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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时期的向阳村

2020-12-06木祥

壹读 2020年9期
关键词:文昌向阳村长

◆木祥

1

庚子年正月初三,村长黄爱国开完“新冠防疫”紧急会议,马上给妇女主任赵桂花打电话:赵桂花,你们的广场舞不要跳了!

赵桂花:那初五的广场舞大赛不赛了?

黄爱国:不赛了!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天气还冷呢,赵桂花把手机放进衣袋里,又把粉红的舞衣拉紧了一些,怔了一会,想着如何把这消息传达给兴致勃勃的舞伴们……

这边,黄爱国又回复老婆的未接电话:吴春香,什么事啊?

吴春香:黄爱国黄村长你明知故问啊!除了大棚蔬菜的事,还有什么!

吴春香正在自家的大棚蔬菜基地里组织采收西红柿,黄瓜,芹菜,青菜,菠菜……新鲜水灵的蔬菜都成熟了,算好春节期间上市的。

黄爱国突然感到自家的形势也不利。黄爱国家在向阳村的平川河边承包了一百多亩土地,种植大棚蔬菜,原计划春节上市,在旅游黄金周要收回成本还有利润。疫情来袭,江城市停止旅游接待,连县里镇上的集市也停了,聚会停了,婚丧大事都得取消或从简。黄爱国知道,老婆打电话,是问这菜卖到哪里?

蔬菜原来是批发到江城市农贸市场和附近各个街道去卖的,每天早晨,蔬菜大棚门口车水马龙。

吴春香站在大棚里,太阳红彤彤的,她的脸红扑扑的,冒着细汗,拿着手机的手上有些许泥点,说:今天,人影子都不见!

黄爱国说:先不忙采摘,等我回来商量怎么办。

什么时候回来?

要到晚上了吧!还有许多事要办。

黄爱国挂了电话往村里赶。他开着他那辆灰色的“长城哈佛”皮卡车,春节那天,老婆在车身上挂上了几枝绿色的松枝,三天过去了,松枝的颜色还是绿油油的。他打开了车窗,初春的坝子里,飘浮着淡淡的雾气,道路两边的柳树,榆树,桑树,蓖麻都还没有发叶,枝条上站着的麻雀忘乎所以叽叽喳喳地叫着。乡村道路两边的田地里,是绿油油的蚕豆苗和油菜花,蝴蝶轻盈地飞着,蜜蜂浅浅地吟唱……凉风吹进车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也传进车里……

黄爱国心里掠过一丝郁闷,觉得今年的春节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场面又有点冷清。他习惯性地用左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很黑,一绕一绕的自然卷曲,有点像是哪个明星的头发造型。不知内情的人,以为他是美发店里烫出来的,其实不是,是天生的。说也奇怪,黄爱国的父母都不是卷发,弟弟妹妹也不是,唯独他,生下来就是一头卷发。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村子里人送了他个外号:卷毛。

村子里人还说:卷毛娃娃,将来有前途,不当官就要发财哩。

财是没有发的。黄爱国进四十了,从高中毕业开始,多年来四处打拼,有顺利的时候,但也难免遇到障碍,让他记忆犹新的是,开“土鸡食府”遇上了禽流感,做旅行社遇到了“非典”,搞房地产遇到金融危机,反正是不太顺利,虽然没有太亏本,但也没有发财。于是,他带着老婆打道回府,回村种大棚蔬菜,蔬菜还没上市,正遇上换届,村里人都认为他有闯劲,四十刚出头,正年轻力壮,就选举他当上了村长——也算是应了早年村子里人说他“不当官就要发财”的那句话……

皮卡车突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黄爱国心里一惊,握紧方向盘,觉得有点失态。开车怎么能走神?!关键时候,要沉着,要冷静。一村之长加上一家之长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会造成负面影响。

调整了一下情绪,车也进了村子。村里有一条小街,是过去的赶马路,现在逢五逢十赶一次集。村委会在街南头。车在街上行驶,两旁房屋鳞次栉比,簇拥着一条不太规整的水泥路。房屋拥挤,街道时宽时窄,地面高低起伏,地上有鞭炮纸屑,果皮,石子……黄爱国没有看到什么人,倒是新贴在墙壁上的宣传标语红底黑字十分显眼,内容都是抗击新冠病毒的。车速比较慢,他浏览了一下宣传标语,觉得今年的宣传标语换得勤。先是扶贫攻坚的,后来是扫黑除恶的,一年刚结束,新的一年才开始,又换上了这个:少出门,戴口罩,不访友,不串门,不拜年,新婚喜事慢慢办,如有丧事要从简,蹲在家里作贡献!

黄爱国不由自主苦笑了一下:“蹲在家里作贡献”。他一直号召村民甩开膀子干,甩掉贫困的帽子,万众一心奔小康,现在又要号召村民“蹲在家里作贡献”……

黄爱国感到工作压力大。他从前觉得,当个村干部,没什么大事情,无非是调解家庭纠纷,解决产业结构,参加一下会议。然而,自从上任,重要工作专项整顿接连不断,听说,马上就要进行振兴农村专项工作……他觉得肩上的担子不轻。

皮卡车转了一道弯,他在村委会门口停了下来。打开车门,下了车,径直进了村委会的大门。

2

村委会是前两年才新建的砖混水泥房,小院里有一棵古柏,一棵古槐,一棵紫金花。古柏年岁己高,百年沧桑啊,叶片却还顽强地发绿。这是旧社会村子里的大地主樊有禄家四合院子里留下的,村委会建新房的时候,破败的老四合院就拆了。有人提议把三棵古树都砍了,黄爱国说,向阳村的遗物也不多了,这几棵古树就不要砍了,于是就留了下来。

黄爱国进了院子,就看到几个村干部围着古柏站着。副村长蒋文昌挨个给他们传烟。看到黄爱国,也顺手递上一支。

黄爱国看了一下蒋文昌,五十出头了,头发花白,人精瘦精瘦的,下巴上有几根黑里透黄的胡须,眼睛虽小,但扑闪扑闪地很有精神。

黄爱国知道,蒋文昌平时都是抽“红河”,过年了,他传的是“红云”,上了一个档次。

黄爱国摇摇手:我刚戒了,老村长不要“贩毒”了。

蒋文昌生气似地瞪了一下眼,朗声说:戒什么戒?古人都说了,烟是“和气草”,见面了,相互递支烟,交流感情——从前,一个烟锅里装烟,几个人轮着抽呢!

黄爱国知道,蒋文昌善于交流感情,所以当了十多年的村长。只是后来,因为向阳村的一条通往镇里的路道多年没有铺上水泥,没有实现道路硬化的目标,自己引咎辞职。说自己老了,不适应形势,找不来项目,对不起村民。

辞职以后,他找到黄爱国。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也是在这棵古柏下,晚霞映照着蒋文昌沧桑的脸庞。他沉思了半响,才喃喃地说道:爱国,这村干部我干了快二十年了,让年轻人上,我心里愿意。但是,这工作我毕竟干了十多年,真舍不得离开!其他事我做不了,我再当副职,将功折罪,发挥余热……

看着老村长,黄爱国心里一阵发热,选举副职时,对村民说:承蒙大家相信选举我当村长,但我从来没当过村干部,要承前启后,希望老村长协助我几年!

村民觉得黄爱国说得有理,并且,蒋文昌本来人缘就好,于是就当了副村长……

黄爱国接过了蒋文昌的“红云”,夹在耳朵上。

蒋文昌就说道:爱国,都到齐了。

黄爱国一看,村干部真的齐了。张家福,彭泽亮,马尚文,刘国荣,赵桂花,都齐刷刷站在院子里。黄爱国心里有点热。这大过年的,都有老有小,把他们召集到这里来,实在有点过意不去……一切都在不言中,他向他们点个头,就算打招呼了。

其实,村干部们都是在“向阳芝麻官微信群”里和黄爱国打过招呼的。黄爱国在微信群里通知到村委会集中的时候,他们都点了一下“爱国”的头像,回复:收到!收到!赵桂花还用了一个OK 的手势。这些村干部,文化不高,还都会用感叹号,用潇洒的微信表情包。微信群里,他们都没有问开什么会,都在看电视呢,国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件,都知道是有重要任务了。

于是,黄爱国说:外面风有点大,都进办公室吧。

都往办公室走。办公室在一楼,五十来平米。办公桌摆在屋子中间,桌子的正前方,一个镀铬圆盘上的两根金属旗杆支撑党旗、国旗。桌子侧面,摆着陶瓷茶杯,烟灰缸。四周是钢架和人造革做成的椅子。墙壁雪白,角落处偶尔有点蛛网,墙壁两边,红底黄字的牌子上写上了入党誓词,八项规定,还有党务政务公开栏,村干部值班制度和村规民约。

不锈钢凳子上有灰,村里好久没有开会了,黄爱国擦了一下,坐在南面。一切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所有的人都感到黄爱国棕色的圆脸比平时绷得紧,他们觉得黄爱国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

都围着办公桌坐了下来。

黄爱国一眼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赵桂花。突然想起电话里没有说完的话,说道:赵桂花啊,广场舞比赛取消,我想也只是暂时的事,你们舞蹈队不要有什么情绪。

蒋文昌接话说:排练了这么长时间,想去争第一,十万元奖金呢!

张家福说:信用社财大气粗啊,拿出十万做奖金!……

其他人还想继续广场舞大赛的话题,黄爱国就打断了。他知道,村委会开会,容易偏题。以往嘛,大家说说高兴,就让他们说,今天情况不同,便说:还是言归正传。

大家就停了。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黄爱国,看到他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开,浏览了一会,不知道为什么,又合上了。说道:

这是一场硬仗啊!

停了差不多半分钟,又沉思了一下:硬在哪里?我们镇、我们向阳村与江城市相隔有多少公里?直线50 公里都没有。江城又是旅游城市,外来人员多,旅游的,开宾馆的,春节黄金周人来人往,病毒容易输入。再加上过年,打工仔些都回来过年,晓得哪些来自湖北武汉?还有,过年结婚的,要动员推迟办喜事。出了丧事怎么办!

黄爱国停顿了一下。眼睛沿会场绕了一圈,村干部们认真地听着。偶尔出现凳子轻轻的挪动声。黄爱国同时看到一只鸟儿歇息在窗外老柏树的树枝上,树枝在摇动,鸟儿也在摇动。

他收回目光,又说:

最让我头疼的是黑竹丫口,大家知道,这里是我们江城市通往D 市的交通大动脉,然而,黑竹丫口又是向阳村的地界,属地管理,我们村负责参与监测检查站的工作!

还要说什么呢?黄爱国想了一下,好像就这些了。

黄爱国很不会说官话,平时也很少开长会,开会也是有啥说啥,有时候,在电话上,在路上就把事情安排了。

这次情况不同,在回村的路上,黄爱国想和镇长一样,在村干部中作一番动员。当然,动员的话都是现成的,黄爱国把镇长的讲话记在了笔记本上。但他还是没有照笔记本念叨,黄爱国最不喜欢念文件。他看了一下笔记本上抄的:生命重于泰山,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责任!新冠防控,关系到人民群众的生死健康,社会的稳定……他相信村干部们,都在电视里听过无数遍了。所以,记在笔记本上的话,最终还是没有念。最后语重心长地说:

就这几件事,要让我们塌几层皮!

看到黄爱国不再讲,蒋文昌就接话了:形势很清楚了,任务也明确了。只是千头万绪,如何开始,如何落实责任,扎实工作的问题了。

黄爱国说:老村长说得对,大家要讨论一下,分一下工,分头去干!

村干部都不沉默了,异口同声地说:分工吧!分到什么都尽心尽力地干!

张家福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张家福是向阳村最大的自然村“大营村”的村民组长。历史上,大营村一直地处于向阳村的中心地位,旧社会,乡保长的官衙设在大营村,解放后,农协会,村委会,革委会,都设在地主樊有禄家的四合院里。这大营村,就有点像我们国家的直辖市了。所以,这张家福,就像是直辖市的市长,说话也比其他村民小组长嗓门大一些。这张家福快六十了,却显得很有活力,这时,他有些激动,说道:向阳村老辈子就有句俗话,说是村望村,户望户,群众望干部!关键时候,不是村干部也要干,是男子汉都得冲在前面!一级响应,打仗的姿态了嘛——病毒就是敌人,敌人来了,你躲在后面啊!

听了张家福的大道理,其他村民小组长面面相觑,继而点头表示同意。

花椒坪的马尚文不喜欢说大话:爱国,我看不要表态了,讨论一下怎么干!

大家就愣了一下。

黄爱国说:我想啊,我们向阳村,既集中,也分散,好在每个村民小组我们都有干部,我觉得每个干部负责一个小村,宣传,入户调查随机访问,控制隔离活动等等都由各村的干部负责。

于是,村干部们都释然了,纷纷说道:就这样,各自负责包干,谁村出问题谁负责!

蒋文昌说:大家静一下静一下!我说啊,你们把爱国说的几件事都记一下,一件件的落到实处。过年了,家家都习惯请春客,村民都喜欢打麻将,你们要下点硬功夫!

大家都说:明白了!

说完就摩拳擦掌,起身,准备回村去。

黄爱国看到大家都有点坐不住了,于是宣布散会。

边起身,黄爱国又说道:我和老村长也不会闲着的哦,要负责全面检查,还有黑竹丫口监测站的工作。

大家都笑着说:晓得的,怎么不晓得嘛……

3

村干部陆续走出村委会,黄爱国和蒋文昌也分了一下工。

黄爱国说:老村长,黑竹丫口海拔高,气候恶劣,我组织志愿者去监测站。

蒋文昌说:爱国,黑竹丫口离村子远,你是主要领导,要抓全盘,就我去吧!

黄爱国想了想,这几天,村子里也是事无巨细,宣传,排查走访,几个小村的防疫;还有最头疼的麻将室,春节聚会,武汉回来的人要隔离……就说:也好,老村长你先组织人马上去黑竹丫口,等村子里工作有头绪了,我随后就到,你若身体不适我换你下来。

蒋文昌说:有什么问题?黑竹丫口是我经常跑的地方!我组织党员骨干去黑竹丫口,你负责全面!

黄爱国就同意了,他想,黑竹丫口是向阳村工作的重中之重,反正自己也不能不管,便说道:有什么困难,你就直接打电话给我。

蒋文昌:好。

想了想,又说:爱国,我组织人员马上去黑竹丫口,后勤保障也得安排个专人负责。

黄爱国一听,觉得有道理,他马上想起了赵桂花,忙喊道:赵桂花你等一下再走。

赵桂花就站住了。赵桂花已经到了大门外,听到叫声,扭转头,看到黄爱国面带微笑看着她。很明显,黄爱国脸上的表情松驰了许多,连头上的卷发,也自然了一些。可能是工作安排好了,心情好了一些,赵桂花这样想着。

赵桂花走了进来,黄爱国说:赵桂花啊,你虽然是村干部班子成员,但不是村民小组长,广场舞大赛也暂停了,就负责一下后勤保障。这样的话,你的合作医疗和药店也不影响。

赵桂花说:我回家去安排一下,有什么具体工作打电话给我!

黄爱国没有想到赵桂花答应得如此爽快。他突然觉得,这赵桂花天生就是当村干部的材料。仔细一想,黄爱国发现这村干部怎么好象还有遗传呢?!像老村长的父亲,过去就是贫协会副主席,自己的父亲,也当过生产队长,赵桂花的母亲,过去就是向阳村妇女主任兼接生员,村子里许多人都是她母亲接的生,妇女主任也当到了干不动的时候……

赵桂花爽快地答应了,黄爱国还是叮嘱说:给家里说一下,特殊时期,克服一下。

赵桂花:晓得的!我们家做的是小买卖,不像你,是家大业大,百亩的大棚蔬菜,不要后院起火啊!

说完就都往外走……出了村委会大门,黄爱国看着蒋文昌骑着电动车走远了,才上了皮卡车,松了一口气。再琢磨一下赵桂花后院起火的话,真还有点心虚,老婆叫自己回去处理大棚蔬菜呢,100 多万的投资,打了水漂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发动起车子,车头上的小喇叭就响了。黄爱国在镇上开紧急防疫会,镇里就发了十多个广播宣传的U 盘,已经安在护林防火宣传时购买的移动小喇叭上。刚才散会的时候,每个村干部都把小喇叭安在电动车上,沿路放着喇叭宣传着回去了。黄爱国也在皮卡车上安了一个。

蒋文昌还准备了几面国旗,要村干部们插在电动车上,今后一段时间,出门就拉着小喇叭和国旗,在街道和巷子里巡回播放,走村串户,造成声势。所以,当黄爱国走出村公所的时候,各个小村,每一条小巷都国旗飘动,宣传防疫的广播喇叭声不绝于耳。这种声音,代替了往年春节的鞭炮、秧歌和耍龙的声音……黄爱国感受到,整个向阳村在新的形势下沸腾起来了。这种沸腾,是人们心中的沸腾,有共同的抗击疫情的意志,带来的是众志成城的气势……

黄爱国的车往西开。向阳村是平川镇一个比较大的村委会,有五千多人口,一千多户人家,分散在四个小村里。这四个小村,以村委会所在地大营村为中心,相依周围。东南边是彭家埂子,西边是黄家湾,西北边是花椒坪,正北方是柳树塘。几个小村中,又以西边黄爱国居住的黄家湾离大营村最远,中间还隔着一条平川河。黄爱国的蔬菜大棚基地就在平川河边,自从到村里搞蔬菜基地,黄爱国就把家安到了基地里。

黄爱国开着皮卡车顺河而上。小河边的柳树叶片都掉光了,枝条像线一样,在风中飘摇,太阳光下,柳枝的颜色是赭红的,有点像被冻红了的指头的颜色。这些柳树的年纪都大了,树干粗大,但却长得低矮,像越长越矮的老人。树干树皮也显得粗糙,颜色黑,看了让人产生一些沧桑感。黄爱国记得,小河里曾经有座提水闸,河边有座水磨房,提水闸把小河里的水提高,用来冲动木质的叶轮,带动磨盘和碾砣,磨面碾米十分方便。后来,村子里实行电气化了,水磨坊才拆了。

不知道为什么,黄爱国喜欢那时候的小河,怀念那时候的水磨坊。他车上的CD 机里,常常播放那首歌:我思念,故乡的小河,还有小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有时候,他会低声跟着唱道:哦妈妈,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黄爱国的蔬菜基地,就在过去的水磨坊旁边。河两岸是几万亩连成一片平展展的水浇地,夏秋季节生产稻谷,冬春季产蚕豆、油菜、麦子。向阳村和坝子里的所有村庄一样,被称之为鱼米之乡,但现在鱼米都不太值钱,反季的西红柿、蒜苔、黄瓜、草莓等等时鲜果蔬卖出了肉价钱。所以,黄爱国承包了岸边的一百多亩土地,种植蔬菜,想不到还带动了其他农户,有的种莲藕,有的种蒜苔、黄瓜、香葱,过去的稻田,都被这些换了思想的人们改变着。

黄爱国被选为向阳村村长的原因,也就在这里。他自己也十分清楚……

转眼间,黄爱国的皮卡车开到了蔬菜基地。他停下车,关了车上的小广播,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塑料大棚。大棚建得比较规范,别人用的是竹木支撑,他用的是钢架,稳固,长久。大棚是南北向,容易通风,又透阳光,蔬菜长势十分喜人。

黄爱国正想往大棚里走,看到他家请的几个农民工手里拿着提包衣物,是一副准备离开的阵势。走在前面的是张老汉,吴有贵,和国忠,杨桂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神情都比较沮丧。这几个人,都是向阳村的人,当然,都是困难户,或者在外面难以找到工作的人,黄爱国就招聘他们长期在基地务工。他们看到黄爱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有点无所适从。

黄爱国感到纳闷,忙上前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张老汉嗫嚅着说道:回家啊,眼目前疫情这么严重,街道市场都关闭了,我们不好意思在这里吃闲饭!

黄爱国:吃闲饭?是老板娘让你们走的?

这些务工的,都习惯叫黄爱国的老婆老板娘。

几个人连忙说道:不是不是,老板娘都不知道呢。

黄爱国松了一口气,说道:你们不要走,仗是有你们打的,只要不怕累就行!

吴有贵说:疫情这样严重,听说江城市也要封城,村子里人都不准外出,旅游更是停止了,这菜还卖到哪里?

黄爱国突然觉得,向阳村目前的宣传,包括自己的脑子里想的,都有问题。明摆着的嘛,自己想的说的,村里广播宣传的,都是疫情的严重性,都是困难,群众好像看不到生机,看不到光明,这种宣传的片面难免影响到群众情绪……

于是提高声音说:疫情是严重,困难是大,但是,我们还要生活,还要生产,还要发展——疫情来了,饭还是要吃,城市里的生活供应不能断!我们的生产,怎么能停!

面前的农民兄弟,脸上都露出了些许的笑容,沮丧的情绪消失了。但还是站在地上,无所适从的样子。

黄爱国便说: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有你们的饭吃,有你们的工资拿!

几个要走的农民工,脸上露出了笑容,往基地走。

望着他们的背影,黄爱国想,是啊,病毒是猖狂,但我们有党的领导,有强大的国家,有医务人员正在抗击第一线,正在阻止病毒漫延!我们要相信科学,坚信党!抗击疫情是有希望的!

黄爱国用手猛击了一下自己的头:自己在村干部会议上,为什么没有讲这些,他感到自己失误。他要老村长在大广播里反复吼:相信科学坚信党,抗击病毒有希望!

这样想着,黄爱国走进大棚。大棚里暖洋洋,湿漉漉的。一阵热浪扑了过来,空气潮湿,他的心里也感到潮湿。他看到老婆吴春香带着两个女工在干活。她们正在给绿色的菜蔬喷灌。吴春香好像没有见到黄爱国,她拿着喷头,向菠菜上洒水。太阳光射进大棚,大棚里出现了彩虹。黄爱国看到妻子吴春香,仿佛站在彩虹里。黄爱国好久没有认真看一下自己的老婆了。短发,圆脸,小巧的个子,只有一米五六高,四肢匀称,结实,充满活力。在大棚里,她的脸红扑扑的,湿漉漉的,精致耐看……

此时,黄爱国自信吴春香在这特殊时期并不会给自己多大的压力,这种自信来自他们的婚姻很有基础。黄爱国娶吴春香,也有点近水楼台的味道。他们两家,虽然不同姓,也不是一个村委会,但吴春香家的吴官坪,与黄家湾却只相隔一条箐,黄爱国去平川镇赶集,超近路,走的就是吴官坪,从吴春香家大门口经过。两家相隔不远,大人们来往亲密。

黄爱国比吴春香大三岁,在平川镇上高三的时候,吴春香才考上高中。那时候是走读,往返都骑自行车。吴春香虽然读高中了,但个子又小,还和小孩子一样。报到时,吴春香的父母就要黄爱国带一下她,后来,吴春香就随时和黄爱国同骑一辆车。黄爱国在前面骑,吴春香坐在后面。吴春香人小心灵,一年时间里,就和黄爱国悄悄地恋爱上了。

高中毕业的时候,黄爱国只考上了专科,就不读了。家里人让他补习,说就算考不上,也养一下骨头。吴春香也劝他补习,或者去读专科。

黄爱国:专科出来,工作是没指望的,就算是本科出来,也不一定考上公务员。算算账,学费生活费至少花十万元,十万块学费,可以办一个小型工厂了,自己还是厂长。

吴春香笑:那我得叫你黄厂长了啊!

黄爱国对吴春香说:你好好读书吧,考上了“黄厂长”赚钱供你。

于是,黄爱国就打工,等吴春香毕业。为了不影响吴春香读书,他打工一直在西藏。两年回来,吴春香连专科也考不上。

黄爱国:我帮你的学费都挣下了,你却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

吴春香小拳头轻快地打在黄爱国的胸前:都怪你都怪你!

两人就用黄爱国西藏赚来的钱,又一起创业,风风雨雨,也算得上是同舟共济。他们虽然结婚比较早,但只生了一个女儿,已经上初中了。这些年,虽然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但看上去,这吴春香一点也不像是快四十的女子……

黄爱国突然觉得有点内疚,有点对不起老婆。吴春香跟了自己十多年,吃了很多苦。他突然也想起去吴春香家提亲,岳父的沉默不语。

黄爱国走了,岳父对吴春香说:你们自由恋爱,我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家庭基础太差,没有底子,干什么都困难呢。

真的,应了岳父的话,干什么都困难。

不久前的一天夜里,吴春香对黄爱国说:就算我们养猪,猪价肯定会猛跌。

黄爱国听了笑起来:那样,国务院都会给我们颁特殊贡献奖呢!

黄爱国说笑是说笑,心里却一直想着岳父关于“基础”这个词。基础就是钱,就是一种精神。没有钱,就没有基础,没有基础,就可能缺乏一种精神气。

黄爱国想,是不是自己干什么都怕亏了,所以,往往是亏!黄爱国反复思索了岳父的话,对自己说:人生活着不能没有底气啊!

……吴春香知道黄爱国的心思,也和黄爱国谈自己的想法:人生一世,怎么能事事如意,也不必每做必赢。

黄爱国听了似懂非懂。

吴春香又说:只要做事,我们就在贡献,虽然赚钱不多,我们也在收获——你看,有旅客住了我们的宾馆,有客人吃了我们的鸡火锅,现在,这么多人吃我们的新鲜蔬菜,这不是成就是什么?——想开了就没事,我是有成就感的……

说得还是蛮在理的……

这么想着,黄爱国心里或多或少有点内疚,走到了吴春香面前,正要开口,吴春香瞟了他一眼,说:哦,今天还真有点像个村干部的样子!

黄爱国摸了一下散乱的头发,拉了一下皱折的衣服。说: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吴春香手里的水龙头也没有关,眼睛注视着青翠的菜苗,水雾喷洒在叶片上,说:不是开玩笑啊,你那神情,是随时要冲锋陷阵的架式啊!

黄爱国就笑了——自己今天怎么总是让人感到紧紧张张的啊!

就故意做一个轻松的表情。

其实,吴春香虽然打电话问丈夫蔬菜的事,但也觉得这个村官有些靠不住了。看到黄爱国,相反的,觉得他这时候能回来看一下就很不错了。

这么想着,一畦地也浇完了,于是,关了龙头,想和黄爱国商量蔬菜销售的事。吴春香知道,突然一个电话来,丈夫就要走!

黄爱国:有几个工人想走,被我堵住了。

吴春香:他们的心情可以理解,现在这形势,这菜卖到哪里去?

黄爱国:形势变了,我们得顺应形势。过去,旅游热,蔬菜好销,都是客户到基地采购。现在,疫情来了,我们得主动出击,对口配送,还是能找到出路。

吴春香:对口配送?我们送货上门?

黄爱国:是的,只是你的任务更重了。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一天也不能离开这村子。

吴春香脸上有点畏难情绪,说:我没有信心,只怕销售还是难,以往,我们的菜大多数是拉往外地,在本地,我们的菜不占优势。

黄爱国说:过去的劣势,现在就变成优势。情况变了嘛,你看,疫情期间,外地的菜进不来,本地菜就成了主要供应商。二是当地人出去得少了,超市供应就有了市场。所以,你主动去和各地超市联系,主动配送。

吴春香觉得丈夫分析得对,说:各个超市,我去联系,我们的菜,质量好,品种多,也不需要什么关系,用产品说话,还是有竞争力的。我有信心!

但马上又说:现在的问题是,运输问题。道路封锁,我们的车能不能通行?二是驾驶员,必须是货车司机。

黄爱国想了一下,说道:道路没有问题,道路封锁,不是说所有的车都不能通行,物资运送车,特种车是可以通行的,我去镇上要特殊通行证。镇长说了,要保证市场供应,满足市民的生活用品。

吴春香说:我们的货车,从前都是你开哦!

黄爱国说:如果我不参加防疫,可以开车,但现在走不开,是个问题。

吴春香想了想说:只能是动用一下我的弟弟,他放假回来,并且请了探亲假,只能是委屈一下他了。

黄爱国听了有点感动,说道:我原来以为这一季蔬菜都要付诸东流呢。

吴春香说:万一这一季蔬菜损失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没听过村里人唱的调子?

黄爱国知道,村里人在插秧时节喜欢在田野唱调子,一般都是男的与女的对唱。他小时候曾听到大人们在秧田里唱:大田栽秧行对行,一对斑鸠来歇凉,斑鸠找到歇凉处,小妹找到如意郎。于是就念起村子里常常哼的一支曲子:好久没到这方来,这里的泉水起青苔;打开青苔吃凉水,从头凉到脚后跟……

吴春香说:我们吴官村的庄稼人都在唱这哩:庄稼好孬只一季,找郎不对一辈子……

又说:再大的疫情来,庄稼损失最多一季……她没有说下文,意思是很清楚的了。

黄爱国心里暖暖的……

4

和妻子把蔬菜基地销售的事理了个头绪,黄爱国松了口气。他在基地上吃了晚饭,对吴春香说:基地上的事,你辛苦一下,有特殊事打电话给我。我现要去村委会,晚上到各个小村检查一下今天的防疫情况,然后值班。

吴春香:辛苦了一天,工作也安排好了,好好睡一夜。

黄爱国:睡得稳吗?老村长都在黑竹丫口呢!

吴春香:自从当上村长,亲热的时候都好像少了许多哦!

黄爱国知道老婆是开玩笑,笑了起来,还是用早上和农民工说的那句话:仗是有你打的——等到疫情结束,带你去旅游!

其实,吴春香心里十分明白,现在阻挡丈夫是不明智的,挡也挡不住。新冠病毒防控是突发事件,一级响应,全国一盘棋,向阳村怎么能幸免。是啊,就算黄爱国不当村长,难道就能袖手旁观?现在当村长了,不防控才是最大的风险,不作为才是最大的风险,以其坐等,还不如让他去做好他的工作。于是说:自从当了村长,口才好了,嘴上说得好听!

黄爱国笑着走了。

皮卡车先往村委会开,转眼就到了十字街。他正想向南打方向,突然听到了一阵骚乱!

你们是来抓赌的吗?!公安局的证件拿出来!

他关了车头上的小喇叭,乱糟糟的吵闹声更大了:我不是来抓赌的,我是来执行上级的指示的!全国一级响应,知道不!

又有人说:老村长大喇叭里的广播刚结束,小喇叭还在喊,你们就开始聚众娱乐了,给要命了!

声音越来越大,还伴随着推搡,甩东西的声音。

黄爱国赶紧把车靠边,熄火,下车,顺着嘈杂声音的方向往前赶。一道木大门敞开着,进门就有一口老井,井边有棵石榴树。再往前是一个小院,再往前,是房子的走廊,堆着柴火,农具。声音是从屋子里传出来的。

黄爱国知道,这房子是何玉明家的,由于处于街道中心地带,他就把后墙挖开,做商铺开起了小超市。向阳村短短的一条街道上开小超市的有好几家,生意不太好做。何玉明因势利导摆起了麻将桌。开超市摆麻将桌,看起来不太相干,作用却不小,这麻将收取桌费是小,但打麻将的人买香烟,饮料等等,增加了超市的收入,形成了良性循环。

然而,何玉明却与村民小组长张家福有矛盾,这矛盾黄爱国也清楚,原因是何玉明不交管理费,说自己的房子,交税收是国家规定,为什么要给张家福交管理费!

张家福不但是村民小组长,还承包街道管理,负责街道卫生,维持街道秩序。村委会也不发工资,靠收停车费和摊位费收支,说何玉明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就该交管理费。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双方都好像说得通,也没有太明确的规定,就一直没有结果,也就有了一定的积怨。

黄爱国听出是张家福的声音,心里感到不妙。何玉明此时还摆摊打麻将,明显违反规定,但处理不好,又会被认为是公报私仇。

于是赶快往里走。

还在有吵闹的声音:特殊时期,还敢打麻将,不要命了吗!广播听到没有,电视看了没有!

黄爱国已经到了门口。一间屋子里,靠外是货物柜台,靠里摆着三张麻将机,麻将机旁边,站着十多个人。此时,商铺门已经关了,屋子里灯光很暗,窗户很小,拉着窗帘。因为天气还冷,麻将机下的电炉烧着,屋子里温度比较高,满屋子里的烟雾,有些呛人,站在桌子边的人,都有困乏的神情。

带领保安阻止打麻将的真的是村民组长张家福,看到黄爱国进门,更加有了底气,声音也更大了:爱国,我们要不要把这些人往镇上的派出所送!包括何玉明!简直无法无天了!

说着,张家福拉了拉身上保安服的衣角,扬了一下头。五十多岁的张家福,自从申请到保安资格,特意去染了头发。

张家福的身边,四个中年男人,都是张家福聘请的管理人员,也穿着保安服。

还没有等黄爱国说话,麻将室老板何玉明说:过年了娱乐一下,难道违法!

张家福听了,说道:你家门口就有标语,你不看,还开赌场!要钱不要命了!

越说越生气,拿起一把椅子,欲往麻将桌砸下去。

所有人都不敢动,都觉得理亏。

黄爱国不动声色地拉了一下张家福的袖口,接下了椅子。

黄爱国说道:你们今天听到没有,老村长在广播里怎么说?电视里怎么说?你们给是不怕死!你们不怕死,老婆孩子给要了,一人得病,全家遭殃啊!

张家福得寸进尺,说道:爱国,你是一村之长,帮忙拿个主意,要不要送镇派出所关禁闭,不然影响我们全村的安全!

黄爱国说:把名字记下来,以后再犯,从严处理!

张家福:麻将机没收了!

黄爱国:把麻将子收了,桌子留下,等疫情过后按政策处理!

其实,张家福也不想把事情闹大,黄爱国的话,让他有了台阶下。于是,他拿出纸笔,记下几个打麻将的人的名字,收了麻将子,出了门。

张家福出了门,黄爱国对何玉明说:如果不再犯,麻将子以后还你。但疫情期间不能再开麻将室了,能收多少钱?!收费是小,如果你感染上了,吃不了兜着走!

何玉明知道错了,平时也得到黄爱国照顾,也就没话。

黄爱国赶快出门,看到张家福带着几个保安,正要到其他地方巡察,觉得这个人积极性不错,要鼓励,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就说:特殊时期,辛苦你们了!

张家福说:我也是执行你和老村长的指示,我这个人,就是感情用事,我不懂大政方针,我就只认你和老村长!

感情用事!黄爱国觉得说得真好!村干部工作,很多时候就是凭感情。这些村干部,多少工资?付出与收入,能不能成正比?唉,所有村干部,都凭着相互的情感,在一起工作,在一起付出,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黄爱国心里一阵发热,看了看张家福一头被染过的头发,说道:你去摸底,巡察,难免遇到一些特殊情况,要稳妥一些——政策上不要出现偏差,我们是小矛盾,不要出现大的纠纷。

张家福说:我知道,第一天,要给他们来点下马威!你没看到我是让人用手机摄像了的,晚上在群里发出来,别人也就不敢了!

黄爱国觉得这张家福,对这乡村工作,有时候比自己都强,做起来真还是一套一套的。

张家福又说了:爱国,这疫情老火啊,我也是为了保护父老乡亲,不然,我什么利益也没有,我何必得罪他们!

黄爱国听了,心里有些热,对他也就放心了……

麻将室的事态平息下去,黄爱国上了皮卡车,他还要去彭家埂子看一下。

彭家埂子是向阳村的南大门,平川镇各村相通的纽带。所谓的埂子,其实是一条箐沟的堰坝,坝堰上方的这个小村,从前只有一户姓彭的人家,所以就取名叫彭家埂子。后来,这个村发展成了三五十户人家,姓氏当然不止彭姓,而且,其他姓氏的人家,远远多于彭姓。然而,这个村仍然叫彭家埂子,永远也改变不了了。

箐沟堰坝里流淌着上游白马寺里淌出的山泉。说也奇怪,其他的箐沟,都是低凹的,而这条箐沟,却凸起来,就称之“埂子”,水位明显高于坝子,箐里的水,更便于灌溉向阳村的良田……

黄爱国出了村,夜深了,村外道上基本没人。路道也平坦,都是新铺的水泥路面。这路是黄爱国当选村长后的政绩。黄爱国上任后,发现其他村的道路都硬化了,只有向阳村的还是泥土路。他和蒋文昌一起去镇里县里跑,都没有结果。左思右想,他想起了自己多年做生意的朋友,便到江城市去搞了同乡会,号召老板们集资,说:旧社会,向阳村的石板路都是集资修的,这建国几十年了,我们还没有本事建一条水泥路!果真就集资十多万元。当然还是不够,黄爱国就让一个建筑老板垫资先修,最后,连老板都出面帮忙跑资金,终于批下了项目……

皮卡车跑在自己组织修建的乡道上,黄爱国心里有些激动,他加快了速度。从挡风玻璃里望出去,天空瓦蓝瓦蓝的,隐隐约约缀着星星,眨着眼睛。天气却是更冷了。这天气,白天还是乌云密布,到了晚上,却又成了晴天。冬天里,最怕白天阴晚上晴,这样,气温下降得更快。等到他要进彭家埂子的时候,看到箐沟边架起了木码,堆起了石头,中间挖了一条隔离沟道,沟道上面,一根铁杆横在路上,中间还挂着一块红布,牌子上写着:新冠时期,外来车辆人员,严禁入村。

他下了车,一阵寒风吹来。他哆嗦了一下。

铁杆架子旁边,站着四个人。黄爱国首先看到的是村民组长彭泽亮。黄爱国看到彭泽亮满脸皱纹,脸冻得发青,头发被风吹乱了。其他几个人,虽然也都穿着棉大衣,还是冻得有些哆嗦。

看到眼前的情况,黄爱国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纳闷。车路上堆满了石头,并且挖了沟道,等于是全部封闭?禁止来往?那有特殊情况怎么办,生活物资怎么运送?

黄爱国想,我也没有安排这样做啊,上面也没有这样的规定,连村子也要封闭?

彭泽亮说话了:村长,疫情严重,为确保安全,其他村的车辆人马,不能进向阳村;向阳村其他小村的人,也不能轻易来我们彭家埂子!

黄爱国看着彭泽亮,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批评他吗?表扬他吗?

黄爱国对这种过度的执行偏差,一时无话可说。是啊,我们许多时候,在执行上级指示时宁愿过度,这样安全。如果不执行,执行不力,肯定是要批评,也好处理。唯独这过度执行,好像是可以原谅的。

黄爱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先安排彭泽亮把值班的条件搞好一点,说道:要把帐篷搭起来——不是有民政发的救灾帐篷吗?

彭泽亮:有的。

黄爱国:火塘烧起来,不能冻病了!

彭泽亮说:着急起来,就把这些事整忘记了!

于是就派人去取帐篷,拿柴火。

篝火烧起来了,彭家埂子上火光熊熊,几个人也有了生气。面对这样的晚景,甚至兴奋起来。包产到户这么多年,什么都各家各户了,难得这样亲切的有诗意的聚集啊。

黄爱国说道:夜深了,你们可以轮班休息。

彭泽亮说:知道了!

说完,就把黄爱国拉到一边,说道:爱国,我怎么觉得你对我们的做法有意见?

黄爱国说:你怎么看出来?

彭泽亮说:我从你那眼神里看出来的。

黄爱国说:是的。老彭,防疫形势虽然严峻,但必要的通行还是要保证的——我们边疆乡镇与湖北武汉不同,不要效仿,不要风声鹤唳,像这样填石头,挖隔离沟就不可取。我们这里是乡村,执行的程度,标准,都要因地制宜。

彭泽亮听了,说:我明天就把石头搬开,并把沟也填平了。

黄爱国高兴地在彭泽亮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好!

然后就往村委会赶。夜已经很深了。

5

第二天,黄爱国一大早就起床,在街上吃了早点,就出发检查另外三个小村的防疫情况。还是开着他的皮卡车,还是放着小喇叭。这喇叭小,但声音不小。也有村干部们的喇叭和旗帜响应,一路红旗飘飘,关于防止新冠肺炎的宣传广播声此起彼伏……转眼一个上午就过去了,顺便回到基地吃过中午饭,黄爱国又回到村委会,想喝杯茶,打个盹再干其他事。茶水还没有泡开,老村长蒋文昌的电话来了。

蒋文昌说:爱国,我们志愿者都上黑竹丫口了,县里也派来了疾控中心和公安的配合。只是,生活问题,都是我们自己应付着一下的,大男人,做饭炒菜都有问题……你看把村委会的炊事用具拉上,再把赵桂花拉来,先维持一下。

黄爱国说:没问题,我马上去办!

于是就打赵桂花的电话。电话无人接听,黄爱国心里蹊跷。他想,会不会是医疗室和药店事情多,还是故意不接听?于是就直接去她家。

赵桂花的药店,离村委会不远,黄爱国的皮卡车颠簸一小会就到了。还没到药店,坐在驾驶室里,黄爱国远远就看到药店门口,挤了二百来人,人声鼎沸。

黄爱国停下车,看到赵桂花已经走出药店,站在门槛上。赵桂花穿着白大褂,戴上了口罩。她身材瘦削,却也显得干净利落。一只手拉着门边,一只手挥了挥,高声说道:乡亲们,药店里真的没有口罩了,刚才卖的,是原来的存货,现在疫情突然出现,实在无法满足大家的需要,我只能争取尽早进货!

人群里有人说:怎么才卖了百十来个就没有了!有就拿出来卖了,如果不是这疫情,我们老农民还用口罩做什么!

还有人悄声说:怕是要等着提价吧!

有人看到黄爱国,说道:村长,你们宣传“少出门,戴口罩”,口罩都没有!

一个人指着不远处墙壁上的标语,你看,标语上都写着,出门戴口罩呢!口罩却买不到!

黄爱国站上一块石头,说:情况特殊,向阳村就这么个小小药店,不可能进更多的口罩——医用口罩,用的人不多——我已经向镇里反映,紧急调拨口罩,到时候,由村民组长送到各家各户!

于是,人们才慢慢散去。

后来,黄爱国总结向阳村抗疫经历的时候,又想起村民在赵桂花药店抢购双黄连口服液的事。

向阳村虽然地处乡村,消息却是与城市是同步的。在网上流传双黄连口服液能治新冠肺炎的第二天早上,赵桂花还没有起床,就听到药店门口嘁嘁喳喳的人声,这些人,比鸟儿都起得早呢。赵桂花起来开门,以为是看病的,却看到门口排着许多人。还都规规矩矩排队呢,还都流露出期待的眼神。赵桂花不解,大声问道:你们这是排队干什么啊?

她脸都没有洗,头发散乱,眼睛迷离。

排在前面的理直气壮地说道:来买双黄连口服液!

那样子,还认为赵桂花是明知故问。

当然,赵桂花的药店,满足了很大一部分村民的愿望。赵桂花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对双黄连口服液实行了限购。没有买到双黄连口服液的,又去了镇里或县城抢购。

赵桂花把这情况反映给了黄爱国。

黄爱国说:老村长,这情况不正常,这病都没得,就抢药,你去喇叭上吼吼,叫大家不要做无用功了!

记得那天老村长蒋文昌刚好从黑竹丫口回村来,便打开广播吼道:

这几天啊,天不亮就有村民排队买双黄连口服液,说是能治疗新冠肺炎。我说你们给是憨包啊!再好的药,是用来治病的,你病都没得,就要吃起药来了,是不是憨包?你们想想看,比如那个“泻痢停”,是治拉肚子的,你肚子好好的,闲着无聊去吃“泻痢停”,不把肚子吃坏了才怪呢!

……

把买口罩的村民打发走了,黄爱国拉着赵桂花往黑竹丫口赶。

赵桂花还没上车,黄爱国又说:把医疗急救箱也带上。

赵桂花又回去取医疗急救箱。上了车,黄爱国边开车边说:叫王志强也来你店里帮忙,不要去当什么财务了。

王志强是赵桂花的老公,在县驾校打工,当会计兼调度员。

赵桂花说:他喜欢做直行直路的工作,不动脑筋,没有进取心,喜欢帮人干活,落得清静。

黄爱国听人说,恋爱的时候,赵桂花也不怎么喜欢王志强,觉得性格合不来。但赵桂花却要与王志强结婚,她说:王志强像她初恋时的男朋友,与王志强在一起,随时可以找到初恋的感觉。

黄爱国觉得赵桂花这个八零后的话有些可笑,再想想这个人还是很单纯可爱的。

这么想着,黄爱国看了看赵桂花。黄爱国看到黑色的安全带穿过赵桂花的胸前,感觉那安全带好像有点悬空。赵桂花太瘦了,在安全带里空落落的,与她三十岁的年龄和现在的生活条件十分不相称。

赵桂花没有注意黄爱国,也不说话。她心里还有气呢。刚才,村民抢购口罩的时候,丈夫打来电话,叫她赶快想办法进口罩,并提高口罩价格。她肺都快气炸了,问道:你说提到多少?

丈夫说:不说十块,也得五块吧!

赵桂花说道:十块五块!?我偏要减价卖!

丈夫就不说话了。

唉,性格。赵桂花想。她眼睛看着前方,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明亮,也有点突兀。

车子转眼就进山了。刚才还可以看到山下平展的坝子,看到向阳村连片的房子,蜿蜒的小河以及水库里湛蓝的水波。进山以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前面峰回路转,绿浪无边。高高低低的栎木树,柏杨树,云南松,野草……都随风摇动着。他们坐在车里,汽车马达轰鸣,但同样可以感觉到风“呼呼呼”地响声。他们的心仿佛随着树枝的抖动而抖动,随着树叶的摇动而有些飘渺……

车越爬越高,太阳的光线,也清冷起来。

叽哩鸠溜,叽哩鸠溜……深深的山林里突然传来一声婉啭的鸟鸣,又戛然而止。

没有开空调,黄爱国感觉到些许的凉意。山越来越高了,有点冷,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赵桂花。赵桂花穿着枣红色毛呢外套,灰色裤子,高跟黑皮鞋。这种穿着基本与城市接轨。向阳村妇女的服饰,或多或少受到江城这个旅游城市的影响呢。

黄爱国说:黑竹丫口早晚很冷,你应该多带点衣服。

赵桂花说:你是叫我去做饭,不是去做客,穿厚了,怎么劳动?再说,做饭随时在灶前火边,不热就好了。

说了,捋了一下额头上的头发。她的额头光光滑滑的,头发不算厚密,还有点柔软,是褐黄色的。

黄爱国说:赵桂花你还是很支持村委会的工作的。

赵桂花说:其实,老村长说得也对,村里的工作,在一定程度上是人情活。

黄爱国说:当然。你看,我们两家都是黄家湾的,所以你就支持我的工作。

赵桂花看了黄爱国一眼,笑了笑。

然后,路越来越陡,树林越来越茂密。是啊,赵桂花与黄爱国是邻居,她怎么记不得!她想着想着,眼前浮现出两个缠绕着电影胶片的叶轮。那是小时候的露天电影场景。灯光朦胧,那两个叶轮在朦胧的夜色里悠然地转动,那夜色里的光,穿透烟雾,透过人们的喧嚣声,直射雪白的映幕。映幕在风中微微抖动。

那一夜,细雨打湿了映幕。下雨了,是不动声色的小雨。她看到雨丝还穿过放映机热烈的光线。那天,她一个人去看电影,什么也没有带。她是站在黄爱国身边的。人们开始打伞或穿雨衣。雨稍微加大以后,黄爱国才注意到了她。他说,桂花你一个人来的啊?——来和我躲雨吧。

她读小学三年级呢,朦胧地懂事了,她感到亲切的同时,也感到羞涩。她还在犹豫的时候,他已经把她拉到了自己的雨衣里。他让她站在自己前面,用雨衣包裹着她,只露出眼里的视线。她的背贴在他的胸口。电影继续,她入迷的看着,也似乎没有记住电影的场景,人物。她感觉到他的温度,心跳……

电影终于放完了,如果不放完,不看到影片的结尾,村民不高兴,如果不放完,电影队第二天还要接着放。所以,放映员也一定会坚持到最后。

电影完了,雨却大了。黄爱国对赵桂花说,来,我背你。然后不由分说地背上了她。她不愿把胸口贴在他的背上,她发育得有点早,自己已经感觉到不好意思。从村委会广场所处的大营村到黄家湾,路很难走,又没有路灯,一路跌跌撞撞的,她不知不觉靠紧了他。她记不清怎么送她回家的,怎么进屋的……她却一直记得童年里有那么个露天电影的夜晚……

黄爱国却是记不得这件事了,从来没提起过。后来,大家都成家立业,东奔西忙。

随着时间的推移,赵桂花对黄爱国有一种特殊的信赖,也有些盲目的服从。后来就当上了村干部,当计生专干,妇女主任。每月五百的工资,她尽职尽责地干着……

车开了快一个小时,才走了十多公里,已经到了黑竹丫口。这是一个三岔路口,一头连向阳村,另一条主道,是江城市连接D县的主干道。这条公路的前期是滇西通往内地的茶马古道,解放初期,在茶马古道的基础上修建了公路。修建这条公路时,也是向阳村参加的劳力最多。当时,人力物力有限,公路因陋就简,使用的完全是锄头炮杆撮箕,所以,公路弯道大,坡度也大。

黄爱国选择了一个平坦地段,把皮卡车停了下来,他和赵桂花一前一后下了车。

刚下车,蒋文昌走了过来,说道:爱国,这大冬天的,气候恶劣啊!

黑竹丫口海拔已经上升到三千多米,寒风呼呼吹着,树叶哗啦啦在响,挺拔的山峰,仿佛也在摇动了。

黄爱国抬眼一看,蒋文昌脸色发青,瘦削的脸颊更显得狭窄了,下巴上的几根胡须,被风吹动着,也更显得稀疏。

黄爱国说:老村长,受得了吗?

蒋文昌说:不是受得了受不了的问题,而是要坚决挺住!你看,都准备就绪了!

顺着蒋文昌所指的方向,黄爱国看到八个穿迷彩服、戴着红袖章的志愿者站在监测站红白相间的栏杆旁边。

监测就要设在两市的分界线上。

黄爱国一看,监测站八个人,齐刷刷都是共产党员。说道:还是老村长办事有方,调动了党员的积极性。

蒋文昌说道:关键时刻,都是党员冲在前,这是向阳村的传统!

黄爱国这才想起来,就这丫口往东的山峦深处,解放初期发生土匪叛乱,当年剿匪,向阳村民兵参加了战斗。在挑选民兵过程中,都是党员冲锋在前,直至平叛胜利。这事迹,后来还被写进了县志!黄爱国阅读县志的时候,还读到了这样的文字:在平叛土匪战斗中,向阳村参加民兵十二人,共产党员八人,壮烈牺牲二人!黄爱国知道,蒋文昌的哥哥蒋世昌,就是在这次战斗中牺牲的。

望着蒋文昌,黄爱国眼眶有些发热,说:老村长说得对,我们要发扬向阳村的光荣传统,圆满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

蒋文昌说:条件艰苦,任务艰巨,现在就看我们党员的了!

黄爱国说:我在电视上看到各地支援湖北武汉的医疗队出征时都是宣誓的,我们都是党员,在这种特殊时期,特殊条件下,我们也进行宣誓。

蒋文昌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马上进行宣誓!

于是,全体志愿者排在了公路中间。

黄爱国说:布标拉起来,插上党旗,气势要做出来,我们的精神也拿出来。

黄爱国和蒋文昌站在前排,志愿者举起了右手,握紧了拳头,对着党旗宣誓:

我是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宗旨。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责任。防控新冠病毒,我们不推委,不消极,做到疫情不退,防控不退,坚决打赢疫情防疫阻击战!

黑竹丫口,寒风呼啸。监测站旁,高山挺立。向阳村的党员们,斗志高昂!

6

太阳慢慢落下西山的边缘,晚霞飞在天的尽头。夕阳的余晖,纷纷扬扬飘洒在黑竹丫口高耸的山梁和沟壑边上。黄爱国和蒋文昌从检查站内出来,他们的视线所及之处,云南松,罗汉松,榆树,柏树,杜鹃,茶花……清秀挺拔,站在起伏的山脊和峡谷,听到树叶沙沙作响。

一股清冽的清泉,从山顶部的脊梁“咕咕”涌出,又从他们身边的沟壑里哗啦啦流过。

他们刚刚吃过晚饭。赵桂花手脚十分麻利,到了监测站,洗锅抹碗,煮饭炒菜,一个小时过去,一桌地道的家常饭就摆在了桌子上。志愿者们轮换着把晚饭吃了,然后又各就各位。

黄爱国和蒋文昌出了大门,看到天色已晚,气温越来越低。冷风顺着公路吹着,摇晃着路边的帐篷。那根拦在道路中央的栏杆,似乎也在经受着这高原气候的严寒考验。

公路边的帐篷旁,烧起了火塘,熊熊大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黄爱国高声说道:注意火星啊!天干物燥,小心火灾!

说完看了看老村长,说:晚上气温低,志愿者晚上应该轮班,我们两个也轮换带班——你负责上半夜,我负责下半夜吧?

蒋文昌说:好的。又想了一下,说:赵桂花在这里,监测站的同志生活上方便,好是好,但你看还是再找个合适的人来替换她。她来时间长了,闹不好出现家庭纠纷。二是她的医疗室和药房得有她料理,村子里出现病人,也好就近及时处理。

黄爱国说:我也是这样想的,现在事情紧迫,让她在这里先把头绪理出来,再找人替换——像炊事员这样特殊的人员,我们到时候还是要适当付给工资。

蒋文昌说:是的,党员村干部,非常时期他们都不会考虑待遇,有些非党群众,也要考虑他们的实际利益。

……把这些事都商量好了,黄爱国说:那我先去休息。

蒋文昌说:好。

说完就往公路边监测站走去。

上半夜值班的,就全部守在帐篷里。下半夜值班的人员,也回到检查站的平房里休息。黄爱国睡的是进大门后的第一间,房间小,只够摆一张单人床,靠窗有一张小书桌。床上除了垫棉以外,只有一床军用被子,是民政的救灾物资,比较薄。窗户虽然安了玻璃,但不隔音,由于海拔高,风很大,风吹着树林,声音很大,再加上沟壑里流水的声音,汽车过往的声音,黄爱国难以入睡。

时间快到十点,突然有人敲门:爱国爱国!

黄爱国听到是蒋文昌的声音,一惊,翻身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什么情况?

门打开了。蒋文昌来到了黄爱国的房间。

蒋文昌已经换上了羽绒服,戴了一顶军用棉帽,脸显得更窄了。进门后没有说话,黄爱国让他坐在床边上。蒋文昌点了一支烟,沉默了一下。

黄爱国知道蒋文昌有什么话要说,也不好问。

蒋文昌说:赵桂花他们睡了没有。

黄爱国说:都睡了。赵桂花收拾了厨房,准备好明天的早餐材料,也已经睡了。

蒋文昌开始说正事:我来找你,是我家出现了一件为难事。

黄爱国说:什么事为难?

我女儿蒋红梅今晚要回来,到了半路才给我打电话!

黄爱国知道,蒋红梅是蒋文昌的小女儿,在D 市医院当护士。

黄爱国感到蹊跷,他记得蒋红梅前不久才回来向阳村,是因为生孩子休产假,说是产假满了去上班。

黄爱国问道:为什么半夜三更回来?

蒋文昌说:她说她要去参加援鄂医疗队,要把孩子放到家里来。

黄爱国说:孩子才十个月,还小呢,为什么选她参加救护队?

蒋文昌说:我也是这么问她的。她说,一,她是党员,关键时期应该挺身而出。二,她才休了产假,不能再缺席。三,她是学防疫专业的,又才参加过培训,是业务骨干。

停了停,又说道:她说得条条有理,我也不好阻拦她了。

黄爱国知道蒋文昌的意思。女儿蒋红梅是女婿送她和孩子来的,开的肯定是D 市牌照的车。然而,按规定,外地车辆,一律劝返,老村长怕违反规定!

蒋文昌说:监测站有硬性规定,外地车一律不得通过,并且有监控装置,哪里出问题哪里负责。我们都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黄爱国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想了想说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只能是灵活处理了——把他们的车停在检查站,用我的车送他们和孩子回去,再送他们来检查站开车,不能耽误她的行程。援鄂医疗队事关重大,事不宜迟!

蒋文昌说:所以赶紧来找你!

……

蒋红梅夫妇的车是晚上十一点到检查站的。他们开的是一辆白色现代轿车。当这辆现代车开到黑竹丫口的时候,看到一根红白相间的栏杆横在公路中间。

车停了,两人下了车。走在前面的是蒋红梅,短发,圆脸,穿着短大衣,脸色白皙,举手投足间透出医生护士特有的淡雅。

她的丈夫也下了车,跟在蒋红梅后面。孩子睡在后排的婴儿车上。

蒋红梅夫妇首先和蒋文昌打招呼。因为是一个村的,都熟悉,也和黄爱国和其他志愿者打了招呼。

蒋文昌对蒋红梅夫妇说:不是设卡检查,你还要到家里了才告诉我!

蒋红梅笑着说:说不说都要去,还不如回家再说,让你们多安心一些时间。

蒋文昌说:把车停在后面去。

蒋红梅急了,说道:真不让通过啊!

你看看文件,我敢违反?蒋文昌把文件拿了出来。

蒋红梅说:你有文件,我也有援鄂证明,还有身份证,护士证!

黄爱国说:不要为难他们了。

掉头对蒋红梅说:把车停到后面,上我的车,马上走!

蒋红梅依然不解。

黄爱国正要解释,两道耀眼的灯光从公路转角处射了过来,明晃晃地照在监测站的栏杆上。紧接着,两部小汽车快速开了过来,“呲溜”一声,在公路旁边刹住了车。车灯没有关,前面汽车的车门打开了,下来了五个人。后面的小汽车也跟了上来。

黄爱国一眼便看到走在前面的,是县政府办陈主任。后面的是电视台的摄像记者,扛着摄像机小跑着跟了上来。

陈主任身穿羽绒服,戴着口罩,脚步非常快,他边走边高声说道:彭县长来看望大家!

黄爱国和蒋文昌都知道彭县长。彭县长过去曾经在他们平川镇当过党委书记,特别是对蒋文昌,交道打得多,平时都叫他“老蒋”。只是调到县里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去年开人代会的时候,听过他的报告,选举投票,他们选的也是彭县长。

彭县长已经走了上来,老远就喊道“老蒋”同志,辛苦了!然后又与黄爱国和志愿者们一一握手。当然,县电视台的,也紧跟着,打开灯光摄像。

黄爱国和蒋文昌都没有想到县长这么晚了还来视察工作,握着手,十分感动,说道:感谢领导的关心!县长辛苦了!

彭县长挥挥手,望了一眼夜幕下的崇山峻岭。天空很蓝,星星似乎离地面很近,有的像是挂在不远的树梢上,有的又像落到了峡谷里……彭县长收回目光,挥手说道:这是我县的东大门,把好这一关,对全县的防疫工作事关重大!——你们的宣誓视频,有人从芝麻官微信群转发放到了网上,我看到了,十分感动!向阳村,历来都是走在前面,我多次在县志上看过,历史上称之为英雄村,解放初期,你们的前辈就是从这里越过大山,参加剿匪平叛,有的光荣牺牲——“老蒋”就是烈士家属,你们要发扬光大!

黄爱国和蒋文昌都齐声说:我们一定不辜负领导对我们的期望!

这时候,彭县长突然发现了蒋红梅,一个女同志,还抱着个孩子,感到奇怪。

黄爱国见状,觉得有必要把蒋红梅的事也作报告。

彭县长认真地听着,双手一会交叉在胸前,一会放下。听完黄爱国汇报,一挥手,坚定地说:这更要宣传,这是我们县,也是向阳村最美的逆行者嘛!你们做得对!我们既要按原则办事,又要灵活,更要宏扬正气!

转身对政府办主任说:小陈,用我的车把护士送回向阳村。电视台的也要重点宣传报道,通过这种典型事例,激扬我们的斗志,提高防疫士气!

县长的普拉多马上开了过来。蒋红梅夫妇正想上黄爱国的皮卡车,转眼又要上普拉多,有些突然,又紧张。但还是把孩子抱上,和丈夫一起上了车。

黄爱国对蒋文昌说:老村长,我值班,你开上我的皮卡车在前面带路,加上电视台的,一起回去吧。

蒋文昌也不好推辞,汽车马上朝着向阳村开去了。半小时后,汽车缓缓开进了向阳村,蒋文昌在前面带路,一直朝他家驶去。

汽车开到蒋文昌家大门前的时候,车灯明亮,人声鼎沸。蒋红梅的妈妈已经闻声走了出来,有些措手不及,对蒋红梅说道:你爹都打电话说了,这么晚了才回来,也不早通知一声!

说着,从女儿怀里接过一岁不到的外孙女。

外孙女大声哭了起来。

蒋红梅过去哄道:不哭不哭,外婆家来了。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电视台的灯光亮起来,捕捉这个宝贵的镜头。

县政府办陈主任早已经下了车,走上前,指着彭县长说:大妈,这是彭县长!

彭县长说:蒋医生就要去湖北武汉抗疫第一线,这是我们全县人民的骄傲!孩子在家,有什么困难,政府一定解决,请老人家放心!

蒋文昌和老伴都说:谢谢谢谢!

彭县长又说:蒋医生,特殊时期就不握手了,祝你们一路顺风,凯旋归来!

电视台的要蒋红梅说几句自己的感想。面对镜头,蒋红梅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告诉母亲,怎么喂奶粉,怎么换纸尿布。然后就出门准备回D 市。时间非常紧急,再加上彭县长还要回县城,她心里十分着急。

蒋红梅走了,她的事迹却在县市电视播出,反响强烈。

后来,黄爱国还记得关于蒋红梅的另一条更加让人感动的新闻……

那天,县政府召开新冠防疫工作会议,县领导们都戴着口罩,拿着笔记本围着桌子坐下。

会议开始还有几分钟,彭县长边喝水边说:今年这防疫工作,是重中之重。下一步,我们在做好本县的防疫工作的同时,还要全力支援湖北武汉。这项工作,我们县不能落后,前面,就有我们县藉的逆行医生护士了——典型的,就是向阳村的蒋红梅。

县委马书记听见了,插话说:电视台的报道我都看了,很感人!

扭头问办公室陈主任:蒋红梅的电话和微信有没有?

陈主任说:有。

你把蒋红梅的视频通话接通,我要和她通电话。

微信视频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啊,还能接通蒋红梅在武汉医院的视频电话!这是马书记、彭县长包括蒋红梅都没有想到的!

这时候的武汉医院,蒋红梅刚好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已经脱了防护服,摘了防护眼镜,取下了口罩。她用消毒液洗了手,洗了脸,打开自己的衣帽箱,拿出手机,打开电源,电话就响了。她按了接通键,视频上,防护口罩在她的脸上印上了深深的印迹,她下意识地理了一下头发,头发上还有汗水的印迹……

看到这视频,县委马书记眼睛里顿时噙满了泪水:红梅同志,我是滇北县委书记马新华。

蒋红梅虽然在外地工作,但自己县的县委书记的名字是记得的,并且在新闻节目里也看到过,激动地说:马书记好!

马书记对着视频说:医德仁心,大爱无疆!你自愿加入到了没有硝烟的、血与火、生与死的主战场,感谢你为我们作出了榜样!你是滇北县人民的骄傲,也是向阳村的骄傲!

蒋红梅满脸的自信和阳光,同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连声说:谢谢马书记,谢谢滇北人民!

由于光线更加清晰,蒋红梅脸上被防护口罩护目镜压出的皱折更加明显,然而,她的眼睛,却是更加明亮,闪烁着自信的光泽……

马书记情绪更加激动,又说:蒋红梅同志,你们在湖北武汉并不孤单,滇北人民是你们的坚强后盾!你的孩子,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定会解决,请你放心!

蒋红梅对着手机说: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党和家乡父老的殷切希望,圆满完成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任务!

……看了这些新闻,黄爱国想,是啊,这疫情也是一面镜子啊,真的能看出灵魂,境界,情操……

7

紧张了几天,向阳村的防疫工作逐步走上正轨。县里又向黑竹丫口监测站增派了防控人员,蒋文昌和黄爱国值班的时间相对减少。他们两人便有更多的时间在村子里走访排查,做好隔离工作。

然而,谣言四起,影响着村民的情绪。这些谣言,大多来自网络,当然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最多。说得最多的,是武汉死了多少多少人了,殡仪馆里,一大堆死人的手机都没人认领。还有是武汉火化场排队已经超出一个月,太平间尸满为患等等,听了让人毛骨悚然。特别是江城市查出了两例输入性新冠肺炎患者以后,又有人说,病毒马上要在江城地区蔓延了,村子的路都要封了。于是,向阳村人心惶惶,有人囤积物资,有些人连街都不敢上,见了熟人都不敢说话,远远就躲开,不敢见人了。

黄爱国对蒋文昌说:老村长,这种现象不正常哦!这种心理上的病毒比新冠病毒更加可怕啊。

蒋文昌说:也是我们思想工作没做好,这几个村民小组长,也是怕防疫出问题,宣传时一定程度上把病毒防疫妖魔化——我们还要宣传不信谣,不传谣,信科学,相信党嘛!

于是,村干部又进行新的宣传,鼓舞士气,大家忙得屁股不得着地。

这期间,黄爱国也实行了网络办公。在乡村,所谓的网络办公,也就是通过电话或在“向阳芝麻官微信群”里汇报工作,安排工作。

这一天,花椒坪村民组长马尚文没有在微信群里汇报,而是直接给黄爱国打了电话。声音有点急促,说道:爱国,有一个新情况!

黄爱国问道:什么情况?

马尚文说:肖世祥不接受隔离了,在家门口吵嚷,说在家里关疯了,要出来!

肖世祥是向阳村唯一一家隔离户,原因是他去武汉打工,带回一个媳妇,原来准备春节后就结婚,没想到疫情爆发了。

关于肖世祥,原来黄爱国还高兴过,带回新媳妇是好事啊!解决了老大难问题!没想到,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去的是武汉,找的是武汉女子。不隔离不行,既然两个都来自武汉,不管是武汉城区还是郊区。

然而,隔离才七天,肖世祥就不愿意了?这让黄爱国感到头疼。心里想到,这肖世祥,真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关于肖世祥这个人,去年扫黑险恶的时候,黄爱国了解到他去外地打工,就担心会出事。在去肖世祥家的路上,黄爱国一直想着肖世祥的事情。

这肖世祥,是向阳村的“名人”,前年才从监狱出来,进监狱,就是因为打人。去年扫黑除恶,上面都还关注这个人。

说起来也有点玄,这肖世祥个头很小,一米六都不到。身体倒还结实,肌肉铁实,走路精神。打架斗殴是向阳村远近有名的,村子里的人都让他三分。后来,黄爱国总结这情况,觉得不是肖世祥力气大,功夫好,而是下得了手,没有畏惧心理,拿起什么都敢打出去,打到哪里算哪里。那一次,他在公路工地干活,老板说他偷懒,那里话音还没落,他一锄头打过去。老板以为他不敢打,也没有躲闪,不想真的打到了腿上,把骨头打断了,判了三年刑。

从监狱出来,一个劳改释放人员,村子里是难找到媳妇了,就出去打工。没想到出去一年多,便把媳妇也找回来了。黄爱国想,也好,解决了一个老大难问题,有媳妇,肯定比没有媳妇安生,有利于社会稳定。黄爱国想,要因势利导,把这事情处理好。

接到马尚文的电话,黄爱国首先想到的就是带上赵桂花一起去。赵桂花是合作医疗室的医生,隔离人员监测体温是她负责。再者,调解,也是妇女主任的工作嘛。

赵桂花才从黑竹丫口轮换下来两天,接到电话便说:我是万金油啊,到处抹!

黄爱国说:共产党员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黄爱国知道赵桂花只是随口说说,不会拒绝。

还是开的长城哈佛皮卡车,两个人到了半路,黄爱国觉得不对劲,还应该找上一个人去。那天在黑竹丫口,蒋文昌老村长还隐隐约约说起不能影响赵桂花家庭的话,虽然是为了工作,成天和赵桂花在一起,但也要注意影响,这对赵桂花好,对自己好,对家庭好。然而,蒋文昌也刚从黑竹丫口轮岗在家,又不忍心打扰他。但仔细一想,这肖世祥家,也是和蒋文昌家一样,是“外来户”。向阳村里所谓的外来户,就是旧社会逃难或者是赶马流浪来的,说话都带川腔。他们先是在向阳村帮工度日,然后在大村子的外围安了家。解放后,户籍也落在了向阳村。蒋文昌与肖世祥家同样住在花椒坪,让老村长和肖世祥的母亲沟通起来方便一些。于是,只好打电话给蒋文昌,让他在花椒坪村口等着。

花椒坪在村子北头的箐沟外。车子开出大营村,再往北,下一道坡,过了箐,肖世祥家就在箐边。肖世祥家大门外的箐边有苦梀树,红椿树,蔷薇……平川河在不远处流淌。肖世祥家的房子,就在箐边不远的土坎上,红墙黑瓦房,黑瓦上面有石莲花。大门是木质的,墙头上爬满了野草,藤萝。房屋四周的农田里,依然是蚕豆,油菜……

黄爱国把车停在村口,老村长已经等在路边。三个人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肖世祥家的大门口,看到马尚文带着三个人守在门口,志愿者穿迷彩服,戴红袖章。他们都是村子里的志愿者。

看到黄爱国,马尚文说:就我们几个人负责监视肖世祥隔离。

黄爱国说:这几天都没有离开过家门?

马尚文说:没有!说是呆不住了,要疯了,成天喊着要出门!

蒋文昌便敲门。黄爱国上了前,让赵桂花闪到后面。

蒋文昌又叫道:肖大嫂!

蒋文昌连叫三声肖大嫂,里面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开门,院内却传出哭声。这哭可不是一般的哭,是村子里最有特点的“数着哭”。黄爱国知道,向阳村年龄大一些的女人都喜欢这种哭泣。这种哭,有一种简单流畅的曲谱,但哭泣中的诉词,靠自己发挥。村子里有哭嫁,哭丧,也有随意地哭诉。这些妇女随意的哭诉,不只是在痛苦的时候哭,高兴的时候也哭。当然也有人听哭,有人劝哭,这种哭诉,是村子里最为世俗,最为流行的事物,伴随妇女们的一生。

黄爱国向外地人介绍这种哭诉的时候说:向阳村里,听哭的女子最多,她们怕自己不会“数着哭”,在向阳村,不会“数着哭”那是一件没有面子的事情。

几个人隔着大门听着肖大嫂的“数着哭”。

这是音乐般的哭诉。哀怨,低沉,婉转。黄爱国也听她音乐般的诉词,她诉说自己命苦,儿子被判刑,好不容易回来,打工找到媳妇又是湖北武汉人!媳妇领回家来又不能结婚,不准待客——这辈子,怎么遇到的都是不顺心的事!我的命为什么这样苦,我是不是欠了谁的债……我的债要到哪辈子才能还清?

肖世祥在里面说道:妈,不要哭了,哭也没有用!

蒋文昌听到肖世祥的声音,说道:世祥,开门,有话好说!

肖世祥说:我不与你说,我要去找黄爱国说!怎么说隔离就要隔离,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哪里能一刀切的道理!

黄爱国心里还是有点紧,封闭时间长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作了一些应急准备,有身体防护,更主要是心理上的。然后说:世祥,开门,你要找我,我来了!

里面的哭声停了。肖世祥就开了门。

黄爱国走在前面,几个人多少有点紧张。然而,还是没有发生可怕的事。站在门后,肖世祥想表现自己的凶悍,表情却透露出些许的呆滞。几年不见,黄爱国感到肖世祥有点变了,个子仿佛长高了点,但穿着的西装不合体,显得比较大,小个子显得更小了。去了内地,皮肤白了些,和新媳妇站在一起,神情蔫蔫的。

肖大嫂坐在地上,抹眼泪,揩鼻涕。

赵桂花每天都来测量体温,比较熟悉,说:给你们带来一点菜,是村长家大棚里的。

说着把菜摆在了走廊上。

肖世祥气呼呼的,也没有招呼大家坐,就站着说话。

黄爱国说:媳妇也找到了,要高兴,要看到光明,不要灰心丧气的!

肖世祥说:我媳妇是武汉的,但我们工作都不在武汉,是在郊区做活,病毒不可能染上我们——你们不能一刀切!

蒋文昌说:隔离也不影响你们什么,只是对整个防疫有利。目前形势这样严峻,全村人都不出家门,你要配合一下!

肖大嫂已经擦干了眼泪,说:隔离?旧社会,麻疯病人才隔离!我家是不是麻疯病人!

蒋文昌说:说到麻疯病,你老最清楚。旧社会的麻疯病人,不是隔离,而是烧死!向阳村就有一例,是怎么死的?用麻袋装起来,烧死!烧死就是隔离!烧死以前,五孔都用麦面糊起来,说是不让病菌流传出来——这平川镇,哪个村没有麻疯病人被拉出去烧死过?

肖大嫂就不说话了。

肖世祥也沉默着。

黄爱国说:现在不同了,是共产党领导。隔离,是最好的治疗,是对全村人负责。隔离十四天没有情况,完全自由!如果有病,免费治疗!哪里去找,怎么能比!

肖世祥说:我这婚事,不办为难,办也为难。

黄爱国说:不办为好,这形势,哪个敢来吃你的喜宴?这种时候结婚,热闹不起来,你也没有面子。

肖世祥一时无语。转眼看到新媳妇已经进屋,小声说:问题是,我们回来一次不容易,再说,已经怀孕了,不结婚,人家也难堪。

蒋文昌:这是个问题。

赵桂花说:要不举行网上婚礼!现在,什么都可以网络上办!

黄爱国说:这到是个新鲜事,赵桂花你和肖世祥沟通一下,如果可行,这事我们支持。请柬,婚礼,礼金,我们都不少。村委会出面,办得热闹一些!

蒋文昌说:你不要认为,网络结婚就不挂礼金了……

几个人听了都笑。

黄爱国说:但明年回来,病毒退了,你家要表示一下,请我们撮一顿。

肖世祥气也消了。

蒋文昌说:隔离期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直接和马尚文说。

马尚文说:没问题。

赵桂花拿出测温仪,说:还是量一下体温。

测温仪对着肖世祥的额头比划了一下,36.2。

8

转眼到了大年初十。春节假期已经结束,但防疫形势依然严峻。湖北武汉新冠肺炎新增和死亡病例持续增长,各省市也每天报告有新增病例。向阳村虽然没有发生新冠肺炎病人,但他们所处的江城市,也出现了两例外地输入病例。省城至江城市的客运全部停止运营,江城市至各区县及到周边州市的客车也暂停营运,全国各地都采取了罕见的管控措施。现在,向阳村的情况和全国一样,返乡的返不了乡,返城的返不了城。

全民总动员,全面抗击新冠肺炎,一切服从大局。

向阳村也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村民们都听从政府的号召,不出门就是最大的贡献!江城市全民总动员,医务工作人员日夜舍生忘死与病毒作战,市里、县里、镇里和村里的干部,日夜奔赴在抗击疫情第一线。

这一天,平川镇副镇长张明红到向阳村巡察防疫工作。他没有直接到村委会,也没有打电话给黄爱国和蒋文昌,来了个“明察暗访”。当张副镇长检查到向阳村后山上的白浪河大沟已经开始施工的时候,便打电话给黄爱国,让他和蒋文昌“跑步”赶到施工现场。

当然,黄爱国和蒋文昌没有“跑步”去工地,而是开着那辆长城哈佛皮卡车出了村子。车上的两个村官都知道,平川人说紧急的事情,喜欢用“跑步过来”这个词,这个词没有褒贬,是个中性词,主要是强调紧急的意思,突出一个“快”字。

黄爱国本来不想带上蒋文昌老村长,一来他才从黑竹丫口值班下山,二来他年纪大了,不能过度劳累。然而,张副镇长打电话的时候,老村长也在旁边,并且,张副镇长点名要他们两个都要到场。

蒋文昌到也豁达,坐上皮卡车,开玩笑地说:这皮卡车当然比跑步还要快点!

黄爱国开着车从村委会出来,经过十字路口,就向东驶去。村道也是在黄爱国上任后硬化了的,虽然窄,但也平坦。出村就一直是缓坡,道路两边是梯田,再往前走,坡度就逐步增加,路左边,出现一道河谷,河谷边长满了栎木树,东瓜树,柏杨树和野生的小葵子和荆棘林。河谷两边的土地里,是这两年发展起来的经济林果基地。往年用来种植水稻的梯田,如今种植了核桃树,石榴树,葡萄树。这些果树不是小块小片的,而是连片种植,形成了规模。冬天,这些果树都落叶了,但依然收拾得井井有条,基地里有主人的房屋院落,这些院落里种满了花草,鸡猪猫狗在太阳下悠然自得……好一派田园风光……

蒋文昌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看路边风景,又看看爱国。他觉得,自己让了村长的位置是对了的。年轻人思维敏捷,思想开阔,有朝气,有一股子闯劲。这爱国上任后,向阳村真的发生了变化。是啊,自己怎么也想不到也不敢欠账修路,怎么也带动不了群众发展这么多的经济林果。现在,向阳村在平川河畔水稻田野发展大棚蔬菜和莲藕,东边梯田又以经济林果为主,并且带动了周边村子,各种经济作物连成了一片,成为气候……看到这一切,蒋文昌感慨万千。是啊,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历史的必然规律,我们谁都无法抗拒!

黄爱国掉过头,看到老村长沉默不语,说道:老村长,好像瘦了许多。

蒋文昌摸了摸下巴:我是吃不胖的人。

黄爱国:虽说人生难得老来瘦,但也不能太瘦,等疫情过后,去体检一下。

蒋文昌:不要体检了——不体检还好,一体检,全身都是毛病!六十年了,是钢打的机器也磨损得差不多了,何况是肉体!

说着话就上了省道。他们已经从村委会出来,向东山边爬了两三公里,到达了省道上。这条省道是江城市通往内地的重要通道,是江城市经济发展的大动脉。如果不是疫情,这条路上每天车水马龙。现在,路上冷冷清清。

平川镇著名的白浪河大沟也从省道上方不远的山腰横穿而过。这条大沟,是引用了从大山深处流来的白浪河水,河水一路劈荆斩浪,由北向南,贯穿整个平川镇,发挥着巨大的作用。每年雨季,白流河大沟都有可能出现塌方,大沟暂时中断。然而,大沟中断期间,雨水较多,修复工程,总是在冬季进行。今年的垮塌地段,正好在向阳村上方。工程施工的原则,哪个村的地段,由哪个村负责,所以,这工程就承包给了向阳村的贾桂荣。

大沟不通公路,于是,他们便把皮卡车停在公路上,爬山去白浪河大沟工地。

虽然是冬天,黄爱国和蒋文昌爬到工地现场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他们一眼看到张副镇长正在教训贾桂荣。

张副镇长个子高,身穿迷彩服,浓眉大眼,神情严肃。黄爱国和蒋文昌当然是熟悉张副镇长的。他们都知道,张副镇长到平川镇任职时间不长,三十来岁,属于年轻干部。张明红是刚从山区乡提拔,调到了平川不久。两个村官同时明白,这几年在乡镇工作的年轻干部多,而且都是高学历的大学生,要提拔成副镇长,竞争十分激励。但张副镇长扶贫工作十分出色,自参加工作,一直挂钩联系贫困村,直至脱贫摘帽,就优先提拔了。到了平川镇,新官上任,也不敢烧三把火,副职嘛,要摆正位置。但工作热情还是高涨的,疫情发生后,走村串巷,始终是在第一线。

看到两个村官到了,张副镇长就停止训话,转身过来打招呼。

黄爱国就说:张副,辛苦了!

想握手,张副镇长说:特殊时期就不握手了。

蒋文昌习惯性地传烟。张明红就接过了红云烟,但没有点着。他戴着口罩。

张明红说:两位村长辛苦,我在电视上看了你们向阳的事迹了,县电视台上在黄金时段播出的,很有特点哦!第一是党员在黑竹丫口宣誓;第二是蒋老村长的女儿逆行去武汉!为我们平川镇争光了!

黄爱国正想谦虚一下,张副镇长开始严肃起来:今天我们到各村检查,你们违反新冠防疫规定,在白浪河大沟施工,风险极大!

黄爱国说:张副镇长,是这样的,这工程关系到全镇今年水稻育秧的用水,如果不施工,影响今年的春耕生产啊!

张明红说:任何工程,都得让位于疫情防控!这是关系到全局的问题!闹不好,乌纱帽都保不住!你看电视没,就是由于防疫不力,出现了连锁反映,几个厅级处级干部都立案审察了,何况我们这些芝麻官!——赶快通知停工!

黄爱国和蒋文昌感到十分困惑。

决定大年初八恢复白浪河大沟水利工程施工,他们是这样商量的:全国疫情依然严峻,但江城市和平川镇却是低风险区。江城市有两个输入病例,已经隔离治疗,向阳村人,也一直是隔离的,没有出现疑似病例。况且,这个水利工地的施工场地又是在山上,如果隔离施工,防疫应该没有问题,所以就同意复工了。

黄爱国说:这荒郊野外的,施工应该不影响防疫吧?

蒋文昌说:如果人员不杂,又不与外界联系,防护到位,我觉得这工程可以进行。

看到张副镇长表情有些松动,黄爱国赶快又补充说:这大沟通水的时间是不能改变的,我们的合同是三月底通水,如果误了工期,谁负责?

说完,他望了望山下几万亩良田。

张明红思索两三的样子,说:你们有你们的理由,但防疫是一级响应,我看不能把工期作为借口!

黄爱国说:好的,我们知道了——我和老村长再和贾桂荣协调一下,整个方案报防控指挥部,绝不扯皮推委,请张副镇长放心!

张明红说:问题我是提出来了,我们有视频录像,有谈话记录,下面就是你们执行的问题了!如果出问题,哪个环节出问题,哪个领导承担责任!生命重于泰山,疫情防控是我们的责任和使命!

说完就告辞走了。

望着张明红远去的背影,黄爱国沉思了一会,他在想自己同意施工到底有没有错?

又看一眼贾桂荣,他领着十多个民工,正在紧张地施工。施工的有十来个人,还有一台挖掘机,正在挖掘大沟里的沙石,大沟挖通以后,还要支砌,做防漏处理,如果哪一项拖延,就会影响通水。

黄爱国知道的,贾桂荣只是向阳村的小包工头,承包一些房建和水利工程,利润不大,自己都和民工一起干活。现在不准他施工,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工人怎么办?下一步再找工人,就难了。

黄爱国对蒋文昌说:这施工停了,今年的大春生产就得受到影响。但是,张副镇长要停,说是乌纱帽保不住!

蒋文昌说:要实事求是嘛!是乌纱帽重要,还是全镇的大春生产重要!

然后看了一看空旷的大山,又说:“一级响应”也不能本本主义,要因地制宜,实事求是!

黄爱国还是左右为难的样子,用右手摸了一下卷发,说:老村长,应该承认,张副说的防疫重要没有错……我想,我们还是向镇里汇报一下,像白浪大沟这样的特殊地段,能不能特殊对待一下。

蒋文昌说:是的,我们也不能把水利工程的工期作为借口,防疫要跟上!

黄爱国说:那我们们作一个防疫规划,不影响施工的同时,做一个疫情防控措施,写成情况报告,我再和镇长汇报一下。

说完就把贾桂荣叫了过来。

贾桂荣诚惶诚恐地走了过来。他的手上沾满了泥土,脸上冒汗,却还戴着口罩呢。

黄爱国突然感到贾桂荣有点滑稽。他同时想起钟南山在电视上的宣传,说在人烟稀少、开阔的地带,可以不戴口罩。黄爱国对自己的想法有了信心,他觉得施工可以进行!

贾桂荣站在大沟边,站在黄爱国和蒋文昌面前,说道:村长,难道真的要停工!

黄爱国说:施工继续!但施工人员要固定下来,不能擅自离开工地。第二点,生活物资,工程物资专人对接——如果有出入人员,要测量体温,戴口罩!

贾桂荣万万没有想到还能施工,说道:这我们能办到,能办到!

于是,黄爱国和蒋文昌共同起草了一个施工方案,报到了镇里。

到了晚上,还没有答复。黄爱国心里着急,打电话给镇长:镇长,这工程不能停。我们领会了防疫精神,做了防范措施,精心防疫,抓紧施工,发生的一切后果,我们向阳村负责。我和老村长签字,不连累你们公务干部。我们村干部,就算是错了,影响也没有你们大。你和张副镇长干到这个程度不容易!

电话那头,镇长说:防疫指挥部刚才开会,通过了你们的方案……

黄爱国心里激动,不知说什么好。

镇长又说:我也是公家人,也有顶小小的乌纱帽……但我也在你们的报告上签字了……

9

后来,黄爱国回忆起老村长蒋文昌来,首先想到的是他在向阳村大喇叭里的声音,当然印象最深的,是关于新冠防疫对村民的喊话。

同样,向阳村人对村公所最深的印象,依然是村公所房顶上的四个大喇叭。这四个喇叭在关键时候就会响起来,并且是熟悉的老村长的声音。在风和日丽的季节里,大喇叭响的时候不多,那四个喇叭,便朝着四个不同的方向寂寞地站立,守候寂静蔚蓝的时空,毫不动摇地任风吹雨打。有时候,还有那些飞翔得厌倦了的鸟儿,不知天高地厚地站在喇叭上“叽叽喳喳”啁啾……

大喇叭是黄爱国上任以后安上的。但是,广播的任务却交给了老村长。还是老村长蒋文昌当村长的时候,也一直是用喇叭对村民喊话。不过,那时候安的是小广播。黄爱国在村公所房顶上安了大喇叭以后,还在各个小村安了四个喇叭仔,与村上的大喇叭联网,村里的大喇叭响的时候,小喇叭也跟着响。新政策来了,开会是不容易组织的,要结合形势宣传,要向村民读红头文件,有了广播,老村长就在广播里吼。

在大喇叭里,老村长说的是方言。老村长蒋文昌不敢说普通话,说起普通话来,连说话都不顺畅了。向阳村的村民都不习惯说普通话。在特殊场合向阳村人必须说普通话,就说得很有特点了。他们习惯把二声读成四声。比如,欢迎,会说成“缓迎”,光荣会说成“广荣”,高兴说成“搞兴”等等。同时,他们还习惯在普通话里加上地方方言,“这里”,会说成“哦里”,“那里”,会说成“啊里”,常常惹出一些笑话。但是江城市是国际旅游城市啊,向阳村人又不能不讲普通话,外地人听了,要想象加猜测。向阳村离江城市比较近,在江城市做生意的人也多,所以,江城市人倒是听得懂,并且把向阳村人的普通话称为“向阳普”。

新冠时期,老村长在大喇叭里吼的,当然是方言:

乡亲们注意了,今年这个年啊,大家都要低调点了,武汉封城了给晓得,全国一级响应给晓得!一级响应,我感觉是有点战争状态了!病毒就是看不见的敌人,比上甘岭上的美国鬼子还老火,看不见敌人嘛,悄悄眯眯就来了,整得你半死才晓得。

所以啊,请春客的别请了,串亲戚的也免了,打麻将的就更要小心了!出门么,还是把那个“兜嘴子”(口罩)套起点——你们不害怕?咹?你家里人给害怕,一颗老鼠屎,打坏一锅汤。

所以啊,现在啊,从湖北啰武汉啰回来的要报告,登记隔离,不然,全家遭殃不说,只怕是整个向阳村都要隔离。我再问你们,你们向阳村给有火神山医院?你们有雷神山医院吗?没得嘛!……

……现在,老村长已经没有力气在大喇叭里讲话子。他睡着了,他想安静一会……老村长是在救护车开往县医院的半路上,被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和在盘旋道上警报器不断的鸣叫呼唤着才慢慢苏醒过来。

他感觉到了自己微弱的心跳,同时,恍惚感觉到了眼前的一线光亮。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眼睛模糊,什么也看不见。他又闭上了眼睛。车在盘旋道路上行驶着,只要稍有知觉,他就感到天旋地转。他恶心,他想呕吐,又吐不出来。

这弯道太多太大了,他恍惚意识到,这是黑竹丫口通往县城的路段。又过了不知多少时间,他终于可以睁开眼睛了。眼前先是一片黄色,随即又是一片黑暗。他想用手擦一擦眼睛,手不能动,两只手像灌注了铅水一样,沉重无力。唉,自己是太累了吗?还是病了?他的意识逐步清晰了一些。是的,他想起来,今天早晨,自己倒在去黑竹丫口值班的路上,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唉,他已经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有时候是在黑竹丫口值班,回到村子里,事情又多又复杂……他真想好好睡一觉,但现在又睡不着了。

他同时想起来,这天下午,他感到浑身乏力,想是不是感冒了。不能感冒哦,感冒发烧就会情不自禁地怀疑是不是感染了新冠病毒。摸一下额头,不发烧,于是他便往黑竹丫口赶。今天轮到他值班,黑竹丫口监测站是向阳村的重头工作,他们站在党旗下宣誓,不到疫情结束,他们决不能请假缺席。黑竹丫口海拔高,气候恶劣,其他党员都自始至终奋战在第一线,他作为村干部,不能打退堂鼓。

他还想起来,晚上他是上半夜值班。时间快十二点了,他快下班去睡觉了,从D 市方向开来了一辆大卡车。

D 市牌照的车,理应拦下检查。那是一辆货车,一眼就看出来,货车箱上装满了蜂箱。驾驶室里,除了驾驶员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近六十的老人。

卡车停下,男的跳下车来,满脸胡子,嘴唇哆嗦着,说道:拉的是蜜蜂,转场的!

监测站秦副站长一脸严肃地说:不能通过!

秦副站长是县里派来的路政大队领导,专门检查来往货车。

老人眼眶里浸着泪水:为什么都不让进,我拉的蜜蜂都快饿死了!

看到车上的蜂箱,再看一眼老人,蒋文昌把秦副站长叫到一边,说:能不能通融一下,不进村,不进城,应该问题不大。

秦副站长说:老村长,你知道的,上面有明文规定,外地车辆,一律劝返。我们不是不让进,而是劝返!

运蜂的老人十分着急地赶了过来,忙着给秦副站长和蒋文昌递烟,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已经去了两个县,都没有能通过——再不能及时卸车,让蜜蜂采蜜,我也没法活了……

蒋文昌想起来,他这时候看了一下身边的老人,看了一下车上的蜂箱,心想,这老人的蜂已经在车上走了几天,如果再不让停,饿死这些蜂可是他一家的家当!便小声和秦副站长说:执行规定,也要看实际情况——有没有携带病毒,我不敢说,但不进村,不进城,不接触其他人怎么传染病毒?!

秦副站长说:老村长,我们是宣过誓的,一定要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不能半途而废!

蒋文昌听了,是对秦副站长也仿佛是对自己说:是的,我们是宣过誓的!宣誓的第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宗旨!疫情防控,首先要考虑保护人民的利益!

两个人争执没有结果。秦副站长思量了一下,说:老村长,你请示一下指挥部吧!

蒋文昌真的就打电话请示了防疫指挥部,同意将拉蜂的汽车转到附近的花源地。蒋文昌便用摩托车带路,把货车带到了向阳村后山上一片正开花的绿肥田边,然后才回到丫口睡觉……

是啊,昨天晚上自己骑摩托车带路,在崎岖的山路上还穿行自如,现在,怎么能让救护车拉走啊!真是丢人啊!工作没做完,还给组织添麻烦。救护车应该抢救危重病人,自己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享受这特殊待遇!

同时,救护车怎么来的,自己也不知道了。怎么晕过去的呢?他想了一下,仿佛又觉得不奇怪。昨天在村子里忙了一天,晚上就有点乏力的啊。哦,他还想起来了,降压药忘了带。蒋文昌是高血压,多年来都吃降压药。管他呢,吃了几年了,一天不吃应该没事,第二天一早下山,马上补上,应该没有问题。

然而,他感到头重脚轻,终于摔倒在了值班的路上。

不要管我!

他记得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静静地睡着了。是的,睡着以后,他感到是多么的安详,世界一片寂静。他的脑海里,什么也没有了,多么好啊,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

现在,他醒来了,他可以看到天上的白云,路边的树……慢慢地,可以看到医生护士,感觉到了鼻子里的氧气管,手上的针头……他感到自己完了,再也回不到防疫第一线了。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有点怨恨自己不争气,在这关键的时候,离开了第一线。

他想到了黄爱国,他不能再帮他了。他不由得眼眶里浸满了泪水。

护士说:醒了!

紧接着又给老村长加强氧气,加针水。

汽车又是一个急转弯,他又感到恶心,感到头晕眼花。一切又归于平静。

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黄爱国在他的病床边上。

黄爱国听到蒋文昌住院的消息,立刻往医院赶。他不顾一切,没有作任何安排,开上皮卡车就往县医院赶。一路上,他感到内疚,没有照顾好老村长。

他加足马力,车开得很快,但弯道大,坡又陡,他开了近一个小时才到了县医院。皮卡车在医院大门被拦住了,登记,体温检查,车辆消毒,他耐着性子等了半小时,才到了急救室门口。

蒋文昌的儿子蒋红志也到了医院,情况还没有告诉老村长的老伴。黄爱国忙问道:情况怎么样?!

蒋红志说:我进去见过,情况很不好,迷迷糊糊的,随便清醒一下,说了两句话就昏迷了。

后来,是蒋文昌提出要见黄爱国的。黄爱国穿上了防护服,戴上了口罩,进了急救室。他看到蒋文昌戴着呼吸面罩,打着吊针。

蒋文昌想说话,黄爱国蹲在了病床前,说道:老村长。

蒋文昌说: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工作了……事情不要告诉红梅……特殊时期,就火化……我是组织的人,一切从简啊……

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医生说:赶快急救!

护士打强心针,加强氧气……然而,老村长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黄爱国抱住了蒋文昌。向阳村有个习俗,人去世时,要有亲人抱住,叫做接气。接气的人,是最亲的人,一般是儿女,妻子……这时候,急救室的亲人,只有黄爱国在场,他要为蒋文昌接气……老村长安静地躺在黄爱国怀里,像睡着了一样……

遵照老村长遗嘱,遗体在县城进行了火化。也没有告诉蒋红梅。

黄爱国亲自用皮卡车把老村长的骨灰接到了向阳村。村子里很忌讳用自己的车拉死人。老村长的儿子蒋红志说:用救护车拉吧。

黄爱国说:老村长没有死!

……老村长的妻子悲痛欲绝,清醒以后说道:人死了,入土为安。不尽早下葬,吊唁的人多,影响防疫,影响村干部们的工作。

向阳村的习俗,老人去世,丧事都举办得很隆重。请阴阳先生,择下葬的吉日。亲戚邻居,全家出动,帮忙做厨,借待客用的桌椅板凳,放鞭炮,送花圈。那个退了休陈老师,还要很有派头地挥笔写对联,老年鼓乐队要吹奏古乐送葬等等……在外面工作的打工的亲戚朋友,都会从各地赶回来,无论走得多远,向阳村才是他们的家。

然而,特殊时期,不能大操大办。黄爱国痛定思痛以后,对蒋红志说道:按老村长的遗愿,从简吧……按老村长的遗愿办才是最好的祭奠!

蒋红志说:是的,埋葬死者,开始新生活……

是的,特殊时期,不能待客,不能开追悼会。本来是要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黄爱国心里默念着,老村长,安息吧,我们选择从简,但向阳村人,会在心里吊唁你……

于是说:老村长,入土为安吧!

……这一天,黄爱国举着老村长的遗像走在前面。大儿子蒋红志捧着骨灰盒,骨灰盒上覆盖着党旗。送葬的人不多,骨灰盒后面,只默默地跟着向阳村的村干部。

他们静静地走出了村庄,没想到村道两边,站满了人。各个小村的村民,自发列队在两边。每个人之间,相隔两米,都戴上了口罩。

沉默。山川沉默。大地默哀。平川河哽咽着,静静地流向远方……

没有哀乐,古乐队的乐器也免了。

赵桂花赶到村委会,拉开了大喇叭,节选了前不久老村长在大喇叭里对村民的喊话:防止新冠病毒,我们要相信科学,坚信党!抗击疫情才能有保障……

10

老村长去世,黄爱国心里有些懵。一段时间里,脑海里随时浮现老村长的音容笑貌,耳边也会常常响起他的声音。同时,黄爱国心里老是自责、难过,怪自己只顾管村子里的事,没有关心照顾好老村长。现在,老村长去了,他心里空荡荡的。是啊,他这时候才感觉到,有无老村长,心里不是一回事了。他想起老村长说过的话,村干部工作,总是捎带着浓浓的乡情、亲情……离开了老村长,他的心里不是那么踏实了。

这段时间,黄爱国有事无事往村委会跑,往黑竹丫口跑,干起工作来,仿佛老村长就在身边,家里的事,特别是蔬菜基地的事,他也顾不上管了。

吴春香却好像是成熟了许多。脸晒黑了一些,头发理成了运动式,又穿上了休闲裤,牛仔上衣,走路做事风风火火,事情做得井井有条。过去,她什么都依靠黄爱国,有了靠山,心里不急。现在,黄爱国冲锋在前,每天像打仗一样,她感到再不能拖他的后腿了。老村长去世了,家里的事她更不敢攀扯他,说起蔬菜基地的事,他总是心不在焉。

吴春香想,这村长怎么这样难当啊!原来,她不太支持丈夫当村长,现在又觉得不能半途而废。她应该支持他,她觉得,把基地的事做好,就是对丈夫的支持。

是的,吴春香也是这样做的,困难重重,她昂首挺胸,日夜忙碌在蔬菜大棚基地里,忙碌在每个销售环节上。

疫情期间,吴春香联系上了江城市和滇北县几家大超市。由于蔬菜质量好,又不随意提高价格,销售还是可观。黄爱国特别嘱咐过,疫情期间,不能抢抬物价。她原来也没有太大的期望值,想,特殊时期,只要能不影响种植销售,就是最大的胜利。而现在他家的基地,就属于种植销售影响不大,这是她原来没有想到的……

吴春香操持蔬菜基地,黄爱国就有时间专心搞好防疫工作。这一天,黄爱国接到镇办公室的电话通知,平川镇各村民委员会要积极向湖北武汉捐赠物资。

黄爱国纳闷,我们捐款还说得过去,我们捐赠什么物资?我们不会制造口罩和防护服,更不会制造药品。他打电话给镇长问情况。

镇长说:爱国啊,你这个村长,被新冠疫情、被老村长的事、被大棚蔬菜搞晕了!湖北现在不但缺医疗物资,也缺生活物资。蔬菜水果我们有没有!

黄爱国恍然大悟,说:我懂了!

是啊,平川坝地里的蚕豆,荷塘里的莲藕,自己家大棚里的蔬菜……省里市里号召我们捐赠的,是这些必需的生活物资!

镇长继续说:爱国,你还是有生意份的,镇上准备用财政专项救灾款买蔬菜运往武汉,你准备一下,我们向你购买!

黄爱国不假思索地说道:镇长,我不卖,我捐!

镇长说:你不要心血来潮,我知道你投资大,同时我知道你压力有多大。

黄爱国说:老村长连生命都付出了,我这点菜,完全是一点心意!我们向阳村捐两卡车——一车是蚕豆,一车是各种蔬菜,请镇上解决车辆,蔬菜由我们配送!

镇长想了一下,黄爱国说出口的话,也不会收回。况且,捐赠这些蚕豆蔬菜,也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生产,也就同意了。

这天晚上,黄爱国打开了大广播,沉默了一会,说:乡亲们,上级号召我们向湖北武汉捐赠蔬菜,我们向阳村各家各户,随心捐赠,没有任务——卡车来到平川河畔以后,大家就到自家的田地里摘蚕豆,上车。

第二天一早,两张卡车停在向阳村的平川河畔。

一辆要装蚕豆,一辆装莲藕和冬早蔬菜。莲藕和冬早蔬菜,黄爱国不着急,由他的基地里采摘上车。一大卡车蚕豆,过去需要采摘好些时间。黄爱国担心积极性不高,一时采摘不满。

然而,时间不长,送蚕豆的村民越来越多,卡车旁边,挤满了人。

村民组长在一旁叫道:疫情还没结束呀,不要拥挤!要戴口罩啊!

黄爱国安排几个人用磅秤称,然后上车,哪家捐了多少,张榜公布。

摘蚕豆的村民多了,有的说:捐点自家的蚕豆,不用称了。

黄爱国说:要称。又不是大锅饭。

但是,人越来越多,称不过来。有人建议说,分各个村民小组来,不乱!

于是,各个村民小组分片来称,就不乱了。

一边上车,还有人提建议,说:车箱里的通气篾网要放好,通气孔不好,蚕豆拉到武汉变质了。

有的还说:要嘱咐驾驶员,路上不能耽搁了。

有人回答说:规定时间的呢,全县二十辆车一起出发,一起到达,那边还有欢迎仪式的啊!

有人有些担心说:哎,车上也没有写上向阳村的名字。

马上就有人反对:捐点蚕豆,还想扬名啊!

平川河畔,向阳村人热热闹闹,兴致很高……

黄爱国还没来得及去看大棚基地捐赠的菜。看到这边蚕豆有头绪了,就去大棚基地。

吴春香正在组织采摘。黄爱国一看,采摘的是蒜苔,西红柿,早熟小瓜,就说:白菜和菠菜也采上一些。

黄爱国的意思是,白菜和菠菜含叶绿素高,价格也不错,但生长周期短。

吴春香说:绿菜好是好,那么远的路程,运到怕坏了!

黄爱国没想到吴春香想得这么周到,望着她说:有点像村干部家属了。

吴春香不语,还是聚精会神地采摘蔬菜,忙碌在大棚里……

11

滇北县向湖北武汉捐赠物资的车辆统一出发。由于向阳村地处省道的交汇处,所以,车辆汇集后,出发仪式选择在向阳村。

这天,县委马书记、彭县长带着相关部门领导来参加出发仪式。平川河以东的省道上,阳光普照,红旗猎猎,十多辆运送车,都选择了红颜色的解放牌双轿大卡车,车上装了捐赠的蔬菜,水果。车头上,写着醒目的字样:中国必胜,武汉加油!车身两侧,布标上写着:一方有难八方支援,风月同天,大爱无疆……显得十分喜庆。

公路两边,还站着村干部,村民代表。马书记穿着短大衣,留着小分头,神情庄重严肃,晨风吹着他的脸庞,他不时捋一捋被风吹动的头发……虽然是领导,也不失诗人风度。

秘书把两页讲话稿送到马书记手里,彭县长就宣布发车仪式开始了。

马书记拿起话筒,朝着阳光普照的平川大地远处望了望,然后,把稿子卷在手里。他没有用秘书的讲话稿,语调深沉地说:

今天,平川大地出现了春节后的第一个晴天。远看山峰白雪皑皑,平川河两岸万物复苏,大地一派生机。我们运送物资支援湖北武汉的车队,即将出发。他们满载着江城市人民的深情厚谊,将新鲜的蔬菜、水果,运往湖北武汉灾区。

我们把车队出发点选择在平川,选择在向阳村东山下的省道上,是因为这里过去是著名的茶马古道,现在是江城市通往内地的交通大动脉。向阳村,是历史上的英雄村。这次,他们自愿向湖北武汉捐赠两卡车蔬菜——我们的老村长,在抗疫工作中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向阳村出生的蒋红梅同志,还奋战在武汉抗疫第一线。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们捐赠的这些蔬菜,可能不值多少钱,也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但是,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同时,我们相信,水滴也能汇积成大海,人心齐,泰山移,全国人民万众一心,我们一定能战胜任何自然灾害。

湖北武汉是英雄的城市,地处北上南下,西进东征的咽喉要道。1911年武昌起义的成功,彻底改变了中国的历史。从辛亥革命打响的第一枪,到八七会议的伟大转折,武汉从来不缺英雄的魄力,也不缺斗争到底的精神。毛主席曾多次在武汉畅游长江,写下“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壮美诗篇。在这次抗击新冠肺炎的战斗中,武汉人民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和贡献,彰显了伟大的家国情怀。

滇楚大地,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我们共饮一江水,同属中华民族大家庭。我们风雨同舟,同舟共济。据我了解,今天,江城市各区县都将救灾物资发往湖北武汉,江城市的援鄂医务人员正奋战在第一线,体现着高尚的医德仁爱和奉献精神。

希望我们的车队,日夜兼程,风雨无阻,把捐赠物资早日送到湖北武汉。我们等待你们平安归来!

现在,我宣布,援汉车队,正式出发!

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送走了县领导,黄爱国与几个村干部默默地往向阳村走。此时,初春的阳光更加明媚,平川河水清澈透明,河岸上的柳树枝上发出了淡黄的嫩芽,河里的水草自由飘荡。田野里的庄稼,生机勃勃……

走在村道上,黄爱国环视了一下村干部们,说:江城市的防疫工作,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下一步,我们复工复产的任务十分艰巨,你们在抓好防疫的同时,也可以做好自己的事了——你们带头,村民们也就跟上来了。

张家福说:爱国,老村长的善后事,也要向上级汇报。

黄爱国说:好。

刘国荣说:白浪河大沟上,贾桂荣的工程也要抓紧啊,马上要育秧了。

赵桂花说:肖世祥的网上婚礼,也要和他家商量一下怎么办。

黄爱国转身对赵桂花说:这事你去操办,到时候,我们村干部都参加。

马尚文说:爱国,你家的大棚蔬菜,也要考虑下一步的打算,这村子里,就你投资大……

这样边走边说,他们就快要进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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