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山水画思想综述
2020-12-05
中国山水画经久孕化至魏晋南北朝呈独立之势,在隋、唐脱离人物故事画而成为单科画种。到五代、北宋南北画派双峰并峙,以“中峰鼎立”与“云气托举”的纵横俯仰图像、起承转合之态,登临审美高峰后因改朝换代渐趋式微。偏安南宋接续前朝形貌,其中的“一角”“半边”取景,隐含个体的家国情怀。元代江山易祚,文人隐逸画格确立。明代文人画流行,气象中和雅致。清朝水墨形态纷繁多样,守成与创新相互角力,蔚为大观。泛览历朝山水画脉的形态演化过程,可谓波澜壮阔,继承前贤与革故鼎新交织并行,其内涵的文化思想始终是引导主体艺术表现、笔墨迹化的主线。概言之,中国山水画发展是随着思想发展而发展、观念出新而出新。
传统山水画田园牧歌般的诗画情调,保留着华夏先民最原始的文明思绪,蕴含超越其他画科更丰富的思想承载与精神容量。它以天地人并生、阴阳气合一的精神气质,生发山水画的五种意识:游山观水大陆文化意识、山德水性内在修为意识、行望游居时间空间意识、咫尺天涯视觉错觉意识、起承转合笔墨章法意识,层叠互融、多元一体,形成中国山水画总的思想基调、创作表现的精神坐标。
一、道法自然的幽微虚玄
中国山水画精神原点蕴含于远古《河图》《洛书》两幅具有穿透力的图形中,投射着阴阳平衡、相生相融、对立互补、幽微虚玄的气息。幽微虚玄之境难以名状,又分明可感,包含模糊的气化之态、游离之性、神秘之光。传统山水画以模糊整合的文化思维,无远弗届的宇宙意识,生成物化的山水画体格,内含历史人文思维、地缘时空观念,贯穿传统山水画创作与发展的全过程。山水画的哲思透过“太极—乾坤”图符,显现道家深邃幽微的思致,渗入主体心性之中,由感知生发情境、辐射造型的建构,与山水画气韵生动笔墨表达如影随形。
道者,是从天地万物中发现总结自然运行的规律,《道德经·十四章》:“绳绳不可不名,复归于物,是谓于万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道家哲学认为“先天地生”的“道”是宇宙的本源,万物皆源于道。道家之道,包含初始的宇宙观念和艺术思维,潜涵民族的潜意识中,在山水画中对应“虚无至大”的自然本体和创作心性。山水画将“道”与“此在”之人所无法视、听、触的宇宙本源,用可感的笔墨形态呈现出来。庄子申明“瞻彼阙者,虚室生白”《庄子·人世间》的“白”,在意境上并非虚无,而是由玄色(笔墨)衬托的主观“藏境”,是“道”的吉祥之光、灵性之域。中国文人画通过黑白两级“墨分五色”的水墨倾入画面形态构成中,生成千变万化、氤氲奇幻的气象。将天地自然,草木物象,赋予艺术化的主观美感。其蕴含阴阳互生的汉民族文化基因,催生受思想意识的笔法墨韵,循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二十五章》)的途径,方能达到主体和自然的和合。
在先秦至两汉山水画意识的初萌期,主体面对真实自然,怀仁益智,据于德,游于艺。在早熟文化氛围中以“天人合一”存心养性、“天人感应”化育思维,渗透着老、庄思想,形成山水画思想的初步认知,以及近观远望的图像特质。老子所言“涤除玄鉴”,其实是回归自然本真,阐发“道法自然”的思维之源;庄子“心斋”“坐忘”的命题,同样导入了道家的幽微玄状。《齐物论》中阐发“三籁”思想,与易学三才之道相合,提倡天、地、人整合之道。他阐述的《易》以道阴阳之说,使由道生术的玄风蔓延,经过岁月积淀,趋于静观。“静观”作为中国美学观照的方法,主要使主体审美向度移入心灵世界中。庄子所说的“心斋”对应山水画就是心觉感应。它与西方艺术重视的空间、视觉艺术不同。中国美学把一切审美活动都纳入静心观照的形上思域,以审美主体“空无”心态,凝神清寂,物融人籁,心灵感应,象征着生命的无限延伸。因而,创作者心灵的虚静修养是审美实现的前提,重视心灵的“静观”,对传统山水画形成独特的造型样式具有提纯作用,推动了山水画的风格流变与艺术发展。
魏晋南北朝是山水画理念的形成期,文人们在想象中生发“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灵宪》张衡)的精神畅想,主体意识“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叙画》王微)元气观,汲易学精华,任思绪放飞。宗炳的《画山水序》是中国山水画理论的开篇之作,也是山水“畅神”美学思想揭幕者,其传神观念驱使山水画超越形色的原生状态。借用佛学“澄怀味象”的哲思,应用到山水画创作实践中,由自然本体引申主体审美的愉悦、旷达的胸臆,丰富并发展老、庄的美学思想。“澄怀”是实现审美观照的前提,唯此“味象”,才能以虚静空明的心境生成绘画意境,达到“圣人含道映物”,进而“山水以形媚道”。贤者由圣人之道所显物象表达的规律,须由意识生发、观念支撑而经笔墨去展开。“媚道”是由“道”而生,经“术”运化,吸纳山水之质生发趣灵,体现精神本体超越自然本体的心理脉动和笔墨造型选择。因其物象的形态美,故将其拟人化,表面似有浮华之意,实则包含超越物象本体的“溢美”追求,一管之见,其实道出了山水画的“畅神”的指向。
二、观物取象的时空表达
“观物取象”命题,来源于《易》象《系辞传》,是视知觉对物象方式的演绎,在文化精神层面触及艺术生成的本源。《易》象与审美形象彼此融生、天然互通,完成艺术表达“立象以尽意”。“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直方周易·系辞下》)传统山水画纵横开阖,映现宇宙深奥微妙之理。就主体的“观”而言,它是视界之看,就创作的“取”而论,是画者心体之思,两者合成对物态的感受。“取”是在审美观照基础上的选择,超越本然状态的概括。“观”与“取”均不离开“象”,象是心象与物象的叠加,既着眼宏观,亦注目微观,观远及近,近而望远,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山水画的“观物取象”是以“仰观”“俯察”的多维角度、景随步移地漫游视野,表现主体借天地之道,赋笔端之貌,达到物态与心态的合一。
宗炳《画山水序》:“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目。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动态审图导向视域——昆仑山大,人目之小,作画离山近看不到全貌,惟登极而望,便可纵览。视觉对应空间和时间的范围,达到“竖画三寸,能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能体百里之迥”。散点透视纵横游移,表达自由,放大了近物远态的自然空间,同时也映现了主体的心灵空间。宗炳思想的美学价值,印证山水的“感神”和“趣灵”,他并不在意物理时空中的光影色彩、数理形式中的几何比例,沉潜宇宙万象,优游在山水变幻,体味心中的玄道苍茫,澡雪精神。扬雄《发言·问神》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夫画如此,山水亦然,景由心生通过表情、表意、表象、表境的层层递进,既舒展纯净的胸襟,又暗合对自然“澄怀味象”的灵魂感悟。主体行止于名山大川,秀水碧渊,映现心灵的自由,使精神融入美的物象,达到精神的超越。
隋唐是山水画思想的成熟期,山水画从诸画背景中脱颖而出,心游太虚、仰天俯地,充溢浓郁的诗情画意。青绿体例金碧华美,水墨形态云淡风轻,形貌殊异,心理攸同,延续道家原质性的艺术风格,中国哲学中“虚”“实”的辩证关系,反映自然的“虚无”进入儒家“天地”理念的动态画体。“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景现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画筌》笪重光)以“三远”透视为例,传唐李昭道山水人物画《明皇幸蜀图》,画面呈幕形视感,没有焦点中心,画面东、西、中三段山相互关联,在山的三分之一处装饰性的祥云使之分为两重,使视错觉在二度平面中产生三度空间效果的体认,隐显散布的人物穿行其间,似给画面增加了动感,与想象中的时空合为一体。审视图像的心理感应,突破创作与接受者的视觉阈限,醒目的青绿色充满饱满的画面,时空意象强化了创作的自由度和作品的内在感染力。
五代和两宋是山水画理论的凝结期,南北画派,遥相呼应。荆浩“以真为师”思想浸润烟云弥漫的江南山水。郭熙的“林泉”思维在先贤“畅神”基础上发展了“卧游”思想,引发了山水画的行为变革。神明静穆、博大雄健、气格内敛、蕴藉温润,在“以皴为美”的山水画中得到体现。行、望、游、居对应现代审美解读须与时间联系,美的形态在空间与时间中重合,在时间延续中拓展视觉的审美心理空间,达到与自然客体复杂系统的精神同构。
通过从流派与图像、形式与风格、时空与品味的维度,依据本体形色变化引申造型分析,五代荆浩竖立的精神意象标杆,使后继者的山水画艺术形式有了稳固的基础和参照。“洪谷子”的山水模式在《匡庐图》中得到充分演绎,全景式山水画格局也由此发端,并以超知识、超经验的结构铺叙,内蕴成熟设计意识,揭示视觉心觉与图式整合,山水取势高瞻,曲折回环。用造型元素的分解、组合,呈现海市蜃楼般的幻境似格式化阵列,雄伟山势与矮小树木对比强烈(空阔),远树无枝(空寂),远山无皴(空蒙),山高齐云,水远无波(空灵),山势挺拔、山腰云雾缭绕,步径淹没云山雾海中(空幻)。画中树形态各异,曲中见直,瘦劲有力,呈韵律线排列,群山是树林的屏障,树林把山当作依靠,相互依存。采用水墨晕染法体现山、水、树丰富层次和景物之间的距离。由气统驭的画面生成空阔、空寂、空蒙、空灵、空幻多层次境象,形成以完备的形、色、意、象,集成宏大的图像“时空叙事”。
三、内涵蒙养的审美观照
先圣孔子的“大成智慧”,同样涵盖对浩瀚的宇宙空间和神秘的微观世界的探究。建立在对土地崇拜之上的中国古人的土地根性意识,是中国山水画审美的文化根基。审美观照是主体精神对视觉感知的“流观”,使造型风格的精神性大于笔墨本体。山水画造型是视觉与时间汇流,审美之道包含理念、意趣、感知等向度,呈现流动中的观照。北宋郭熙《早春图》以全景式高远、平远、深远相结合之画面,表现北方初春时高山大壑的雄伟气势,营造画面宁谧而生机勃勃的氛围,图像形存神依,章法虚实相生,气韵在流动中生发意象,感悟在移情中体会愉悦,品味欣赏和笔墨、理念与感性共生的美学意境,图式内蕴诗性和山水所呈现的时空意识,山水化境在时间流动中处处变,心灵印记在视觉引导下步步移,章法开合,相互顾盼,气势浑成,情趣盎然,画面空灵而富生气,充分印证郭熙思维和情感合拍、心理和图像重叠,为观者渲染出置身物外又可感受“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审美境界。
元、明、清是中国山水画理论的发展期,风云激荡,行望致远。追摹古意与革故鼎新,笔墨当随时代等理论阐述,在实践中深入山水画本体“艺”与“术”中探求奥秘,力证主体人格“德”与“性”归纳精神价值,透过文质“气”与“韵”阐述从流派到图像、章法、造型、风格,对应视象的游离度、物象的纵横感、墨象的透气性、意象的多层次,彼此依托支撑艺术创造。传统山水画展现山水画流露的朝云暮岚之态,烟雨变幻之奇,江山起伏之胜,起承转合之妙,体现创作思想的跃动、创新求变的理念。山水画的浑然气质,对应山水画自然“气象”、笔意“气化”、精神“气场”的思想感应点,养成可贯通历史,使意象与抽象兼具的独特山水赋存。文化渗透包含山水图式形成、映现多向度相互作用的精神维度。
传统士者文化与乡土文化的分离,形成深刻的思想认知取向,使中国美术摆脱了原质形态而进入审美意象。早熟历史文化基因生成中国山水画独特形态,而独特形态的中国文人山水画内涵五层递进的意象,它由地域空间的“生态家园”之居,经自然山水“仰止起坐”之逸到人文符号“林泉之趣”之隐,生发艺术情境“诗意栖居”之兴,升华审美精神“价值人生”之格,内蕴由生存状态到游观境界递进的五层境界,形成中国山水画丰厚的艺术泉源。
中国传统山水画多是以儒、道、释、禅思想的综合体现,它不是单纯的自然景致再现或单纯的个性表现,而是通过精气神合一创造的“第二自然”图式,呈现中国特有的山水文化观念与审美观照方式,在山水画创作中不仅亲近自然,更在感悟生命中达到天人合一。中国传统山水画包孕的独特思想、发散的精神气质,使人从自然宇宙万物的直观感性、笔痕墨趣中获得一种特殊的心灵认知、愉快体验,观者在敏感的视觉欣赏中也渐渐提升自身的精神境界。
回望中国山水画的发展历程,从思想史范畴可鉴证其演变的内涵与外延,经历数千年的发展,从岩画、壁画、画像砖/石、文人画产生由图形、图案、图像、图式演变数千年的漫长岁月,见证中华民族审美意识的脉动。从阴阳意识生成山水画精神意象之源,化入笔法为经、墨法为纬,点线面为主的笔法及渴润浓淡焦的墨法,合成多层次时空境象,以抒发韵、法、意、态见长,显示样式、定式、范式、程式衍化轨迹,不同角度折射各个历史时期不同理论范畴与观念形态,思想表达体系被一以贯之的“气化”所统合,中国山水画成为世界艺术之林独一无二的珍贵存在。
通过从山水萌芽期至清末传统山水画演变的大致追溯,本文短短数千字难以尽言。然而,初步可感曲折、隐显、深沉、流动的思想文脉,始终伴随山水画形成与发展的全程。对中国传统山水画思想的概述,研究不限于山水画艺术门类的理论归纳,唯以历史实证与画学理论相参互补,选择单一画种的艺术史和更广泛文化总结合一的思路,以不同时期思想认知加学理综述,通过对中国文化及山水画思想的梳理及个别佳作的美学点评,意在对中国山水画发展较全面而清晰地把握、系统梳理和重点论证,进而落实在中国画学理论教学与山水画创作实践中。在民族文化复兴的新时代,正确总结和评价过去,是为了自信地迈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