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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毓和史学研究中运用唯物史观的理论与实践研究

2020-12-06程兴旺

星海音乐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汪先生音乐史史学

程兴旺

如果说1959年是新中国第一代中国音乐史学者自觉以唯物史观为指导,创建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科的纪年,那么2019年就是其甲子之大年。(1)“1959年,在中国音乐家协会、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研究所直接领导下,组成了由各高等音乐院校(上海音乐学院没有派教师参加)有关教师参加的‘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编写组’(组长为李佺民、副组长为汪毓和)。该组以不到一年的时间,集体编订了一套《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纲要》(共分五编、内部油印本)及一套还比较丰富、实用的《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参考资料》(共约二十分册、油印本)。与此同时,在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也各自编写了试用性的教材初稿。”参见汪毓和:《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科建设的概况》,载汪毓和:《音乐史学研究与音乐史学批评》,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9年,第35页。“却顾所来径,苍茫横翠微”(李白诗句)。汪毓和先生作为该学科主要开拓者、亲历者,始终坚持唯物史观,辛勤耕耘,硕果累累,著作等身。2019年恰逢汪先生诞辰90周年,回顾其史学研究中唯物史观的理论与实践,是全面总结其史学成果的必要,是深度研究其史学中正确运用唯物史观方法论的必要,一定程度上也是深入推进唯物史观之于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建设发展的必要。在唯物史观指导中国音乐史学研究式微之当前,从代表人物和成果出发,进入史学“田野”,深入探寻,总结经验,挖掘启示,更显必要。为此,不揣谫陋,抛砖引玉。

一、“传模”开拓:运用唯物史观的初期阶段(1949—1977)

1949—1978年,这是中国音乐理论界以“教科书模式”系统理解掌握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的时期,尽管深受前苏联马克思主义理论影响,但在中国实践和思想资源基础上,实现了广泛深刻的中国化、大众化发展。(2)郭湛、刘志洪、曹延莉:《新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成就与思考》,《光明日报》2019年7月29日第15版。正是在这样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大背景下,汪先生从1955年接受著名马克思主义音乐史学家哈利·歌德斯密特教授指导时起(3)附注:1955年冬,根据中德文化协定东德派来一位以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音乐史学的著名学者哈利·歌德斯密特教授,讲授有关“德国音乐历史发展”的专题,地点设在武汉“中南音专”内。参见汪毓和:《音乐史学研究与音乐史学批评》,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第480页。,直到1978年,在理解掌握“教科书模式”马克思主义理论基础上,坚持唯物史观指导,推出了富有该时期特色的理论与实践成果。

注重以唯物史观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阶级斗争是推动社会历史发展根本动力,以及人民群众是创作历史的主体等基本观点,指导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这主要体现于汪先生1959年正式开课的教义,即1964年铅印出版(内部发行)的《中国近现代音乐史》教材中。从其历史阶段划分所反映出来的依据(以1919年为界)、重大音乐历史现象的关注点、重要音乐家的遴选确定,以及其评论观点和反映出来的评价标准与原则,都鲜明地体现出汪先生所秉持的唯物史观,一种在借鉴“传模”基础上转化运用的唯物史观。其中,当然有政治化的历史局限,但却集中体现了汪先生运用唯物史观最初开创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的认知水平,一定程度上也积淀了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科建设运用唯物史观的最初经验。

坚持以“人民为主体”的标准,评价音乐作品和历史人物。我们知道,经典马克思主义者,对劳动群众深切同情,致力于解决社会现实问题,认为国家应代表人民的利益,以推进人的解放,以致最终建立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理想社会。可见,以“人民为主体”是唯物史观价值指向的根本,是认识社会历史发展的基准。汪先生执守于此进行史学研究,鲜明体现于当时的音乐创作评论中。他1957年撰写的《我国歌剧艺术的第一个里程碑》就是代表之一。作为一篇献给前苏联中央历史研究所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而拟结集的长文,该文运思缜密,史论结合,以“人民为主体”进行评价,清晰给出:“这部歌剧,首先在内容上是很深刻地反映了生活真实,并给人民指出了革命的正确方向。”(4)汪毓和:《我国歌剧艺术的第一个里程碑》,《音乐研究》1958年第6期,第18页。其也以此为标准评判《白毛女》“话剧加唱”的合规律性问题,即

一个作曲家能不能在进行自己的艺术创造时承认人民的审美习惯,运用人民喜爱的形式,这也是作曲家能否把自己的艺术为人民服务的一种表示。……如果为了真实地反映人民生活的某些方面,发现用说白可能比用音乐更为合适些,那么为什么不能用说白而非要全用音乐呢?(5)汪毓和:《我国歌剧艺术的第一个里程碑》,《音乐研究》1958年第6期,第32页。

可以说,该文从《白毛女》歌剧题材、体裁、结构的诠释,到音乐形态的深入分析,从微观具体到宏观抽象,充分体现了汪先生以“人民为主体”的唯物史观评判标准。他在评论优秀作品时,甚至在标题上直接体现,如以《内蒙古人民英雄的颂歌》(6)汪毓和:《内蒙古人民英雄的颂歌——谈交响诗 “嘎达梅林”》,《人民音乐》1959年Z1期,第91页。为题撰文充分肯定交响诗《嘎达梅林》(辛沪光作曲)的艺术价值。他也在当时“轻音乐”论争中大胆指出,生活在新时代的广大群众内心世界比过去任何时代要丰富广阔得多,这就要求艺术家们要把艺术为政治服务理解得宽广和深刻一些,要更丰富多彩地去反映现实生活,这是关系广大群众精神生活需要的大问题,我们应当重视它。(7)汪毓和:《关于轻音乐的问题》,载汪毓和:《音乐史论新选》,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6年,第37—39页。可见先生心系大众之深情。

注重运用辩证思维方法从事史学研究,多角度渗透其历史学成果的逻辑建构中。他在《民族风格与地方风格》中直接从辩证关系视角进行分析研究,指出不能把民族风格与地方风格等同起来,也不能把其对立起来,它们的正确关系是相互依存、相互影响的辩证统一关系。同时,他也指出“继承与革新是辩证统一的关系”,继承的目的在于发展新的,而革新的前提则是必然以继承传统为基础。(8)汪毓和:《民族风格与地方色彩》,《音乐研究》1960年第3期,第98页。他于1960年代初“三化”问题讨论时,在《究竟什么是值得我们担心的问题?》明确指出,历史证明,我们的音乐创作应该以继承和发扬民族传统为基础,适当借鉴外国经验,唯其如此,作品才能赢得群众广泛欢迎。(9)汪毓和:《究竟什么是值得我们担心的问题?》,载汪毓和:《音乐史论新选》,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6年,第59页。而《我国歌剧艺术的第一个里程碑》(10)汪毓和:《我国歌剧艺术的第一个里程碑》,《音乐研究》1958年第6期,第18页。运用唯物辩证法对立统一规律和阶级矛盾分析法对《白毛女》歌剧艺术的深度阐释,堪称该时期的代表作。

坚持运用唯物史观进行史学研究,密切关注现实、注重从音乐出发,大胆实话实说。他评论朱工一《序曲》时,鲜明指出作品音乐形象与现实生活距离较远、色彩性和声语言过分运用,因此,该作品优缺点明显,不能把它作为创作的新方向、也不能作为有害的倾向,若作修改,会成为好作品。(11)汪毓和:《谈谈朱工一的〈序曲〉和关于它的两篇评论》,《人民音乐》1957年第1期,第19页。在评论当时几部历史革命战争的交响乐时,一方面给予充分肯定和热情赞扬,同时也从革命战争题材交响乐如何运用现有歌曲素材塑造音乐形象,如何进行整体构思,如何表现敌我之间的矛盾等出发,指出《保卫延安》在表现敌我矛盾时存在辩证思维的不足,过多表现敌人强大、凶恶,而不是敌人注定要灭亡的前途,存在创作思维的缺陷。(12)汪毓和:《从几部作品谈交响乐反映历史革命战争的几个问题》,《人民音乐》1961年第3期,第5页。汪先生也关注当时音乐辩论,对偏颇观点提出鲜明观点,他在《对批评者的期望》(13)汪毓和:《对批评者的期望——谈朱之屏同志对“音乐是什么”的批评》,《人民音乐》1957年第7期中指出,朱之屏对《音乐是什么》(14)谷音编:《音乐是什么》,北京:音乐出版社,1958年。一书的评论文章,不是一篇实事求是的积极的批评,它是主观主义的断章取义、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结果。可见,汪先生在该时期密切关注现实音乐生活,敢于真心实语话大众、客观持乐为人民。

概而观之,汪先生在该时期运用唯物史观基础理论,在刚刚起步的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科领域,倾情初创,功莫大焉。尽管其史学成果存有政治化的时代印记,有需要修正的历史局限,然汪先生坚持在“教科书模式”的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指导下,大胆尝试以唯物史观为指导,以人民为主体(工农兵),运用唯物辩证思维方法,大胆直言,参与创立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科,密切现实音乐生活展开研究,获得了可贵的史学成果,为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建设初期作出了重要贡献,充分体现了“传模开拓”的特征。

二、返本开新:运用唯物史观的 发展阶段(1978—1991)

1978—1991年,在改革开放大背景下,中国音乐理论界在继续“教科书模式”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同时,激情于新时期新思想新观念,在“主体性”“人本主义”“异化理论”等思潮下,拓展思想领域,革新思维方式,形成了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主导的空前活跃的新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下,汪先生严肃认真重新思考自身过去的史学成果,努力寻求返回唯物史观之本来,并在此基础上创新史学成果,形成了改革开放初期唯物史观理论与实践的新图景。

坚持唯物史观的人民群众是历史创造者观念,认为音乐家和音乐创作要以人民为主体,并从理论上对此进行深度思考,给出了有力回答。汪先生说:

一个严肃的音乐家应该是人民的代言人,应该自觉地站在时代斗争的最前列、抓住时代提出的最迫切的课题、通过自己的艺术创造去捍卫最大多数群众的利益和反映人民群众最迫切的愿望,这样才能使他的音乐真正深刻地反映现实生活中最本质的一面,使他的音乐能发出富于鲜明时代精神的最强音,产生强烈而广泛的、推动社会向前的客观作用。(15)汪毓和:《关于音乐时代性问题的几点认识》,《音乐研究》1983年第2期,第23页。

汪先生指出,作为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的社会主义的音乐工作者,对这一点应理直气壮地加以坚持。(16)汪毓和:《关于音乐时代性问题的几点认识》,《音乐研究》1983年第2期,第23页。在汪先生看来,自觉肩负起发挥艺术鼓舞激励大众的作用,培养人们克服困难、奋发向上的革命精神,这是中国音乐工作者不可推卸的神圣职责。

坚持以人民大众为主体,真切地给出中国作曲家应有的责任与创作道路。汪先生在1980年代初《继承、创新与民族性》中指出,一切真正有“独创精神”的音乐家,几乎起决定作用的因素都与他们同本民族的传统、同时代的需要、同群众的深厚联系分不开。(17)汪毓和:《继承、创新与民族性》,《人民音乐》1982年第4期,第17页。他在1989年回顾我国声乐创作发展四十年时也指出,要进一步推进新时期中国声乐创作发展,就是要使我们作曲家的劳动更好地符合人民群众对声乐创作的各方面需要和各种审美要求的前提下去发挥个人的主体意识。(18)汪毓和:《四十年来我国声乐创作发展概况》,《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9年第4期,第78页。他在回顾半个多世纪中国交响乐创作时指出,要使中国交响乐创作取得更大发展,除加强“学习传统”外,应进一步加强对人民现实生活的联系,到人民生活中去寻找新鲜的创作题材、最新鲜的音乐语言,以及表现最生动活泼的民族精神和把握最可贵的脉搏;中国交响音乐创作,无论选择什么题材,运用什么技法,遵循什么原则,进行什么创新,都必须以人民为根本点,从社会反响中检验其效果与价值,因为“一切文艺作品都是为了满足人民精神生活的需要、为了提高人民的审美情趣而体现其社会价值的。”(19)汪毓和:《对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交响音乐的回顾与评价》,载汪毓和:《音乐史论新选》,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第154页。汪先生就是这样以笔代心,始终不懈地坚持以人民大众为中心,呼吁作曲家为人民大众而创作,以一种西西弗斯般的精神给出自己的真诚愿望。

坚持唯物史观的实事求是精神,并从理论上进行正本清源。汪先生密切结合自身史学研究与教学工作经验,认真回顾了建国以来中国音乐史学建设,深度思考了过去由于“左”的影响而导致的矛盾问题与分歧异议,以及被遮蔽的音乐家或作品,发表理论文章《应发扬实事求是的科学学风》(20)汪毓和:《应发扬实事求是的科学学风》,《音乐研究》1982年第1期。,认为音乐史学研究的实事求是要注意:一是“应十分重视对第一手资料的掌握”,应坚持在拥有一切有参考价值史料基础上的“史论结合,论从史出”;二是在思想上要牢固树立“一分为二”的辩证观点,不断清除形而上学、片面性、简单化的思想影响;三是不同时期发生的事件是不能任意改变的历史事实,不能因时空以及研究者变化而变化。他着重指出,音乐历史问题,要还历史以本来面貌,无论是人物功过、作品高下以及事件影响好坏,都只有把它们放在各自历史条件下去观察、衡量、分析、比较,才能得出正确结论;对作曲家的评价要注意区分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方面,对历史上优秀作品和优秀作家,不管今天政治形势有多大改变,都不应以今天政治形势和政策去改变以往历史,以及改变历史人物的功与过。应该说,汪先生在此不仅本着实事求是学风,密切当时存在问题,深入浅出地给予了阐释,而且本着实事求是精神,在史学建构上,简明扼要地阐释了史学、史料、史论与史法的关系,历史现象、历史作品与历史人物的关系,历史事实与研究现实的关系,历史评价与历史时期的关系,历史主体与客体的关系等,这些关系涉及的问题,是深度关联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的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的,是一直影响着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的问题,不仅过来如此、本来如此,而且将来亦为如此。或许正因此,汪先生运用了告诫性语调郑重指出:

“唯政治气候为准”、“因人废言”或“因人立言”等等做法,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同党所倡导的实事求是的科学学风都是毫无共同之处的。(21)汪毓和:《应发扬实事求是的科学学风》,《音乐研究》1982年第1期,第15页。

可以说,该文是汪先生在音乐史学层面对坚持唯物史观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的返本性深度思考,如此密切史学研究,直接现实问题,直指主要矛盾,这是当时中国音乐史学同仁中少有的学术表达,至今仍富有重要启示意义。

坚持唯物史观的实事求是精神,注重运用辩证思维,广泛研究,整体“开新”。汪先生论文《四十年来我国声乐创作发展概况》(22)汪毓和:《四十年来我国声乐创作发展概况》,《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9年第4期。,不仅客观概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和改革开放初期的政治艺术环境,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声乐创作进行了清晰梳理,而且在结论中通过缜密辩证逻辑分析指出,新中国成立40年来我国声乐创作发展取得了巨大成就,尽管其中在“左”的思想影响下,也有公式化、概念化的政治题材作品,但不能一概而论,所有政治题材作品都是公式化、概念化的;有的时代性很强的作品现已失去其时代意义,但决不能抹杀它们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所发挥的作用以及其本身的艺术价值。论文《中国合唱音乐发展概述》(23)汪毓和:《中国合唱音乐发展概述》,《音乐学习与研究》1991年第1、2期。,以长大的篇幅,密切中国民主革命、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和改革开放新时期发展的壮阔历程,紧密联系整个中国新文化、教育事业,结合广泛开展的群众歌咏活动,以比前期更加宏阔的艺术视野,以辩证性思维,分四个阶段进行大纵深式的全面研究,并指出四个方面的结论,认为中国合唱艺术的发展与中国人民的斗争实践密切相关,它有赖于群体性歌咏活动与专业性合唱艺术事业相互补充、相互促进的发展,在人民音乐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论文《四十年来我国音乐理论建设的回顾》(24)汪毓和:《四十年来我国音乐理论建设的回顾》,《人民音乐》1990年第2期。客观地梳理总结了各音乐学科理论建设情况,指出1980年代以前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研究涉及音乐家少,且深度不够;其后,更加实事求是地研究和评价音乐家,像王光祈、郑律成、丁善德、任光、贺绿汀、江文也等一大批音乐家逐渐引起重视;最后,在肯定成就的同时,也指出有许多音乐理论者自身马克思主义水平不高,又受非马克思主义思潮影响,也使音乐理论建设受到一定影响,因此需要我们坚定地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论文《继承、创新与民族性》通过比较整个中外音乐发展史后辩证地指出,一切音乐风格、形式及音乐的表现技法,表现体制的演变,都是在“旧”中有“新”,“新”中有“旧”,它们既有相互对立的关系,又有相互异化的同一性。(25)汪毓和:《继承、创新与民族性》,《人民音乐》1982年第4期,第14页。在此,汪先生把辩证的思维建立在坚实的历史考察基础上,使理论的抽象与实证的具体形成有机互动,使思维有根有据,使立论掷地有声。

综上而观,1978—1991年间,汪先生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在解放思想大背景下,一方面继续坚持唯物史观,重新审视过去,正本清源,掘进实事求是精髓,以在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研究中实现时代性“返本”。同时,也根据“二为方针”政策,在坚持以人民为主体的观念上实现“开新”,以更加宏阔的视野和坚定的信念呼吁音乐家服务人民群众,并且以辩证思维分析整体历史中人物和事件的得失功过。与前期相比,该时期汪先生运用唯物史观理论思维的深度、历史评价的准确度、研究视角的广度都有新的发展。当然,毕竟是在改革开放初期,一切充满生机,却也不够清晰。因此,在汪先生运用唯物史观实现“返本开新”的同时,仍然有不少史学问题留给了后来的20年。

三、反思超越:运用唯物史观的成熟阶段(1992年以来)

1992年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推行,市场经济逐步全面推开与深化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在新的环境下,又孕育孵化出了新的生机与活力,特别是在马克思主义经典的学术阐释上、在名家思想领域的深度耕犁上、在多种新马克思主义学派思想的呈现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进步。在这样的背景下,汪先生坚持唯物史观,在“重写音乐史”论争中、在负责重大辞书编纂中、在史著改版修订中、在“评著”的建构中、在专题史的著述中、在大量音乐评论中、在教授育人中,以反思与坚守,对话与纠正,融合与创新,从理论的再梳理、史料的再考证、观点的再斟酌,到误识的再纠编,形成了晚年20载唯物史观理论与实践的多维图景。

坚持唯物史观的人民大众主体地位,并给予情理融合的阐释。他在《回顾、思考与展望》文中着重指出,广大音乐工作者应树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观念,深入生活、深入到改革开放第一线,坚决走与广大群众相结合的道路,创作更多具有时代精神和艺术魅力的优秀作品,激发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热情。(26)汪毓和:《回顾、思考与展望——〈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五十周年有感》,《人民音乐》1992年第5期,第15页。这样以人民为主体的言说,当然是严肃的表达,但也一定是汪先生的真诚言说。他曾坦言,自己经受过抗战中上海“孤岛”时期和“太平洋战争”后沦陷区的战乱生活、经历过抗战胜利后“国统区”学生运动,亲历了新中国成立后17年的发展变化,熟悉并由衷喜爱这一过程中诞生的新音乐,也拥有真切的感受和深厚的感情,更珍惜这些新音乐中饱含着对祖国、对人民的深厚的爱。正是这些爱,唤醒了他对音乐艺术的真知,并决定了他对20世纪以来中国音乐史发展的基本看法。(27)汪毓和:《我是如何进入音乐之门和为什么选择了音乐史研究和教学之路》,《中国音乐》2003年第3期,第50页。在此,汪先生以亲身经历告诉我们,他的“真知”和“基本看法”,是源于对祖国和人民深厚之爱,是镕铸于战火、革命斗争与建设中的实践。因此可以说,汪先生坚持音乐为人民大众服务,这是出于自身生命体验而感认升华的结果,是从实践到理论、再从理论到实践的结果,是感性与理性动态融合的结晶。

继续坚持以为人民主体的价值指向呼吁音乐创作。1992年以来,中国专业音乐创作题材深广度、体裁多样性,获得了巨大发展,然现实音乐创作不可否认也存在诸多问题。汪先生面对中国交响乐创作受无调性等现代西方作曲技法影响的现状,语重心长地指出,为了繁荣发展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音乐艺术,艺术创新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创造“雅俗共赏”美学原则的、符合“为人民服务”这一崇高目标的艺术。因此,一个真正负有历史使命的作曲家应该努力使自己的艺术创造“贴近时代、贴近生活、贴近群众”(28)汪毓和:《对交响音乐创作如何更好地贴近群众、贴近生活的一些想法》,《人民音乐》2006年第10期,第21页。面对严肃音乐与通俗音乐创作的论争,他在《对进一步提高我国音乐创作的感想》中,就“扬”严肃音乐与“抑”通俗音乐的现象,明确指出,一切为人民大众所写的、群众性的音乐都属于通俗音乐范畴,它不等同于庸俗音乐、娱乐音乐,我们应该辩证地看待二者关系,加以共同促进发展。值得注意的是,他该时期对“人民大众”的理解视野更为宽阔了,他希望作曲家们(特别是年轻的作曲家)重视自己的宝贵传统,以更大的努力创造出新作品,贡献于奋斗在各战线的中国人民,乃至世界各地的华夏子孙。(29)汪毓和:《对进一步提高我国音乐创作的感想》,《群言》1993年第9期,第29—31页。

拓展唯物史观价值维度,关注音乐史中具体“人”的客观研究。以往国内史著之于唯物史观的界定,通常限于“关于社会历史发展一般规律的科学”认识论范畴,而较少涉及人(具体的人)的价值维度。(30)陈新夏:《唯物史观与人的发展理论》,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56页。这反映在史学研究中就是较小关注历史个体及其在社会发展的作用。1980年代中国音乐史学研究这种情况有明显好转,但仍存在这样或那样的不足。该时期汪先生关注大量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中个体“人”的研究,并根据不同的“人”、“人”的不同时期,以及“人”同一时期的不同方面,给出全面客观评价,深度拓展了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中唯物史观之“人”的价值维度。他以“是否代表人民,是否为了人民”的标准进行评价,认为吕骥“为人民音乐事业的发展奋斗终生”、马可“为人民的事业贡献终身”,评价施光南为“人民的音乐家”,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于“为人民服务”的艺术劳动中。(31)汪毓和:《抒发出千千万万人民心声的音乐》,《人民音乐》1994年第9期,第6页。他也以“是否为了祖国、是否为了音乐发展、是否为了大众音乐生活”为标准,对“人”作出更为多维的具体评价。以上集中体现在他的《中国近现代音乐家评传》(32)汪毓和:《中国近现代音乐家评传》(上册·近代部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年;《中国近现代音乐家评传》(下册·现代部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这两本著作对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36位主要作曲家的评论,包括上册的萧友梅、赵元任、黄自、谭小麟、黎锦晖、刘雪庵等19位,下册的贺绿汀、吕骥、马思聪、江文也、丁善德、江定仙、李焕之等17位。可以说,该评传作为我国第一部以音乐创作为主研究作曲家的著作,不仅从史学角度反映了中国音乐创作发展史,填补了这方面的学术空白,而且从作曲家具体成就、贡献与过失出发,给予辩证客观的评价,而不片面追求标准的唯一性,一定程度上成为了运用唯物史观价值标准,研究评判个体音乐家的范式。

把“实事求是”作为运用唯物史观的基石来阐释,并大力加以倡导。在更加自由宽松的学术环境里,在更加多元化的话语空间中,汪先生始终如一坚持把实事求是作为唯物史观方法论重要原则,加以强调。他不仅在情感实践层面强调指出,历史唯物主义的真髓就在于必须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具体事物作具体分析,而且在精神追求层面指出,坚持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立场研究历史,就要始终不渝地坚持科学的“实事求是”精神对待一切。(33)汪毓和:《关于“重写音乐史”——读〈“重写音乐史”一个敏感而又不得不说的话题〉之后》,《音乐艺术》2001年第2期,第80页。他还凭借自身史学研究与教学经验说:

根据多年实际工作的体会,我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仍然是从事历史研究和教学的最有指导意义的思想和理论武器。它的核心就是必须坚持对历史的认识紧密联系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演变来观察,坚持以‘实事求是’的精神去进行认识和描述。(34)汪毓和:《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科建设的概况》,《中国音乐学》2000年第1期,第55页。

坚持唯物史观实事求是精神,镜照自身,反思掘进。实事求是问题,作为唯物史观的实践原则与基础,由于其与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有着错综复杂的关联,使所求之“是”具有模糊性、隐蔽性,因而具有选择性。在过去“左”的思想影响下,诸多看似坚持“实事求是”,实则背道而驰的事件,给中国社会主义音乐文化建设带来的教训极其深刻。汪先生在《历史与历史著作,历史观和史学批评》中特别指出,坚持实事求是

这个问题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根据自己多年工作的体会,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多读书、多思考、多作调查研究,甘当小学生,善于向同行及后学学习,多想自己的不足,坚持说实话、坚持懂得多少说多少,知错就改。(35)汪毓和:《历史与历史著作,历史观和史学批评》,《中国音乐》1999年第1期,第41页。

汪先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随着时代发展,随着对唯物史观理解的加深,也面对时兴的“重写音乐史”思潮,汪先生开始了更加深入的反思。著名学者钱理群指出:“史学需要反思,需要深入历史的具体脉络和情境中去,提示历史的具体性。”(36)钱理群:《如何回顾那段革命历史》,载《中国现代文学史论》,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69页。汪先生的反思正是如此。自1960年代开始,他本着“实事求是”原则,始终从历史具体性出发,不断反思自身史学认识,适时谨慎而果断地纠正自己的误读或偏识。这集中体现在他于1959年所编的《中国近现代音乐史》这本教材的不断修订中。从1964年内部版“小白本”、1984年首次公开版、1994年第一次修订、2002年第二次修订,直到2009年第三次最新修订本,历时约50年,随着社会的发展,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思想观念的变化,不断地修正著作中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识评,以求完善,充分体现了汪先生史学研究中“实事求是”的心路历程。回顾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乃至中国近现代史学历程,为一本著作,如此凭一己之力,终身修订而始终不意满的,估计唯有斯人。而也正因为汪先生的不断修订,使其史著成为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的代表作,影响之深远,迄今为止无以超越。

他注重借助不同场合与不同方式澄清事实和纠正错识。如在2001年9月在中央音乐学院的“青主学术研讨会”上,汪先生说:

由于当时特殊的社会背景和自己理论水平的低下,坦率地讲,我对青主的认识是很肤浅、片面的,而且,我对他的比较直率、夸张的文风,以及有时还有些片面的论断也有一定的误解。……记得当时学校为了开展对资产阶级唯心主义音乐理论进行批判学习,我还奉命编了一份材料,其中将青主归入30年代我国音乐界持有唯心论倾向的代表之一,摘引了他的一部分观点,当作开展批判的“靶子”印发给学生。同时,在我最初的教材中也是将他看作是30年代我国音乐界主张“为艺术而艺术”观点的主要代表来看待的,而且,还作了错误上纲的批判。(37)汪毓和:《重读青主的〈音乐通论〉》,《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1年第4期,第10页。

对此,笔者曾指出:“(对于汪先生来说),如此深度的自我反思,无异于是对自我过去学术行为的鞭笞与拷问,对自身学术灵魂的审判。”(38)程兴旺:《叙解融合与历史语法:汪毓和音乐史学研究的历史解释模式及其学术价值》,《音乐研究》2013年第3期,第108页。汪先生也借助报刊发表文章,澄清事实,说明问题。如关于音乐家、教育家陈洪先生的有关历史事件评价问题等。(39)汪毓和:《戴鹏海文章〈还历史本来面目〉读后感》,《音乐艺术》2002年第4期。至于还有学者指出汪先生史著与史实不符的问题,我想这是自然的,因为史学根本上是历史认识的结果,对于具体史实认识问题,或许是观念性的,或许是史料性的,也或许有疏忽,究竟何种原因,有待进一步考证,然只要实事求是,想必汪先生都欢迎。总之,该时期汪先生的史学研究,本着实事求是精神,以更加宽宏的视野和胸襟,刀刃向内,自我解剖,果断纠错,以谨慎的反思、现实的关切、心灵的真诚,让历史回归。

他更加注重以唯物史观方法论为主体的综合研究方法开展研究。汪先生运用唯物辩证思维进行史学理论研究,产生了一批很有分量的理论成果。他基于大量的史实,就艺术发展中的新与旧,中与外(西),进步与反动,先进与保守,美与丑,个性与共性,时代性与民族性等系列问题,以及作曲技法与音乐作品艺术价值的问题,进行了深入辩证分析。其中,特别是从1960年代就关注的民族性(民族风格、地方风格)与时代性问题,不仅从唯物史观的社会历史角度出发,在基于中国革命与建设事实基础上,论证了民族性与时代性的必然,而且基于人的具体生活、环境和文化,指出民族风格问题的个性与共性等关系与差异。(40)参见汪毓和撰写的《对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中几个史学观点的认识》《对中国近百年音乐发展的一些思考》《关于不同民族文化、音乐的交流及其对中国近百年音乐发展的影响》《关于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的历史分期问题》等史学理论文章。这类阐释其实已经从哲学维度切入了唯物史观“人”的本体层面,因而这在中国音乐史学中既是拓展掘进也是具体深化运用,虽然还有待全面展开,但已打下坚实基础。他也注重吸收融合其他有价值的研究方法。汪先生说:

从事历史研究,我坚持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的基本立场和方法仍是至关重要的,同时也应该吸取其他一切有用的史学观点和方法作为辅助。(41)汪毓和:《历史与历史著作,历史观和史学批评》,《中国音乐》1999年第1期,第41页。

他注重运用比较分析法,讲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注意结合宏观与微观、理论与实际的互构,操守“立足今天、展望未来”与“立足中国,面对世界”这种大时空坐标系,定位史学问题。他在教学中总是鼓励大家学习研究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同时,引导学生研读梁启超、钱穆等史著。当然,对有些不同的观念方法,他也引导学生认真思考。譬如,关于史学观念多元化问题,汪先生就曾告诫笔者,在史学观念上应慎用“多元”,最好用“多样”,当时笔者还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深义。今天看来,汪先生是有着历史弘见的。学者赵汀阳就曾严肃地指出,多元观念看似尊重了个性与差异,但本质上是一种不合作的观念。汪先生不主张“多元”,应是因为他始终坚持唯物史观“一元”,他主张“多样”,是因为他倡导唯物史观主导下的“多样”。他也明确反对史学研究运用“文化价值相对论”观点,因为他认为用文化价值相对论去研究世界丰富多彩的民族音乐,可能有其科学意义,但将其去解释历史和历史发展,就可能会得出错误结论。(42)汪毓和:《关于不同民族文化、音乐的交流及其对中国近百年音乐发展的影响》,《人民音乐》2000年第5期,第22—23页。应该说,在学派竞相成立、方法多如牛毛的今天,汪先生的史学研究方法观念是值得我们高度重视的。

统而观之,汪先生最后20年,是继续坚持唯物史观,基于实事求是基础上,不断反思自身史学成果的20年,更是在反思的过程中,历经一次次史学心灵的拷问,而不断实现自身超越的过程。这20年,汪先生不仅在唯物史观下,凭借亲身经历,凭借对祖国人民深沉的爱,凭借中国近现代文化艺术发展的“中国经验”,在坚定自身对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发展的基本看法的同时,也在历史具体中,拓展视野,突破局限,关注具体的人与事,密切人与事的具体,更加注重运用唯物辩证法为主的综合研究法,以丰硕的史学成果促进了唯物史观理论与实践的深化发展。

结 语

汪先生史学研究半个多世纪,以丰富的理论与实践,在“传模”开拓、返本开新,到反思超越三个阶段,把唯物史观所揭示的社会历史发展规律运用于史学研究中,坚持以人民为主体,遵循实事求是原则,操持以唯物辩证法为主的综合研究法,深度阐明了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发生的音乐事件、音乐现象、音乐家、音乐作品等诸多问题,力求在合规律性基础上合目的性地构建了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为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建设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他也注重把唯物史观所蕴含的人本价值运用于史学研究中,关注大批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音乐家代表,从政治、经济和文化艺术总体解释框架下,突出人的生成发展的过程性、复杂性,辩证而客观地评价了一大批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一定程度上成为运用唯物史观评价作曲家的研究范式。总之,汪先生作为新中国第一代运用唯物史观研究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的开拓者,50多年始终笃信唯物史观,广泛深入探索实践,以卓有成效的贡献,积淀了中国音乐史学建设运用唯物史观的中国经验,有力地推进了唯物史观在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中的中国化发展。

当然,“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4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页。人的这种关系决定了人必然受国家、社会的影响。历史认识主体,作为是现实世界中按照一定的价值取向,根据某种特定的需要,通过具体的认知定式,有目的、有计划、有系统地研究历史过程的人(44)刘爽:《唯物史观与历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105年,第210页。,其追求历史认识的目的性、系统性,必然使其带上时代烙印。汪先生及其史学研究自然难以例外。1978年以前,他在系统建构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时,尽管个人主观努力避免尝试唯物史观运用的片面化、机械化,但在“左”的政治环境里,在当时中国对马克思主义理解总体上处于“教科书模式”的语境下,唯物史观科学内涵没有得到全面深度挖掘,因此,他于这时期的史学成果多少都带有时代烙印,以至于汪先生后来始终牵挂于此,终生修订,这给予我们的教训是极其深刻的。当然,汪先生也正是在不断修正中,走到了自身运用唯物史观的顶峰。

如果说“史学是一种生命之学。”(45)钱穆:《中国历史精神》,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8页。那么可以说,汪先生在坚持唯物史观书写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中,谱就了自己的生命交响;如果说“写作不是‘语言游戏’,而是一种价值选择,这种选择将连同自己的灵魂一块给出”(46)王岳川:《艺术本体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63页。,那么可以说,汪先生在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研究中,给出的精神追求与真诚的灵魂,就是一生永驻心间的“唯物史观”这座精神丰碑。

附言:本文写于2019年汪毓和先生九十周年诞辰之际,以表对先生的深切缅怀。感谢蒲芳教授和王少明教授给予本文写作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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