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记
2020-12-05倪东
倪 东
1966年夏天,全国掀起了“到江河大海中去,与大风大浪搏斗”的游泳高潮。为紧跟形势,常熟大规模地开展群众性的游泳活动。
常熟河多桥多船也多,但适合做游泳场的河流却寥寥无几。因为当时水乡蔓延血吸虫病。血吸虫寄生在钉螺里。虽然河水清澈,随处可见河底的水草,但是河里钉螺多,人们不敢轻易下水,望而却步。
菱塘沿是虞山脚下的一条河流。放眼望去,河面宽阔,像个山水湖。初夏,太阳乍起,水面上冒着淡淡的白气,河岸一排排绿柳的倒影,给河水增添了几分姿色。
黄梅季节,铺天盖地的雨水从虞山北麓倾泻下来,直灌菱塘沿,水位猛涨。菱塘沿又像一个巨大的蓄水池,满满的,但不会淹没,雨水通过两条呈“入”字形的支流排泄。菱塘沿的入口处有一座小桥,叫川菱桥。桥洞口是“瓶颈”,水流湍急,船只难以通过。常熟大多河流没有潮水,水面平静,钉螺适宜在这种“死水”里生长。菱塘沿的河水受到潮水的影响,是流动的,称之为“活水”。钉螺在“活水”里无藏身之地。
长江奔腾不息,潮起潮落。浒浦港开闸后,长江的潮水经过常浒河、大东门河道涌入菱塘沿,平静的水面像揉皱了的绿缎似地抖动起来了。除此之外,福山塘、望虞河的潮水交叉流入谢家桥。导致谢家桥的水流湍急打转。长江退潮了,东面的流水倒灌望虞河,西面的水弯弯曲曲地往菱塘沿方向流淌。形成了谢家桥落水背道而驰往东西两边分流的奇特现象。船闸关闭了,菱塘沿水面又平静如绸。
经实地考察,菱塘沿河面宽广水质好,还未曾发现钉螺,是开展群众性游泳活动的最理想的场所。由于河水很深,当务之急,必须在河里设立浅水区。即在河底造一块地,水泥硬化。当然,这是一项巨大工程,时间紧,任务重。先要在河里填土筑坝,然后连日连夜把河水抽干,组织大批民工全力以赴爬河坡挑河泥。常熟城里的青年工人自告奋勇支援菱塘沿工程建设,打木桩、搬砖块,铺砌石驳岸。热火朝天。
小学放暑假了,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去菱塘沿学游泳。我对母亲说,我也要去。母亲不放心。后来,姚老师和我结伴而行,母亲同意了。她叮嘱我,不能贪玩,千万不要到深水区里去游,太阳落山就要回家。我嗯嗯地应着。
虞山城墙与菱塘沿遥遥相望。城墙那边就是常熟城。我的家在荷香馆,穿过三条街巷抵达菱塘沿,大约四十分钟的路程。
中午,烈日当空,地面上热气蒸腾。我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短裤和一件汗背心。背心已被汗水湿透,很容易腐烂,有点舍不得呢。干脆脱了,赤膊上阵,感觉爽快。脚穿木屐板。这种鞋十分廉价,结构很简单,一块木板,钉一根鞋带,便是它的全部了。穿了木屐板是拖着行走的,与凹凸不平石子路发生硬碰硬的摩擦,发出答啦啦答啦啦的响声。
姚老师是我的地理老师,将近60岁了。他热情高涨,响应号召下河游泳,为人师表。他头戴草帽,身穿白衬衫,肩上有挎包,里面放着替换的衣服,走起路来精神抖擞。我俩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半路上经常遇到一些同去菱塘沿游泳的人,互相搭讪,切磋游泳技巧。三五成群,有说有笑。也有全家一起去的。丈夫骑自行车,前面三角架上坐着一个或两个小孩,后面书包架上载着妻子,妻子肩上扛着一个旧轮胎或是一只木盆。丁零零,丁零零,自行车银光闪闪,在狭小的石子街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是要一定车技的。当时救生圈很少见,旧轮胎和木盆都是替代品。
菱塘沿游泳场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男女老少齐上阵。这是一项既时尚又刺激的运动。扑通扑通的水声以及叫喊声在老远的地方就能听见。这简直是来自天堂的声音。空气中弥散着水雾。我的心激动得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我不由得加快步伐,恨不得马上跳入水中。可是我的木屐板不争气,答啦啦答啦啦,走不快啊。
这个开放式的游泳场,以它迷人的夏日风情时时刻刻拨动着人们的心弦,令人向往。在常熟城里独一无二。这儿虽然设施简陋,没有围墙,没有管理员,好在不收费,来去自由,一切行动全凭自觉。当然最主要是河里没有钉螺,没有血吸虫,比较放心。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儿,争先恐后地下河游泳了,把脱下来的衣裤、鞋子、帽子等物就放在河边的树荫下或台阶上。口袋里难免有些零钱、钢笔、手表、钥匙等物,无专人看管。放心,不会丢失东西。河边人潮涌动,小偷不敢下手,一旦被抓,吃不了兜着走。不说别的,就说那挂在树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在菱塘沿上空久久地回荡,足以吓得那些小偷心惊胆战。
有些人游泳后湿漉漉地爬上岸。咦!刚才放在这儿替换的衣裤呢?怎么不见了?不急,慢慢找,早晚会找到的。那是因为猛地来一阵风把衣裤刮到老远的地方,有时候刮到了河里,十分尴尬。细心的人就在衣裤上压一块砖,以防不测。
河岸仅有两间平顶水泥屋,十分醒目。窗户没有玻璃,窗台很高,用漏空砖铺砌的,通风透气。照这个阵势,应该是个公共厕所吧?噢不,这是男女更衣室。
游泳场的南面是浅水区,一米多深,以河心为界,有一个个水泥桩排列着,之间还连着铁丝网。提示人们北面是深水区,小心谨慎。有一个高出水面一米多的长方形水泥墩子,相当于菱塘沿游泳场的标志性建筑,位于深浅水域的交界处。一些水性好的顽皮孩子,翻腾嬉水,打起了水仗。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的肩膀爬上水泥墩子,把它当作“跳水台”,摆出各种姿势扑通扑通地进行跳水表演,威风凛凛。
有个小男生一失足从浅水区掉到了深水区,溺水身亡。发生悲剧的消息传开,人们震惊。然而,并不影响人们学游泳的劲头,一浪高一浪,势不可挡。高温酷暑,工厂、学校、机关等单位组织大队人马前来游泳。红旗飘飘,锣鼓喧天。各单位挑选水性好的青年人分期分批地开展横渡菱塘沿活动。河面上人头攒动,水花飞舞,蔚为壮观。
夏夜的风,轻轻地吹拂。那些白天上班的工人,喜欢夜晚来游泳。水性好,仰游,漂在水面上,自由自在,看着夜空漂亮的月亮和星星。十分惬意。夜深了,他们才懒洋洋地从河里爬上岸。奔腾了一天的菱塘沿平息了,静静地流淌着。
我和姚老师都是“旱鸭子”,手拉手小心翼翼地下了水。就站在岸边水位齐腰深的地方,不敢越雷池半步。水浪打得我站不住脚,摇摇晃晃。姚老师初学“狗爬式”。这个动作简单,学着狗扑水的样子。他手忙脚乱,有几次他的眼镜也不小心掉到水里。我胆子小,学来学去也学不会。他善于琢磨,忽然说有办法了。让我来试试。我半信半疑。他呵呵地笑了,但很狡黠。他用手托着我的下巴,这是我身子浮在水面上唯一的支撑点。他让我双手抱头,双腿蹬水,水花四溅。突然,他故意手一松,我措手不及,整个身子沉入水里,河水呛入口中,像灌了“酸梅汤”,差一点喊救命。出于自救的本能,我手脚在水里瞎扑腾,无意中手和脚互动了。咦,姚老师这个办法真灵,身子浮起来了。我说,刚才吓死我了。他笑道,这叫做“在游泳中学会游泳”。
那些日子,我和姚老师几乎天天往菱塘沿跑,风雨无阻。我们的游泳技术大有长进。他的“狗爬式”逐步演变成了蛙泳。我不仅学会了蛙泳,还会侧泳和仰游。速度也起来了。我已经不满足在浅水区里游来游去了。必须有新的挑战。有天,我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想横渡菱塘沿。即游过宽阔的深水区,从南岸一直游到北岸。当时南岸属于城区。北岸是田野和村庄,最让人难舍的是,它远避喧嚣的都市,掩隐于水雾袅袅之中。一切都是安静的。对于菱塘沿的初学者来说,那个北岸很神圣,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游过去。姚老师由于体力等原因,踌躇在浅水区,望河兴叹,无法横渡。
姚老师建议我蛙泳,相对稳健。刚开始游得慢一些,防止脚抽筋,靠近终点时,再冲刺。我觉得这方案心思缜密,他像个游泳“教练”。我穿越了浅水区的铁丝网,潜入了深水区。水温明显要比浅水区低一些。感觉身上每个细胞都凉透了。我的心瞬间收紧。展开双臂手脚向前游,我的头时而露出水面,时而潜入水中。随着前进的节奏,嘴里不停地吸水吐水,渐渐地放开了。姚老师在浅水区用期待而热烈的目光一直投向我所游到的地方。这是一种别人体会不到的力量。我越游越快。
我的身影倾斜在土坡草色的意境中,我爬上了田埂转过身来,身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连忙向对岸的姚老师挥手致意。仿佛是一个游泳健将登上了领奖台。
我想在深水区带一些“土特产”回去。这儿鱼类活动频繁,我在水下摸呀摸,我想摸一条鱼,可鱼儿在我的胯下逃之夭夭。最好河水浑浊一点,有点小涨潮,微风拍打细浪,鱼儿都往河岸赶,这样就可以浑水摸鱼了。可是此刻风平浪静,我有点扫兴,只好空手回去了。不料,我的脚在河滩的淤泥里正巧踩到了一个圆圆的、扁扁的、正在蠕动的家伙。抓起来一看,啊!这里的河蚌竟然又大又肥。
西边的太阳落山了。母亲在家里坐立不安,怕我在水中发生什么意外。她急忙向那些从菱塘沿回来的人打听我的下落,有的说没看见,有人说我游到了深水区。那还了得?母亲心急火燎地从家里跑出去,朝着菱塘沿的方向直奔。
半途,母亲就遇见了我,当时我脚上只穿了一只木屐板,另一只拎在手里,走路一拐一拐,狼狈不堪。母亲诧异:你怎么啦?我说,走着走着,右脚的木屐板带子断了,走不动了,我找弄堂口的小皮匠修补的,没找着。母亲松了一口气说,刚才把我急坏了,你没事,回来就好。
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