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的八大山人?
——以“禅画”视角解读八大山人作品
2020-12-05
“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出自清代郑板桥为朱耷作的诗。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主流文人对八大山人及其作品的认识角度。当今的主流评论往往是这样介绍他的:八大山人,本为明室贵族,后国破家亡,削发为僧。其作品多展现愤世嫉俗,宣泄郁结之气,借书画抒内心悲苦。他有诗云:“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石杈树,留得文林细揣摩。”
整体来看八大山人的人生经历,儒释道都有,代表了他的多面性,所以后人都是以他们的角度去品评他的作品。中国传统文化本来就包含了儒释道多面,而且主流文化也多以儒家文化为主,每个人都是在用自己的价值观视角去品评事物,当后人只用受儒家影响的主流价值观去品评八大山人和其作品时,难免片面。
八大山人一生有释道之缘,曾为曹洞宗僧人,此背景是否会对其作品产生影响?
禅画被认为是一种具备参禅功能的绘画,很像禅门公案,其主要形式为减笔破墨,且要求作者“直心”而作,结合八大山人禅宗修行背景及其作品形式内容,本文尝试用禅画视角解读其作品并探究意义。
是愤世之孤,还是禅修之“孤”?
从前朝遗民到出家为僧的身世背景看,八大山人自然是孤独的,但这种孤独也许并非愤世的孤独,就像我们用世俗眼光去看僧人的生活方式,都难免感觉他们很孤独:粗布衣衫,粗茶淡饭,清心寡欲……但其实他们只是不在意这些,不为物转。
当面对秋风落叶之景,俗人只是看到表象,心中自然会生起一种萧疏淡泊之感,但参禅者却会在其中体悟体露金风之禅理。禅宗讲只要你识得本心,莫从他觅,如唐代高僧寒山的名句:“石床孤夜坐,圆月上寒山。”看似孤独,实则自在,因本自具足,无需他求。
八大山人的很多画作,画面内容都是看似孤独,实则自在的一鸟或一鱼,仿佛正在修行的禅者,如《鱼》(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空灵处画一鱼独在,观其势,好似百丈禅师讲的“独坐大雄峰”,直显一禅者修行之态。再来看《孤鸟图》(云南省博物馆藏),画中孤鸟单脚似立未立于一枯枝之梢,整幅画面意境正如圆悟禅师于《碧岩录》中云:“道无横径,立者孤危。”《眠鸭图》中,一只孤鸭似眠非眠,一副安然之态,其意境又如禅师永嘉所云:“行也禅,坐也禅,语默动静体安然。”
“直心而作”的减笔破墨
禅画须作者“直心”而作,禅宗讲“直心”是无谄曲之心,我们处处都有谄曲心,除非悟了道,明心见性了,才是直心。凡有丝毫机心之意,就不成禅画。禅讲不立文字,不起心动念,八大山人是反对机心的,其印“天心鸥兹”,取典《列子·黄帝》中典故鸥鹭忘机,心动于内则形露于外,鸟都会知道,主张去机心。他曾自称“灌园长老”,取典《庄子·天地》中抱瓮灌园,其中灌园老者言:“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由此我们推断,八大山人的画作是直心而作。
直心而作的减笔破墨被认为是禅画的表现形式,原因正在减才能洞见事物之真相,才不被繁华表象迷惑。八大山人的画作多是减笔破墨,如《杂画册·荷花》(荣宝斋藏),《杂画之六·荷花》(苏州灵台山寺藏),减笔破墨的荷叶荷花,画中的荷叶破墨是在笔墨间已自然留白,即便在笔多墨浓处,仍然有减笔之意.画纸上破墨的过程和最后的呈现,也许就直显了佛家讲的不黏不滞,心无挂碍的境界。减笔和破墨都是如此,没有一般文人的起落沾黏,情性宣泄,也没有带着习气的技法经营。
文人画讲笔墨性情,心理幽微,全映笔端,而禅画是禅者直心而作,减笔破墨,不为物转,不受境迁。禅者本来亦无创作之念,心中无笔无法,如果我们用“有法”去品评“无法”,自然只知其表象。直心是内在境界的映现,没有此禅者境界,尽管看似直心而为,画出来也仅是宣泄情感之习气。
是白眼还是禅者入定之眼?
八大山人画中的动物多有近似白眼之眼神,如《鱼》(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所画之鱼菱形的眼睛,眼神似看非看,抑或《游鱼图》(南京博物院藏),空灵的画面中一减笔鱼眼神依然如此。有人说这是白眼看世人,画白眼是因国破家亡后,表达对清廷统治的傲然蔑视,带着忧愤的情感宣泄,但当我们拿八大山人画作中这些动物的眼神,去对照古代《达摩图》上达摩祖师的眼睛时,就会发现眼神很相似。
达摩祖师的画像为什么瞪着眼睛?禅宗修行讲“入定”,《华严经》中有云:“于眼根中入正定,于色尘中从定出,示现色性不思议,一切天人莫能知,于色尘中入正定,于眼起定心不乱,说眼无生无有起,性空寂灭无所作。”“于眼根中入定”也是修行的方法,瞪着眼睛不起意念,眼睛还是张着,那也是一种定。因此,画这种眼神也许就直显了八大山人的禅修境界。
无挂碍
八大山人画鸟或许并非只是表象的“鸟”,曹洞宗是禅宗南宗五家七宗之一 ,作为曹洞宗僧人的他,“画鸟”或许与曹洞宗始祖洞山良价为接引学人提出的“鸟道”有关。八大山人在《双雀图》(浙江博物馆藏)题画诗中说:“西洲春薄醉,南内花已晚。傍着独琴声,谁为挽歌版。横施尔亦便,炎凉何可无。开馆天台山,山鸟为门徒。”其中一句“开馆天台山,山鸟为门徒”,这或许就说明了我们的推断,他久居天台山中,以山鸟为门徒,暗指画鸟与他参禅有关。如《山水鱼鸟册》(苏州灵岩山寺藏),第二开画中一小鸟,似飞非飞,欲落未落,不黏不滞,象征“心无挂碍”。
“心无挂碍”出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心无挂碍,便能解脱,禅宗讲通过内省观察,体会心无挂碍,前念不生,后念不起的一段空灵,也就是宋明时期禅师们所说的昭昭灵灵的时候。如果真能切实到达,就会觉得自己所有的意识思维,感觉的或知觉的,都如一片浮光流影,像雁过长空,风来水面,所谓踏雪飞鸿,了无踪迹可得,才知平生所思所为的,都只是一片浮尘光影而已,根本无法把捉,根本是无根可依的。
从八大山人的《莲房小鸟图》(上海博物馆藏)来看,画中一枝欲放未放的莲花,其枝似虚无中来,无根可依,无荷塘、荷叶。一只小鸟,似飞未飞,似站未站,似立未立于莲蕊之上,整个画面直显“无挂碍”。他画中的物象常常是无根状,草木和山都是无根,如《安晚图之二十/山水》中的山都是无根状,仿佛从化境中来,无所挂碍。再如《杂画之六/荷花》(苏州灵岩山寺藏),荷花无根,枝干从画外虚无中来,一切都“无挂碍”。
结语
对八大山人的误读,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品评一个人或其作品,往往是以此岸之心观彼岸,尤其当代,我们更喜欢用技法水平,视觉感官享受程度作为品评美术作品的主要依据,重外在而轻内在,这或许就是舍本求末。一件作品是作者对这个世界认知程度的映现,我们只在乎其皮毛,当我们品评古人作品时,往往倾向通过作者被载入史册的生活背景去构建品评其作品的价值观,这样很容易先入为主,用文人价值观去品评禅画作品亦是如此,我们会局限于理路言诠,禅宗称“死于句下”,这样一来,诗人会误读禅诗,画家亦会误读禅画。
古今文人画家大多自命清高,或愤世嫉俗,或自以为怀才不遇,情感的宣泄或许是吟诗作画的主要动力,当我们让参禅加入品评艺术品的价值观,或许可去艺术家过度执着于自我性情之习气。八大山人禅画的功能又如直显的禅门公案,让观者以画体悟禅理,这就是以禅家视角来解读八大山人作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