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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江记

2020-12-06杨军

壹读 2020年9期
关键词:纳西徐霞客土司

◆杨军

随着一滴雨飘落,我来到了丽江。

刚刚抖落大理国遗落的尘埃,木府飘落的雨水,就卸载了我所有的疲惫和风尘。雨点不紧不慢舒缓有致,夹杂着历史的气息,又裹挟着文化的韵味。

丽江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它的古色古香。窃以为,在滇西乃至云南的历史长河中,恐怕再没有哪一个古老的城市比它更古朴幽静了。与丽江毗邻的大理,虽然历史上曾经崛起过,但正因为南诏和大理国的存在与消亡,苍山洱海目睹了太多的风云变幻,也聆听了大理国在金戈铁马中亡国的声音。大理国的金粉也无法掩饰大理从崛起到衰败的不堪往事。她曾为王者的风范与尊严,在今天于后人来说,留下的更多是一种哀叹与惆惋。而丽江则不然,她犹如一个浓妆淡抹的处子,幽居滇西北高原上,与世不争地走过了数百年。倘若时光倒退,如果没有清末的兵灾战火破坏,丽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净土”了。

其实我一路从大理走来,就是为了朝见丽江。也或许,就为了朝见木府这座古老的土司城堡。

北有故宫,南有木府。这是未见到木府前,我对这座云南“小故宫”的全部认知。来丽江之前,我也曾无数次想象过,木府会以怎样的壮观颠覆我对云南古建筑的传统认知。毕竟,始建于明朝的丽江木府,是云南独一无二的一座富有多元文化风格的建筑。抛开木氏土司家族的兴衰史不说,木府的风韵,也让唐宋时期中原的建筑艺术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复制和展现。

滇西北的秋雨来得恰是时候,我来得也恰是时候。380年前,徐霞客也跟我一样,迎着明朝初春的雨点走进了狮子山下的木氏土司大院。我想,徐霞客老先生一定也感受到了丽江木府的“王气”,以至于他在《滇游日记》中留下了“宫室之丽,拟于王室”的惊叹。

迎着朱红色的大门跨进木府,古代皇宫一般的庄严和巍峨统统扑面而来。流光溢彩的建筑衬托出王者的霸气,仿佛在提醒着每一个人:这就是木府。走进去,恢弘的建筑群宛若巨大的艺术迷宫,将这座历经唐风宋雨沐浴后的城堡展现给世人。汉白玉的基座,青瓦白墙的韵致,紫禁城一样的布局,偌大一座府邸里,处处绿树繁花,沟渠萦绕。雕栏玉砌、飞檐走壁的建筑艺术,无不彰显出木府的王者气度。

从638年前朱元璋赐丽江土知府为木姓开始,到清朝雍正元年(1723)改土归流,木府结束了在丽江长达340年的土司统治。在漫长的岁月里,木府经历了无数次的重修扩建。土司们在这里励精图治颐养天年的同时,也让古老的中原文化和多姿多彩的民族文化,在这座宫殿一般存在的府邸得到了最好的保留和传承。

木府是丽江先民们创造的弥足珍贵的智慧结晶。而让我深深惊羡的,则是她别具一格的文化特色。按照徐霞客的描述,作为木氏土司的宫廷式建筑,木府在明代已经形成蔚为壮观的建筑群。可以想象,历史上的木府,一直是丽江政治经济中枢,也是纳西文化的灵魂储存地,她图腾一般的存在,也奠定了丽江文化不可复制的历史地位。

在木府漫游,需要思想和脚步的统一。走在369 米长的主轴线上,雨帘如织,撑一把伞行走其间,我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唯恐打扰了木府风云人物的睡眠。半天的时间,徜徉在162 间屋宇里,我想到了《木府风云》里的儿女情长,想到了木增大土司的开明先见,想到了昔日百亩大院里上演的一部部历史大剧……哪怕我在木府感受的,还远远无法企及她的历史文化厚度,更多的是走马观花般的体验,却也抹杀不了我对她的敬仰。此时此刻,与其说已倾倒在木府的宏伟壮观中,倒不如说是陶醉于丽江文化的博大精深里。

此时,阅读木府,更需要一部厚重的丽江志书作为指路碑。

雨声中,雨点里,置身木府,丽江的千年历史,已然嵌入我的心智。

那一天在忠义石牌坊下,遇见了四座石狮子,这些石质巨狮傲视着每一位朝觐者,它们或口舌张弛,或口舌紧闭。栩栩如生的石雕艺术背后,仿佛寓意着百年木府张弛有度的生存法则,将这座大院的风雨浮沉展现得淋漓尽致。相传,牌坊上的“忠义”二字为明朝万历皇帝御笔亲题。而纵观云南历史,明朝皇帝对木氏土司家族的“忠义”褒扬,并非没有原因。在风雨飘摇的明朝末年,庞大的帝国已经陷入四面楚歌的动荡之中,但她王朝的威严还在。偏居滇西北的木府,仍忠诚地为明王朝拱卫和守护着西南边疆。

聪明的丽江土司汲取了唐代越析诏和大理国的灭亡教训,在夹缝间如鱼得水的生存了数百年,以至于元、明、清三个封建王朝都没有抛弃他们。这份小幸运,既得益于丽江土司的智慧和对中央王朝的忠诚,也得益于海纳百川的丽江文化的滋润。木府大门上的对联“凤诏每来红日近,鹤书不到白云闲。”描述的就是木府对皇帝的感恩。对联出自木府土司木泰的七律古诗《两关使节》。“郡治南山设两关,两关并扼两山间。霓旌风送难留阻,驿骑星驰易往还。凤诏每来红日近,鹤书不到白云闲。折梅寄赠皇华使,愿上封章慰百蛮。”诗以言志,充分表达了木氏土司对中央王朝的忠心和感恩皇帝的思想。如此看来,木府能适应三个朝代,也就在情理中了。

那天,怀着崇敬的心情,在微雨中沿着空旷的广场,踏着方砖走近木府的议事厅。巍峨挺拔的楼宇鹤立在崇楼峻阁中,以雄峙天下的姿态俯视着前来朝拜的芸芸众生。雨中的青瓦上,倏然掠过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雨燕,它挣扎着穿越雨帘,最后停落在飞檐下。

这只雨燕让我想起了曾经在这座深宅大院里生活的女人。

历史上,土司制度在云南的存在,其实就是一部“以夷制夷”的历史。丽江土知府和云南其他地方的土司衙门一样,是远离中央政府的“国中之国”。土司们的一生,充斥着军事扩张、领土纷争、经济革新,自然也少不了皇帝老儿一样如鱼得水的生活。从这个层面上说,在土司府众多的女人们之中,有美满一生的,也一定有痛苦一生的。这是封建社会年代,朱门女子终其一生却始终无法改变的定律。

在丽江人的口口相传中,木府最有成就的土司木增,除了正室夫人,还有一个妻子阿勒邱。阿勒邱是一个非常漂亮而且智慧善良的纳西女子,她也是出身平民的唯一一位木府土司夫人,虽然史书上没有关于她的任何记载,但是木增和她的爱情故事至今都是丽江纳西民族世代相传的佳话。

据说,丽江13 代土司木增在最心爱的夫人阿勒邱去世后,精神备受打击。为情所困的他虽然坐拥丽江,贵为人人羡慕的万户侯,但是因为木府的女主人已先他而去,金碧辉煌的府邸里一派凄然,一派哀怨。回想阿勒邱生前的种种,木增悲从中来,决意远离红尘俗世,最后在37 岁时让位儿子木懿,从此归隐芝山。为情所困而看破红尘,这是民间传说的版本。但史学家们认为,木增的退隐,真正原因是源于明王朝的衰败。一生忠君报国的木增看到明朝大势已去,情绪异常低落,就此产生了不问世事的归隐之心。

木府博物馆的解说员告诉我,历史上,和云南的众多土司一样,木府土司为了扩张和生存,也会把自己的女儿远嫁异乡,用于联姻和求和。这是封建领主们巩固统治的一种交易手段,真正可怜的,其实正是那些生在土司世家的女人。我曾经阅读过大量关于滇西土司的书籍,知道土司制度对那个年代的人们意味着什么,就像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木府,她作为云南三大土司府之首,一定也曾深锁过诸多女人的愁绪和幽怨吧。

木府幽深。我想,那些为了政治联姻而牺牲了个人幸福的女子们,她们一定在这深宅大院里流下过黯然神伤的泪水。木府这么大,不知道历史上是否真的有一个叫做阿勒邱的纳西女人?如果有,她是否也如这只雨中的燕子,在历史的天空和风雨中苦苦挣扎,期盼挣脱束缚,冲向高墙上的天空?

此时,雨声淅沥,木府的历史被雨水冲刷进一个角落,有人遗忘,也有人想起。而那些充满怅惘的幽怨,不在其中的常人是无法体会的。恐怕,也只有远方若隐若现的见证了木府世事变幻的玉龙雪山,可以回答我的疑问了。

到了丽江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文化无疆,艺术无疆。

轻轻推开雕花刻草的朱门,穿行在幽静的回廊中,驻足在波澜不惊的流水前,惊鸿一瞥间,我似乎已在明镜般的水中,看见了土著王朝的影子。而这个王朝的主人,偏安于狮子山下,励精图治发展经济,繁荣文化扩张领土,然后建起了这座庞大的艺术迷宫。

“世居三甸”的木府,是一座用石头和木头堆砌而成的巧夺天工的宏伟建筑,也是一座融汇了汉文化、纳西文化和白族文化的艺术宫殿。议事厅内有一座大堂,朱红的柱子,木雕的屏风,东巴文前的虎皮座椅,无不透露出木府土司的威严。可以想象,数百年前,丽江的木氏土司就是端坐在这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三个封建王朝里苦心经营着庞大的纳西古王国。今天,无数人走进这里,寻觅着昔日的历史印记,虽然王者已逝,但他们的影子还闪耀在历史的天空。

数百年来,作为丽江历史的见证和古城文化的象征,木府一直活在纳西人的心中。她在丽江如图腾般的存在,见证了一个民族不屈不挠、开疆拓土、傲立乱世的气概。即便她的身上烙印着深深的封建土司制度的影子,即便她的高楼殿宇锁住了普通人难以领略的春色。但这些都不重要,毕竟木府太大了,大得犹如一座百花园,所以直到今天,当我真正走近她时,还能从后人重建的壮观美景中,领略到一番别致景象。

木府的建筑,据说设计时大致模仿了北京紫禁城的格局。其中融汇了纳西族和白族的建筑文化。这种融会贯通的艺术风格,也让木府在偏远的滇西独树一帜,成为云南古建筑中的经典。

当时的丽江土司为什么会选择这种风格?答案只有一个:忠君报国的思想和崇文重教、开化通明的风气,还有不弃草昧的思想。

从明朝初年木氏家族成为丽江土知府至清朝改土归流结束统治的数百年间,木府的主人们参与了朝廷大大小小无数次征讨叛逆的战争,并无数次向中央王朝输金助国,慷慨捐献黄金白银。丽江的史书中记载,为了巩固统治,历经元、明、清三朝470年22 代的木府统治者们,曾经十八次贡奉朝廷。历史上,首代丽江土司木得甚至在72 岁的高龄,还跋山涉水直到遥远的帝都觐见皇帝,用“忠诚”二字博得了皇帝的青睐,带回了皇帝的手书。13 代土司木增更是以“明国忠臣”自勉,一生精忠报国。

不论朝代如何更迭,不论乱世如何不堪,岁岁年年里,鸿飞霜降,风云开阖,丽江始终偏安一隅,安全度过了470年。我想,这确实是木氏土司们一种大智若愚的智慧。不然,木府土司又怎能在西南诸土司中以“知诗书好礼守义”而著称于世呢。

为王者,显赫之气是非常大的。自唐宋以来,丽江迅速崛起,一跃而为万物富庶的西南要地。到了元代,丽江纳西头人的统治已经具备坚实基础。这种比较雄厚的政治和物质基础,也为丽江的崛起和木府的兴建铺平了道路。

相较于木府,北京作为首都,历史更悠久,文化更灿烂。在木府兴建的1382年,作为元大都的北京就已经具有两千多年的建城史。经过金中都和元大都建设,在明朝永乐年间迁都之前,北京城的形制就已具有相当的规模。“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的紫禁城,所有的建筑文化都围绕一个“中”字展开,这也让中华文化的理念和精髓在故宫的建设布局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些建筑理念也被曾经走进故宫的丽江土司借鉴得恰到好处。北京背靠燕山,木府背靠狮子山;北京有一条中轴线,木府也有一条中轴线。木府在保留明代中原建筑风格的同时,又贯穿了丽江古建筑古朴简洁、厚重敦实的风格,融汇了汉族、纳西族、白族的精湛工艺,使木府成为了个性与共性共存的丽江“民族文化大观园”。

深厚的文化积淀成就了丽江。打开手机便签,我写下一行文字,以表达我对这片土地的敬仰。这段文字共有八个字:丽江,姓历史,名文化。

雨水打湿秋天,染濡着我追思的双眼。万卷楼下,丹桂已经开始飘香。我的目光抚摸着木府的一草一木,仿佛看到了1639年正月,木天王和徐霞客老先生在芝山解脱林对酌欢谈的影子。他们的身后是歌舞升平的故园。

1639年的丽江,玉龙雪山洁净,闪烁着银光;束河的田畦里,大旅行家徐霞客笔下三年种一次的稻谷已经丰收;木府的过街楼上,木氏土司正在体察民情;大研街上,北上的马蹄急促,茶叶的芳香一路弥散。

思绪无边。我轻轻推开一扇木窗,时光正从松鹤延年的木格子间泄漏。在万卷楼,倘若你的思想是属于这座藏书阁的,那你一定会从容地把内心穿越到数百年前,在满怀的书香里重逢一位位不朽的先人。他们中有木增,有徐霞客,也有阿勒邱。试想,当年的丽江土司木增在这里斥巨资修建了这座云南最大的藏书阁,该是多么豪迈的一种气魄。作为一名善治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他也许在万卷楼中掌灯夜读,寻找治理良方;他也许时不时乘轿出行,巡查民情;他也许打马走过四方街,与民同乐;他也许稳坐中堂,谋划着面向北方川藏线的攻城掠地。但我看见更多的,是土司建造这座万卷楼的执着。

一座土司府,半部民族史。三层万卷楼是木府最高的建筑,在木增统治时期,万卷楼的藏书已有3 万余册。这万卷书中,收集了大量经、史、子、集等各类要籍,也收藏着诸多经文与刻板。万卷楼在庞大的木府鹤立鸡群般的存在,说明了木府主人对文化的推崇和尊重。不然,木牌坊上那行云流水的四个大字“天雨流芳”,又怎么会被纳西人理解为“读书去吧”呢?

读书破万卷,是封建社会文人志士的至高追求。明朝时期,社学、义学等启蒙教育机构盛行,书院兴办,科举制度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鼎盛时期。生活在这一时期的丽江土司,也纷纷效学中原,将弘扬文化教育作为推动丽江社会发展的重要手段。木府建造三层飞檐的万卷楼,就是最好的佐证。尤其是在木增统治时期,丽江引进了大量来自中原的仁人志士,他们带来了宝贵的中原文化和先进的生产力,使丽江的多元文化发展达到了巅峰。这位土司也因积极引进汉文化,成为明朝著名的文学家、藏书家和书法家。而他统治下的丽江,此后也成为云南少数民族地区中文化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就这一点而言,木府土司对丽江的贡献是值得肯定的。

“万卷浑如邺架藏,清藜小阁满云香。”在木府,我读到了丽江土司木增的诗作《检书》。在丽江的历史上,曾经官至左、右布政使司布政使和太仆寺正卿的木增是一个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人物。他精通政治,擅长谋略,也具备非凡的艺术才华。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和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诗词成就最高,是云南土司中的翘楚。在政治上春风得意的木增,打造了明朝时期丽江政治经济文化登峰造极的巅峰。而中年归隐芝山后,他一心习文读书,也给后人留下了无数不朽的篇章。他在《芝山居》中写道:“我爱芝山景最佳,屡经甲子不思家。此中饮食殊人世,辟谷常吞日月华。”远离世事纷扰的他,醉心于世外桃源,写下了著名的《采芝曲》。“采药南山曲,云霞染我衣。呼童收拾净,带得紫芝归。”木增以王者之尊,遁身苍野之境,写就山野诗情,在丽江的历史上,恐怕仅此一人了。

木增不是浮庸之辈,其虽为偏居蛮夷之地的丽江土知府,但思想非常开明。在云南土司的历史上,丽江土司是最早接受汉文化的少数民族土司。正因如此,明朝的史书称:“云南诸土司,知诗书,好礼守义,以丽江木氏为首。”木增在任时,“有事则戎马行间,无事则诗书礼乐。”为丽江的民族和谐与文化繁荣做出了重大贡献。

一楼读书,二楼藏书,三楼写书。万卷楼的建成,象征着明代丽江崇文重教之风,由底层庶民渴望读书,渐渐演变为土司阶层的以身作则。木府的这种知礼好学的精神,造就了丽江文化的兴盛,最终使这座茶马古道上的驿站,成为中外闻名的历史文化名城。我想,丽江今天的成就和辉煌,与历史上的木府是分不开的。

事实上,万卷楼的修建,既是木府崇文重教的表现,也是土司家族推动文化融合、巩固地方统治的精彩一笔。不管怎样,它的建成,充分展现了勤劳智慧的纳西族先民们广采博纳多元文化的开放精神。仅此,木府土司们就足以成为后人效学的榜样。

与木增土司一样,徐霞客也是丽江历史上绕不开的一位人物。

1639年的正月二十九日,受木增之邀从鸡足山远道而来的徐霞客,骑马前往位于玉龙雪山南麓的芝山解脱林。在那里,已经让政长子木懿15年之久的老土司木增,已经备好茶酒盛宴和书文,等候仰慕已久的徐霞客到来。可以想象,一位是行走山川、只问旅途的千古奇人,一位是淡出宦海一心归隐的退位土司,他们的相逢该是一出怎样激动人心的场面。

这一天注定将被徐霞客写进史册。木增设下盛宴款待客人,以至于让徐老先生在《滇游日记》中记述道:……木公出二门,迎入其内室,交揖而致殷勤焉。布席地平板上,主人坐在平板下,其中极重礼也。叙谈久之,茶三易,余乃起,送出外厅事门,令通事引入解脱林……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后数天,木增再次设宴款待徐霞客,其中一次宴席“大肴八十品,罗列甚遥,不能辨其孰为异味也。”正是在这次盛大的宴席上,徐霞客第一次品尝到丽江粑粑。

受到木增盛情款待的徐霞客,在丽江逗留了十多天。在这期间,他为木增的《云遘淡墨》集作编订和加工,为木增的《山中逸趣》集撰写书跋,为求贤若渴的木府写信推荐内地名士,并为木增的第四个儿子木宿评析习作,教写范文。他“连宵篝灯,丙夜始寝”,将中原汉文化的精髓源源不断地灌输到木府,同时也详细记录了明末丽江纳西族聚居地的生活状况、民族关系、礼仪习俗及气候、物产、景物等,为后人研究明末时期丽江的经济和社会状况留下了宝贵的文字资料。由此可见,徐霞客正是因了木府才得以结缘丽江。

在丽江木府门前,我曾经看到过一座徐霞客和木增相谈甚欢的雕塑。雕塑上的两人惺惺相惜,徐霞客执书而谈,神态自若;木增抚须倾听,心神专注。这,恐怕就是中原文化与丽江文化相融相交的最好注解吧。

徐霞客老先生在丽江客居的日子,史书记载只有短短的十多天,但是作为木府从鸡足山请来的客人,他在这短暂的日子里,争分夺秒地为木增修订作品,撰写了大量史料,饱览了丽江古城里的风物名胜,也与木府的主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崇祯十三年(1640),因常年旅行最终积劳成疾的徐霞客,在腾越患上风湿重病,无奈之下,他只好结束滇游的行程。这年八月,徐霞客由巍山回鸡足山,边养病边为木增撰写《鸡足山志》,还写下了《丽江纪略》《法王缘起》《近腾诸夷说》《溯江纪源》等文。至年底,徐霞客“两足俱废、心力交瘁”,双腿彻底瘫痪的他思乡心切,产生了回江阴的念头。得知徐霞客回乡的意愿后,木增派人用滑竿护送徐霞客东归。这支从云南出发的护送队伍,一路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历时156 天,终于将徐霞客和他数量众多的日记草稿安全送回江阴。此时,明朝的统治已经岌岌可危,社会风雨飘摇,因贫病交加而无力整理书稿的徐霞客,经过数次辗转,遍寻知音,才将所有的书稿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保存整理。半年后,55 岁的徐霞客在老家去世。

我常常想,如果木府不护送徐霞客回乡,那么,老先生最后一次出游的日记,必将在他带病回乡或客死异乡的途中遗失,那样,中国历史上就将缺少这无以替代的“千古奇书”,中国的地理研究和明朝末年西南社会状况的研究,也必将留下许多空白和遗憾。

人间大美莫过于以心换心的深情厚谊。是丽江和木府成就了伟大的《徐霞客游记》。在徐霞客最后弥留的日子,他一定想起过遥远的丽江府和昔日的故人们,玉璧金川拱卫的纳西古王国,或许成了这位大旅行家最后的情感归宿之地。

如今,斯人已逝,玉龙雪山依旧纯洁如初;玉泉河水依然长流不竭;狮子山上的古柏枯了又绿。此时的万卷楼下,却已无结伴而行的故人打马走过。

风吹拂着七一街,沿街的灯笼在摇曳。拱桥上,残留的雨水正滴落进青石的缝隙里。古色古香的老房子里,飘散出各种丽江小吃的味道。你不问,热心肠的老板也会告诉你,哪一款菜谱来自几百年前的木府,哪一款,又是来自烟火淡淡的民间。

徐霞客吃过的丽江粑粑和腊鸡,如今还摆在橱窗里。人们都知道,它们源于明朝,诞生于丽江,是丽江这座城市最有名的传统特色小吃。

来丽江旅游,七一街是一个不能不去的地方。置身于富有江南特色的青瓦小巷,在碧水流觞、柳丝拂面的意境中感受古城别致的风味,由不得自己不去品尝纳西人家特制的风味小吃。七一街的风味小吃沿巷陌和水岸布设,外地人去丽江,皆以得尝那里的风味小吃而为幸事。丽江风味千余年来盛行不衰,极尽云南饮食特色的风骚。豆焖饭、三文鱼……还有冰粉凉宵、纳西烤肉等特色美食。这些小吃色泽鲜美,味道回香,深为游人赏识,往往食而不忘。

走过七一街,再走入官门口,触目之处,满街尽是烟火人间的味道。繁华的市侩景象,让这条老街每天都上演着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

丽江人都知道,官门口这座老城门,在遥远的封建时代,是丽江古城里贫富人家的分界线。城门里住着达官贵人,城门外住着普通百姓。这里曾走过无数官府出巡的马队,走过身穿铠甲腰佩刀剑的士兵,也走过翻越木府墙头的木家少年。幽深的城门下,年方十八的官家小姐在漫步街头,土司的家丁正威风凛凛招摇过市。喧闹的街角,去往西藏的马帮迤逦而过,留下马锅头和茶铺女子打情骂俏的嬉笑。红灯笼下,新写的喜帖随风摇曳,邻家的纳西女子正在招亲……一部时光的书签,不经意中就记录了丽江的前生后世。

丽江的名气,除了古朴庄重,还因了她的繁华绮丽。丽江虽没有北京的雄视天下和霸气侧漏,也没有金陵的六朝金粉与虎踞龙盘。但是这座古城一样在千百年的时光中散发出醉人的东方风韵。王公贵胄,巨商高贾,迁客骚人,马帮驼队,缱绻佳话……丽江古城负载的实在太多,饱经沧桑后,她以融汇了多民族文化而声名远扬,所幸历史钟情于她,让其承受了如此厚重的历史文化韵味。

在丽江古城,夜色里的游食才是最具情趣的。风清月明,柳影弄波,玉泉河静如含羞的处子,从临河客栈的窗下款款淌过。河水流处,时有歌声或古乐从远方传来,唱腔起处,卖小吃的女子,嬉戏的孩童,夜游的旅客……人们各有各的趣头,各有各的休闲方式。许多来到古城的游人只看到丽江的历史厚度,却忽视了她时尚的一面。其实,在大研古镇走一走就会发现,丽江这座城市,她不缺小桥流水,不缺古道热肠,不缺锅庄古乐,更不缺来自民间的时尚风情。酒吧、咖啡店、音乐厅等太多的流行元素,正努力融进古城的每一个角落。那暖心的吉他弹唱声,那勾人乡思的萨克斯声,那充满青春活力的流行音乐声,早已把心揉化,让你不由自主地把它轻轻安放在了这里。

八十多年前,美国著名的探险家约瑟夫·洛克曾经三次来到丽江,拍下了无数珍贵照片,向世界展示了一幅幅充满东方韵味的人文风情画卷。我想,如果洛克还能看到今天的丽江,看到古老文明和现代文明和谐共生的精彩画面,他一定会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多少次,坐在古城的中央,在一户民居的窗台上,眺望夕阳下薄暮笼罩的玉龙雪山,手持一本史书追忆木府往事。我的脑海中闪过的是木增,是阿勒邱,是徐霞客,是一代代生生不息的纳西人。这佳话眷拥着的四方街,这歌声灯影里的网红路,这平民化、世俗化的三眼井,这悲欢起落的木府大院……这些百页黄卷也写不尽的人间悲欢离合与苦辣酸甜,仍是没有玉泉河水长呵。

去束河,一路和和美美。

离开木府时,行囊中揣着徐霞客的《滇游日记》,读着老先生在《丽江纪略》中“过一枯涧石桥,西瞻中海,柳暗波萦,有大聚落临其上,是为十和院”的记述,跟着古城的朋友一起去寻找明朝的“十和院”。

束河在明朝的时候,叫十和院。何为“十和”?据说“一曰天和,二曰地和,三曰时和,四曰序和,五曰人和,六曰意和,七曰道和,八曰气和,九曰情和,十曰趣和”。总之,束河“以和为贵”,普通民众也以“和”姓居多。

柳枝垂下如丝的细叶,潆绕的溪流汇集成潭,清碧的水色涵养着小镇。束河就是用乡愁老家的空灵情怀,接纳着南来北往的人们。我沿着石板铺就的小道蹀蹀前行,恍若闯进了三百多年前的丽江。古老的木门,黑亮的青石,斑驳的路面,灰色的青瓦,闲坐的游人,哒哒的马蹄,以及古镇千年不散的古朴风情,无不张扬着束河古镇原汁原味的本色。

如今,在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场景日渐消逝的今天,偏居古城一隅的束河不仅较好地保留着稻菽泛浪、柳丝吐翠、田舍掩映、溪流阡陌的原生态田园风光,还在青山碧水间隐藏着一座格局保存相对完整的传统村落。这座村落居于高山之下,隐于群峰之间,坐落于龙泉河畔,掩映于柳林之中,既有高原山寨之奇,又有江南水乡之秀,恢弘气势里尽显朴素大美,人、村、景三者和谐相依相融,诠释着天人合一、自然和谐的至高境界。

作为游牧民族遗留的典型特征,束河的皮革制作工艺和骡马交易,曾经完整地保留到上世纪末。而勤劳智慧的纳西民族,也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完成从游牧民族到农耕民族的过渡转型,他们种植农作物,也擅长手工和经商,曾经把高大威猛的“丽江马”和精美的皮革卖到川藏和整个云南地区。

许多地方的村落文化都活在了记忆中与传说里,走进束河传统村落,却还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文化气息。那晨曦里夕阳下炊烟袅袅的农家小院,白墙青瓦的古老建筑,无不吸引着世人关注的目光。1340年时光精雕细琢出来的茶马古道文化在这里生根发芽,独具韵味,又透着一种质朴典雅的气质。

百年茶铺泰昌号里,隐隐溢出普洱茶的芳香。买与不买,游客都可以在这里讨到一盏香茗。和气生财的背后,束河人包容豁达的性情,如水一般涵养着这座古镇。千百年来,“和”作为珍贵的情感基因,渗透在束河的每一个角落,融进了每一个人的生活中,已经成为纳西民族精神的重要构成部分。

地处滇藏茶马古道上的束河注定是不平凡的。布局有序的村庄被山水环抱,体现出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在每一条巷道中,往往都有着一条连接老街的通道。整座村庄格局大气,巷道曲折迷离,处处蕴涵着“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使得古镇平添几份书卷气。村中改造过的巷道两边坐落着店铺、作坊、饭馆、民居等古建筑。穿过一个个巷陌,漫步其中,就如同翻阅着从唐宋到民国时代的书页。古老的石板街上,茶肆、酒坊、瓷器铺、东巴纸坊等当街林立,传承着古镇当年茶马互市的遗风。

在束河,我用脚步丈量着古镇的历史长度,用双眼阅读着束河的历史厚度,用内心去感受久违的乡愁,一点点拾起那些曾经散落的精神遗产……毕竟,关注束河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不为凝固历史,只为延续记忆。遥想当年,数百支日夜行走的马帮商队撑起了束河的市侩繁华,无数土特产、瓷器、茶叶由此穿村而过,走向远方。千百年来,或从容不迫、或行色匆匆的北去西藏从事茶马贩运的商帮羁客,就在这座古镇上南来北往着,带走了一个时代的辉煌和印记。

跟随着徐霞客的脚步,漫步在百年老街上,随便撞进眼帘的一口古井、一株老柳,一座石桥,都有一段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这些故事,或让人忍俊不禁,或让人唏嘘不已。如今,尽管束河原有的功能已经丧失,世界各地的游客蜂拥而入,现代文明正在冲击着这个古老的村庄,但是它曾经创造的辉煌历史、沉淀的厚重文化依然被后人追寻。也许正是因为时间的积淀,才会让束河古镇变得如此有味道。

如今的束河古镇,既有高堂华屋、深宅大院,也有小楼庭院、村居农舍。普通的农家依然保留着耕读传家的生活方式,传承着浓浓的纳西东巴文化根脉。一千多年的时光打磨了束河的历史厚度,生活在“以和为贵”这个屋檐下,束河的纳西人用一个“和”字延续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追求,从游牧走向农耕,再从农耕走向今天的城镇化。幸运的是,即便在如此悠长的岁月中,束河的村民们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独特的乡村记忆,传承着神秘的东巴文化,保留住了原汁原味的精神故乡。对他们来说,如何在城镇化的大潮中留住那份乡愁,才是最重要的。

今天,如果从建筑上看,束河似乎已经跟不上外面世界的节拍。但是也正因为有了当地人对古老历史文化的坚守,才得以保留了我们眼前这些深厚浓郁的历史与文化,用原汁原味的文化特色吸引了世界的目光。今天的我们,也只有走进这样古朴的城邦,才会感叹古老的建筑真的可以将历史和时间留住。因为,在那沉积了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的历史沧桑之上,能作为历史文化符号流传给后人的,除了蒙尘的黄卷外,就是这自然本真的精神家园。

雨后初霁,古色古香的白沙古镇用一碗香茶迎接了我们的到来。

不用你问,古镇上晒太阳的老人也会告诉你,白沙是丽江土司的发祥地、纳西族先民最早的聚居点,也是丽江三大古镇中最具么些(纳西)遗风的古镇,他们守候了大半生的这条老街,曾经是丽江政治、经济、商贸和文化的中心。

白沙的历史确实充满了荣光。据说木氏家族最初的祖先在南下夺取丽江后,途经白沙时,被这块藏于大山深处的璞玉深深吸引,认定白沙就是一块极为难得的风水宝地,便将丽江最早的纳西政权设在白沙,从而开始了木氏家族在丽江发展壮大的辉煌历史。直到1383年,木氏将政权迁往大研镇,白沙才完成了她作为古代纳西政权所在地的使命。

那天,我在白沙深深感知了文化的韵味,一种文化化人的韵味。那个叫和金花的纳西妹子和她的姐妹们为我们展示了纳西东巴扎染的精彩一幕。看着姑娘们熟练地完成扎结和染色时,我想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会不由自主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慨。感慨中有对历史的尊重,也有对文化的寻根。从纳西乡亲对东巴扎染深厚的感情里,我似乎看到了传统民族文化给予白沙人的慷慨赐予,也让我这个外乡人一下子就对白沙古镇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好感。

那天,走在白沙古镇窄窄的巷陌间,驻足在一座座古色古香的小家屋檐下,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一代代丽江商儒,他们从眼前的这条石头路上开始,穿过羊肠一样的古道,走出丽江坝子,一直走向山外的世界。他们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异乡完成了资本积累后,又带着丰厚的财富回到这个藏匿于雪山脚下的村落,在这里建住宅,建作坊,建学堂,依托这远离尘嚣的净土,构筑着属于自己的一方心灵家园,使白沙成为丽江的世外“桃花源”。

依然是那天,文管所里的银杏树上,金黄的落叶正随风坠落。站在古老的白沙壁画展馆里,我仔细端详着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壁画。那一幅幅以宗教活动为题材的壁画,综合了多种教派的风格,也体现了纳西民族的精神和审美追求。它庄重肃穆中隐隐透出的神秘,仿佛在告诉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这些古老的壁画,就是古代丽江宗教文化大繁荣大融合的缩影。而今天,曾经精美绝伦的壁画,也无法承受时光的侵蚀,正在慢慢斑驳。那一瞬间,历史的沉重感扑面而来。

转身离开,再轻轻把门掩上,外面的世界一下变得清朗起来。我把目光投向远方,看到古镇的人家密密匝匝地分布在古老村庄的各个角落;近处的山峦青翠欲滴,出岫的雪峰白雪皑皑;在秋日雨后清丽的阳光下,坝子上的田野农舍被柔柔的山岚缠裹着,若隐若现恍如仙境;起起伏伏的黛峰像历史黄卷上来来去去的笔尖,点一下,白沙的秋天,似乎随时都会滴落浓浓的墨香。

我眼中的白沙之美,贵在幽静。行走在古村落中,感受着这里古色古香的民居和亦真亦幻的俗世风景,顿感古镇虽然繁华不再,但是仍保留着最后的文化本真。虽然历经千年沧桑,白沙古镇的纳西人家还完完全全保留着原生态的民风民俗,让我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这座古镇的历史厚度。

离开古镇时,在街巷的一角看到了一家工艺品店。细细观看,热情的店主人盛情邀约品茶,始知历史上的白沙古镇商业及手工业非常发达,高峰期曾经建有数百家打铜的作坊和数不清的纺织铺、刺绣坊,那些精美的黄铜用具和手工饰品,就随着马帮出发,远销藏区和南亚东南亚。交谈之余,不禁感慨万分,遥想几百年前,白沙古镇上车水马龙,客商如织;打铁冶铜的匠人叮叮当当,一丝不苟;纺织刺绣的女子眉目含情,心心念念。一座古镇,一条老街,就浓缩了丽江的人文风情。

而今天的白沙,唯一剩下的,就是古朴和宁静了。

在白沙,一定要享受慢生活。如果有那么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你完全可以把赶路的脚步停下来,靠在老街上,在一米阳光中与她静静共度时光。如果你去过那里,你更不会将白沙遗忘,因为石桥上传来的马蹄,屋檐下风干的扎染,老店里飘出的茶香,小院中裰花的绣娘,全都已经触到了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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