地挣扎于理想被撕裂的痛苦。在杜涯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在霞光中晒粮食的农妇,“每天,我都看见辽阔的霞光/刺枚果的橙色年华闪耀在墻边/下午我去散步,沿着云朵的边缘/我知道农妇们在屋顶上晾晒食粮”(《第二年》),“霞光”与“刺枚果的橙色年华”赋予诗歌温暖亮丽的光线之美,“晾晒食粮”这一普通的劳动行为由此升华为一种闲适的审美体验。我们还可以看到剪枝的果农,“当一个果农在阳光下为果树剪枝/他察看、分辨、攀缘、修剪/如果一个国度的国王,骄傲、庄严”(《初春,生活》),将剪枝果农比喻为国王,童话气息扑面而来,故乡镀上了梦幻神秘的色彩。还有在黄昏中来往的公交车,“晚秋的生活是南方和北国/是公交的菜市场,黄昏的长庚星/我始知山河即凋零,眼前即美景”(《晚秋二》),公交、菜市场、长庚星、山河这些意象融合到晚秋中,视野逐渐无限开阔,由此构造出空间延伸的诗性故乡。那些平凡的生活细节,仿佛从久远的历史中蹒跚而来,充满着温暖的爱与向往,诗歌在邻居的争吵、孩子的哭闹、市场的喧嚣中,饱含着人类普遍的情感体验。

与此同时,杜涯的诗歌在展示温润平和的生命存在之际,又并列着大量与之对立的不幸伤痛,“而我童年的河堤被挖走了一半,土,土,/被埋压在某一任官员的政绩公路”(《心绞痛》)。故乡发展变化的阴暗处,使诗人感到深深的痛楚与悲哀,她勇敢地选择了肩负起诗人的社会使命,成为历史前进中的理性呐喊者和自觉建设者。她写挖煤工,“无须讲述,他本身是一件多么适宜的/展品:穿着乌黑的无影丝绸/像政府官员穿戴定做的合身制服”(《挖煤工》),通过“无影丝绸”的反讽与政府官员制服的对比,触发对于挖煤工处境的思考;她写建筑工人,“建了一半的高层楼房像一个庞然大物/狰狞,黑暗,吞噬着他们的身躯、体力/而他们毫不察觉,互相扶持着/滑进工地像滑入一口深井……”(《秋天之花》),揭示建筑工人的生存状态,悲哀与恐惧充斥其中,这是对命运的无力,对存在的无奈。但诗人没有沉溺于苦难与不幸的控诉,内心依然秉持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从而呈现出一种“哀而不伤”的中庸之道——“而五月的石榴花开在卖菜人和修鞋人的墙头/月季和冬青让进城民工的心中有一阵荷风的柔软”(《第三年》)。诗人将村民被迫离开家园的痛苦与自然的馈赠相融合,在社会进程的无奈中执着于个体对美的追求,呈现出一种超越时空的质朴与从容。

在时间之思上,普鲁斯特探寻无法抓住的过去的瞬间,乔伊斯关注无法把握的现在瞬间,博尔赫斯痴迷时间轮回与停顿的迷宫;在空间之思上,“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等哲学命题皆表现人们对存在的思索。尘世的苦苦寻找,同样也推动着诗人心灵旅途中的时空思索。杜涯的诗歌将时空的哲学命题凝聚到自然中,使无形的时空有了可视的影像。她感叹,“我销蚀大片岁光同时也被岁光销蚀/触摸下午光亮,我感觉年岁的暗度”(《漫步之秋》),将光与时间触碰,可视的空间与不可视的时间交织,表达出对岁月流逝的哀婉。但诗人没有长久地陷入失落,她发现尽管时间在流逝,而当人们抬头仰望,千百年来晚星却从未消失:“它曾闪烁在柏拉图无数思考的黄昏/它曾引领奥德修斯的十年海归路/它曾照耀马楚·比楚上逝去的光辉岁月/以及我的殷商先人在大地上劳作生息的生活/而现在它依旧崇高、耀眼、庄严/蕴藏了无数个世纪的凋败、黑暗、虚空/挣扎、希望、温暖、光芒”(《晚星》)。通过重要节点的串联,诗中呈现出浩大的空间感与渺茫的时间感,诗人仿佛抓住了永恒的“星”,“此刻它紧挨着苍穹,紧挨着浩瀚”(《晚星》),在时间的永恒之外还蕴含着不可捉摸的神性之光。杜涯诗歌中的空间之思,也很值得寻味,“当太阳西斜,云霞用它的粉红辽阔教育我/伟大的忧伤。/而,湄公河扑入澎湃,喜马拉雅/升入苍茫,火车的轮子驶入了更辽阔的江天再/道路把一切都带向更远的远方”(《远方之光》),诗人的视角从身边到远方,从高到低,逐渐升高,最后延伸到地平的远方,视觉剪影交相融合,构造出镜头接续般的空间感,带给读者一次诗性视觉的旅行。

多年的苦苦探寻,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寻找”本身。在不知疲倦的探索过程中,诗人体悟生命的价值,丰富个人的生命体验,逐渐完成了从“告别”到“归来”的心路旅程。2007年的秋天,39岁的诗人忽然感到一生将要过完,“岁月,已如旅行包上的拉链渐渐收紧”(《远山远水》),此后便开始向着所有美好与悲伤告别。“我曾多次想过:请让我告别现在/告别我的浮泛,名声,语言/告别修辞,事物的准确或谬误/以及风,回忆,老年,遗忘/去到那生长之地”(《偏远》)。所有的一切都会消逝,最终湮没、归于平静。生命的短暂、生活的悲伤、季节的变化使诗人进入了生命的寒冬,生命与季节不同,季节可以“经冬复立春”,生命则“盛年不再来”。但在2013年冬天,诗人却偶然得出新的认知:人可以不惧死,但不能向死。而是应该向着光明,向着生:“我与生活的裂缝被渐渐填补、抚平/还有我的命运之渊,岁光之永痛……”(《春夜,夜风》)。在经历过病痛的折磨之后,“置之死地而后生”,在与生活的不断和解中获得重生,从“一年一年,我看到落日在园区/没有人告诉我:落日的故乡”(《落日》),到“落日是上帝的完美/是星系心中的爱、善、博大、光明/时间不老,星空永恒转动的见证”(《落日》)。诗人的精神探寻指向了生活本身,并发现了瞬间与永恒的并存,进而完成其精神跋涉的历程。

“寻找”承载着杜涯一生的理念与追寻,在《落日与朝霞》中,她痴迷地探索自然与故乡之美,思索时间与空间之谜,努力完成从“告别”人间到“回归”生命的旅程。她的诗歌有着怨而不怒的中和之美,哀愁又明丽的醇美诗意,饱和着对万物的深情与挚爱。诚如鲁迅文学奖评委会写给杜涯的颁奖词:“她的诗风既有落日的沉郁,也焕发着朝霞的希望;既有低头垂泪的困顿,也有深深虔诚与感恩。”

作者简介:薛雅心,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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