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情笔墨之中 放怀笔墨之外
——以《巢湖图》为例解析石涛的山水创作观
2020-12-05
一、石涛《巢湖图》的创作背景
据清张庚著《国朝画征录》中所载:“道济字石涛,号清湘老人,一云清湘陈人,又号大涤子,又自号苦瓜和尚,又号瞎尊者,前明楚藩后也。画兼善山水兰竹,笔意纵恣,脱尽窠臼。晚游江淮间,人争重之,一时来学者甚众。”这是画史关于石涛的最早记载。但有学者认为此记载与史实有出入,并集合诸多史料考据推出:石涛(1642—1707),本姓朱,名若极,广西全州人,为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之兄南昌王朱兴隆之后,悼僖王赞仪十世孙,靖江王亨嘉之子。明清朝代更迭之际,年仅4岁的石涛为避难出家,法名原济,又作元济,号石涛,又号大涤子、苦瓜和尚、瞎尊者、清湘老人等。石涛一生大半生行踪漂泊,游走于山水间,1687年,始移居扬州,1696年左右在扬州小秦淮河畔建大涤草堂定居并终老于扬州。
石涛山水、花鸟、人物俱擅,书法诸体皆能,诗文论俱佳,无疑是一位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杰出的艺术家。现藏天津博物馆的《巢湖图》就是石涛的一幅山水佳作。《巢湖图》为纸本浅绛山水,长96.5厘米,宽41.5厘米,是“八百里巢湖水”有史以来的第一幅画家为之留影图,创作于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这一年,石涛53岁,初夏时节,居住在扬州南门静慧园的他,接到友人前大学士李天馥以及时任庐州知府的张纯修的邀请,从扬州出发前往合肥一聚。在合肥聚留月余后,石涛准备由巢湖入长江沿水路返回扬州,船行巢湖时,因巢湖发大水风大浪高,只得停舟靠岸,在等待中创作了《巢湖图》。
二、石涛《巢湖图》的创作构思
石涛的《巢湖图》是一幅实景图,主要描绘的是巢湖东北岸中庙的周边景色,是石涛对岸边所见的写生力作。画面近景左下角两棵杂树左斜右倾,在杂树中间斜出一棵苍劲高大,设色颇重的古松。画面左边几间小瓦屋,近处是绵连纵横的农田,水面波涛翻滚,岸边是桅杆排列的船埠,前景景物手法写实,布局上仅占画面三分之一。远处是绵延的巨石峭崖,大片的湖水波浪滔天,浩浩荡荡,由低到高,由近到远,远伸渐逝,与天相接。画面的中右侧是一座仙境的庙宇楼阁,与左下角的湖边人家遥相呼应。楼阁在烟雨波涛、横际无边的湖水中隐约着。生动表现出该画题跋中“波中遥望风崔嵬,凤阁琳琅台壮哉。楼在半空云在野,橹声如过雁声来”的诗意。诗中所表现的情感和空间境界在时空的交叉中慢慢流露出来,画面中连绵起伏的线条或浓或淡、或粗或细,或排列紧凑或疏散有致、或起或伏,把一片浩渺翻滚的湖水描绘得淋漓尽致。观者好像身临八百里巢湖岸边,心潮同湖水一起激荡。《巢湖图》构图新奇,实处厚重,远处缥缈,氤氲中洋溢着清雅之气。画面墨气淋漓,层次丰富,设色清淡,表现出一种山水氤氲之气,显示了他的蒙养之功。
石涛的画中鲜见传统的构图,他主张用情感去改造自然物象,“用情笔墨中”,在客观中融入主观的情感对自然再造是石涛构思山水画创作时的一大特征。他所表现的是以主观情感与客观的自然景象融汇交融的灵境,在提炼中绘写大自然的真山真水。《巢湖图》既是石涛对巢湖东岸中庙景致的写生,也是石涛“用情笔墨中”妙造自然的具体体现。画面因势造景,布局奇特,把几处景观合成一体,动静结合、主客顾盼、远近呼应。将实景中的远处庙宇楼阁置于画面中间,突出了中庙之景山之境,画面构图秀峭清丽,近景杂树与高大劲松的布局,体现了其“天有是权,能变山川之精灵;地有是衡,能运山川之气脉;我有事一画,能贯山川之形神”1的深刻含义。《巢湖图》置陈布势的造景过程正是石涛审美思想和创作理念的流露。
三、石涛《巢湖图》的笔墨语言
笔墨是作画的方法手段,是为内容服务的。“墨之溅笔也以灵,笔之运墨也以神。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2“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3石涛认为笔墨担负着言物与抒情的作用。笔用线构造形象,注重表现客观物象,而墨则偏重意境,渲染氛围,表达深层次精神状态。认为“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盖以运夫墨,非墨运也。操夫笔,非笔操也。”还提出“笔墨当随时代”,因为“由于时代变了,生活、情感也跟着变了”“笔墨就不能不要求变”(傅抱石语)。可见,石涛的笔墨观始终彰显了他“用情笔墨中”的观点。《巢湖图》中笔的运用清灵、飘洒,或曲或直,或长或短,或井然有序,或杂乱无章,或实或虚,或行或止的笔线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第一,既有韵律又有变化。画面近处杂草、碎石以短线状之,崖石、楼宇则以长线状之,大小、长短、粗细在一画之中错综复杂,时而粗线力度张扬,时而细线灵动飘舞,如游龙惊凤,相得益彰。画面中直线如刀斧之痕,曲线不激不厉、不温不火,曲直之中别有生气。第二,刚柔相济,强弱互补。画中近景崖树山石用线充满阳刚之气,既斩钉截铁又灵动自然、润含春风,看似力透纸背,入木三分,但又满纸云烟。野逸与典雅相互辉映,方圆相容,强弱互补。第三,朴质灵秀。质朴之说也是石涛的美学观念。画中中间左侧房屋及桅杆,用线敦厚工稳,内力刚劲,苍松昂首挺胸、雍容大度、自然刚毅。
石涛用墨极能审时度势,因物而异。石涛强调“墨之溅笔也以灵”,墨要挥洒淋漓,不能刻意求工。石涛擅用泼墨、破墨、积墨等方法来画山水,利用墨色浓淡,表现山川的立体感、空间感,把大自然的氤氲变化气象充分表现出来。“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巢湖图》墨色淡雅、秀丽,烟云缥缈,水墨淋漓。远处庙宇楼阁在波涛中忽隐忽现,近处墨色沉稳,浓淡干湿变化精准。除了笔墨含情,石涛画面中的皴点,也是有生命、有情感的。他认为点的运用不可有固定的框框,“应发挥审美心理因素的能动作用,当画家刹那间进入情景交融、心物一体的浑化之境时,即兴放笔直落与画面上的那个点。”4在《巢湖图》的画面中,近处堤岸、树木、杂草小路、田埂处,石涛用时而浓密,时而疏淡的点画法,既加强了近处山川的形象,又使画面更加生动。
总体来说,《巢湖图》中的笔墨老辣有力,浓淡疏密的线条极富动感,令观者仿佛身临其境,充分体验到了当时巢湖水高涨时的风大浪急、波涛汹涌,体验到了石涛那空有惊世才华、济世之志,然仕途无望,半生漂泊不定的复杂心境。
四、石涛《巢湖图》的诗书题跋
石涛创作时,常喜在画上题跋,并注重书法与画面内容的题材完美结合,不拘于书体,画面与题跋内容相辅相成,自然得体,相得益彰。《巢湖图》中题跋文字占去画面空间的三分之一,以楷书、隶书、行书三种书体分三部分完成,书文并茂,以书补画,章法各具,搭配和谐。
《巢湖图》右侧两段为隶书题诗落款,第一段里题道:“百八巢湖百八愁,游人至此不轻游。无边山色排青影,一派涛声卷白头。且踏浮云登凤阁,慢寻浊酒问仙舟。人生去住皆由定,始信神将好客留。波中遥望风崔嵬,凤阁琳琅台壮哉。楼在半空云在野,橹声如过雁声来。巢湖地陷赤乌事,四邑水满至今灾。几日东风泊沙诸,途穷对客强徘徊。”5“人生支往皆由定,始信神将好客留”之句,反映了石涛对人生世事的一种态度,体现了石涛的向善向好之心。是的,即使是因风大浪急而舟行受阻的恶劣情景,石涛仍乐观视为是“始信神将好客留”;“巢湖地陷赤乌事,四邑水满至今灾”则又体现了石涛体恤民众的忧思。第二段以隶楷题诗落款:“东风阻我巢湖边,十里五里一泊舟。湖头人家白鹅岸,晚风齐送荷花田。水清苔碧鱼可数,金沙名地是何年。主人爱客高且贤,下水采荷意颇坚。谓客有花以诗赠,吾只爱诗不爱钱。采荷偏采未开全,一枝菡萏最堪怜。始信壶中别有天,插花相向情更颠。欲开不开日复日,记程好事花当前。”6读来同样真情弥漫、亲切可人。两段题跋各自独立成中堂布局,中间款字以楷书落成,布白整齐,用笔讲究,多有唐人分书笔气。左边行书独立成条屏格式,重墨行草,笔运自如,一气呵成,不经意中法规自立。画中题跋书法有“盛唐的开张、宋人的意趣,元明的姿态,并蓄笔下。正文笔墨纵情恣意,沉着痛快,酣畅淋漓,欹正、大小、轻重相间连绵而下,有‘一笔书’气韵。款字密集,指运灵动,楷意书城,笔画字形无不精巧,与正文浑穆一体。”7
通过上述对石涛山水力作《巢湖图》的具体解析,我们对于石涛的“用情笔墨之中,放怀笔墨之外”“我手写我心”“我自用我法”的创作观有了更加明晰的感受。书画诗论文俱佳的石涛不仅是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集大成者,是为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传承与发展开创一派新境的杰出艺术家,更是一位情感丰沛,有抱负、有责任、有担当的知识精英,无论是他的艺术成就还是艺术观念对当代画家与画坛的启迪意义仍然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