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传典雅
——陈永正先生《沚斋书联》序
2020-12-02张桂光
张桂光
这是一部独特而富创意的书法集。书写的内容是诗词集句長联,且多属沚斋临时按朱丝栏对联纸要求进行的即兴创作。
要在浩如烟海的古今诗词中,撷取若干互不相干的句子缀合成联,既要保留原文字句,又要合乎对仗,文义贯通,浑然天成,还要别出新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脑中没有足够的诗词积贮,自难撷取到好的句子;而即使有宏篇在握,若没有深厚的文学底蕴,当然也是难成佳对的。所以,人们才有做好一副集句联要比自撰联难得多的感叹。
当然,集联不自今日始,照录前人所集亦自省事。若朱竹垞、陈兰甫、梁启超兄弟、姚东木、邵茗生之所集,沚斋亦多有借鉴。但除少数可为“原作原意上别出新意”范式者外,沚斋是不会完全“迳袭前贤之制"的。他会按朱丝栏规定的字数自行集缀,也会“撷取成句,别作安排"。或因“惬意者甚鲜”而“取其所集而置换之”,或取前人“所集宋词联重组之以达己意”,或所集于朱丝栏“偶缺一格,因集他家句以对之”,或取前人集联续自集句以成新构,或集今诗以配古词,或以宋之佳词配己诗,或集己诗以成联,虽不离移花接木手段,而花样翻新,已成创格;虽率意而为,却在不知不觉中将集联一途,从取材范围到表现手法都推进到一个新的境界。没有满腹诗书,没有博闻强记、文思敏捷,没有创新思维,是不可能实现的。
本书尤其精彩的是联语外的款识。联语写完后,沚斋总喜用四边狭窄空间即兴写下随想。或考证集联的源头与发展:“集句成诗始于傅咸,集联则肇自荆公。有宋一代,‘百家衣’之制,已成文人雅事……清人则好以集句书联,集词则有竹垞《蕃锦》,蔚为大观。吾粤陈兰甫先生尤好集词为联,驯至新会梁氏兄弟,更为个中翘楚矣。”或涉名家名作的鉴赏:“朱师尝曰:梦窗之佳处,一为潜气内转,二为字字有脉络,力斥‘七宝楼台不成片断’之非。近世好手如姚东木、沈秋明诸家,则拆碎而重建之,弹指再现,依旧七宝庄严也。”“刘熙载谓张玉田词清远蕴藉,悽怆缠绵。而余则颇赏其疏澹放旷之语。南宋江湖一派,身在山林,心怀魏阙,何尝梦到玉田之髙境?潜踪不仕,实无可仕者,宋邦沦覆时已届中年,曾亲睹临安之盛也。”或涉前人集联之评价:“周美成词,清人喜集为联语,余观亶素先生所集多工致者,然词语或未免颓唐,惬意者甚鲜也”;或记创作心得:“余夙喜集句,窃思集他人句易,集己诗至难,盖集他人诗,可以己意统率之,断章取义,不问来由也。”“余向喜作行书,以其能见功力、抒性情也。汉人高格,世之俗手效之,每陷板滞一途而不返矣。因集旧词为联,信笔而书,虽未能惬意,亦可塞责矣。”或抒发感想:“此联集五十年前诗句,多撰于世变孔亟之时,余子皆扰扰攘攘,道途奔走,恐无此闲情逸致也。”“余虽不解饮,然擘橙讯菊,与二三知交共,亦快意事也。”或针砭时弊:“饮冰室主人晚岁所集宋词为联,中多佳制,近年书家每袭取之而没其名。丁酉秋,余试取其中所喜者再集成联。吾粤白沙先生每以戒懒劝喻门人,余性素懒,无可戒也,此举以较迳袭者略胜一筹,书以示人,虽愧而未汗也,任公其恕我。”而书写偶然失误,其补救之法尤见智慧:书写上下联倒置,沚斋以“原集联以平声作结,余以为睡醒方与朋侪晤,语更佳也”为解,“过”与“双壶”误倒,则以“匆匆挥笔,不知过字误倒矣,一笑”。带过,写“依稀风韵生秋”句,误秋为春,即以“余作书每误秋为春,友人旁观笑曰:陈子老矣。吾曰否否,余心中常贮春意耳”。自我解嘲。寥寥数十字,皆雅致清纯,文人之智慧、襟抱、学养尽见。
沚斋云:“人生贵适意耳,贵随时耳,然书不可不读,亦不可以不知读书之法。无字之处尤须留意也。事有可做可不做者,人有闲有忙之时,最闲时亦即最忙时。此意知者鲜矣,可发一叹。”沚斋题跋似是随意所适,信笔而书,这种“随意”,实属古哲西塞罗所谓“考究的随意”,在丰厚的文化内涵中随意拈出,在“适意”时始能一挥而就,而非不经思索,随便而成,故有“此意知者鲜矣”之叹。
余昔日尝以“古雅清刚”四字评沚斋书。今观其联语,书风亦似有变化,于“清刚”中稍添温润秀美之致。如“双桨半廊”联、“篱角窗前”联灵动自然,变化多姿;“湖娥越女”联、“一窗三迳”联之秀雅清纯;“古意移家”联、“秋容孤帆”联之温润闲雅;“诵骚逢好”联、“依稀最爱”联之中和醇厚;“曲栏红幕”联、“松菊鬒鬓”联之沉着安详;“莺燕湖山”联、“重阳素秋”联之韶秀流丽;“古书秾李”联、“渐路又身”联之沉稳持重;“秾李舞衫”联、“岩峦松泉”联之雄劲傲岸,均各自精彩。沚斋虽自言不擅作隶,亦极少以隶书示人。然所录几副隶书联,均以汉碑体格,汉简用笔,融碑简一体的结字,真能撷碑简之所长融为一体,做到古雅而灵动,可供时下学汉简不辨优劣,只知描头画角、依样画葫芦者借镜。
纵览全书,从文辞到书法,沚斋的风流儒雅历历可见。而究其儒雅的气质,实来自对传统文化特別是诗词的内心修养。这是很值得我们认真体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