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艺精湛 跋语醇深
——读陈永正先生《沚斋书联》
2020-12-02戴伟华
戴伟华
沚斋先生书联即将付梓,能先睹校样,甚为荣幸。先生是诗人、书家,联语或自作,或选录,皆具性情和眼光。读之如品佳茗、阅山水、临窗寄傲,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快乐和感悟。
去年因事去福州、梅州考察,触发对联语的兴趣,翻出四十年前所购梁章钜《楹联丛话》。梁氏自序云:“宋元大贤无不措意于此,而传者甚稀。”福州三坊黄巷内有梁章钜故居,在其师陈寿祺小楼前有梁氏题写的“诗敲梅下月,醉卧柳边风”。客家围屋多有楹联,他们千辛万苦从中原向南迁徙,在梅州等地落脚,对中原文化的恋恋不忘成了客家人维系情感和生根繁衍的基础。如黄陂堂联:“莫谓锦堂真富贵男畏耕女畏织怠情终须落下品;勿云茅屋无公卿士劳心农劳力殷勤必定出人才。”他们以“耕读传家”为训诫。即使今日新葺楼屋在传统的“五凤楼”“花萼楼”上有了新时代的命名,楼联仍然是标准配置。
在阅读和抄写《楹联丛话》时拜读《沚斋书联》,良多感触。写诗为了抒发情感,集句则更好地表现知识和才情。集联亦如作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楹联写作虽是小众,但可致大道。楹联集句有如集句诗,但需要对仗,故言楹联之始,与集句诗同,庶几近之,“一椿心事”联跋云:“集句诗,又称集锦诗,晋傅咸作七经诗中毛诗一篇,皆取诗经之语。宋人石曼卿、王安石尤擅此体,迨及清末民初,文士则喜集宋词为楹联矣。”“诵骚语”联跋云:“《梦溪笔谈》谓集句为诗联始自王荆公‘风定’‘鸟鸣’二语。袁才子则谓傅咸回文反复诗为集句所由始。丙申夏,录《衲词楹联》。”沚斋先生认同集句起源傅咸,见其由来已久,楹联至清渐成风气。
沚斋先生著述之余,应人书联,借以抒怀言志。“吾国古代士人出处以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受于时俗,永葆其志节。是以能于仕隐之际,进退裕如。绿野之堂,白莲之社,岂真忘世之所哉!白沙子云,山林本朝野,朝野亦山林,真悟道之语也。己亥仲秋,录邵氏楹帖以发抒此意。”其联曰:“遥知绿野芳浓,堪爱处,日明琴院,雪晴书屋;却遇逢壶啸傲,吾应有,云中旧隐,竹里柴扉。”合观跋语楹联,可得其旨趣,可获其的解。跋语是书联的组成部分,不可轻忽。
于跋语可以了解先生书联的语境和作意,此其一。“华灯长在水,冰晕著人,严妆可奈忘言对;壁月漫移窗,梦云依枕,独醒终怜倚醉楼。”跋语:“古人咏红梅诗夥矣,然佳者甚少,盖梅花玉洁冰清,不著色相,安能以朱紫玷之也。癸巳春,友人以硃砂绘红梅图见赠,勉为作七律一首以报之,恐亦为后世所讥矣。丙申春,隐括此诗以为联,似较胜于原作也。”此联乃隐括七律题红梅图。“记芳径暮归,金谷先春,花影低徊帘幕卷;向名园深处,珠歌缓引,荷香便榜酒樽浮”跋云:“岁次丙申春正月,久雨初晴,微阳入户,舒素研墨,欣然作此。”依次集方君遇《风流子》、赵耆孙《远朝归》、毛东堂《惜分飞》、柳屯田《拋球乐》、周草窗《东风第一枝》、韩南涧《南柯子》,其“欣然”之情见于笔端。
于跋语可知先生旷达和睿智,此其二。陈先生是性情中人,遇喜则喜,唯有通达洒脱,而能记春忘秋。“依稀风韵生春,竟日微吟长短句;最爱月明吹笛,新声含尽古今情。”其跋语:“余作书每误秋为春,友人旁观笑曰:‘陈子老矣。’余曰:‘否否。余心中常贮春意耳。淮海若在,定奉余为一字之师。盖秦氏心中,亦长有春色也。’”“生春”,秦少游《望海潮》为“生秋”,与古人商量,改“秋”为“春”,真一字之师。
沚斋所书楹联,有理趣、有情性,其书法更是可观。
其一,理趣。楹联悬之厅壁,日夕把玩吟诵,启人思考,发人心智。如 “一窗初日,满室芸香,书从无字处读起;三径黄花,半园修竹,事在最闲时做完”,其跋云:“人生贵适意耳,贵随时耳,然书不可不读,亦不可以不知读书之法。无字之处尤须留意也。事有可做可不做者,人有闲有忙之时,最闲时亦即最忙时。此意知者鲜矣,可发一叹。”启人悟道,理解人生。
其二,情性。跋语抒情,性情溢于字里行间。“余因检索互联网,忽见此联精工清雅,亟研墨以书之。”“亟”字传神见性;“月明秋珮”联跋云“身心俱暖,不知楼外严寒矣”,以“暖”“寒”对比写身心舒畅。
其三,书法。作为书法家,先生必然重视和欣赏书写。“莺燕静幽芳”联跋:“前人集梦窗词为联者夥矣,然未见如匏瓜老人之富且工者。其自书手卷,为现代剧迹,影印行世,沾溉无尽。试录一联,足觇全豹矣。”于此,先生对沈尹默所书手卷极为推崇。先生在跋语中数及书写之事,“谁分弱水”跋“余书不足观,然得佳诗词,乘兴挥翰,则手心皆畅”。先生以行书名世,此中有几幅隶书,引人注目。“一帘芳草”联跋:“丁酉仲春,久雨初晴,铺素研墨,未能下笔。余向喜作行书,以其能见功力、抒情性也。粤中友人每谓余曰,君少日尝习正书,遍临唐碑,又曾摹写周金,何不稍留意汉人耶。余素不擅隶体,汉人高格,世之俗手效之,每陷板滞一途而不返矣。因集旧词为联,信笔而书,虽未能惬意,亦可塞责矣。”虽言“信笔而书”,用笔、结体都非常讲究,隶中带行,清雅俊逸,可列上品。
初得校样,以为先生所书之联皆为创作或集句,读毕全书方知联语却多选自他书所载,其原因先生自有解释。
其一,善圃者不为。“慎言语,节饮食,门户光明,柏叶酒觞多吉气;蓄道德,能文章,江山秀美,梅花画稿扇清芬”跋语:“节庵先生诗,如夏剑丞所云‘孤怀远韵,方驾冬郎,是以芳芬悱侧,溢于篇什’。己亥春,余作笺校毕,遂蒐其联语,以为附录,因戏集缀数则,作十七言联,此所谓移花接木手段,乃善圃者所不为也。”“还赓旧曲,天涯倦客归来,触痕犹记西窗约;重返春风,笔底丽情多少,花开空忆倚栏人”跋云:“余素不善集联,又不欲径袭前贤之制,因试撷取成句,别作安排,戏号之曰‘接枝体’。”所谓“善圃者不为”乃先生幽默智慧的表达方式。
其二,用现成集联以“藏拙”。“新声更飐”联跋:“叶遐庵先生尝云,近世集宋词联语者,以杭人邵茗生最著称于时……余为人书楹联,亦喜录之,此藏拙之手段耳。”其实先生于此道是自信的,如有意以己诗与古人同联,“渐路人仙坞”联跋:“岁次丙申荷月佳日,微雨初过,展纸研墨,试集吴梦窗《渡江云》《祝英台近》及沚斋句为联。以宋人之佳词,配余之诗,未免唐突古贤矣。”敢与古人比试,这才是诗人才情和高趣的体现。可能应酬较多,先生常谓懒散,实是智慧。“古书能读”联跋:“余夙喜集句,窃思集他人诗易,集己诗至难。盖集他人诗,可以己意统率之,断章取义,不问来由也。”
先生有明确的书联标准,理论家谓之诗学主张,可从跋语中知其一二。首先是别出心裁,不落俗套。“林深仿佛”联跋云:“天醉楼集清真、梦窗、白石、玉田词联数百副,皆典雅精工,为近世集宋词联之极则。余尤喜其集玉田。此联分别取《小重山》《木兰花慢》《念奴娇》《减兰》《珍珠帘》词,六句妥帖浑成。集句联有如集诗句,其佳者须于原作原意上,别出新意。此联可以为式矣。”
其三是工稳妥帖,浑成雅致。这在跋语中多次出现。他赞扬梁任公之弟仲策亦精此道:“尤为工稳妥帖”;“然余最喜匏瓜老人所书长卷吴梦窗词集联,浑成妥帖”;“古意漫说玄真”联跋:“忆得壬寅春日,庸斋师为说玉田词,盛称其清疏自然,精警与贯注之处。又谓不善学之,则为易流于浮滑,堕入浙西末流之窠臼矣。”一言“工稳妥帖”、再言“浑成妥帖”,避免“浮滑”,其对浑成工稳的追求是一贯的。
其四是意境闳约,格高韵远。“梁任公尝集宋词为联语,以赠徐志摩,骈偶虽未甚工,而意境深美闳约,余甚喜录之。”可见于浑成妥帖外,尚有意境深美闳约的要求。“云岫如簪”联跋“叶遐庵先生谓邵茗生《衲词楹帖》能随所寄而发露其精神”“看龙蛇飞落”联跋“邵茗生《衲词楹帖》,此联格高韵远”,这也是诗家韵味和高格的体现。
沚斋书联一般取自楹联集成之书。“花前眼底”联跋云:“清人集宋词为联已成风习,肇至民国多编集成书出版,其著者有顾文彬《眉绿楼词联》、林葆恒《集宋四家词联》、俞镇《娉花媚竹馆宋词集联》、程伯堂《宋词集联》等,尤以杭人邵锐《衲词楹帖》最富者,竟达三千余数。己亥友人持二十格朱丝阑联纸属书,遂遍翻诸本,唯于邵氏书中得此联而已。盖长联难得意贯也。”先生用得较多的是朋友所赠《衲词楹帖》。“双桨凌波”联跋云“近日友人赠我一书,名《衲楹词帖》,乃杭州邵茗生所撰,竟多达三千余副。古来集词联,无此之盛矣,试录其一,以征诸同好”。所言即《衲词楹帖》。
姚亶素《天醉楼》集联亦常用者。“见皓月相看”联跋“姚东木老人《天醉楼戏集清真梦窗词联》”即是。沚斋先生书联多有采自姚亶素《天醉楼戏集清真梦窗白石玉田词联》《天醉楼戏集清真梦窗词联》。但姚亶素所集张炎词并不见于通行诸本。“林深仿佛旧曾游,步翠麓幽寻,寸心吩咐梅驿;月色平分秋一半,记东栏同倚,几回错认梨云。”即与通行《山中白云词》稍异,《小重山·题晓竹图》,水竹居本、四印斋本作“林深忆得旧曾游”,则《天醉楼》另有所本,作“林深仿佛旧曾游”;“步翠麓幽寻”为张炎《木兰花慢·丹谷园》句;“寸心”句自张炎《壶中天·怀霅友》,作“寸心分付梅驿”;《壶中天》即《念奴娇》,“月色平分”句自张炎《减字木兰花·寄车秀卿》,作“月色平分窗一半”;“记东栏”句自张炎《真珠帘·梨花》,作“记东阑闲倚”;“几回”句自张炎《露华·碧桃》。计与通行本全同者两句。如姚亶素当时所录无误,则张炎词另有一版本尚未为时人校勘所用。因此,有心人赏玩书写《沚斋书联》,复核典籍,如有字句稍异,可自行选择。如“月色平分秋一半”,通行本“秋”作“窗”,各有其妙,“窗”字似更有趣味。
沚斋先生尊重古人,但偶有批评。“余观亶素先生所集多工缀者,然词语或未免颓唐,惬意者甚鲜也。”“颓唐”之联语为先生所规避。先生多书前人集联,但不时也显示自家手段。如“一椿心事”联跋“取梁任公所集宋词联,重组之,以达己意”。值得注意的是,先生选取联语时,会兼及诗家全貌,如“伴明窗,书卷诗瓢,寄傲怡颜,赢得如今怀抱;满烟水,东风残照,携歌占地,安知不是神仙”跋云:“刘熙载谓张玉田词清远蕴藉、凄怆缠绵,而余则颇赏其疏澹放旷之语。南宋江湖一派,身在山林,心怀魏阙,何尝梦到玉田之高境。”
王炎《东山集句诗序》云,东山集句如即事体物,委曲亲切,自出机杼,无附离牵合之态,非特胸中富于诗什也,其学贯穿经史,根原深长,非如后来缀辑文字,于举子事业外叩之空空无有也。此序必为研究集句者所征引,但未言“东山先生”为何人。按,王炎乃南宋徽州婺源人,汪绎徽州黟县人,号“东山先生”,故云“东山先生吾州前辈之贤者”。王炎评东山先生语,亦可移来评沚斋先生。
赞曰:诗人学者书家南天独秀;风骨清神高节四海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