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苏城轶事(六)
2020-12-05蒋晖
蒋 晖
皇帝骂山门
崇祯十六年,癸未。
春正之朔,圣驾升殿朝仪极度冷清。按理如此大典,朝臣拥挤在东西长安门外,大臣等着朝谒天子,应该半夜待漏,清晨肃班等候阙下。鸣钟,鞭响,群臣们屏息等着圣驾临朝,端详下面千百红袍掀袖如波浪滚滚,这是朝廷的威仪。但这年的正月朔日早朝,清汤寡水,到者寥寥。文班只见一位首辅周延儒,武班只有一位勋臣,鸿胪值日官唱班,下面几乎没人响应报到,崇祯皇帝眼看着迟到官员一个一个踉跄而来,勉强成礼,场面极为尴尬。
三年前,张国维巡抚离开苏州,改任工部右侍郎,如今是掌印的兵部尚书。前苏松巡按祁彪佳在北京担任御史。这天,他和祁彪佳于端门下交谈良久。张国维很快就被革职了……
四月,清兵再次入寇袭扰北京,首辅周延儒督师畏战,受贿纵敌,事后反而奏捷,加封太师。京师畿辅重地,容不得八旗兵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身为兵部尚书,张国维负责全国军事,调度各镇人马会战。兵部侍郎赵光抃,带领唐通、白广恩等八位总兵、十万大军,本来计划伏击歼敌于螺山,结果一战全溃,朝廷最后一支军事力量土崩瓦解。张国维身为兵部尚书,五月十一日被罢官,张国维回老家东阳,七月遭逮捕。《明季北略》:
上逮张国维,国维过苏,苏人生祭而哭之。国维曰:勿忧,吾现有周相手书在,令吾放敌者。至京,国维果免。
周延儒的一纸书信救了张国维。苏州百姓不忘张巡抚的恩情而生祭,而哭之,张国维则当街披露朝廷机密,自己有周延儒的书札在手,“宰相府里黑幕重重”提前剧透,简直披肝沥胆。说起“生祭”、“活人受香烟”,苏州人最喜欢《三笑》华太师相府里的“大蠹”,浑浑噩噩,看破生死,欢天喜地,奇出怪样。革职的兵部尚书、前任张巡抚不蠹,心如明镜。
崇祯一路追查,终于开始怀疑周延儒。祁彪佳参加今年官员考稽提拔,遭到周延儒身后吴昌时的再三阻挠,甚是气愤。吴昌时是复社成员,去年和吴梅村鸳湖一别,回朝任官。从礼部转到吏部,担任文选司署理郎中,虽只六品,真正天下第一实权,负责文官考稽、任命。此人胆大,乘着晚明党争乱局,先用“清流”声势扳倒了首辅薛国观,继而和钱谦益一干人暗中策划周延儒再次入阁,眼下更勾结太监刺探皇帝消息,几乎是和周延儒并肩把持朝政,只手遮天,吏部尚书对他也无可奈何,甚至畏如蛇蝎。这次御史祁彪佳与他发生冲突,终于下决心弹劾,事发于三月二十六日。
崇祯皇帝听闻吴昌时种种险恶卑鄙,气愤至极,亲自在宫殿刑讯“此獠”。史惇所著《恸余杂记》有当时内阁辅臣蒋德璟与崇祯的一段对话:“殿陛用刑,实三百年来未有之事。”崇祯回答:“吴昌时这厮也,三百年来未有之人。”
皇帝骂山门了。
五月,周延儒被勒令致仕,很快自杀。
祁彪佳出京巡按南畿,不久就会来到苏州。
礼佛唱戏
崇祯十六年正月初三。苏州城南,香烟缭绕,浮屠庄严,人们涌进瑞光寺、开元寺拈香礼拜,这种虔敬的宗教活动,已经两年未有如此盛况。
去年、前年,苏州连续遭受大瘟疫,死亡者众多,以致一具棺木几倍常价,贫穷人家没钱买棺木,只能草草掩埋入土,仅仅吴县一地就不止万具尸体是用这样简陋办法埋葬的。疫情更造成农村劳动人口大减,应该莳秧的季节,农田无人耕种,接踵而来就是更严重的灾荒,“米贵石至三两三钱,麦石二两三钱”,饥民饿死者不计其数,这样轮番肆虐下,都说是“宋建炎金兵惨掠后未有此奇荒”。
大饥荒造成人口出逃,苏州人再恋土重迁,这次也发生了逃荒潮。许多人出门要饭,远走他乡,“老稚抛弃道旁,城乡房舍半空倾倒,死尸枕藉”。
天灾难测,人心格外需要抚慰、纾解。崇祯十六年苏州疫情、灾荒稍缓,亲友已成黄泉客,活下来的人们,格外需要菩萨的慈悲与慰抚。前两年,寺院的高僧大德们面对疫情,也无暇讲经说法,眼下瑞光寺照样开始延僧开讲。正月初三,另一处城南是开元寺,照例进香拜地藏菩萨。开元、瑞光两座古寺遥遥相望,天气好极了,前来进香、听讲的居士香客们摩肩接踵,盛于常岁。
李玉创作《一捧雪》今年上演,演绎嘉靖年间严世蕃故事。
“一捧雪”,一只羊脂白玉杯。当年苏州玉器加工名手云集,陆子冈琢玉天下闻名。
《一捧雪》李玉写严嵩父子的贪婪,汤裱褙的奸诈,雪艳娘的机智,这样的故事不仅追溯嘉靖朝的陈年往事,还糅杂着对当下现实的隐射。
还是“一捧雪”,也是羊脂白玉杯,常熟张汉儒不久前还举发钱谦益藏有“一捧雪”玉杯价值千金,本顾大章家物,却巧取来送给了阉党崔呈秀云云。
李玉的戏曲属“批判现实主义”,不光能写才子佳人、断肠情爱,笔下传奇亦出手带风,始终关注苏州、关注现实:
《清忠谱》,讲当年苏州发生过的逮捕周顺昌、市民街头反抗锦衣卫东厂,“五人义”这桩冤案现在朝廷已经颁布昭雪。歌颂崇祯皇帝的德政,李玉构思的戏剧主题,就是邪恶与正义的交锋,苏州市民的群众斗争场面鲜活,“闹诏”“毁祠”表现得如火如荼。
李玉就是苏州小市民,他本是苏州申府的一名奴仆,身份低微。申府家班,当年是苏州最强盛的“上三班”,号称江南之冠。李玉揣摩学习,得益匪浅。焦循记李玉身世,“为申公子所抑”,科举之路因此屡次受挫。生活在底层的这位戏剧天才,无论生活还是视角,都和《牡丹亭》里的仙女主角们天差地别,与汤显祖的世界观不一样。李玉更像关汉卿,是晚明奢华苏州社会另一面的忠实记录者,在崇祯十六年的纷杂世情中,仿佛街衢搭台,幕布前上演一个个寓言,《一笠庵传奇》的种种好处在于扎根市井而上窥朝堂,这是苏州派头。
回首崇祯十六年,真是一个江南地区戏曲创作的奇迹之年,可以用“大丰收”来形容晚明这一年的井喷现象。苏州许恒,作《二奇缘》传奇;宜兴吴炳,作《疗妒羹》传奇,在扬州演出;浙江余姚上演《鸣凤记》;无锡薛旦,著《续情灯》;浙江查继佐,著《梅花讖》;常熟冯班,自定散曲集《钝吟乐府》……
苏州豪门豢养的家班演剧,不是任谁都有机会欣赏的。平民百姓的日常娱乐,热闹就好。搭台唱戏的盛况,多借着宗教名义。几年间苏州连续瘟疫,人心惶惶,除了设醮理忏,和尚道士们生意兴隆,地面上的光棍人物也借机敛财,说是“唱戏媚神”,组织一次次演出,就中侵渔自肥。这样的末世风气,愿打愿挨,有高度传染性。大家不好意思说,其实趁汤下面,散发一下心里纠结的恐怖不安,也好。
你看,张生活泼鲜跳,跳进了墙里,真羞人;你看,好端端地游湖,天落雨,药材店许小开跟青白两条蛇合撑一把伞,好危险;崭啊,鲁智深杀进了黑松林,董超薛霸要吃辣火酱哉,咦,不好了,衙门官差来捉人了,朝廷明谕禁演水浒戏,大家逃命啊……
时人所载,苏州“城内外戏台相望,多至生事,上官乃出示禁止”。
官兵来了
三月间,一种妖异的景象出现城中。每到傍晚时分,沿街人家流行点灯,也不挂在门前,直接就悬挂在街道中间,一路走去,万家灯火灿若白昼,一街都是亮晃晃的灯笼。因为悬挂的是日常普通灯笼,不是元宵节的各色扎制彩灯,这种明亮的景象就更显得吓人,走在街上好像一路白日做梦,又好像中元节的河灯糊里糊涂漂移到了岸上,说不出的诡异,灯笼数量比元宵灯会还要密集。
说起今年的元宵灯会,真正有点说话勿出:正月初八、初九,灯节将近,城中大街小巷人家商铺都开始牵线搭棚,通衢委巷,各种准备工作方兴未艾,大家兴头正好。转眼到十三日,忽然下令全部要撤,一丈水退掉八尺,完全没有落场处。搔搔头皮,摸摸鼻头,市民们终于打探到一条新闻,说是有一个福建来的孝廉老爷,微服出游而为人所侮,起因就是挂灯事体,具体犯罪经过不详,总之这位孝廉控告到了知府衙门,“署篆倪司理”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倪长圩大人,因此对地方上痛加斥责,禁止悬挂灯彩再生事端。大伙眼巴巴看这上元灯节没到,灯彩全部撤除……
精英们一声不吭,关起门来听曲。老百姓更加“出色”,街上家家点灯。
难道,这是苏州人摆下的风水阵?
福建人、苏州知府陈洪谧如果今年还在,听说街上家家点灯,估计一点也不会紧张:“老毛病了,凡事喜欢轧闹猛的,才算道地苏州人。”陈知府心里一定想,不让百姓点灯,岂不是正应了那句老话?他是有胆气的,崇祯八年,张献忠占了安庆,江南震动。朝廷都督府紧急发来军方公文,要求地方立刻撤出阊门外面万家民户,将他们全部收拢入城,坚壁清野作提前部署。陈洪谧担心扰民,更断定张献忠部队行踪,“必无渡江越南京、趋苏州之理”。竟断然抗命,甚至表态如果有事一人担责,事后证明陈知府的判断完全正确,大家很佩服他的镇定谋略。可惜他早离任了,吏部考察陈知府考绩全国第一,崇祯皇帝都把他名字写在御制屏风上,“例当入觐”。但是陈知府政绩也有个问题,苏州府拖欠国家粮食税赋极为严重,辽饷告急,搞不好又会遭到严谴……
过完没灯看的这个元宵,滋味着实不足。苏州百姓顾不上担心陈知府的前程,又实在牵记这位陈大人。听说,闽帅郑芝龙的军队马上要来了。
大家聚在一起商议,这位大帅以前是纵横海上的巨盗,越洋贩货走私杀人,后来招安做了官兵,听说他的部下人人积年悍匪,个个精猛善战杀人如麻,亲兵卫队更彪悍,身上挂的铁甲战袍,一枚精钢锁子甲片足足辣辣半寸厚,枪炮不入。还有,带头的营官听说是郑大帅亲弟弟,下辖比起锦衣卫豹营更精锐,这次勤王护驾路过苏州,大家千万火烛小心,“沿路经过伲笃门口也呒啥好看,覅去轧闹猛哉。”
调来郑家军,出自钱谦益的手笔。郑成功是他门生,钱谦益希望借郑家军收复荆襄失地,甚至可北上捍卫京畿。他在《请调用闽帅议》中赞扬这支部队:“郑兵皆岛卒番鬼,习泅善没,如长鱼拥剑,跳跃于惊涛骇浪之中。”三月初,远道而来的郑家军开进了苏州城,下船后阊门外扎营,也不东张西望,也不强买抢掠,就是好奇苏州街道上为何挂满了灯笼。带队的军官们军纪严明,阖城上下都觉得这支部队纪律很好,民心稍安。
但又一个坏消息接着传来,湖广大帅左良玉要来了。
打个比方,苏州城如果是一个老态龙钟的缙绅,这时已经吓得浑身上下零碎动,口吐白沫了。左良玉虎狼之师,名声极坏,屡屡杀良冒功,公认是比流寇更凶残的一支私家军队。当年督师杨嗣昌追剿流寇,左良玉是他旧部,此人目不识丁,但能左右开弓,作战勇猛。两年前杨嗣昌自杀,左良玉就此如风筝脱线,去年底占据湖湘日益跋扈,在武昌向楚王索要二十万人的大笔军饷不成,纵兵大掠火光映江,洗劫市镇无恶不作。听说他借口勤王,今年初从武昌转奔池州,再转芜湖,沿途无不骚扰害民,芜湖人都说他这就要造反。左良玉肯定是觊觎苏州繁华富贵之地,万一让他带兵进城,只会听书看戏的苏州百姓,日进斗金商铺如云的南浩街肆,如何是好?
确切消息,上月底就传来了。二月二十九日,南直隶巡抚郑瑄,从南京忽然行牌赶到苏州府说:“左兵有窥四郡之意”,并下令各地预为防范。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拿这个混世魔王没办法,左良玉现在就是军阀,那个“窥”字作何解?苏州府正堂,府县官吏们大家觉得后脖子一阵发凉淌汗,眼巴巴盯着郑巡抚,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一句话:
可惜,敢拿主意的陈知府已经不在了。
茶馆店的小道消息乱传,良民们慌作一团。有人开始运米下乡,有人急着去阳澄湖、东山、光福,郊外乡村找房子觅居停租寓所,还有一些轻举妄动者急着出城逃命,半道上先被强盗掳掠一空。
奇怪,左良玉一直没来。
老听客们伸长头颈等靴子落地,心里越来越发毛,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这又不是在说《珍珠塔》关子书,关门落闩大家转去吧。
三月初十,抚院颁示苏州地方,安民告示喜气洋洋地宣布,山东左大帅,他不来了!原来,南京兵部熊明遇拜托了左良玉老长官侯恂儿子侯方域,讨来兵部侍郎侯恂一纸书信,左良玉气焰稍敛返回了池州,却纵掠铜陵,所过鸡犬一空。
喜欢轧闹猛,才算苏州人。七月二十五日,有好事者敛银于枫桥各大粮行,举办赛会之盛前所未有。一座上津桥挤得水泄不通,游人至此几乎无法挪动。衿绅士庶,男女老幼,倾城罢市而来,大家也是想穿啦,乘坐肩舆轿子,或坐船而来……
狂欢节,都是劫后余生的寒战发作。
去年冬天,钱谦益送走了董小宛。今年春天,三十五岁的吴梅村在虎丘山塘结识名妓卞玉京。卞玉京十八岁的风枝袅娜,湘妃竹帘栊下,棐几凝尘,一座倾倒。梅村为她填词数阕,词牌《西江月》《醉春风》,所作都是春思。卞玉京也是痴情,一见便欲以身相许,酒酣豪迈问男子:“亦有意乎?”吴梅村假装没听懂。
钱谦益呢?今年冬天,钱谦益卖掉了最心爱的一部宋版《汉书》,得银千两,以此刻印《初学集》一百卷,造好了绛云楼,其中研匣笔床,清琴柔翰,抱西山翠微,坐东山画帐,人间福地,无逾于此。
钱谦益还在忙着策划自己的复出。
距离明朝亡国,还有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