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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门老头

2020-12-06高洁

壹读 2020年9期
关键词:村里人老头哥哥

◆高洁

老家斜对门屋檐下常常坐着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手里捧着一本书,佝偻着腰,一坐就是一下午。他看书时仿佛置身世外,一切都与他无关。邻居唤猪赶鸡的声音,小狗叫的汪汪声,骂街声声声都不能入他的耳,俨然一个手捧书籍的雕塑。

小孩们淘气,悄悄站在他面前久久观望,趁人不备时一把取走他的眼镜撒腿就跑。老头眯着眼睛张望,叫小孩赶紧还来。小孩拿着眼镜咯咯笑着跑远,戴在自己鼻梁上,大呼头好晕眼好花。附近的大人们听到老头的呼叫声,出门呵斥孩子把眼镜还给老头,并交代孩子眼镜很贵,损坏了赔不起,以后不准再去抢老头的眼镜。小孩把眼镜还给老头,老头摸摸索索戴上,继续低头看书。

有个老太婆与老头的妻子发生口角,老太婆边用手指着老头的鼻梁骂。老头像一个聋子,不抬头不生气,一直低头看书。老太婆骂得无趣就懒得再骂。事后我们问老头:人家骂你,你没有听见吗?为什么不还嘴?老头说,听见的呀,骂人风吹过,没有必要和这些人计较。老头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也不会骂人,不会笑也不会发怒。

老头家以前是地主,有几亩薄田,吃穿不愁,但是自己要下地帮着干活。老头自己原本是有工作的,不知道什么原因连工作都不要跑回农村和妻儿一起当农民。

老头是村里文化最高的。高到什么程度,没有人描述得清楚。有人说相当于现在的清华北大生,也有人说相当于现在的高考省级状元。我没有考证过,也就一直没有弄清楚他是个什么文化程度。

只是每逢过年,村里人就会自己买一些红纸请老头写春联。平时不怎么来往的村民跑很远的路只为求一副对联。老头不分贫富贵贱,有求必应。他写的春联字美句佳,往门楣一贴,总能给贫穷的乡村增添红红火火的气象。

老头的丈母娘很老很老,佝偻得很厉害,像个行走的C 字。富人出生的女人干不了地里的活,只能帮村里人缝缝补补赢得一点点饭食。

我妈妈曾把老人请到家里缝补。老人一个人坐在光线昏暗的楼上,静得如同没有人存在。一日三餐,母亲会单独给老人蒸一碗米饭,夹些好菜端到楼上给她吃。老人慢吞吞端起碗,缓缓将饭菜送入嘴巴,闭嘴慢嚼,轻轻咽下。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声响,她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品菜。据说老人年轻时是穿旗袍配长筒丝袜的大家闺秀。

老人安静得让人心疼,有她没她都不会有任何响动,透过瓦缝的光照在她孤零零的身上静如一幅画。我偶尔会站在楼梯上,探出半个头静静看着她,任我看多久,她都旁若无人地仔细穿针引线,静静地做着手中的活,不抬眼看看我,也不抬头看看别处。她的所有世界就在手中的针线上。

妈妈请老人来缝补,大概也是想用不一样地方式表达对一个旧时风华女子的尊重,希望她能过得体面一点。

老人越来越老,连针线活也看不见做了。寿终正寝时也是村里的高寿老人。

作为女婿的老头没有按农村风俗请道士先生指路念经。而是借来一盘大卷尺,在自家的几块地里寻找测量,最终选了一块他觉得好的风水宝地给老人做墓地。

家里穷得连吃饭都难,当然买不起锃亮的棺木,老头给岳母买了一口没有刷过漆的棺木。村里人说那样的棺木是给短命鬼用的,怎么能用来装一个高寿的老人。老头不以为然,说只要有个棺材装进去就不错了。他的家窄得放不下一个棺木,只好把老人停放在家门口。按老一辈的规矩,在家里咽气的人是不能停放在屋外的,死在外面的人才停放在屋外。老头不理会别人的风言风语,按自己的想法做决策。

村里人说老人死了不停放在家里是对死者的大不敬,骂老头伤风败俗,不守礼法。

老头没有请道士先生指路念经的钱,也没有跪拜烧纸,更没有请村里人大摆宴席,静悄悄地请了几个人把岳母抬去埋了。许多人指着老头骂,骂他败坏乡规民俗,不遵守老辈人留下来的传统,骂他这样做后辈人会不吉利。

老头对别人说的话充耳不闻。只对几个有文化的人说,老人在世时好好赡养,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何必活人做给活人看。

很多长辈反对老头的做法,年轻人却暗自佩服老头特立独行的个性。

老头长长的白胡子一年年地长,家里仍然窄得转身都打不过来。

他们家居住的这座土基砌的房子是老头自己设计自己砌的二层小楼。每个房间都相对独立,有窗户,既通风又亮堂。关牲口的房间和人住的房间分开,互不干扰,比其他村民的房子卫生干净得多。

老头做得一手好菜。死去的小动物也会成为他的盘中餐。一次去老头家玩,锅里正翻炒一碗净瘦肉,我口水流得咽也咽不赢,老头就给我几块尝了尝,那肉质鲜嫩可口至极。等我咽下去后,老头才说那是猫肉。我差点吐了出来,那么可爱的小猫怎么忍心吃呢?老头说,猫死了,扔了可惜,还不如拿来吃掉。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猫肉。以后都不敢在老头家吃东西,怕不小心又吃到死去的小动物。老头不是残忍之人,是那个年代饿怕了,只要可以吃的东西,都舍不得丢。

村里人打灶打回风炉,都要请老头去帮忙,因为没有文化的人不懂灶和回风炉的原理,就算照别人的样子垒出来也不会回风,火也不燃。老头垒的灶和回风炉又拉风火又燃。

有人家要砌砖墙也得找老头帮忙。一般人墨线弹不直、砂灰比例不合适,砌的墙容易倒。老头砌的墙不偏不倚,砂灰拌的比例合适,粘性强,牢固。

老头照例年年在门口摆一张小方桌,帮前来求对联的人写春联。春联在家家户户门上红着,春来春往中老头的小女儿成了一名护士,老头家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

按邻里关系和年岁排行,老头比我爸大很多,我们自然尊称他为爷爷。他的女儿就比我们大一辈得叫阿姨。

老头的小女儿和我哥恋爱时,村里人都说辈分都不和,怎么可以谈恋爱。

老头说,之前是按邻里关系随便称呼的,又没有血缘关系,怕什么。

后来,我就称呼老头为大爹。他的小女儿成了我嫂子,老头成了哥哥的老丈人。哥哥很尊敬孝顺老头,老头也挺喜欢我哥。

老头越来越老,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子佝偻成C 字型,走路必须靠拐棍,需要人照顾,只得离开农村来到城市和小女儿一起生活。

老头在城里生活没有觉得不习惯。每天除了吃饭睡觉还是看书、看书、看书。我们用装米的蛇皮口袋大口袋大口袋给老头送书去,不久就被他看完。

偶尔,他也会给我们讲书里的故事。只是他讲故事时,被白胡子遮盖的嘴唇一动一动的像圣诞老人,语速慢而含混,更像是自己在讲给自己听,旁人听得累,也就没有人缠着他讲他那火车都拉不完的故事。

老头照旧读他那永远都读不完的书,沉浸在书的世界里,就像置身没有纷扰的红尘外。

我父亲不在以后,母亲身体每况愈下,只得居住在哥哥家。

幸亏哥哥家后来换了大房子,两个老人各有一间卧室。

老头有书可看,在哪里养老都不遭人烦。只要吃饱穿暖不生病,不会再给别人惹任何麻烦。

而我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失去父亲的依靠,又没有任何爱好兴趣,和老头找不到一句可以聊的话。

我们去哥哥家看母亲,母亲会指着老头说,你看那个呆老头,整天只会看书。老头耳朵背,听不见我母亲说什么,但是他可以从母亲的表情和嘴型判断是在说他的坏话。

老头抬眼看一眼我母亲,并无愠色,低低地问一声这是老五吗?我母亲回答是老五。他就会叫我帮他找些书来,说上次拿来的书看完了。

我对有文化的人向来都很尊重敬仰,很乐意为老头找我所能找到的各种书籍送去。但是,没过多久,老头又说书看完了。我找书的速度,总是赶不上老头看书的速度。

由于久坐不动,老人经常便秘,哥哥嫂子就买很贵的通便药给他吃。老头长期不锻炼,腿萎缩走不动路,哥哥嫂子就买很贵的车推着老头到处游逛。老头耳朵听不见,哥嫂就给他买最好的耳蜗,安上耳蜗,老头勉强能听见一点声音。

后来,我母亲的耳朵也有些背,两位老人更是无法交流。我母亲在我们去看望她时,会指着老头发几句牢骚,说老头老了老了还那么花钱。我们只是友好地笑笑并不赞同母亲的观点。

这样不搭调的一对老人在哥哥家生活,为难的是哥哥嫂嫂。可是,哥哥嫂嫂居然维持得很好,大家并未发生过什么无法调节的矛盾。只是哥哥嫂嫂没有自己的业余时间,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照顾两个老人。

老头在嫂子家生活,老伴在嫂子的哥哥家生活。他的老伴偶尔会来哥哥家看望老头。不识字的老伴会用手指着老头的鼻子发几句牢骚:“你一辈子都只会拿着书看,什么事都不会做。”然后回到各自养老的家生活。他们更像是一对熟人,半点看不出是夫妻。

老头九十多岁时,一天早晨起来上完厕所低头坐在餐桌旁的靠背椅子上。哥哥忙着去给老头做早点。早点做好了,来叫老头吃,才发现老头已经咽气了。

老头生前立下遗言,他死后不要摆宴席,不要亲朋来吊唁,拿去火化,把骨灰撒到大河里。免得买地埋又费钱又害后代每年操心去上坟。骨灰也不要寄存在任何地方,免得后代浪费时间去祭奠。老头说,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随便怎么处理都无所谓,就是用草席裹了丢在荒野被狗来吃也没什么。

哥嫂听从老头的遗愿把老头的骨灰撒到大河里。

老头默默地轻轻地走完了一生,养育了六个子女,个个朴实本分,醇厚善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为他养老送终也算是老有所依,善始善终。他的大脑里装着多少书多少故事再没机会讲完,人生的列车就已经到站。

老头亲手建起的土坯房已经被拆除,老头的身影也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

可在我心里,那个佝偻着背坐在对门屋檐下的老头却一直坐在屋檐下,手捧着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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