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纪事
2020-12-05凌龙华
凌龙华
押韵
计划经济年代,自行车绝对是大件,身价不凡。首先得有票证,否则“一票否决”;二则要有积蓄,否则望尘莫及。
村中最先拥有自行车的是一家“四属户”,男主人在县城国营企业工作,领工资。每隔半个来月,骑车回村里。有趣的是,到得村中,自行车多半得推着走。于是,一路饱受羡慕或嫉妒眼光。尤其是过木桥,还得扛着走。“四属户”的大儿子与我同学,曾让我偷偷骑过他爸的自行车,但那是停在屋里,坐坐而已。大家管自行车叫“脚踏车”。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如经历过“惊蛰”,一切的一切复苏活跃起来。大上海独领风骚,自行车中的“凤凰”“永久”如日中天。村里的自行车恰如雨后春笋唰唰唰一个劲冒出来。那时期,“飞鸽”牌自行车最多飞入寻常百姓家,尤其在乡村,几乎首选。我的第一辆自行车也是“飞鸽”牌。
“飞鸽”轻盈,但要得心应手“自行”却不那么容易。晚饭前后的乡场上,练车便成一大景观。练车场上的高招与惊险场面,用“风魔”形容不为过。
到处是人,人人都是教练。内中最有气度的当数袁指挥。袁指挥年纪不算大,三十来岁,但人活络,一股闯劲。集体生产时自告奋勇当队长,乡镇企业才萌芽便一马当先跑起了外勤。袁指挥当然是众人的恭维称呼,却也名副其实。那时,我刚考入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在乡人眼里算是“书包翻身”,草窝里飞出了凤凰。暑期回乡,随潮流,学骑车,袁指挥热情似火护航。先是陪练,在后面扶着座架,送上一程;然后是放手,嘱咐“朝前看,朝远看”。如此这般,有了些感觉,便每晚到乡场凑热闹,乐此不疲。
袁指挥也总是坐镇乡场,一则纳凉,一则高屋建瓴发表高见。见到我,格外亲近,似乎要表示“人以群分”——文化人,有见识。我被虚荣心鼓动着,简直把学骑自行车想象成了雄鹰展翅开飞机。
袁指挥不失时机,把实践上升到理论高度,总结道:骑车如作诗,得有节奏,关键要押韵。两只脚左一蹬右一蹬,不就是踩着韵脚押下去吗?身子左右摆动,找平衡,不正是跟着节奏在押韵吗?
这哪里是教练车,分明是教作诗!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直点头(想来是莫名其妙瞎起哄),我则茅塞顿开:物不同,理相通,有道理!
袁指挥当然不是诗人,恐怕也没吟过诗,但这不妨碍他“触类旁通”进而“融会贯通”。可见,知识不等于见识,学历更不能代表能力。高手在民间,不假。
气场压倒人。一时间,练车的孩子口口声声都是“押韵”。骑得稳,超了车,谓“押得好韵”;骑歪了,跌倒了,被人嘲讽为“押错了韵”或“没押韵”。尽管有没有韵,押不押,纯属虚拟,但由此带来的欢快,感染大众,难以忘怀。
押韵之说令人大开眼界,牵强附会、本末倒置则不免出洋相。同学中有个小个子,绰号小咪羊,可能连韵是什么都不清楚,又极端无视自身缺陷,偏要附庸风雅“押韵”。原本“跨叉骑”(不上车,两脚通过三角架空当,分叉置于踏脚板,身子侧贴车架)还马马虎虎过得去;一尝试上车“押韵”,直接摔倒,差点跌断门牙。痛得龇牙咧嘴,依然跟着起哄“押韵,押韵”。
邻居一小伙伴,人憨厚而不呆板,欲把押韵理论活学活用到坐“摇摇椅”上。这是把破椅子,瘸了一条腿。大暑天,瘸腿椅摆放到河沿边的柳树底下,小伙伴背对着河面,得意地享受着“摇啊摇”。先是轻轻摇,接着用力摇,左右,前后,好不逍遥。口中念念有词:押什么韵?押风韵,押火韵,押——还没选定最终的“神韵”,瘸腿椅往后一倒,出其不意,人仰马翻,一下子押到了“水韵”——“噗隆咚”,整个儿倾入河水中。
那年寒假,我们几个“读出去”的学子相约去看老师。老师家在分湖(今作“汾湖”)边,“四围春水一芦墟”。一段又一段的水泥“车道”,断断续续把回忆连缀成美好的向往。田野的风,河边的风,呼啦啦,让青春少年意气风发。午后两三点光景,打道回府,几个少年都有些小醉意,飘飘然。骑着车,野旷天低处,大呼小叫上一番,居然,没有一个出洋相,而自行车也有如神助,齐心协力没掉链子。
心理学告诉我们,记忆中有一类最原始也最实用的,叫动作记忆,也叫肌肉记忆。学会了就行,就像钢筋浇筑在水泥中。当然得浇筑得法,更重要的是“熟能生巧”。如此看来,我们骑车去看望老师那阵子,也算“押韵”到位,水到渠成了。
转眼,又到暑期,中师毕业,大多数同学回到乡镇从教。“弱冠”之际,骑行往返在乡镇的小道上,青春与理想平添几分怅惘。
多年以后,私家小汽车蓄势待发。闻得袁指挥又先声夺人进了“拆迁办”,指挥拆迁,雷厉风行。想来已不屑“押韵”了。
动三车
吴地有俗语:“小满动三车”。农耕社会,春种夏长,“小满”时节一过,农事加倍忙。蚕茧收了,要动丝车缫丝;稻禾栽了,要动水车灌田;油菜籽归仓了,要动油车榨油。
清代顾禄《清嘉录》载:“小满乍来,蚕妇煮茧,治车缫丝,昼夜操作。郊外菜花,至是亦皆结实,取其子,至车坊磨油,以俟估客贩卖。插秧之人,又各带土分科。设遇梅雨泛溢,则集桔槔以救之;旱则用连车,递引溪河之水,传戽入田,谓之踏水车。号曰小满动三车,谓丝车、油车、田车也。”
“小满”之后紧跟忙收忙种的“芒种”,旋即进入赤日炎炎的“夏至”,这三个节气,正值梅雨季。江南雨多,却也阴晴不定。常见“梅雨时节家家雨”,也不少见“梅子黄时日日晴”。雨则“雨涟涟”,闹水涝;晴则“旱燥田”,秧苗火急火燎等水浇灌。因而,动三车中的“水车”,其实包含两类,一类用于排涝,“桔槔而汲”(桔槔系汲水工具,多用于井中取水);一类用于灌溉,“车水”。
印象中,祖父藏有一架踏水车。那是他“种田万万年”梦想的见证。祖父经历了新旧社会大变迁,田产从私有转化为集体所有。他的那架踏水车,不知何故,当时未入社,以后也不曾再使用。小时候,我们把它视作巨无霸玩具,在其间捉过迷藏。祖父的水车,有踏脚杠,还有扶手架,名副其实“人力车”。用畜力的水车,则带一个横卧的木制大转盘,谓“牛车盘”,由蒙着双眼的耕牛驱动,那得拥有多大的田产,地主啊!祖父说,附近村落仅一二架,早被“斗争”得落花流水。
亲见水车,是在农村集体生产时期。一年农事,先春耕,以积肥罱河泥作铺垫。河泥用戽斗戽上岸,再由小方沟导入田间。这戽斗在小范围内调节用水,往往起到双面的替代作用——排水替代桔槔,给水替代踏水车。戽斗由两人协作操作,灵便。
春耕之后是夏种继而夏收。水车登场,水声哗然。五月天,天气晴好,早早放学的孩子总爱结队奔到小方沟边,边看流水潺潺,边把随意折就的小纸船投入清澈如眸子的流水中。水车的车龙骨,诚如一条水龙,一头埋在小河中,一头昂在小方沟上方。车龙骨亦木制,狭长,为一无盖的方槽,中间传送流水的叶片也是木片,一片片串起,构成连贯的传送带。那时,也开始使用电力,因而,不再脚踏,而是电闸一合,竖立的转盘带动木槽中的叶片咕噜噜联动,水就这样被源源不断提送上来。这样的情形持续好长一个阶段,以后农村水利建设再上一个台阶。每个生产小队都建起一个小机电房,配置一台小抽水机。大队则建起了大型排灌站,一种叫“圬工泵”的灌溉机械,功率巨大,威力无比,给水也罢,排水也罢,不费吹灰之力。
传统的“动三车”消逝了,但记忆不灭。其中的丝车,我在盛泽工作时民间尚有使用。盛泽为绸都,留存演“小满戏”风俗。我没接触过丝车,脑海中却拂不去祖母用过的纺车(一如吴伯箫《记一辆纺车》中写的样式),冬日屋檐下,祖母一面纺纱,一面给我唱歌谣,牵挂长长又缠绵。如果可以,那也可叫“丝车”吧?
至于油车,无端想到吴中“车坊”,据说旧时真的就是个榨油的所在地,车来车往,好不风光。吾镇太浦河畔,原有国营油厂,榨菜籽油,副产品“菜籽渣饼”,大如面盆,可作耕牛饲料。当年集体粜菜籽,又统一购菜油,多用船,偶用板车。牵强附会,打个擦边球,是否也算沾了点“油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