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八怪”之奇葩
2020-12-05
这是清代中期画坛的一个奇特现象:一批聚集在扬州的画家,人数最多至十五位,都被称为“扬州八怪”。他们是:汪士慎、李、金农、黄慎、高翔、郑燮、李方膺、罗聘、华、高凤翰、边寿民、闵贞、李勉、陈撰、杨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被称为“扬州八怪”呢?因为他们的画风在当时被人们认为比较奇特,而“八怪”一词在扬州话里的含义,正是怪里怪状、“丑八怪”之意。有人认为“扬州八怪”应改称“扬州画派”,这样可以在名称上避免误解。可是,因为已约定俗成的叫法毕竟难于一下改变,于是后人往往采用清末李玉在《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中的说法,只是将上述十五位画家的前八位称为“扬州八怪”。
汪士慎(1686-1759),单名慎,又名阿慎,字近人,号巢林,别号溪东外史、晚春老人等。原籍安徽歙县人。他一生清贫窘蹙,却又酷爱饮茶,性爱梅花,清人厉鹗因而说他:“要将胸中清苦味,吐作纸上冰霜桠。”(《樊榭山房续集》)他画的梅花,枝干多作墨骨,梅朵则以扬补之的圈花法,黑枝白花,再加上灵动的枝上点苔和花上点蕊,千花万蕊,管领冷香,显得气清而神腴,墨淡而趣足,具有疏落清劲、秀润恬静之致。他长年在扬州卖画为生,从他的一些题画诗的零星诗句中,我们可以窥见他对画艺的孜孜追求,如:“长年老笔吐寒葩”“谁和残墨画潇湘”“携灯自笑画难真”“坐观图画空山老”,等等。不幸的是在54岁时,他的左眼失明。67岁时,右眼亦盲。面对双目失明的巨大打击,他惨笑着自我安慰道:“衰龄忽尔丧明,然无所痛惜,从此不复见碌碌寻常人,觉可喜也。”他仍用手摸索着练习学画,经一番努力而竟“工妙胜于未瞽时”。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拿着失明后所写的草书去找金农,竟使金农看后也叹赏不已。
值得一提的是在扬州画派中还有一位高凤翰(1683-1748),他与金农、郑燮、高翔、李方膺等交往甚密,也被人称为“扬州八怪”之一,只是未被列入李玉《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中所定的八位之内。他在55岁那年因患风痹,右手瘫痪。面对绘画生涯中的这一巨大打击,他写信给友人说:“弟右手之废,其苦尤不胜言。近试以左腕代之,殊大有味,其生拗涩拙,万非右手所及。”从此他自号后尚左生,用“丁巳残人”印章,画风不拘于法而显阔略豪纵。汪士慎与高凤翰两人五十后致残而仍顽强不息于艺术,被人们传为“扬州八怪”中的佳话。
“八大山人长于笔,清湘大涤子(指石涛)长于墨,至予则长于水。水为笔墨之介绍,用之得法,乃凝于神。”
“颜色费事,墨笔劳神;颜色皮毛,墨笔筋骨;颜色有不到处可以添补遮羞,墨笔则不假妆饰,譬之美人,粗服乱头皆好。”
“山水以气味为赏鉴,气空灵,用笔虽虚亦疏;着手黏滞,虽简亦实。”
这些话,如果没有对文人画笔墨的深刻体会,是说不出来的。
金农(1687-1764),字寿门,一字司农,号冬心,别号稽留山民、曲江外史、三朝老民、百二砚田富翁、心出家庵粥饭僧、荆蛮民等,浙江仁和县(今杭州)人。金农本来出生于殷富之家,年少便得诗名。后来父亲去世,家道中落,金农自己也大病了一场。康熙五十九年(1720)流寓扬州,初因人地生疏而乞食于僧舍,后因其博学多才,工诗词,精鉴赏,才交游渐广。这时他又外出游历,遍走齐、鲁、燕、赵、秦、晋、楚、粤之地。乾隆元年(1736)进京应试博学鸿词科,未被选中,心中抑郁不得志,自此以鬻字卖画为业。有的著述说金农年五十始从事于画,而他自己则说“年逾六十始从事于画”。但《冬心先生集》载录他在雍正三年(1725)39岁时所写的一首诗,即已提到他那时“写兰兼写竹,欹疏墨痕吐”的经历。那时他作画常因“不入画师谱”而“掷纸自太息”,且作完画“隐坐整日看,冷冷独闭户”。这说明他在30岁左右对学画已很投入,只是因为眼界高而对自己早年的画很不满意,才故意把自己从事绘画的时间推迟了。金农对于画画很专注,凡自己喜欢的题材,他会一画再画。如他所作的《采菱图》,差不多的构图、用笔、设色和题跋,传世所见就有两幅,只是在题跋部位和菱塘的布置上略有变化。据记载金农作画的阶段性很强,每个阶段所画的题材总是有所侧重,先画竹,次画梅,再画马,复画佛。金农曾说:“予之竹与诗,皆不求同于人也,同乎人则有瓦砾在后之讥矣。”又说:“同能不如独诣,众毁不如独赏。”因此在艺术上他总是追求独特的表现手法。如他画竹,有意将叶子画得短阔而丰腴;画梅,则有意画出茁壮的主干,使之粗而不滞,以示与众不同。他画《月华图》,则用前人所没用过的手法,以水墨烘染法画出十五的满月。他的用笔在古拙之中追求一种静逸之趣,并且还以这种好像是“外行”的笔法去画人物肖像,使之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由于他艺术修养高深,作画笔墨淳厚古拙,构思别出心裁,有人认为在“扬州八怪”中他的画格调最高。
黄慎(1687-1770),字恭寿,一字恭懋,号瘿瓢子,又号东海布衣,福建宁化人。他出生于一个破落的书生家庭,早年因父亲去世、家庭贫困而以画谋生,以侍养母亲。他曾向同里画家上官周学画人物、花鸟、山水、楼台等,虽画得很好,却并不满足,慨然道:“志士当自立以成名,岂肯居人后哉!”他废寝忘食地钻研绘画技巧,有一次偶然见到唐代怀素的草书,十分倾慕,便尝试着将草书的笔法运用到人物画的创作之中,使他的绘画由此而创立出一种挥洒自如的独特风格。他的绘画风格的创立除了借鉴草书技巧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注重于读书修养。他曾说:“予自十四五岁时便学画,而时时有鹘突于胸者,仰然诗,恍然悟,慨然曰:‘予画之不工,以余不读书之故。于是折节发愤,取《毛诗》、“三礼”、《史》、《汉》、晋宋间文,杜、韩五言诗及中晚唐诗,熟读精思,膏以继晷;而又于昆虫草木四时推谢荣枯、历代制度衣冠礼器,细而至于夔蛇凤,调调刁刁,罔不穷厥形状,按其性情,豁然有得于心,应之于手,而后乃今,始可以言画矣。”(许齐卓《瘿瓢山人小传》)黄慎的学画心得和绘画成就,使得近现代大画家齐白石十分佩服。齐白石曾一再地说:“获观黄瘿瓢画册,始知余画犹过于形似,决定从今大变。人欲骂之,余勿听也;人欲誉之,余勿喜也。”“前朝之画家不下数百人之多,瘿瓢、青藤、大涤子外,皆形似也。惜余天资不若三公,不能师之。”(见齐白石《老萍诗草》)由此可见其推崇之高。
高翔(1688一1753),字凤岗,号西唐(又作樨堂、西堂),别号山林外臣,扬州人。早年师从石涛,石涛死时他年仅20岁。以后每逢清明便去为石涛扫墓,直到他自己去世。在“扬州八怪”中他是唯一以画山水为主的画家,主要是取法于石涛和渐江,笔法疏秀。此外他与汪士慎、金农同为“八怪”中的画梅名手,金农曾评云:“汪士慎画繁枝,高翔画疏枝,予居不疏不繁之间。”据记高翔所作的疏枝梅花,“半开朵,用玉楼人口脂抹一点红”,极有风韵,可惜其流传甚少。
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世籍苏州,至明初迁居扬州兴化。幼年家贫、丧母,由乳母教养成人。他在雍正十年(1732)中举,乾隆元年(1736)中进士,乾隆七年(1742)出任山东范县令,十一年(1746)调任潍县。在“扬州八怪”中,郑燮的诗文最负盛名,他在清代文学史上亦有一席之地。因他为官清正,关心百姓痛痒,且诗、书、画皆擅,在民间流传关于他的故事很多,使他成为“扬州八怪”中最为百姓熟知的画家。乾隆十八年(1753),他因赈济灾民得罪权贵而被罢官,于是骑着毛驴回到扬州,以“难得糊涂”为座右铭,公开订出润格,以卖画为生。
郑燮尤专注于画竹,自谓是“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他曾自述自己画竹的苦恼道:“始余画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层功力最为难也。近六十外,始知减枝减叶之法。”他花了数十年功夫,又是如何在画竹上取得长进的呢?他自己在一则画跋中说:“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这话说他注重师造化是不错的,他在另一则画跋中曾记述他画竹的过程道:
“客舍新晴,晨起看竹,露浮叶上,日在梢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运笔又是一格。其实手中之竹,又不是意中之竹也,步步变相矣。可说使其天机流露者,莫知其然而然。”
在绘画创作中,郑燮敏感到了手中之竹与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是有差异的。因为作画运笔本身是一个运动的过程,便使得笔下之竹会“步步变相”。由此郑燮又提出:“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与可之有成竹,所谓渭川千亩在胸也;板桥之无成竹,如雷霆霹雳,草木怒生,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盖大化之流行,其道如是。”这就是说,作画者有时需要胸有成竹,有时又无法胸有成竹,只能顺其运笔气势而行,随机而应变;运笔熟练时,甚至可能达到莫知其然而然的微妙境界。郑燮的这种创作体会,既是由他数十年创作实践获取的心得,也与他对传统名家的创作仔细揣摩有关。他对于传统,也并非如他曾说的是“无所师承”。他对石涛画竹就曾“极力仿之”,认为“石涛画竹好野战,略无纪律而纪律自在其中”;他虽然“横涂竖抹,要自笔笔在法中,未能一笔逾于法外”,但仍感到“石公之不可及”。对石涛画的兰花,郑燮则虽觉得他“横绝一时”,但“心善之而弗学,谓其过纵,与之不同路”。而他对于徐渭和高其佩,则又觉得他们“才横而气豪”,与自己的“倔强不驯之气”“不谋而合”,因而“时时学之不辍”。可见郑燮对于石涛和徐渭,虽然两人都是豪纵的风格,但他对他们却有着细微的辨别。实际上郑燮的用笔既求豪纵,又注重结构法度。他的用笔要比石涛显得矜持,虽然没有石涛的那种草率败笔,但也缺乏石涛笔下那份纯情、那种天真烂漫。郑燮作画矜持的经营意识,尤体现于他的大幅创作:
“画大幅竹,人以为难,吾以为易。每日只画一竿,至完至足,须五七日画五七竿,皆离立完好,然后以淡竹、小竹、碎竹经纬其间,或疏或密,或浓或淡,或长或短,或肥或瘦,随意缓急,便构成大局矣。……千门万户,总是先立其大,则小者易易耳。一丘一壑之经营,小草小花之渲染,亦有难处;大起造大挥写,亦有易处,要在人之意境何如耳。”
“扬州八怪”一般都善于作随机而生的小品画经营,能像郑燮这样竟有大幅经营构思的毕竟甚少,因而他这种文人写意画的大构想就显得十分的可贵。
李方膺(1695-1754),字虬仲,号晴江,别号秋池、抑园、借园主人、白衣山人等。江苏南通人。其父为福建按察使,雍正七年(1729)他随父进京朝觐,以诸生受保举,于翌年任山东乐安县知县,未久即因自主开仓赈济灾民而受上司弹劾;雍正十年(1732)调任山东兰山县知县,又因得罪上司而入狱,直至乾隆元年(1736)获释复官,先后任安徽潜山、合肥县令及滁州知府,终因不肯逢迎上司被诬贪赃而罢官。罢官后穷老无依,寓居于扬州借园,以卖画为生。
李方膺一生最爱梅花。据他的知己、文学家袁枚在为他所作的墓志铭中记述,他当年到滁州任知府,入城未见客即问:欧公(即欧阳修)手植梅何在?有人告诉他在醉翁亭,他急忙赶去,铺下地毡便对着那株梅树下拜。后来他住在南京、扬州,在住宅周围也总喜欢种上梅花,并题自己的居所为“梅花楼”。郑燮曾记他画梅是“日则凝视,夜则构思,身忘于衣,口忘于味,然后领梅之神,达梅之性,挹梅之韵,吐梅之情,梅亦俯首就范,入其剪裁刻画之中而不能出”。(《题李方膺墨梅图卷》)而李方膺自己则在又一个梅花图手卷上题道:
“予性爱梅,即无梅之可见,而所见无非梅。日月星辰,梅也;山河川岳,亦梅也;硕德宏才,梅也;歌童舞女,亦梅也。触于目而运于心,借笔、借墨、借天时晴和、借地利幽僻,无心挥之而适合乎目之所触,又不失梅之本来面目,苦心于斯三十年矣。然笔之无师之学,复杜撰浮言,以惑世诬民。知我者,梅也;罪我者,亦梅也。”
从这段题跋可见他对梅花钟情之深,已到了使他时时产生艺术幻觉,甚至将其他东西也恍惚视为梅花的地步。李方膺在为人方面时常忤逆权贵,不肯随人俯仰,其品性也正与梅花相近。在他所作的《花卉册》中有一幅画着一株老梅盘曲弯折,上面长着挺拔的新枝。他题诗道:“天生懒骨无如我,画到梅花便不同。最爱新枝长且直,不知屈曲向春风。”这可说是他自我心性的写照。他还画有一幅《风竹图》,运用夸张的手法以秃笔直扫,笔下飒飒生风,题诗则云:“自笑一身浑是胆,挥毫依旧写狂风。”既表现了翠竹迎风昂然而立的气格,亦流露出画家憎恨邪恶势力的怒气。在“扬州八怪”中,他与李的画笔墨较为劲健厚重,看上去气格有些相近。
“新罗小老七十五,僵坐雪窗烘冻笔。
画成山鸟不知名,色声忽然空里出。”
他平平淡淡地画了一生,而他的艺术,正是在平平淡淡之中,闪现出魅人的光彩。
扬州画派的这些画家,为什么会在清代中期先后从各地汇聚于扬州?或者说,扬州在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为什么会出现一个令人瞩目的扬州画派?这是因为,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正是清朝的太平盛世。由于以盐业为中心的商业经济活动,使扬州很快成为东南沿海地区的一大都会。经济的繁荣,促使了文化艺术的兴盛和发展。那些富商大贾竞相建造园林馆阁,搜罗古董字画,以附庸风雅。他们的文化需求,刺激了扬州民间的卖画市场,使得各地以卖画为生的画家纷纷汇聚于扬州。据粗略统计,这一时期先后汇聚扬州的画家有一百几十位。在“扬州八怪”之前,龚贤、石涛、戴本孝等名画家也都曾在扬州盘桓(石涛晚年即逝世于扬州,他对“八怪”的影响甚大)。黄慎为了卖画养活老母,曾三下扬州。郑燮在当县令前后均以卖画为生,也都是在扬州。扬州的一些商人雅好文艺,经常邀文人、画家聚会,一起赏花、游园、吟诗、作画。像当时的大盐商马曰和马曰璐兄弟俩,在他们的“小玲珑山馆”中,汪士慎、金农、郑燮经常是座上客。牛应之在《雨窗消意录》中曾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说金农居扬州时,“诸盐商慕其名,竞相延致。一日有某商宴客平山堂,金首座。席间以古人诗句‘飞红’为觞致,次至某商,苦思未得,众客将议罚,商曰:‘得之矣,柳絮飞来片片红。’一座哗然,笑其杜撰。金独曰:‘此元人咏平山堂诗也,引用綦切。’众人请其全篇,金诵之曰:‘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众皆服其博洽,其实乃金口占此诗,为某商解围耳。商大喜,越日以千金馈之。”金农即兴口占这首诗,为那个盐商解窘挣回了面子,这故事说明当时的盐商喜欢附庸风雅,也说明了金农在这种风雅场合才思敏捷,善于很乖巧地与商人搞好关系。
传统文人画受市场经济的影响,从明代的吴门画派即已可看出端倪。当时苏州的市民经济刺激了买画需求,使吴门画派得以兴盛发展。至清代初期,以渐江为首的新安画派兴起,也离不开当时活跃于安徽地区的商人(徽商)的赞助。如著名徽商吴羲就收藏了不少渐江的作品,渐江的名作《晓江风便图卷》即是他为吴羲将赴扬州送别而作。到了清代中期,由扬州盐商形成的经济繁荣则又促成了“扬州八怪”画风的形成。在受到商品经济滋养这点上,“扬州八怪”与明代的吴门画派、清初的新安画派是一致的,只不过当时扬州经济的繁荣要远胜过明代的苏州和清初的徽州,而那时扬州对于绘画的需求量也要大得多。明代的吴门画派和清初的新安画派都以山水为主,吴门画派主要是师承元人,在风格上还是属于小写意,当时徐渭的花卉大写意尚未兴起;新安画派以倪瓒、渐江的风格为主,画家和徽商因为都处在黄山一带,都对山水感兴趣,画的亦是小写意风格。而到了“扬州八怪”时,画家所处的是繁华都会,所面对的已不再是山水;而当时扬州养花种花的风气又特盛,再加上还有一个重要条件,那就是文人大写意花卉经过了徐渭、八大山人和石涛的开拓,已有了相当成功的经验积累,尤其是石涛晚年就生活在扬州,又对于“八怪”有着直接的影响。由于以上种种因素,于是创作起来快捷,适宜于挥洒应酬的写意花卉便成了“扬州八怪”所热衷的画科。虽然在“扬州八怪”中也有擅画人物(如黄慎、金农、罗聘)和山水(如高翔、黄慎、罗聘)的,但为大多数扬州画派画家所喜爱,总体看来画得最多也最突出的,还是写意花卉。这种状况,也说明了清代的山水画在“四王”之后已趋于衰落,而石涛、龚贤的山水在当时尚被视为异格,未受重视;人物画则在陈洪绶之后一时亦无甚起色;而写意花卉经过徐渭、八大山人、石涛几位大家的开拓,尤其是在绘画商品化的驱使之下,则发展成为方兴未艾的强势。
这种写意花卉画特别强调诗、书、画、印四者的结合。写意画尤须以书法用笔为功底,这本是徐渭、八大山人、石涛成功的经验。在扬州八怪之前,大写意画风的形成,主要得益于以草书入画。而“扬州八怪”的写意画,则不但以行草书入画,还以金石篆隶笔法入画。在这方面尤其突出的是金农和郑燮。金农的书法初师《国山碑》和《天发神谶碑》,后来又取法《华山庙碑》,其书采用方笔,横画粗短,竖画细劲,化篆为隶,采用秃笔重墨,好像漆刷作书,有“漆书”之称。郑燮则融分隶参入行楷,再参以画兰竹的用笔,并且还取法于《痤鹤铭》,遂形成他独特的“六分半书”。此外,汪士慎的八分书亦渊源于汉碑,李、李方膺的行草书亦含有沉厚的隶意。
“扬州八怪”作画为了产出快,便于市场应酬之需,往往极讲究构图和用笔之简练。李方膺题梅花诗云:“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这是要求在写生取材中求简;郑燮题墨竹诗云:“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这是要求在创作构图和用笔上求简。郑燮还在一幅《墨竹图》上题道:“一二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叶,自然疏疏淡淡,何必重重叠叠。”画面一旦简练了,用笔当然也就不能够再草率。郑燮又说:“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后能写意也。”要以寥寥数笔来构成一幅画,就非得讲究用笔,使笔力能够把一幅画支撑起来,因此以金石繁隶的笔法入画就显得很为适宜,这也就成了“八怪”画一个很明显的特征。
画求简练,有时也会失之于太简单。于是文人画的题款题诗手法便成了“扬州八怪”们作画时充实画面、生发画意、调整结构的一个重要手段。“扬州八怪”的画家各个都会题诗,差不多都有各自的诗集行世。而微妙的题诗题款,确实也会给画面带来特别的趣味。如金农题画兰花:“苦被春风勾引出,和葱和蒜卖街头”;郑缕题画竹:“忽焉而淡,忽焉而浓,究其胸次,万象皆空。”确有耐人寻思的意味。“八怪”中有的画的题材比较窄,像郑些就只以画兰竹石为主,可通过题款内容和字数多少的变化(可以题之以诗、文、词、曲,也可以嬉怒笑骂抒写各种内容),便使得画面引发出各种趣味变化。郑燮有时将长诗题在巨石上,有时题在竹丛间,洋洋洒洒,有长有短,字体歪歪斜斜如乱石铺街,使一幅竹石图顿生别趣。高翔画的一幅梅花,正中三分之一的尺幅画一枝梅花,周围三分之二则题满长诗,将梅花围在中间,使情趣横生。罗聘题《兰花图》,竟顺着兰叶弯曲而下之势题句,使之如珠玑倾落,别具空灵。一些原本难于入画的东西,通过题款点铁成金,也成为意想不到的好画。如金农在一部册画中画有这么一开,画的上半部仅画了半只砚台和一支笔,下边用他独特的“漆书”作了这么一段长题:
“冬心先生年逾六十始从事于画,东涂西抹任意为之。此册或造于奇怪,则古趣盎然;或涉于婀娜,则物情宛若。数十年奔走大江南北,颇觉秃管生香,砚田无久,携之行箧,旅邸中殊不寂寞也。奈每画册而常以此品终之者,盖赖此以传不朽而未敢忘耳。”
这段题跋抒写了画家对笔墨的眷恋情感和自己对于艺术的自信,给这幅画增加了令人思索的信息容量。要是没有题跋,单以秃笔破砚要构成一幅画是难于想象的。
题款作为“扬州八怪”绘画创作的必要手段,一方面适应了商品画要求快捷和凑兴的需求(有些画有意题上吉祥的谐音词句以奉迎买主),另一方面题款无意有意也或多或少地流露了画家的情绪和个性,因而为后人解读“扬州八怪”提供了丰富的文字资料。只是由于绘画的商业性和画家本人有时的故意标榜,使得这种解读也还具有一定的复杂性。有的研究者对依据题款来作“八怪”的思想索隐颇感兴趣,但这样做有时也会因忽略对其艺术本身的探究而显得偏颇。
“八怪”的画,由于讲究以书入画的用笔,讲究诗书画印的结合,当然是属于文人画。可是,当时扬州的市民意识和商品经济的影响,也必然在他们的画上打上深深的烙印。这一方面体现在他们的画上具有一种思想解放、勇于创新的意识,过去画家笔下极少涉及的乞丐、娼妓、瘦马、鬼魅之类,都纷纷出现在他们笔下,他们的画在题材、画法以及题款内容上的创新都十分明显;另一方面,则因而也显出了过于随意而俚俗的倾向。汪在《扬州画苑录》中即对八怪评论道:“同时并举,另出偏师,怪以八名,画非一体。……率汰三笔五笔,覆酱嫌粗;胡诌五言七言,打油自喜。非无异趣,适赴歧途。亦崭新于一时……”汪从正统文人画的眼光来看“扬州八怪”,当然认为他们的画风是步入歧途;而他指出“八怪”以三笔五笔的简笔画再加上类于打油诗的题款为明显的风格特征,应说还是比较确切的。为了商业需求虽则是“率汰三笔五笔”,但这“三笔五笔”也要卖得起钱。这一方面反映在“八怪”的画在构图构思、笔墨表现上往往有矜持作意的倾向,它体现于郑燮、金农等人作画重间架的篆隶用笔,也体现在黄慎所作人物衣纹有时皱褶太多,喜作怪笔,另外还体现在他们题款上的时有卖弄之意。有时候,他们的矜持作意也会因作画时的情绪变化而趋于粗率,如郑燮便讲到李“途穷卖画画益贱,庸儿贾竖论是非。昨画双松半未成,醉来怒裂澄心纸”的情况。有时画家情绪不好也只好强迫自己作画,就难免失之草率。后人因而评论“扬州八怪”有的画“未免发越太尽,无含蓄之致”(见秦祖永《桐荫论画》),甚而认为他们的画浮烟涨墨有江湖气(黄宾虹在致友人的书简中即认为“石涛未免浮烟涨墨之弊,开扬州八怪江湖恶习”),也不是全无道理。而另一方面还应该看到的是,“八怪”作为出色的书画艺术家,尽管面对的是商业经济大潮,但他们在艺术上也还是有自己执着的追求。郑燮自谓画竹即孜孜不倦地画了数十年,金农跋《二金梅图》则云:“宋释氏泽禅师善画梅,尝云:‘用心四十年,才能作花圈稍圆耳。’元赵子固(即赵孟坚)亦云:‘浓墨点椒大是难事。’可见古人不苟,败煤秃管岂肯轻易落于纸上耶!予画梅率意为之,每当一圈一点处,深领此语之妙,以示吾门诸弟子也。”“八怪”画的虽则是写意画,但他们却深知写意画当以工笔画为根基,如郑燮所云:“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后能写意也。”因此虽则是三笔五笔的写意,其中却也熔铸了他们数十年以至一生的精力;虽则其中不乏草率应酬之作,但也有不少令人瞩目的精品奇葩。
“扬州八怪”作为文人画商品化而诞生的艺术奇葩,显然带有当时的都市流行文化的世俗色彩。它随着当时扬州商业经济的兴盛而兴,也随着扬州商业经济在嘉庆、道光年间的衰败而衰。在扬州画派衰弱之后,随着另一个大商埠——上海在鸦片战争前后的兴起,一个在画风上追踪“扬州八怪”而又有所发展的海派文人画,便又应运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