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阿鲁举热非遗文化视角下的麻风病认知与防治
2020-12-01
(云南大学 西南环境史研究所,云南 昆明,650091)
彝族先民在生存发展的过程中发展分化出纳若、葛泼、里泼、腊罗、诺苏、罗婺等几十个彝族支系。整体而言,我国云南地区是一个较为独立化、多样化的人文和自然地理单元,至今还保留着完整的彝族支系文化和传统信仰。阿鲁举热是彝族共同认可的先祖和英雄,他的传说故事在彝族世居区是家喻户晓的。由于彝语音译汉字,阿鲁举热还被称为“支格阿龙”“支格阿鲁”“笃杰阿龙”等。①人名上的差异是彝语在区域方言中的变音及彝语音译汉字时使用汉字不同造成的。据不完全统计,贵州地区主要称为“支嘎阿鲁”“戈阿楼”;云南地区主要称为“支格阿龙”“支格阿鲁”“阿鲁举热”;四川地区主要称为“支格阿鲁”和“金支格阿鲁”实为同一个人。本文基于云南彝族非遗材料,称为“阿鲁举热”。阿鲁举热被视为彝族人的生育神、保护神、驱灾神。在彝族人的传统认知中,阿鲁举热是对抗麻风病的神人。史诗《阿鲁举热》作为云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包含彝族关于麻风病认知和医疗信仰,是毕摩实践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着眼于阿鲁举热非遗文化在麻风病仪式医疗中的地位和作用,阐述彝族先民对麻风病的认知和防治策略。
一、阿鲁举热非遗文化与麻风病认知
彝族史诗《阿鲁举热》 流传于金沙江畔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元谋县和永仁县小凉山彝族诺苏地区,是云南迄今发现的唯一一部彝族英雄史诗。彝族阿鲁举热史诗是彝族早期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以历史事件为基础,经过历代毕摩的收集整理编著,是彝族先民智慧的集合。阿鲁举热正直勇敢,富有责任心和同情心,敢于为民除害,是彝族民间正义和智慧的化身。阿鲁举热的形象不仅活跃在彝族人的口述中,在《西南彝志》 《彝族源流》 《彝族创世志—谱牒志》《物始记略》等历史文献中均有记载,他是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阿鲁举热属于武僰支系,是武僰氏僰阿勒的七世孙。阿鲁举热的活动范围在金沙江流域云南、贵州、四川三省交界地区,彝族先民将阿鲁举热捕捉雷神询问治疗麻风病的药方、收服孔雀神和蟒神的英雄形象塑造成毕摩仪式医疗麻风病的守护神[1]。
(一) 阿鲁举热非遗文化的内涵
阿鲁举热史诗传说衍生的阿鲁举热文化,广泛流传于云贵川三省的彝族世居区。云南彝族世居区集中在哀牢山区,云南澜沧江以东的滇南、滇东南、滇中和滇西地区流行史诗传说“阿鲁举热”。2015年,由云南出版社出版发行的《阿鲁举热》,是云南地区阿鲁举热史诗传说较为完整系统的彝译汉版本。这一版本史诗在云南省内元谋县采集《阿鲁举热》《鹰的儿子》 《大英雄阿龙》 《阿鲁举热收妖婆》,在宁蒗县采集《阿鲁抓雷问药》,在新平县采集《阿倮的故事》 《阿倮》等史诗文本、神话传说和故事基础上,经杨甫旺、洛边木果整理翻译编著。《阿鲁举热》史诗神话共有十八个章节叙述和描写了“万物初始、阿鲁降生、阿鲁成长、阿鲁寻母、阿鲁射日月、阿鲁喊日月、打蚊子、蟒蛇和石蚌、除妖救母、试儿、降雷、平地、驯动物、降马、收妖婆、降妖怪、斩邪龙、阿鲁之死、龙鹰大战。”[2]一系列改造自然的事迹。 《阿鲁举热》史诗的单元章节独立,神话和史诗结合的叙述方式与阿鲁举热的原型较匹配,以神话叙述诗的形式叙述阿鲁举热与邪恶势力战斗。其中,阿鲁举热降雷、收服蟒蛇和孔雀等传说,运用在毕摩文化中防治麻风病。此外,《祭社神经》 《指路经》 《祭彩虹经》毕摩经书中都有阿鲁举热的身影,经书中阿鲁举热的形象经过毕摩加工强化,目的是支持毕摩主持仪式。云南地区的史诗反映的历史较久远,史诗中有关阿鲁举热母系族谱有详细记载,对阿鲁举热的父亲没有太多描述,反映从远古洪荒时代到母系氏族时期的彝族社会风貌。《彝族“支嘎阿鲁”史诗研究》一书中将阿鲁举热史诗的形成发展道路放在特定的民族历史阶段中进行分析,认为阿鲁举热史诗源于云南古滇部落。[3]
彝族在历史时期经历血缘氏族到地缘氏族多次分化、融合而形成多源民族整合体。阿鲁举热非遗文化在彝族的迁徙中形成并丰富,其中蕴含着彝族先民对于麻风病的认知和防治方法,随着史诗文本在历史语境中的不断固化,形成了指导彝族民众对抗麻风病的集体意识印记。
(二) 阿鲁举热与毕摩文化
史诗是历史的影子,阿鲁举热的事迹也是彝族先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历程。阿鲁举热,“阿鲁”意为龙,“举”意为“鹰”,“热”意为“儿子”,他是先祖、神灵、英雄三位一体的形象。 《阿鲁举热》叙述:“老鹰身上的水滴下三滴来,一滴滴在姑娘锣锅帽上,二滴滴在姑娘折子披毡上,三滴滴在姑娘百褶裙上,不知不觉时,姑娘怀孕了。”[2]100阿鲁举热是母系氏族的女子卜莫乃日妮受孕鹰血不婚而生。母系氏族时期的彝族先民对疾病已经有简单的认识。从相关文献可以得知,阿鲁举热时期,彝族先民在生产劳动过程中已经能够开展简单的医疗活动。长篇史诗《阿鲁举热》中,神人阿鲁举热决心惩治雷,他制作了铜锅和铜网,戴上了铜头盔,设计捉住了雷。阿鲁举热用铜叉戳雷,用铜锤捶打雷,降伏了雷后,讯问药方。“阿鲁举热哟,边打边追问,疾病十二种,继续追问道:肚子痛的是用什么医治?烧头发来闻,得风疹斑病,用什么医治?山沟里边,找革茨来医......雷公被放跑,跑到半空中,阿鲁大声问:麻疯癞子病,什么药有效?蟒蛇......没有听清楚。”[4]阿鲁举热询问了雷关于痢疾、疟疾、头痛等十二类疾病的药方。麻风病的药方阿鲁举热没有听清,彝族先民认为麻风病不可治愈。
阿鲁举热代表的彝族先民,除了要应对恶劣的自然环境和凶猛的野兽外,还饱受瘴疠、疟疾、风湿等疾病的折磨。阿鲁举热询问的十二类疾病,都是彝族聚居区历史上流行的疾病。从阿鲁举热非遗文化展示的简单朴素的彝族医药知识看,关于麻风病的认识,在母系氏族社会的彝族先民中已经出现。彝族早期医学和宗教是相辅相成的,毕摩是彝族宗教神职人员,他们掌握彝族文化知识兼任医生的角色。“毕摩”是彝语译汉字,由于地域方言发音差异,还被译为鬼主、耆老、布摩等名称。“毕”意为诵经,也可理解为宗教仪式活动,“摩”是长者、老师的意思。彝族尊毕摩为智者,他们是神、鬼、人的沟通媒介。毕摩除了主持各类宗教仪式,仪式治疗也在职业范围内。在对抗麻风病方面,毕摩吸收了阿鲁举热文化中自然现象联系麻风病的病因认识,以经书和法器为武器,进一步开展应对麻风病的预防和医治实践活动。巴莫阿依认为:毕摩是彝族社会中处理信仰事务的神职人员,毕摩主持祭祖祭神等祭祀活动和占卜、送鬼治病等以精神治疗为主的治疗服务。[5]《西南彝志》 《彝族源流》 等文献认为,阿鲁举热同时是一位著名的毕摩、天文历算家和部落首领。阿鲁举热三位一体的权威身份,无疑在彝族先民中为麻风病增添了宗教色彩。
(三) 阿鲁举热文化与麻风病认知
彝族对麻风病的认知是建立在其原生宗教观念之上的,彝族先民们将麻风病解释为自然现象施加于人身的影响。“麻风病”彝语发音“措诺”“奴”“粗”,彝族称麻风病为癞病,癞也可理解为肉眼可见的严重的皮肤疾病。“粗”指的是麻风病的病根和病源,粗从天而来,伴随着雷电降落大地。《防癞经》等毕摩经书记载了麻风病的起源。《防癞经》中这样记载:“远古的时候,癞病之源呢,来自于上天,癞病随之来,癞病伴与至,癞病伴随雷电来。癞祟随雷生,癞祟随电出,癞祟随闪电,癞祟随雨降。麻风之源头,古时生于东方轰隆隆之处,生于西方哗啦啦之处,生于原野滂沱处,生于乌蒙蒙的天,降落于大地。癞祟随闷雷,癞祟随惊雷者来祛除,癞祟随闪电,癞祟随闪光者来祛除,癞祟随雾飘,癞祟随雨降者来祛除。”[6]《驱癞经》 也记载:“粗之源头,起自上苍,降到人间。”彝族先民们认为,麻风病源是伴随着雷从天而降,通过风、雨、虹、雾扩散病源,彝族的传统禁忌中不能饮用被雷击的水,被雷劈到的土地不能再耕种,虹升起的地方的水是不能再饮用的等等,都反映了彝族先民对麻风病源传染性的认识。粗壮的长条闪电形状接近蛇形,被认为是“粗”的化身。在日常生活中,在家里看到蛇,视为麻风病的凶兆。
人和动物都是麻风病的传染群体。 《防癞经》叙述防御的动物对象有蛇癞、蛙癞、猴癞、鱼癞、蜂癞、蚊蝇、蝼蚁、绵羊,自然对象有雾癞、瘴气、崖癞、风癞、雷癞、地癞,等等[7]。从防御对象来看,蛇、蛤蟆、蚊蝇等动物,被认为会传播麻风病,这些动物在众多神话描述中都是被打压的对象。《勒俄特伊》 中记载:“毒蛇大如石地坎,蛤蟆大如竹米囤,苍蝇大如鸠。”[8]这些动物的外形和麻风病患者的患处颜色、局部形状等存在相似之处,同时彝族先民面对两者所作出的生理和心理反应有恐惧、回避等相似点。彝族先民们认为,这些动物传播了麻风病。相对应的, 《阿鲁举热》中描述阿鲁举热穿盔戴甲,手挽长弓,骑着骏马,牵着猎犬驱逐和捕杀这些动物的猎人形象,减少它们和人接触的机会,阻断麻风病传播。
“措诺”意为人的身体腐烂,指的是感染“粗”后的疾病发展恶化的状态,一般“措诺”和“奴”都意为感染了麻风病。麻风病患者的症状表现为严重的皮肤疾病,包括溃烂、皮疹、浮肿,彝族谚语说:“麻风就是烂了的洋芋。”[9]彝族先民认为,麻风病是“风吹来的魔鬼”,因为惧怕麻风病,麻风病人也被称为麻风鬼。毕摩文化的疾病观带有鬼神和自然的色彩,用鬼神命名疾病是显著特点。麻风鬼是数量和种类多样的群体,拥有人形和动物形诸多形态。毕摩经书中,麻风鬼的图画,形象身体都是残缺的。比如:无发女鬼思索莫、秃头女鬼恩利娑摩、独脚、独臂、独眼、独耳等人形麻风鬼。动物形状的麻风鬼有蛇形的麻风鬼,被认为是动物形麻风鬼中最厉害的;马形状麻风鬼,患麻风病的人会梦到这匹马;牛形状的麻风鬼,是雷击后从土地里钻出来的;此外还有公鸡形状麻风鬼,猪形状麻风鬼,等等,基本都是彝族先民生产生活中常见的动物。[10]
纵观彝族社会对疾病的认识,起初,疾病名称和病因连在一起。如蜂蜇伤、草乌中毒,等等。阿鲁举热的相关文献记载中,毒蛇咬伤天神恩体古兹的脚,蜜蜂蜇伤了女儿尼托的额头。而后解释:“毒蛇咬伤的麝香拿来敷,蜂子蜇伤的尔吾拿来敷。”早期的疾病观是对伤痛直接的认识。早期氏族社会对生命敬畏崇拜,认为灵魂不灭,人死后灵魂脱离肉体化为鬼,鬼魂扰乱活人社会的平衡,活人因此致病。这些致病的鬼,一般都以患病死去的灵魂命名,如麻风鬼、疟疾鬼,等等。随着彝族先民认识疾病的种类增多,冠以不同的名称区分,如肺病鬼、胃病鬼、肝病鬼,区别不同器官的疾病;麻风鬼、风湿鬼、生疮鬼,区分不同性质的皮肤疾病。灵魂观不仅用于人,也用于动物,彝族先民还将动物的灵魂和疾病联系起来,如麻风病是蛇鬼所致,肺病是猴鬼所致,动物瘟疫是虎狼鬼所致,口舌溃烂是狗鬼所致,风湿疾病是女鬼缠身所致,脑充血等暴病是毕摩的鬼魂所致。彝族先民对致病原因的认识基于日常所闻所感加以想象,其治疗方法也离不开日常接触的动植物,如食用蟒蛇肉用以医治麻风病,食用猴肉医治肺病,等等,这是敬畏自然意识的环境意识投射在彝族先民世界观的表现。
彝族先民认为,自然万物有灵。在彝族先民的意识里,疫病是鬼怪所致,遇事需要请毕摩敬自然问鬼神。风雷传癞、信仰鬼灵,反映了彝族先民朴素系统的疾病观,是彝族先民在西南山地独立封闭的自然地理环境中特色鲜明的支系文化。总的来说,雷电是麻风病的罪恶之源,与之相关的云、风、雾、雨、雪、虹等自然现象,将“粗”渗透到森林、山川、江河、土地中,植物和动物传播扩散了麻风病源。彝族先民认为,低凹山谷中有雾气和瘴气等气体,这些气体会传播麻风病,彝族先民在选择居住地时会避开湿度和雾气较大的谷地。将自然现象、动植物与麻风病的传染源和传染途径相联系,其中不乏彝族先民简单的疾病逻辑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麻风病防治措施。
二、麻风病的预防和治疗
一方面,彝族先民在长期的劳动生产中,了解掌握了大量医药知识并传承有《双柏彝文医书》 《齐书苏》 《斯色比特依》 《倮底特依》 等一系列医药书籍,其中对疾病的认知和医疗手段的解释科学合理。另一方面,禳灾驱邪、祭神送鬼的仪式医疗,在彝族人的生活中频繁隆重,期望以安抚鬼神达到健康消灾的目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治疗手段在同一种疾病处理中兼容共存,为彝族人在身体和心灵领域做出积极努力。彝族疾病观念里,医药治疗针对的是疾病的症状,而仪式医疗是为了消除病源,仪式医疗得根据具体的病源举行相对应的仪式。仪式医疗必须由专业的毕摩主持。宗教和医疗是毕摩的职业的双重属性。仪式医疗是彝族先民对抗麻风病的主要方法。彝族先民关于病疫的仪式医疗分为两种,一种是预防病疫的发生,彝语音译“泽莫比”,意为预防病疫,祈求安康;另一种是治疗已经发生的病疫,彝语音译“拉果”,意为治疗疾病。麻风病的仪式治疗以预防为主。总体来看,麻风病的认知与实践,既有相联系的方面,也有矛盾的内容,是宗教与医疗双元一体的神药两解体系。
(一) 麻风病的仪式治疗
麻风病源于天空中的雷,若雷击中人、耕地、房屋,或皮肤顽疾等禁忌现象,被认为是感染麻风病的征兆,必须尽快请毕摩前来举行诅咒麻风病鬼的仪式,清除污秽恢复清洁。彝族先民认为,“粗”是麻风病鬼,这一仪式被称为“粗吉”。仪式前需要准备家畜作牲,悬挂画有阿鲁举热的神图—“阿鲁举热布伊”。毕摩根据具体情况诵读《防癞经》 《驱癞经》《祭龙经》等咒语经书,借助阿鲁举热的神力反复诅咒麻风病鬼,仪式现场,毕摩将鬼的形象画在鬼板上,反复诅咒,逼迫麻风病鬼显出原形,随着毕摩的咒骂和清理动作,麻风鬼被驱逐出村寨以外。在仪式现场的所有人都要出一份力,所有人手握同一根长绳,毕摩在仪式尾声用镰刀将每个人手中的绳子割断,借此斩断麻风鬼与活人的联系。[10]110《防癞经》也用于日常防御麻风鬼。毕摩抄写的《防癞经》 可悬挂于家中,之后,毕摩再来主人家主持仪式时,都要取下《防癞经》吟诵加持,抵御麻风病作乱。
神图不仅用于仪式现场,日常生活中,彝族会在家宅悬挂毕摩做法加持的阿鲁举热神图,用来预防麻风鬼的侵害。神图“画骨不画皮”以线条简绘形象,神图中的阿鲁举热,一般是头顶日月、身骑天马、手持铜叉铜锤铜网弓箭的武士形象,阿鲁举热身边是神孔雀“苏里伍勒”和龙神“巴哈阿之”,两只神兽口中咬噬麻风病鬼,以此表明阿鲁举热镇压麻风病鬼的神人形象。神图旁写有彝文解释文字,大意为:“阿鲁举热是魁梧刚强的英雄,他穿着铜铠甲,头戴铜盔,手持铜网和铜棒,降雷镇癞邪。”同时也有阿鲁举热的神兽孔雀和蟒蛇描述:“美丽孔雀是禽神,居于孜孜俄作地,立于兹督广夏间。快来食癞蛇,快来吞癞蛙,快来吞食麻风鬼。神蟒居深海,癞邪当食物,快来食癞蛇,快来吞癞蛙。”[11]龙神巴哈也被认为是蟒蛇,彝族医药书记载,墨蛇是治疗麻风病的药材,毕摩经书认为,佩戴蛇骨能阻止和预防麻风病侵害人体。毕摩在主持麻风病相关仪式时都必须佩戴蛇骨,以增强自身安全的防护。
毕摩主持麻风病相关仪式治疗现场,绘有阿鲁举热形象的图称为神图,绘有麻风鬼形象的图称为鬼板。鬼板的正面绘有麻风鬼的各种形态。鬼板的背面用彝文解释相关情况。毕摩主持仪式邀请阿鲁举热的神灵在场,借助阿鲁举热降伏雷电的强大神威,在神图与鬼板共同作用下,毕摩大声诵读经文反复诅咒麻风病鬼以求达到麻风病仪式治疗的效果。
彝族先民认为,麻风病具有遗传性,由家支内部代代遗传,尤其以母亲家支的遗传性为最强。如果祖先中有人患有麻风病,出于阻断麻风病传染给后代的目的,需要为患麻风病去世的祖先举行超度仪式。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说:既然灵魂在人死时离开肉体继续活着,那就没有任何理由去设想它本身还会死亡,这样就产生了灵魂不死的观念。生前患有麻风病的祖先死后灵魂会变成恶鬼。彝族人对待祖灵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打牲祭祖的祭祀仪式表达了对祖先的怀念和亲近。另一方面,出于祖灵也有遗传麻风病的可能,需要通过仪式实现与祖灵的交流和交易,以安抚祖灵换取生者平安。通过向祖先献祭家牲,祈求祖先保佑后世子孙平安健康。同时在祭祀过程中,毕摩也会做法诅咒因麻风病死去的祖先,以力量威胁和献祭两种方式安抚祖先。极端的情况下,毕摩会驱逐祖先灵魂,断绝祖先与子孙关系。这种仪式被称为“初尼目”,同样需要悬挂阿鲁举热神图,邀请阿鲁举热到场借用神力。实际上,因彝族民众笃信,患麻风病死者的灵魂极其肮脏,为了防止它玷污其他祖先,其灵牌在送往祖灵洞的途中即被扔弃,禁止其进入祖界。“初尼目”仪式并非所有毕摩都能主持,大多数毕摩都不愿意为麻风病患者举行超度仪式,因为一旦自身法力不强,驾驭不了麻风病鬼,就会被麻风病鬼缠上,给自己带来毁灭性灾难。“初尼目”仪式也可用于家支中活人患麻风病的情况,这种情况下的“初尼目”仪式一般规模隆重盛大,毕摩非道行高深、技艺精湛往往不敢主持[12]。麻风病的仪式治疗效果是由毕摩、患者和在场的家庭成员共同构建的。对患者而言,毕摩通过身体动作表演、念诵经文等方式,疏导患者对疾病的情绪积累和身体痛苦。
麻风病的仪式医疗属于原始宗教范畴,毕摩信仰万物有灵,崇拜自然、祖先和各种鬼神,没有统一的教规和集中的宗教场所。毕摩游走四方,到患者家里主持仪式活动。接受仪式的患者不一定是教徒,无须遵循严格的教规。可以看出,毕摩宗教并没有像基督教、道教、佛教那样形成高度统一的宗教,而是具有原始宗教性质的自由松散的少数民族信仰。在彝族人的疾病观念中,传播麻风病的,无论是麻风病鬼还是祖灵,都是有意识的、有性格的超自然力量。毕摩根据神鬼的特性与要求,以交流和交易的方式来影响神鬼的行为,治疗和预防疾病的进程。在长期与麻风病做斗争的仪式医疗中,毕摩们以断绝、拦截、防范、诅咒等仪式预防疾病,以调和、祭祈、诱离、驱逐、卸除、药疗等仪式治疗疾病。“粗吉”和“初尼目”的仪式,主要作用都是为了预防麻风病,彝族先民社会并没有行之有效的麻风病治疗措施,早期的仪式治疗尤为关键。
(二)麻风病患者的医药治疗
毕摩除了主持仪式治疗,也担任医生的工作。 《诺苏浓启》 《献药经》 《寻药经》 《看人辰书》 《医算书》等文献,记载了彝族的医药治疗方案。阿鲁举热时期已经有了明确的医药概念,《阿鲁举热》史诗中就有阿鲁问药的记载。从雷回答的治疗药物来看,有羊、猪、蟒蛇等动物药,也有花椒、南瓜等植物药。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所得的药方都是单药方,以动物和植物入药。彝族先民狩猎和采集衍生动植物入药。阿鲁举热成长的过程中曾被称为“牧人”“牧猪人”等,他曾与虎、豹、毒蛇、蛙、蚊蝇等动物作战,这些狩猎活动捕获了大量动物药资源。毕摩的医药经验来自毕摩师徒口耳相传,主要在支系内部使用。毕摩配药份量无定量标准,以个人经验为准,所用药物产自当地的动植物。《彝族造药治病书》记载:麻风系由感触暴风毒所致。起初先觉患部麻木不仁,次发红斑,继则肿溃无脓,久可漫延全身肌肤而出现眉落、目损、鼻崩、唇反、足底穿等严重症候。取墨蛇适量泡酒服。[13]用于祭祖仪式的《献药经》 载明祖妣到了天界患病用什么药物, 不断告诫祖妣别忘药方。 《献药经》记载:“煮食麂子肉,即可治麻风,又可预防麻风传染;煮食菁鸡肉,即可治疗麻疹,又可预防麻疹。”[6]578《献药经》 用于成人死亡的葬礼仪式,希望人死亡后能继续使用药物和疾病作斗争,经书中记载了疾病的名称、药物的制作等珍贵资料。其中记载“大蛇花蛇胆,癞疮体痒药”也是有关蛇治麻风病的资料。动物药里黑蛇治疗麻风病的说法,在彝族社会流传已久,阿鲁举热问雷麻风病的药方是最早的记载。云南宁蒗彝族世居区口传一个故事:患麻风病的人,吃了黑蛇爬过的饭后周身疼痛瘙痒难忍,掉进河里沾了水,因麻风病导致的凹凸不平的皮肤像蛇皮一样从身上褪下。经过一番蜕皮,治好了麻风病。彝族先民在几乎是绝症的麻风病面前,冒着生命危险尝试各种措施,希望能治好麻风病。吃蛇饭、蛇肉,蛇胆泡酒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的。
毕摩治疗措施类似中医,药材作药引外敷和内服。治疗麻风病等久治不愈的慢性病, 采用熏蒸的方式针对皮肤顽疾下药。在医治病人时,毕摩除了仪式诅咒麻风病鬼,还采集药果、女贞、八角和各种草木舂捣、研磨、煎煮、调和煎熬成滚烫的浓汤汁,用树枝蘸热汤汁抽打病人赤裸的身体,让病人患处吸收药物,治疗过程中,毕摩口诵《避烫经》以免患者烫伤,以达到治疗麻风病的目的。对于更为严重的患者,毕摩让患者裸身坐在放置草药的蒸笼上熏蒸治疗。这种疗法用于治疗慢性皮肤病和因麻风病变异的皮肤,可见毕摩对医药科学的理解和运用。
三、彝族先民的麻风病患者处置
仪式后,患者若不能康复,将由彝族村寨共同决议何去何从。彝族社会认为,麻风病有极强的传染性和遗传性,彝族家支中若有家庭成员患麻风病,患者将被从家支除名并驱逐出村寨,患者家庭也会因此在村寨中被边缘化。确诊麻风病的患者,将被抹除家支社会的身份,解除原有的社会关系。彝族社会对麻风病人的行为已经内化为公约性质的自觉意识,从而形成了社会结构性的乡规民约。
彝族社会中的麻风病,不仅是个人身体的私人事务,也是家支集体中的公共事务。麻风病更多的是家支集体乃至地方社会共同的连带关系行为,患者和家庭甚至整个家支都会受到彝族社会排斥。麻风病患者必须断绝与家庭和原来社会的一切关系,即使痊愈也无法回归原来的生活。通用的措施是放逐患者去麻风村生活,患者余生将生活在麻风村,断绝和家支的一切往来,即使痊愈也无法回到原来的社会。彝族先民崇尚火葬,对于麻风病患者实行土葬。麻风病人死后,家人将其尸体埋到深山野沟,挖掘深坑,用一口铁锅扣在麻风病死者头上,掩厚土填埋。彝族先民认为,活埋患者是有效的措施,先民们认为灵魂不灭,在经过患者家庭同意后,把活着的麻风病人的七窍用荞麦面糊封住,使麻风病人的灵魂封在肉体里,再用牛皮裹装患者,最后将麻风病人装入大木桶,并用荞麦面糊严缝隙,深埋木桶,彝族先民认为,用残忍的手法可以震慑麻风病鬼,麻风鬼就不会传染后人,死去的病人灵魂也不能回归祖界。[14]生前患有麻风病,死后不葬祖坟,灵魂不入祖界,患者不设灵牌,从家支谱中除名,这是一套系统的处理措施。
阿鲁举热作为彝族的民间英雄人物,在彝族先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将阿鲁举热对抗麻风病的传说运用在仪式医疗领域,是彝族先民千百年来与麻风病抗争的经验策略。彝族先民防治麻风病和自然、鬼神信仰联系紧密,防治过程反映了彝族万物有灵的自然信仰与仪式治疗的毕摩文化体系。从现代医学视角看,彝族先民防治麻风病仪式治疗的方式收效甚微,然而,麻风病于彝族先民而言,不仅是生理疾病,仪式治疗与精神信仰根深交错,阿鲁举热鼓励人们继续勇敢生活。这是生存的无奈以及先民的智慧,也是人类对抗疫病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应为我们所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