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律与节奏的交错之美
——《达洛维夫人》的音乐性赏析
2020-11-30宋瑞雪陶婷婷
宋瑞雪 陶婷婷
(1.吉林建筑科技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00;2.黑龙江大学西语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木心将文学的起源之一归为战歌,因为“……战争胜利是大规模的,开放的,故有声,声有歌,歌有诗”[1]。换言之,文学起源于音乐——有节奏、有旋律的音乐。19世纪末期,现代主义文学家最早将音乐与小说创作关联起来,而弗吉尼亚•伍尔夫更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她创作的一系列以音乐曲式为结构的小说影响了包括米兰•昆德拉在内的许多作者。那么,小说的音乐性究竟指什么?
伍尔夫在其早期的作品中指出[2],音乐在文学中的体现可以分为旋律和节奏两个方面。旋律,指的是内容的表达(expression),即可理解为故事的描述、情节的起伏、主题的强化等;节奏,指读者的感知和想象(interiority and imagination),更多的是由语言营造出的意境和氛围,即人们常说的一部作品的“调调”。本文试图以《达洛维夫人》为文本,从旋律和节奏两方面讨论伍尔夫小说的音乐性。
一、音乐旋律的构成
旋律之于音乐,堪比内容表达之于小说。音乐的旋律之美,在于重复及重复的变化。[3]对应到小说创作方面,即可以表现为设定的情节或措辞的重复,以及这种重复出现形式的变化。通过反复出现的意象,来达成叙事的回环,突出小说所营造的氛围。所谓的诗化小说,亦是指小说的氛围大于情节内容,而氛围的营造,多依赖于重点意象与叙事的重复。
1.主导动机——情节的重复
主导动机原本指的是一个简短的反复出现的音乐片段或主题,可以用来标示某个人、物或概念。被借鉴在文学中后,经常指一个反复出现的、具有象征意味的短语意象。[4]现代主义讲究推翻原有的秩序,呈现一个混乱的荒芜的精神世界。然而,混乱并不代表无序,只是秩序以一种更加隐晦、内敛的形式呈现。这时,音乐中的主导动机概念,就刚好适合作为秩序形式的载体,使作品完美契合现代主义的要义。尤其是对于以伍尔夫为首的意识流作家,类似于主导动机的反复出现的意象,可以使叙事的逻辑性更加清晰,使故事的完整性得以加强。
在《达洛维夫人》中,作为主导动机的最明显的意象,就是大本钟的声音。在钟声敲响之前,达洛维夫人总是会感到特别的寂静和庄严,产生无法描述的停顿或悬念:“First a warning,musical;then the hour,irrevocable.The leaden circles dissolved in the air.”[4]钟声是一种警告,警告世人时间的流逝,提醒着每一天都陷入这种循环的人们;而这种日复一日的循环往复,正是达洛维夫人貌似幸福的生活的苦恼所在。大本钟的每一次敲响都在提醒着主人公,这种可以预见的生活仍在继续,看不到终点。钟声贯穿了小说的始终,象征着人物内心的困苦仍然继续。钟声又象征无法挽回的时间,时间不可逆,它指示、推动人物不断向前。因此,钟声拥有了空间形式。钟声也使小说的另一位主人公塞普蒂默斯•史密斯联想起战争中失去的挚友,想到自己每天都受困于战后的痛苦。而钟声的反复出现,也促使他想要解决这份痛苦,最终以自杀了结一切。
在整部作品中,钟声以一种超越了故事线的形式存在。在人物意识的流动中,钟声每每响起,都会造成人物思绪的暂停与中断,契合作品中女主角与旧爱的无法挽回、男主角的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应激障碍)困扰,完美地呼应了故事的主题。
2.复调——主题的重复
伍尔夫的小说创作最常借鉴的是音乐的曲式结构。现代主义小说家多在叙事形式上下功夫,而音乐曲式则为小说叙事提供了合适的蓝本。复调是常见的音乐概念,指两段或两段以上同时进行、由相关但又有区别的声部组成,这些声部各自独立,但又和谐地统一为一个整体。
在《达洛维夫人》中,复调的特点体现在故事的架构方面。从整体上看,达洛维夫人和塞普蒂默斯•史密斯两个人物的故事既平行进行,又交相呼应,符合复调的特点。一条线是大病初愈的上流社会贵妇,一边买花筹办宴会,一边因旧情人的归来而对自己的人生抉择产生怀疑;另一条线是“一战”受到精神创伤的退伍军人,一边试图通过婚姻融入正常生活,一边又因频繁看见已故好友的幻觉而痛苦不堪。两者虽社会地位有别,最终选择也截然不同,但是内心所承受的痛苦和纠结非常相似,都是在冷漠的大环境下屈从苟活的个体,表面的体面与光鲜无法掩盖内心的痛苦与折磨。
即便描述同一个人物角色,也带有复调特点。书中对于达洛维夫人的描写,其实是将其割裂成两个人格,分别描写每个人格的故事。描述少女时期的达洛维夫人时,作者对其的称谓是Clarissa;而对于中年疲于举办宴会的达洛维夫人,其称谓则变成了Mrs.Dalloway。Clarissa的生活是充满着希望和憧憬的,她的爱强烈又炽热,有心意相通的爱人Peter Walsh。当她再见到Peter Walsh的时候,仍然会有强烈的情感迸发。“That is all.Fear no more,says the heart.Fear no more,says the heart,committing its burden to some tea,which sighs collectively for all sorrows,and renews,begins,collects,let’s fall.”[5]200变成Mrs.Dalloway之后,她的生活不再有选择与期盼,而是附属与顺从。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她每日忙于宴会筹备,她只是男权社会中的一个附属品。Mrs.Dalloway的僵化与Clarissa的鲜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有机地投射在同一个人物身上,符合复调的独立又和谐统一的多声部特点,构成了一曲让人唏嘘感慨的乐章。
二、音乐节奏的构成
节奏是音乐的骨架,是支撑旋律产生变化的根基。节奏在音乐中最常见的表现形式是鼓点。披头士乐队的主唱约翰·列侬曾说,在纷乱嘈杂的演出现场,哪怕观众的声音大到乐队成员都听不到音乐的声音,但只要看到鼓手林戈•斯塔尔仍在有条不紊地打鼓,乐队的表演就不会出错。可见节奏是音乐的骨骼,无论旋律如何改变,都是围绕着节奏展开的。音乐的表现力,根本上是取决于节奏的选定。那么,在文学意义上,节奏就是读者在完成阅读后,对作品产生的整体的感知与想象。文学作品中没有鼓点,只能依靠语言来完成节奏的构成。在这个过程中,语流的变化,是形成文字节奏的关键。语言本身,是研究文学作品中音乐节奏构成的关键所在。
1.声音描写体现情感变化,形成意境节奏
有人说《达洛维夫人》是一部吵闹的作品,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百灵鸟、汽车、飞机,等等,它们贯穿作品始终。将声音大量呈现在作品中,是现代主义小说家的一种文学实验。他们认为,声音的变化是情感变化的生理结果。[6]于是,街头上的噪音成为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元素。噪音,作为混乱秩序的体现,频繁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与当时人们普遍荒芜焦躁的内心形成呼应。
从达洛维夫人出门买花开始,各种各样的声音就伴随着人物。百灵鸟的叫声,暗示着达洛维夫人一早的好心情;汽车与飞机的声音交错,刻画出工业化城市的生活特点。主人公想起海边度假的往事时,声音亦占据了大部分回忆:“And the body alone listens to the passing bee; the wave breaking; the dog barking far away barking and barking.”[5]88在本书中,音乐是以一种城市噪音的形式出现的,它贯穿于主人公的生活,象征着充满可能性的憧憬。城市噪音既可以呼应人物内心的不安,又可以成为转移焦虑、安抚内心的媒介。
与此同时,语言本身的声音亦成为构成意境节奏的一环。作家使用顶针、排比、回环等修辞,形成语言重复,这种重复构成了语言本身的声音。按照诗歌理论,重复即为强调,强调的次数多了,就与音乐中的重拍相类似。重复的语言部分为重拍,非重复的语言部分为轻拍,两者交替出现,即形成文字节奏。
这样的结构在Clarissa和Peter Walsh的重逢场景中出现的次数较多。比方说,在Peter向Clarissa讲述自己的爱人时,Peter心想:“There they are! he thought.Do what you like with them,Clarissa! There they are! And second by second it seemed to him that the wife of the Major in the Indian Army (his Daisy) and her two small children became more and more lovely as Clarissa looked at them”[5]188还有Peter在离开后暗想:“Clarissa refused me,he thought.He stood there thinking,Clarissa refused me.”[5]208Peter在面对Clarissa时,既想展现自己的良好现状,又难以平复Clarissa离他而去的愤恨,心境既矛盾又复杂。此处连续出现的“There they are!”和“Clarissa refused me”突出了这种对立的情绪,通过语言的重复形成节奏,强化了旧情人再相见的意境。
2.长短句式交错体现语流的变化,形成情感节奏
伍尔夫很擅长借鉴音乐的节奏变化,通过长短句交错的形式,产生故事情感节奏的变化,突出人物的内心冲突。长句式用来表达平和舒缓的心境,而短句式,则用来强调人物情绪波动的激烈程度。如Peter Walsh从印度归来与Mrs.Dalloway相见,谈及新婚妻子,激起了内心长久以来的自卑情绪。他觉得妻子如果站在Clarissa身边会显得如此平庸,更会折射出自己的失败——一种自Clarissa离开他后根植于心底的挫败感。“he thought;week after week; Clarissa’s life; while I—he thought; and at once everything seemed to radiate from him; journeys; rides; quarrels;adventures; bridge parties; love affairs;work; work,work!”[5]202开始两三个词组成一句,使得语句节奏感倍增,读者读至此处会忍不住加快速度以配合句式的设置,因而形成急促感,符合此刻Peter的心情。中间以抑扬格为主导的过渡长句,将情绪顺畅转接到下面更强烈的爆发中。最后一系列名词罗列而成的短句,简要勾画出Peter这些年来的各种经历与生活,仿佛是音乐中情绪爆发至顶点时的单音符堆积形式,用短句式、快节奏来呼应人物内心的强烈情感。三个“work”的运用更是点睛之笔,类似于音乐曲式中单个音符的重复,以此变奏突出情绪的传达。
三、结语
同样热衷于将音乐融入作品的昆德拉曾说过:“让不同形式的文体都进入小说之中,并以一个内在的点将这些文体联结在一起,用来表达共同的主题。”[7]伍尔夫利用音乐来重新构建小说的形式与意义,创建了一种新的小说形态。音乐的意义,更多地取决于听者的想象,而不是确定的事实。[8]音乐直接取悦想象,是一种超越了语言的方式。因此,伍尔夫的小说也是通过对音乐旋律与节奏的借鉴,展现一种不确定性,打破了传统叙事的固有特点,为后现代主义小说做了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