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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奶奶

2020-12-06谭继红

壹读 2020年9期
关键词:石榴花石榴爷爷

◆谭继红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辉把这个古老又现代的边陲小镇,镀上了一层幸福的色彩,高高低低的新式楼房挤满小小的高原盆地,现在的小镇,再也找不到百年前的一丝痕迹,历史只能留在记忆深处。站在老屋基上刚刚建成的五层大楼前,祖辈们过去在这里的生活情景,又历历在目。

那年五月,石榴花开得像血,院子里所有的石榴树,一夜之间把血红的花瓣,洒了一地。

石榴奶奶哭了一夜,那些纷纷垂落的花瓣,是石榴奶奶泣血的眼泪,又或许是她骨肉连心的大儿子崇海的鲜血,整个院子成了血的海洋……

两年前的那个冬天,这个刚刚解放的滇西北小县城,沉浸在一片繁忙里,大家忙着分田到户,忙着分房分屋。石榴爷爷一直都在白蛇河对面的滴水岩,帮李大户李明家看守水磨房。几十年了,大家都知道,石榴爷爷读过几年私塾,能识文断字,又有一手石匠手艺。最重要的是石榴爷爷本分老实,不多言多语,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老好人。

解放了,水磨房归了政府,由于石榴爷爷看护水碾子和大水磨是一把好手,每年石磨、石碾钝了就会断磨,政府就让石榴爷爷照旧看守着水磨房。

田地有了,还守着水磨房,三个儿子都已长大,大儿子崇海二十出头。按理是该讨媳妇,为石家传宗接代的年龄了,可石榴爷爷说:现在解放了,政府又分给了田地,日子好过了。听说国家要“抗美援朝”,正需要人,就让崇海参军当自愿兵去吧。

石榴奶奶疑惑地问:“抗美援朝”是咋回事?不是解放了吗,还要当兵打仗呀?

石榴爷爷说:“抗美援朝”的事,你不懂。既然国家号召参军,自有国家的道理。再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子长大了,就让他出去闯闯。

确实,石榴奶奶没有文化,而且足不出户,真的不知道什么是“抗美援朝”,她只知道怎样相夫教子,常年在家埋头做女红,一家人的吃喝拉撒都是她一人操持,是当时的男主外,女主内社会典型。

在家里,石榴爷爷就是这样,决定了的事,谁也拦不住。他是有文化,又是最讲道理的人,所以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他做主。村子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大事小情都会来请他拿个把握。

就这样,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大儿子崇海,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在全村乡邻敲锣打鼓的欢送中,走出了滇西北这个古老又边远的小镇。到了省城昆明,集训一段时间,后来就跨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战场参加战斗。两年后,在朝鲜东线的第二次战役中牺牲了。

噩耗传来,石榴奶奶哭得天昏地暗,哭得院子里血红的石榴花纷纷垂落,石榴奶奶的头发也一夜间变成了花白……

在村子里,石榴奶奶家算不上大户人家,但家境还算过得去。她从小喜欢石榴花,院子里、房前屋后都栽满了石榴树,父母和村里的左邻右舍都叫她“石榴”。

石榴奶奶是石家的老来得女,没有其他姊妹,老父老母宠她爱她,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小时候的石榴奶奶不用做农活,只管坐在石榴树下做女红。每年石榴花开,院子里火红的石榴花,被石榴奶奶描下来,绣在各色的丝绢上,漂亮极了。红艳艳的石榴花,在六瓣尖尖的花萼里,包裹着鲜艳欲滴的一团红色花瓣,热烈、奔放,似火一样燃烧在绣品里。

石榴花开了又谢,石榴奶奶绣啊绣,绣枕头、绣帐沿、绣围裙、绣小孩的口水兜、绣背带……一团团、一簇簇栩栩如生的石榴花,红得就像要滴出血来一样。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浅笑嫣然,美丽的石榴奶奶好像是把她的石榴花栽到了绣品里,惹得很多有钱的阔太太、大小姐都慕名前来跟她买绣品,石榴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丽绣娘。

一年又一年。石榴奶奶出落得就像一朵娇艳欲滴的石榴花,媒婆一拨又一拨,都差不多踏破了门槛,可石榴奶奶一个也没看上。其实,还在她春心萌动的幼小心里,早就对她姑妈家的其松表哥芳心暗许。她姑妈家不远,住在谭家坪,石榴奶奶有时候会趁她表哥到私塾读书的时候,跑到她姑妈家玩,趁表姊妹们不注意,悄悄把绣有火红石榴花的鞋垫,塞到其松表哥的枕头下面,然后和表姐妹们讨论各自的绣品:谁的针脚细,谁的添针长;谁的牡丹艳,谁的鸳鸯美。只要听到她表哥一回来,石榴奶奶就会害羞得脸红心跳,借故赶紧从后门逃走。这些举动早已被两家的父母看在眼里,也暗自许了这门婚事。

“男骑竹马来,煮酒弄青梅。”青梅竹马的一对人儿,就像戏文里男才女貌的表妹嫁表哥、亲上加亲那样,按旧式的传统婚俗,在石榴奶奶十六岁那年,她的表哥其松入赘到了石家。腊月初八迎亲那天,远亲近邻、三亲六戚喜气洋洋地来到石家,鞭炮叮当,锣鼓震天,唢呐声声。迎亲的队伍进门的时候,总管支客师在说着花红:良辰吉时,天地开张;簪花挂红,大吉大昌。长发其祥,百事祺昌;百年好合,天长地久!华堂之上,新郎新娘披红挂彩,白发的老父老母高兴的合不拢嘴。拜天地,拜高堂,当一对新人入了洞房,就听到支客师高声说上了吉利:炉中只见香烟渺,一对金烛大放豪;花红对联摆中央,凤凰鸣兮万事昌!金鸡飞到凤凰台,夫妻齐眉幸福来!

幸福对于这个二八芳龄的姑娘就是这样幸运,石榴奶奶没有像其他女孩子出嫁那样哭嫁,也没有离别父母、嫁到婆家去过另一种生活的担忧。只是把闺房变成了新房,这对亲戚朋友眼中的金童玉女,石榴花般火红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第二年,她的大儿子崇海出生了。

五月,又是一年石榴花开。缤纷的花瓣落在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上,落在石榴树下坐在椅轿轿里,虎头虎脑,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就像年画上的胖娃娃一样的崇海身上。虎头帽上银菩萨镶了一圈,绣在帽子上的鲜艳石榴花就像刚刚落上去的一样。石榴奶奶一边绣花一边给孩子唱着童谣:“石榴花,红又红,花手巾,包冷饭,越包越好看。”“爹爹回来了,来抱憨宝宝。”母子俩“咯咯咯”的笑声,甜蜜蜜地响在整个院子里。

日子在不经意间流淌,院子里的石榴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石家也在经年的时光里不断添丁,老二、老三相继出生。孩子们在石榴树下荡秋千,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读“三字经”“弟子规”“四书”“五经”。

每年,石榴花鲜红的时候,端午节也到了。石榴奶奶的香荷包是最漂亮的,两块心形的布片缝拢,中间绣有一朵鲜红石榴花,往里面塞入一些薄荷、艾叶、菖蒲、香草、狗毛、猫毛、雄黄,再用一根红丝线做带子。端午节,村子里的孩子们脖子上都挂着这样的荷包,又香又能辟邪。头几天,石榴奶奶就会择出上好的蚕豆,铺上一些孩子们从田地里摘来的桑叶,放在水井边,每天浇几次水,让它慢慢生成芽豆子。端午节头天,一家人就到山上去采一种心形带香味的粽叶,摘回来包成三角形的糯米粽子,粽子里面还要包上红枣、花生等,长长的艾叶和菖蒲草,绑成一束,挂在大门上,这样的端午节既传统又很有仪式感。

第二天睡梦中的孩子们,早早就能闻到石榴奶奶煮好的芽豆子和又甜又糯的粽子香,按当地风俗,端午节这天要炖一碗有大蒜的红烧肉,还要吃红旱菜、韭菜、豆芽菜,还有一碗豌豆做的凉粉。石榴奶奶说这些都是“药”,还要吃一种叫“平胃散”的酒。

晚饭后,用一些药草,例如:风藤尖、透骨草等熬制洗澡水,用这样的药水洗澡,一整年蚊虫蚂蚁都不会来叮咬。洗完澡,石榴奶奶又把孩子们的眉心处和肚脐眼上,分别涂上雄黄酒,眉心两点,叫做涂“四眼狗”,肚脐眼上涂了雄黄酒一年都不会肚子疼。嘴里还不住念叨:五月五,是端午;插艾叶,挂香包;雄黄酒,打个四眼狗。然后石榴奶奶就会带领一家人就出门去散步,叫做游百病,她还说:端午这天出门,一屁股坐下去准能坐着“三剂药”。

春去秋来,时光如梭。石榴夫妇送走年老的父母,整齐英俊的三个儿子渐渐长大,左邻右舍都夸他们是“一根葱的子弟”。他们的父亲知书识礼,又有一手石匠手艺,家里的石桌、石凳、石磨、石水缸、石臼窝,都是父亲打制。母亲天资聪慧,是远近闻名的美丽绣娘,全家人的衣服裤子,包括毛边底、千层底;剪刀口、圆口的布鞋,都是出自她那一双巧手。

解放后,老大去参军,老二、老三去读书,一个在省城,一个在县城。每年八月,石榴成熟以后,石榴奶奶就用她的长围裙,兜满香甜的石榴分发给村子里的孩子们,大人孩子都亲热地叫她“石榴奶奶”,石榴奶奶就这样喊习惯了,过去四邻八乡都知道有一个绣石榴花的美丽绣娘,后来,又知道有一个石榴奶奶,石榴爷爷也就顺带喊上了。石榴奶奶还有一个绝活,就是把新鲜的石榴摘下来后,在开水里过一下,挂到屋檐下自然风干,这样的石榴可以吃对年。吃时剥开,里面的石榴籽籽还完好如初,村里的孩子们,一整年都能吃到石榴奶奶家的石榴。

大儿子牺牲以后,石榴爷爷和石榴奶奶苍老了很多,大门上挂着的“光荣烈属”牌匾,石榴奶奶每天都要把它擦干净,就像小时候擦拭大儿子的脸,擦一次就想一次,这样做也是对他俩的一种安慰。没过多久,不幸的打击接踵而来,最有才华的二儿子崇仕,省立师范学校毕业后,追随堂叔在建水、个旧等地任职,后不幸染疾,也过早离世。三儿子毕业以后,远离父母到华坪的一个乡镇去教书,二老就守在老家,在四季轮回中守望着岁月,风轻云淡地过着自然静谧的生活。

那一年的石榴花开得特别红,彤云炫丽,就像是为爱殉情。落到地上的花瓣,是活着与死去的爱,是投胎又还魂的爱。石榴爷爷一辈子爱不够,他的石榴花一样美丽的石姑娘,头天晚上还躺在一张床上唠嗑,第二天一早醒来,却再也喊不答应,就这样离去了,那个为他缝补衣裳,为他做一日三餐的人,再也喊不回来了。

石榴爷爷流着泪,紧紧抱着石榴奶奶冰凉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地说:石姑娘啊!石姑娘,你别走……别走,没有你,我的天就塌了。你要走就牵着我的手,我俩一起走,记住了,一定要等我,三儿一到家,我马上就去找你!

自从十八岁那年来到石家,几十年来,二人相敬如宾,恩爱到老。那年,石榴爷爷和村里的几个石匠,去另一个村子帮助修建一座石拱桥。到了雨季,突遇一场大雨,咆哮的泥石流不但冲走了搭在工地旁的工棚,巨大的冲力还把石榴爷爷推向一个高坡掩埋。石榴奶奶听到信息后,一路哭喊着跑到那座泥沙堆积的高坡,近似疯狂地用双手挖着泥沙,一双手被磨得鲜血淋漓,事后才知道几个手指的指甲盖都被挖没了。在大家的帮忙下,终于把石榴爷爷刨了出来。还好高坡上没有水,只有泥沙裹夹着石头,身体与石头之间产生的空隙,没有让石榴爷爷窒息,只是砸断了右脚。把石榴爷爷刨出来的那一刻,两人像塑雕的泥人一样地抱在一起撕心裂肺地痛哭。待腿伤养好以后,石榴爷爷就到百色河替大户李明家守护水磨房去了。现在,那个不顾生死救他的人走了,那个石榴花一样的人走了,犹如五雷轰顶般的打击,让他不吃不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的一生的至爱。

电报打给三儿子,当时,那个边远的乡镇还不通车,只能翻山越岭步行回来。三天后,三儿子带着妻儿从华坪那个乡镇学校赶回来时,进门那一刻的情景终身难忘。夕阳的余辉照耀在老屋门上,老父抱着老母坐在堂屋的灵床上,已双双驾鹤西去。

世界上有没有一双手?握住了就不轻易放开,就算两鬓斑白,步履蹒跚也要携手共度。世界上有没有一场拥抱?让两个人再也不分开,就算生离死别,也要紧紧相拥,共赴黄泉。

石榴奶奶和石榴爷爷走了,三儿子崇厚在父母的墓碑上刻上碑文:“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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