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孙贻和彭孙遹文学创作研究概评
2020-12-06刘文娟
刘文娟
(内蒙古大学 满洲里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内蒙古 满洲里 021400)
海盐彭氏为名门望族,祖上本为江西安福人,元朝末年由江西迁至安徽全椒,明初始定居于海盐,世袭海宁卫(今浙江海盐)指挥佥士。彭氏家族闻名于世者众多,其中彭宗孟一脉又尤为突出。彭宗孟,字孟公,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官至南道御史,为官清廉刚正。“宗孟子四:长宜,癸未进士,上海知县;原广,邑庠生;期生,丙辰进士,历官湖西观察,太仆寺卿;弘保,郡庠生。并繇文途兴。而宗孟弟宗砺、宗因亦庠生,皆读书,敦行谊,三弟宗周借袭擢温处道中军守备。”[1](P75)彭原广娶刘氏,生子孙遹;彭期生娶冯氏,得子孙贻,故彭孙贻、彭孙遹实为堂兄弟。彭孙贻(1615-1673),字仲谋,号羿仁,又号管葛山人。崇祯间拔贡生,入清不仕,死后同乡私谥为“孝介先生”。主要著述有《茗斋集》(23卷)、《流寇志》(16卷)、《靖海志》(4卷)、《客舍偶闻》(1卷)、《岭上行迹》(2卷)、《湖西遗事》(1卷)、《虔台节略》(1卷)、《茗香堂史论》(4卷)、《茗斋诗余》(2卷)、《明诗钞》(9卷)、《明诗纪事本末补编》(6卷)及与童申祉合纂的《海盐县志》(10卷)等。彭孙遹(1631-1700),字骏孙,号羡门。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词科,列一等第一名,授翰林院编修,曾任《明史》总裁,官至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著有《松桂堂全集》(37卷)、《南氵往集》(3卷)、《延露词》(3卷)、《金粟词话》(1卷)、《词统源流》(1卷)、《词藻》(4卷)等。彭孙贻、彭孙遹的词作在清代即得到了肯定,如张德瀛《词徵》评彭孙贻词:“如隙地种桑,不宜兰蕙”[2](P4187),赵尔巽《清史稿》评彭孙遹:“素工词章,与王士祯齐名,号曰‘彭王’。”[3](P13338)张燕昌《鸳鸯湖棹歌》对二人同时给予高评与羡赏:“仲谋居士百花诗,金粟山人绝妙词。兄弟诗名传海内,一时风月寄相思。”[4]
一 、彭氏兄弟文学创作研究发展脉络
对彭氏兄弟的研究始于清人。清代地方志、传记丛刊、诗话笔记、诗词选本等对彭氏兄弟多有记述,对二人或分而评判或兼而论之,有参考价值者颇多。彭孙贻相关信息多集中于传记丛刊,较为全面、确凿者如王士禛《彭孙贻传》、徐盛全《孝介先生传》,对其生平影响较大的甲申之变期间家人罹难的历史事件记录详切;彭孙遹家世生平相关材料则散见于地方志等官修史志,如徐用仪《光绪海盐县志》(卷十六、卷十七)、王如珪《海盐县续图经》(卷十六)、王彬《光绪海盐县志》(卷十五),为廓清其家世及仕宦经历提供了依据。全面审视二人文学成就者,如王士禛于《感旧集》(卷一)、《带经堂集·岁暮怀人绝句三十二首》、《花草蒙拾·明词趣浅》分别标举彭孙贻、彭孙遹诗词,吴衡照《莲子居词话》谓:“羡门有才子气……格韵独绝”[5](P2463),而羡门之格韵乃“出于其兄茗斋先生”[5](P2438);分而评判者,则多推举彭孙遹词,肯定其词坛地位。
清代诗词选本亦对二人诗词有所收录,如王士禛《感旧集》收录彭孙贻《虔台寒食怨》1首,彭孙遹诗歌37首,陈维崧《惬衍集》选兄弟二人诗歌各3首。邹祗谟和王士禛共同选定的《倚声初集》选彭孙遹词50首,孙默所辑《三家诗余》将彭孙遹《延露词》与王士禛《衍波词》、邹祗谟《丽农词》合而刊刻,陈维崧、吴逢原等选编《今词苑》选嘉兴词人5人,彭孙遹居其一。聂先、曾王孙辑《百名家词钞》选彭孙遹词39首,等等。这些材料呈现出对彭孙遹关注较多对彭孙贻关注略逊的特点。可见,清代学人关于彭氏兄弟的评述较为零散,但仍有较大的参考价值,为进一步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
20世纪30年代,彭孙贻《茗斋诗余》(商务印书馆,1936年)出版,50年代《靖海志》(中华书局,1958年)出版,为彭孙贻词及史学笔法的深入研究提供了文本基础。60年代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对彭孙遹作品作了钩玄提要式的评述:“各体皆备,世独赏其香奁艳体,及应制之作耳”[6](P770),认为彭孙遹香奁体、应制诗成就较高,比较符合彭孙遹创作的实际。
20世纪80年代以后,清代诗文研究全面展开,在此学术背景下,对彭氏兄弟文学的研究也随之发展。文献整理上,彭孙贻《流寇志》(人民出版社,1983年),彭孙遹《金粟词话》《词统源流》《词藻》(中华书局,1985年)相继出版。霍松林《中国历代诗词曲论专著提要》“历代词论提要”部分介绍彭孙遹,“著作计有《松露堂集》《香奁集》《唱和集》《延露词》《金粟词话》多种……《金粟词话》仅18条,是作者阐述词学观点若干条目的结集,有《别下斋丛书》本、《词话丛钞》本、《词话丛编》本”[7](P462),为我们考证彭孙遹词话版本提供了线索。文坛定位上,张宏生《清代词学的建构》于附录《清词年表初编》记入:“康熙三十九年、庚辰、1700年,彭孙遹卒,年七十,著有《延露词》三卷。”[8](P294)彭孙遹已然跻身于清代词学建构中。严迪昌《清词史》将其与清初文坛领袖王士禛对比,认为“他的大作侧艳之词原是起兴而和《衍波》,又是以客居扬州时为多”[9](P61),但囿于篇幅,没有深度展开。
21世纪以来,彭氏兄弟进一步走进研究者视野,出现了一些将二者作为个案研究的学术论文。生平行迹方面,余祖坤《彭孙遹行年考略》(《中国韵文学刊》,2008年第2期);诗歌方面,张昱《明清诗人彭孙贻新乐府诗考论》(《宁夏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3期);词方面,张昳丽《彭孙遹与〈延露词〉研究〉》(南京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5年)为其中较有分量者,推进了彭氏兄弟生平及文学创作的研究。相关论著中,多将二者置于地域、词坛背景加以描绘,如孙克强《清代词学》、张宏生《清词探微》、李丹《顺康之际广陵词坛研究》等。文献史料上,谭新红《清诗话考述》述论了彭孙遹《金粟词话》成书时间、版本存佚等问题,认为现所见《金粟词话》并非全本,延续了霍松林的观点,但未进一步搜集探寻、考证辨析。(1)可参阅孙克强《清代词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06页;张宏生《清词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95页;李丹《顺康之际广陵词坛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页、第41页、第105页、第273页;谭新红《清诗话考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6页。浙江通志馆编《重修浙江通志稿》《人物表撰·彭孙遹》,订正了《清史稿》关于彭孙贻、彭孙遹家世生平相关记载的讹误,为我们进一步勾画彭氏家族谱系提供了可靠支撑,但对彭孙贻记载依旧比较简略。
综上,学界对彭氏兄弟的研究虽有一定成果,但不够全面。对彭孙贻的研究多停留在静止的文本分析上,为现象描绘,缺少问题解析与深度挖掘。对彭孙遹的研究,多集中于其词的创作或某一阶段性诗集的研究,视角较为狭窄,缺少宏观考察。彭氏兄弟不仅需作为独立个体加以考察,对作品深度解析,且需综合审视,对其进行系统的、深层次的整合研究,剖析出二者的整体创作风貌,不同阶段创作的变化性、丰富性、延展性,以及兄弟二人创作的趋同性与差异性。
二、 彭氏兄弟文学创作研究聚焦点
综观彭氏兄弟文学研究的三百年历史,研究者主要聚焦于以下几个问题。
(一)生平交游问题
文学研究之深化,首需知人论世,还原历史,将作家作为一个丰满灵动之人,了解作家的职业、身份、家族。关于彭孙贻、彭孙遹生平行迹已有的研究有两个方面值得关注:
其一,彭孙贻、彭孙遹的父兄关系问题。彭孙遹之父为彭期生还是彭原广,彭氏兄弟为亲兄弟还是堂兄弟?一说,彭孙遹之父为彭期生,彭孙贻、彭孙遹为亲兄弟。此说赵尔巽《清史稿》率先提出,“(按:彭期生)死赣州,长子孙贻以毁卒,孙遹其少子也”[3](P13338),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严迪昌《清词史》亦遵此说。(2)可参阅(清)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70页;严迪昌《清词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8页。一说,彭孙贻之父为彭期生,彭孙遹之父为彭原广,彭孙贻、彭孙遹为堂兄弟。王如珪《海盐县续图经》(卷九)载:“彭孙遹,字骏孙,号羡门。御史宗孟孙,原广子”[10],王彬《光绪海盐县志》、彭孙贻《太仆行略》均有所载。后潘光旦《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余祖坤《彭孙遹行年考略》、张昳丽《清词人彭孙遹家世考述》、李文芹《中兴巨子,桂冠词人——彭孙遹及其〈延露词〉之研究》、卢碧雯《彭孙遹词论和词作研究》亦持此说。(3)可参阅(清)王彬《光绪海盐县志》(卷十五),光绪二年刊本;(清)彭孙贻《茗斋集》,载清代诗文集编撰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39页;潘光旦《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上海书店1991年版,第64页;张昳丽《清词人彭孙遹家世考述》,《中国韵文学刊》,2010年第3期;李文芹《中兴巨子,桂冠词人—彭孙遹及其〈延露词〉之研究》,华中科技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卢碧雯《彭孙遹词论和词作研究》,暨南大学硕士论文,2008年。
其二,对于彭氏兄弟交游的关注。主要集中在两个时间段,博学鸿词科时期与广陵词坛唱和时期。对于博学鸿词时期的交游多散见于其他应博学鸿儒科文人的生平行迹中,其中以考证王士禛生平的文献涉及较多,且这部分论文呈现出牵连彭孙遹较多、彭孙贻较少的特点。着墨较多的则为广陵词坛唱和时期,李丹对彭孙遹广陵词坛时期的交游作出提点;孙克强认为当时活跃于广陵词坛者多为他籍词人,如邹祗谟、彭孙遹、董以宁、刘体仁以及吴绮、汪懋麟、陈维崧等,已经捕捉到了广陵词坛诸人词话中对于他们切磋研讨的记载,并且认为刘体仁、邹祗谟、彭孙遹的一些词学理论和王士禛是一致的,这与他们密切交往相关;张宏生对邹祗谟《倚声初集》所选彭孙遹词作数量进行了统计(共计26首),认为与王士禛来往最为密切的是邹祗谟、彭孙遹、董以宁和陈维崧。(4)可参阅李丹《顺康之际广陵词坛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页、第41页、第105页、第273页;孙克强《清代词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8—132页;张宏生《清词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95页、214页、234页。从王士禛《衍波词》和彭孙贻《茗斋集》所存作品分析,彭孙贻与王士禛也有密切的互动,上文所提彭孙贻、彭孙遹生平行迹相关考述论文中也曾有所涉及。研究者对彭氏兄弟广陵词坛唱和时期的“朋友圈”给予了初步关注,但对其具体交游过程还没有进行细致梳理。
(二)关于词作风格、词学溯源及词学理论
彭氏兄弟在文学史中得以书写,主要归功于其词作成就。学界讨论的热点,大致可归结为二人词作风格、词学渊源、词学理论及词史地位几个方面。
1. 对于彭氏兄弟词作风格的论定
彭孙贻、彭孙遹词作产生之初,就有人发声评论。较为妥帖者当为蒋光煦《茗斋诗馀》跋所记:“《茗斋诗馀》二卷俊爽、婉媚兼而有之,实擅南北宋之长。间有闲情侧艳之作,亦属词家之常。昔尤悔庵检讨题羡门《延露词》云:彭子与王阮亭无题唱和,叹其淫思古意,两玉一时。盖即美人香草之遗,借以抒其忧郁之情,词家固不以为嫌。则茗斋之词当与《延露》并传矣”[11](P400),分析了彭氏兄弟词风的全貌。况周颐《蕙风词话》,李佳《左庵词话》,赵尊岳《惜阴堂汇刻明词提要·茗斋诗馀》亦秉此论,间有述及。(5)可参阅(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五),载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510页;(清)李佳《左庵词话》,载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136页;龙榆生《词学季刊》,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版,第547页。周焕卿论及遗民词人《群体网络的地域分布及形态特征》时将彭孙贻归入以梅里为中心的嘉兴词人群,认为海盐与嘉兴相连,彭孙贻与嘉兴词人词风相似。且彭孙贻与彭孙遹艳词风格较为接近,有大量家国之感的咏史述怀之作,高峭俊爽。评价大体是恰切的,但周焕卿毕竟是将清初遗民词人作为一个群体进行研究的,故而对彭氏兄弟词风只是附带提及,并未着以过多笔墨,只是提供了新的学术生长点。王娅在此基础上,将彭孙贻作为个案,撰写了《彭孙贻词研究》,立足于彭氏遗民身份,分析了其多种词风及其成因,但忽略了彭氏词风的转变理路,对词风成因的剖析以及与同时代词人横向比对均为薄弱。
涵咏彭孙遹词作,有“艳”与“非艳”两种态度出现。况周颐《蕙风词话》评:“国朝彭羡门孙遹《延露词》,吐属香艳,多涉闺襜”[12](P4420);霍松林接受了这一观点,指出“孙遹论词,以艳丽为宗……他的词作亦一如其论,题材较窄,香艳居多”[7](P463);李康化论述“广陵词坛多侧艳之风”时以彭孙遹《卜算子·赋艳》和《风中柳·离别》为例,称“其三卷《延露词》更是以‘惊才绝艳’‘吹气如兰’著称”[13](P195),通过词作将其艳丽词风进一步展现。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则将清初词家分为三派,即分别以陈维崧、朱彝尊、纳兰性德为代表,将彭孙遹列于纳兰性德之后,并举《临江仙·青琐余烟尤在握》作为其词风代表作,着眼点亦在婉约、艳丽处,这也是文学史上对彭孙遹词风的基本定位。(6)可参阅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77页。
然而,彭孙遹的经历是复杂的,相应地也衍生出复杂的词风。这一点,严迪昌对其解析最切,《清词史》言:“彭孙遹的词既非全属香艳,也不是自扬州期间始填词。只是他的大部分艳体是写在扬州”,“他的大作侧艳之词原是起兴而和《衍波》,又是以客居扬州时为多,在他自己看来并非概见心貌,以偏概全。擅写艳词者并不一定即以此为追求的境之境,这是一种复杂的现象”[9](P61)。严氏注意到了彭孙遹词作的多种风格,提示人们应当结合背景、文人心态深度剖析,从词史的历时角度对彭氏词风之中的转变给予观照,但囿于篇幅,没有展开。
其实,清人葛渭君《补近词丛话》即认为彭孙遹词作“清绮缠绵,多神妙悟”[14](P2613)不是艳,而为清。沈轶刘、富寿荪《清词菁华》亦持此说。(7)可参阅沈轶刘、富寿荪《清词菁华》,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72页。这提示我们应当注意两个问题:一是彭孙遹词作风格的复杂性;另一点则是对“艳”的界定。叶嘉莹《从艳词发展之历史看朱彝尊爱情词之美学特质》一文中曾指出,“凡叙写美女与爱情者”统称为“艳词”,这是 “广义的使用”;如果从狭义上讲,艳词应是指“淫亵而秾艳的作品”[15](P50),那么,从狭义角度对彭孙遹词进行界定,非艳则是必然的。在此基础上,张昳丽《海盐彭孙遹艳情词探析》一文认为《延露词》中有部分艳情词,虽然辞媚,但并非俗艳,将彭孙遹定位为“艳情专家”是不妥的;其在严迪昌的基础上,进行了横向、多维的阐发,但文中方法论较为淡薄,缺少对于彭氏词风转变的阐发与创作心态剖析。
2. 对于彭氏兄弟词学渊源的探究
为彭孙遹词学溯源者所持观点比较有代表性的大约有两种:源于唐,源于宋。徐珂《近词丛话》认为:彭孙遹词“多唐调”[16](P4222);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谓:“彭羡门骏孙真得温、李神髓”[17](P3330),温、李即为晚唐温庭筠、李商隐。此均为宗唐说的代表。源于宋者,又有北宋、南宋之辨。持北宋论者如陈廷焯,其曰:“彭羡门词,意境较厚。但不甚沉著,仍是力量未足”,“羡门词,长调、小令均有可观,而小令为胜。《忆王孙·寒食》《苏幕遮·娄江寄家信》等篇,颇得北宋人遗韵”[18](P3829);吴梅、张宏生亦遵此说。(8)可参阅吴梅《词学通论曲学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10页;张宏生《总集纂集与群体风貌——论孙默及其〈国朝名家诗馀〉》,《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1)。
秉南宋论者,如徐乾学、李调元、凌廷堪等,徐乾学评价:“他写诗学唐,而以中晚唐为门径,作词宗雅正,而以姜夔作品雕缋过之,少天然之美。这些与王士禛的神韵说,朱彝尊浙西词派宗旨同源而异派,使他在诸家之外不失自己的特色”[19](P336);李调元《雨村词话》曰:“羡门《延露词》率多悲壮,不减稼轩”[20](P1436),不仅指出彭孙遹词宗南宋,且指出所宗为南宋辛弃疾;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指出彭孙遹词“皆率雅正,上宗南宋。然风气初开,音律不无小乖,词意微带豪艳,不脱《草堂》前明习染 ”[21](P3510),虽宗南宋雅词,但亦受到《草堂诗余》的影响,这是比较符合辩证法的。龙榆生《中国韵文史》进一步说明:“清初词人,大抵不出二派。一派延明人遗习,以《花间》《草堂》为宗,而功力特胜,其至者乃欲上追五代,如王士祯、纳兰性德、彭孙遹”[22](P141),从宏观视野对清初名家词风辨析,为其溯源。但同时应该指出,龙榆生对于彭孙遹“阵营”的划分,认为其以《花间》《草堂》为宗,或许是立足于其小令的创作,若就其慢词长调而言,抑或兼有“辛气”。
相比而言,为彭孙贻词溯源者略显孤孑。王娅《彭孙贻词研究》认为其在创作上似受宋词影响,但没有展开说明,为学界留下了进一步探究的空间。
3. 对彭氏兄弟词学观点的争论
今见彭孙贻词作共231首,小令80首,中调31首,长调120首。从其用调比例来看,彭孙贻更偏爱长调的创作。王娅《彭孙贻词研究》一文对此进行了说明,并借此指出彭孙贻词学观点主要有四:推尊词体、反俗崇雅、崇尚辛词、注重声韵,而彭孙贻作词主真性情,此文中尚未予以充分论述。
彭孙遹认为作词应自然,要讲究选材,清人对这一主张多表赞赏,如田同之《西浦词说》引“彭羡门论作词必先选料”[23](P1459)“彭孙遹论词以艳丽为本色”“彭孙遹论史梅溪”[23](P1467),摘录了彭孙遹《金粟词话》中的基本主张。王又华《古今词论》,沈谦《填词杂说》,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均亦提及。(9)可参阅(清)徐釚:《本事诗后集》,尤振中、尤以丁《清词纪事会评》,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214页。金望恩《彭孙遹〈金粟词话〉论略》在清人的基础上,将彭孙遹词论与词作综合把握,对其词学观点进行了梳理,但由于成文较早,个别资料有所欠缺,观点不够全面。张昳丽《彭孙遹词学思想发探》,卢碧雯《彭孙遹词论和词作研究》,李有强《柔金软玉、吹气如兰——彭孙遹词与词论》亦作出相关论述,主要集中于彭孙遹的《金粟词话》,概括较为准确,但各家所论内容有所重叠。(10)可参阅(清)王又华《古今词论》,载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602页;(清)沈谦《填词杂说》,载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852页;(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载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327页。
《金粟词话》对诸多词人评论中,分歧最大的是对史达祖的评价。彭孙遹认为“南宋词人如白石、梅溪、竹屋、梦窗、竹山诸家之中,当以史邦卿为第一”[24](P682),将史达祖与姜夔、高观国、吴文英、蒋捷并举,认为史达祖词成就高于众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载:“彭孙遹论史邦卿不当其实”[18](P3800),不仅认为彭孙遹此说不妥,且分析了其有失的原因;王士禛《倚声初集》则认为彭孙遹对于史达祖词地位的品定,恰是深得其词真谛。这些词学观点在上述论文中尚未得以全面剖析,提炼后对于我们全面揣摩彭孙遹的词学主张是很有意义的。
4. 对彭氏兄弟词坛地位的厘定
邹祗谟、王士禛《倚声初集》将彭孙遹推为近今词人第一,徐釚《本事诗后集》对这一观点亦表示赞同,认为彭孙遹成就在柳永、秦观之上。(11)可参阅金望恩《彭孙遹〈金粟词话〉论略》,《益阳师专学报》1990年第1期;张昳丽《彭孙遹词学思想发探》,《鲁东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卢碧雯《彭孙遹词论和词作研究》,暨南大学硕士论文,2008年,第12页;李有强《柔金软玉、吹气如兰——彭孙遹词与词论》,《中国韵文学刊》2011年第4期。而至陈廷焯《词坛丛话》似乎摘下了彭孙遹“近今词人第一”的桂冠,论及清初诸家时写到:“国初诸老之词,论不胜论。而最著者,除吴、王、朱、陈之外,莫如棠邨。秋岳、南溪、柯雪、艺香、华峰、饮水、羡门……各树一帜。而饮水、羡门……尤为突出”[25](P3732),将彭孙遹置于清代词坛广阔背景下,与诸位词坛巨匠加以对比,置于纳兰性德之后对其成就加以衡量,这是宏观审视下的定位。王士禛之高评,当与二人关系较为密切相关,故有几分溢美成分。
严迪昌《清词史》将彭孙遹置于广陵词坛之中,列于王士禛后论述,对其在扬州词坛的地位进一步确定。傅宗璇、蒋寅《中国古代文学通论》亦认为清初有几个创作群体,构成了一定的声势,对扭转词风起到重要作用,值得引起注意。其中广陵词人群,代表人物有王士禛、邹袛谟、彭孙遹等。这个群体聚集于风流侧艳之地,所写的亦多是风流侧艳之词。置于清词史上,或许创辟不够大,但其近绍陈子龙,远承《花间》词,具有正本清源的动机。明确阐述了广陵词坛领军人物对词风转变的重要作用,从词的发展史上评定了广陵词坛的重要作用,进而也明确提高了彭孙遹的词史地位。(12)可参阅严迪昌《清词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59页;傅宗璇,蒋寅《中国古代文学通论》(清代卷),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页。其后,袁美丽《彭孙遹与清初词坛的传承与重构》认为,彭孙遹是清初词坛大家,针对明代词学弊端,其在创作实践和词学理论上有针对性地加以批评与重构,《延露词》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又有创新。(13)可参阅袁美丽《彭孙遹与清初词坛的传承与重构》,《名作欣赏》2009年第2期。该文对傅宗璇、蒋寅的观点进行了拓展,但未能结合彭孙遹具体词作展开深度论述,略显单薄。
对于彭孙贻词坛地位进行衡量时,学人常将彭孙遹作为一个参照,吴衡照《莲子居词话》评彭孙贻“历主两宋,秾致学黄鲁直,高峭近姜石帚。视难弟羡门先生,殆无多让。间尝论明人词好亦似曲,求其词不伤雅,调不落卑,无雕巧之痕,无叫嚣之习,茗斋而外,盖鲜其俦。今人知羡门《延露》之词,而不知茗斋之词之工”[5](P2463),认为彭孙贻词作并不逊色于其弟彭孙遹。严迪昌《清词史》遵循此说,将彭孙贻归于广陵词坛后,肯定其词作,对彭孙贻词坛地位进行了言简意赅的度衡。(14)可参阅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8页。
清人将彭氏兄弟二人词作综而观之,其原因是值得我们深思的,这源于其情感、风格、渊源的趋同;而“今人知羡门《延露》之词,而不知茗斋之词之工”[5](P2463)亦是需要反复思量的,二人词名的传播、词史地位当与二人性格特征、仕宦经历、交游方式等密切相关。王士禛《彭孙贻传》载:“(彭孙贻)虽负文名,亦节义自许,不妄交游。”[26](P257)综而观之,前人对彭孙贻、彭孙遹词之风格、渊源、词学观点、词坛地位的评价,已经取得了较大的成绩。
(三)彭氏兄弟诗歌风格、渊源与诗学理论辨析
由于词作光辉的笼罩,使得彭氏兄弟诗歌稍逊光芒。研究者初步观照了二者诗歌风格、渊源及诗学理论,清人关注较多,今人论述略少。
1.诗歌风格的探讨
海盐朱琰对彭孙贻、彭孙遹诸体给予观照,称其律诗、绝句具佳,比较客观。朱氏云:“(彭孙贻)至律体之温丽,绝句之蕴藉,与难弟羡门无多让焉。”[27](P559)“难”当是国之覆亡,亲人罹难。鉴于此,陈田《明诗纪事》提出:“仲谋诗沈壮郁勃,为明季一作家。”[28](P3072)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补充了彭孙贻沉壮郁勃诗风的成因,即家国父兄陨落,其父彭期生殉国后遗骨久未归,给彭孙贻的思想带来重创,进而影响了他的诗风。(15)可参阅(清)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一七),中国书店影印本1988年版,第173页。
对于彭孙遹诗歌风格的探讨,人们常常将王士禛作为标尺。对于这个“标尺”,王士禛也常常自得其中。《渔阳诗话·竹枝》谓:“近见彭羡门孙遹《岭南竹枝》,深得古意。”[29](P171)且枚举孙遹两首佳作。综观清人评价,王士禛对彭孙遹诗词评点较多,大概与二人交往密切有关,与二者诗风、词风多相似也有关,杨际昌《国朝诗话》云:“彭羡门孙遹诗工近体,风神绝类阮亭。”[30](P1725)王士禛对彭氏的评价多有溢美成分,但对其竹枝词的推举还是比较中肯的。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曾载:“世竞称其竹枝艳体及应制诸作,人以为浅论。《定香亭笔谈》谓:《陈白沙草书歌》《西洋琥珀酒船歌》《张都尉画马歌》诸篇,皆航麟瑰伟、自立旗鼓。孙遹与王士祯齐名,当不为虚传。”[22](P224)柯愈春兼论及彭孙遹应制诗,徐釚、邓汉仪对此体也极为称赏,这应引起我们进一步关注。余祖坤《彭孙遹诗的艺术特征及其渊源》认为其有“晚唐风韵”“大历遗风”,黄鹏程《论彭孙遹 <南氵往集>诗歌创作的情感与艺术》认为彭孙遹《南氵往集》诗歌流丽清秀,但均截取了彭孙遹诗歌中的某一方面,未能对其纪游诗的艺术风貌和文化内蕴给予充分观照。(16)可参阅余祖坤《彭孙遹诗的艺术特征及其渊源》,《船山学刊》2009年第1期;黄鹏程《论彭孙遹<南氵往集>诗歌创作的情感与艺术》,《嘉兴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
其实,钱钟书《谈艺录》评价王士禛艳诗时说:“恶俗语几不类渔洋口吻。引申随园之喻,其为邢夫人之乱头粗服耶,抑西子之蒙不洁耶。奚足与彭羡门作艳体倡和哉。”[32](P286)认为彭孙遹与王士禛诗虽均为“艳”,但“艳”中有别,“《松桂堂集》中艳体七律,绮合葩流,秀整可喜,异于渔洋之粗俗贫薄。”[32](P286)可见,钱钟书认为彭孙遹是雅艳,而非香艳。从这一诗歌格局来讲,彭孙遹诗歌当优于王士禛。鉴于此,彭氏兄弟诗歌风格尚需进一步探查。
2.诗歌渊源的追溯
朱琰《明人诗钞正集》认为:“仲谋诗诸体皆擅长,乐府、古诗直造汉、魏、晋、宋人堂奥。七言歌行间作初唐体,有时学温、李。”[27](P559)张昱《明清诗人彭孙贻新乐府诗考论》提出彭孙贻新乐府诗创作具有继承性,一方面来源于汉乐府,另一方面得力于元白乐府。关于其近体诗,《清史列传》则称“七言律诗效放翁,为王士祯所赏”[33](P19),颇为妥帖。
余祖坤《彭孙遹诗的艺术特征及其渊源》认为彭孙遹诗出于刘长卿,并且剖析了他学习刘长卿的原因:其一,因为清初形成一股学习刘长卿的风气,彭孙遹的挚友王士禛也学刘长卿,进而影响了彭孙遹;其二,刘长卿的人生经历与彭孙遹极为相似,感同身受,让同样处于困境的诗人在感情上产生了共鸣;其三,刘长卿曾任海盐令,作为家乡前贤,彭孙遹对其产生了一种亲近之感。文章的观点是较为明晰的,论述总的来看比较客观。但有三点必须注意到:首先,诗风似刘长卿只是彭孙遹诗歌的一个方面,不能以偏概全;其次,彭孙遹应制诗、竹枝词俱佳,当另有出处;复次,清人认为彭孙遹诗学之脉导于孙贻,“尝从受经”[34](P173),孙贻学于其叔父上海公彭长宜,当有家学渊源。
3.诗学理论的阐释
与彭氏兄弟词论研究相较,对他们的诗论研究稍显单薄,这大概与二人未留下成系统的诗话有关。彭氏兄弟的诗学理论除体现于其诗歌创作外,相关资料较少。彭孙贻有《明诗钞》9卷,由于未与诗集合刊,多被研究者所遗漏。以笔者陋见,目前仅见马汉钦《明代诗歌总集与选集研究》将其列为一章,简要述其体例,提出《明诗钞》所体现的诗学主张有二:其一是把前后七子那个时代的诗歌当作明代诗歌发展的最高峰;其二是对明初诗人高启、刘基和明末公安派、竟陵派比较重视,把他们当作明代诗歌发展的次高峰。但此观点的提出,仅立足于对《明诗钞》入选诗作的数量,为简约的量化归纳,缺少深入的理论分析,且尚未探查出《明诗钞》的撰写过程与目的,亦未将其置于历时与共时的环境中与其他明诗选本加以对比和综合审视。(17)可参阅马汉钦《明代诗歌总集与选集研究》,哈尔滨工程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2页。对于彭孙遹诗学思想的分析,则散见于解析其诗歌艺术特色的论文中,尚未成系统。
综上可见,对于彭氏兄弟家世、文学作品的研究基本上全面展开。清人对二人诗词风格、渊源的评价虽多是只言片语,但对其诸多题材、体裁都进行了观照。今见相关论文对清人的评价给予了关注,但仍有所疏漏。对于彭孙贻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乐府诗与《茗斋诗馀》,对于彭孙遹的探讨主要集中于其《南氵往集》《延露词》与《金粟词话》,对于二人诗歌或词的总体性研究比较欠缺,且缺少对二人的对比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