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直觉、无功利与凝视
——《论美》中的审美体验研究

2020-11-25焦子珊

英语知识 2020年4期
关键词:蒙蒂功利性霍华德

焦子珊 曲 涛

(大连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辽宁大连)

英国当代族裔作家扎迪·史密斯(Zadie Smith,1975- )于2005年创作了以“爱”和“美”为主题的小说《论美》,这部作品重点描写了基普斯和贝尔西两个家庭中的成员对美的认知及其做出的一系列选择,对美的不同认知方式促进了不同的思考方式与选择。小说的三个章节的标题“基普斯与贝尔西”“解剖学课程”与“关于美与犯错”分别是对两个家庭成员及背景的介绍、对艺术品之美犹如解剖般的分析与审视以及对美的认知与“犯错”之间的关系。这些都表现出了史密斯对现代社会日趋僵化的审美现状及其后果的思索,史密斯也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己所倡导的审美方式,并在小说的结尾暗示了美的再现。

小说中的一对学术对手,霍华德与蒙蒂,都各自在对美的探索中迷失了方向,大学作为“最容易被摧毁的珍贵事物之一”(Scarry,1999:8),成为了他们争权夺利的场所。而他们的妻子——琪琪与卡琳,却能够突破这一切成为挚友。霍华德的学生中,凯蒂能够在画作《坐着的裸女》中感受到伦勃朗传达出的深厚情感,而维多利亚只是用“关于画作的画”的理论分析这幅画作。这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促使人更加迫切地找到一种适合的审美方式。《论美》所致敬的优秀作品如《霍华德庄园》《论美与公正》《致一个过错》与《伦勃朗的眼睛》等为其提供了一套系统的审美方式,从美的感知、判断与探索三个层面出发,最终实现良好的审美体验。

《论美》小说中的审美体验,首先要在美的感知中注重直觉的重要作用,感性的直观是行为对美的直接认知的基础,同时也可以促进人们对美的事物共同的情感即审美共通感(common sense),促进美的传播;其次,在审美判断的过程中抛却对金钱名声等事物的功利性与过度阐释,实现人对美的事物的愉悦感及其引发的自由感;最后,在美的探索中,实现感受者与美的事物之间的交流,并互相赋予对方美的属性,进而实现对美的顿悟。

1. 直觉成为感知美的前提

《论美》这部小说对美的感知进行了比较细腻的刻画,小说中人物对画作、音乐甚至是周围的人物、景致都有着美的感知,这主要是来自人物抛却学识、见识等方面的偏见,通过直觉感受到的。直觉作为一种直观的认知能力,“以人的感觉与情感为基础”(Hagman,2005:14) 实现对事物的认识与对美的感知。小说中琪琪与卡琳之间的友谊始于琪琪的大儿子杰尔姆在给父亲霍华德的邮件中对卡琳与琪琪可以成为朋友的敏锐预测,她们真正见面后立即产生的相见恨晚之感与彼此相互庇护的心情更促进了这段深厚的友情。而琪琪在发现大儿子杰尔姆被《安魂曲》感动流下眼泪的时候,她在深感骄傲的同时也感受到了音乐之美带给她的触动和她与杰尔姆之间产生的关于美的共鸣,这也促进了他们对美的共同认知即共通感。总体来说,直觉“在一定程度上就像感知一样”(Chudnoff,2013:vii),通过对事物之美的直观认知与促进人们对美的共同认知,直觉成为了对美的感知的前提。

《论美》中两个家庭的男主人霍华德与蒙蒂是大学中的学术对手,而与此相反的是,二人的妻子琪琪与卡琳却抛弃了两家男主人对彼此强烈的偏见,成为挚友,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直觉对于二人感知彼此“美”的属性的前提作用。根据卡琳的女儿维多利亚在母亲过世后对她的评价,“我的妈妈不会——从不——随便地与随便什么人做朋友”(Smith, 2005: 314),因此她能够对霍华德说出“你的妻子一定很不一般”的评价。卡琳在与琪琪的第一次见面就表现出了对琪琪的欣赏,并在与琪琪的对话中忽然插入了“我们彼此互为庇护”(93)的诗句,虽然她并不能说出诗歌的出处,但她能够通过直觉感受到无论是这首诗,还是她与琪琪的友谊,都是一件美妙的事。“我很高兴我们适时地遇见了”(94)既是卡琳对这段友谊的渴望与表达,又是对琪琪的肯定,这也引发了琪琪的触动。在这次对话中,卡琳首先感受到了琪琪的美并看到了二人互为庇护的友谊之美,琪琪则是在卡琳挽住她手臂的时候感受到了她身上“美”的属性与她发自内心的真诚。琪琪与卡琳能够看到彼此的美并成为挚友,正是体现出直觉对美的感知能力,她们能够直观地认识到彼此身上“美”的属性即她们能够感受到来自对方的美的“无先例性”(unprecedentedness)(Scarry,1999:24),并在此基础上感知到对方拥有“持续产生‘美”’的冲动”(9)。克罗齐指出“直觉必须通过某种形式出现,而这种形式就是表现”(Croce,2013:13),而对美的认知最终要实现的就是直觉与表现的统一。而在之后关于《情人爱尔斯利》这幅画作的讨论时,卡琳则敏锐地发现了琪琪在审美与心态上的变化,带着琪琪走出低谷的同时让她明白自己的选择。二人最后见面的圣诞节,在听了琪琪对自己犹如漫步在《缅因州的道路》感受快乐与自由时,卡琳急切地表现出要邀请琪琪去阿默斯特欣赏画作,琪琪最终欣然答应。卡琳急切的邀请主要是因为她在琪琪欣赏画作的过程中以直觉感受到琪琪“美”的属性,这与她自身同样拥有的“美”的属性是相互吸引的,卡琳凭借自身敏锐的直觉认知到了琪琪来自身心的美并表现出对拥有琪琪这样一位挚友的重视,而琪琪的欣然前往也表现出了她对这段友谊的珍视。琪琪与卡琳之间的友谊是她们在“直觉层次上的‘感悟’能力”(刘旭光,2019:73)所引发的对彼此美的属性的认知。卡琳与琪琪对对方的美的感知“依赖于通过直觉理解整体的能力”(Hhn & Vigus,2013:175),这也最终促成了二人之间互为庇护、互相欣赏与认同的友谊,卡琳死后,最心爱的画作《情人爱尔斯利》被她赠予了琪琪,一句“请享有这幅画,它需要被像你这样的人爱惜”(Smith, 2005: 430)足以道出卡琳对挚友的信任与托付,这种来自最原始的直觉所产生的感受与表达,直接促进了卡琳与琪琪对彼此的美的认知,也促成了这段美好的友谊。

小说中出现了对音乐、画作与文学作品之美的多种认知方式,其中可以发现小说中的一些人物对美的事物有着相近的认知,或者对这些事物产生共同的愉悦感。康德曾提出:“美是让人愉悦的东西”(Kant,2000:95)。人对美的事物产生的喜爱的情感具有主观普遍性,因此在鉴赏判断之前的感知阶段是“需要预设一种不借助概念而在愉悦方面的普遍同意的,即同时对每个人都有效的某种审美判断的可能性”(101),这种预设的必然性条件即普遍有效的对美的愉悦感可以被称作“共通感”。康德认为,对美的感受力是一种“直觉的能力”(Kant,1992:266),而为了美的判断“预设出的主观普遍性”(Kant,2000:101)即共通感,也同样是建立在直觉基础上的。此外,“审美直觉是原始动机,审美共通感是审美心理基础——它们共同促进了审美判断的实现”(张中,2012:98)。《论美》小说中也出现了同样的现象,其中琪琪与杰尔姆对于音乐共同的喜爱与感动就是非常明显的事例。贝尔西一家人去听波士顿公园演奏的莫扎特的《安魂曲》的过程中,琪琪最开始并不能听懂音乐中的希腊语,只有一种时而深入时而疏离的感觉。然而,在看到自己的大儿子杰尔姆因为美妙的音乐无声地流下眼泪时,她感觉到“那眼泪仿佛是从石雕圣母像的双颊上滚落下来的”(Smith, 2005: 71),与此同时,她自己也深受触动。琪琪虽然因为自身对其中的典故与教义不够理解而不能明确地说出其中的思想,但她还是明确地感受到《安魂曲》与其它的东西有所不同,并称其简直是天才的杰作、上帝的音乐。贝尔西一家由于男主人霍华德提出的种种限制导致家庭成员对宗教以及一些不符合霍华德口味的思想内容无法深入理解,但琪琪对音乐之美的感知并没有因此退化,她通过自身的直觉敏锐地捕捉到《安魂曲》的美妙,与深谙教义和富有音乐感受力的大儿子杰尔姆产生了共鸣,并为此感动,这种在审美感知中由直觉促进的“能够普遍传达的感觉”(Allison,2001:149)正是审美判断的前提。在美的感知中,直觉所促发的共通感正是实现了对美的事物的共同愉悦感,从而促发了人们对美的共同的认知与传达。

《论美》小说开篇就展示出了不同人物对于美的不同认知,让人们明确看到了现代社会对美的感知匮乏与僵化的现状,但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却依然出现了卡琳与琪琪之间宝贵的友谊与琪琪和杰尔姆对音乐的共鸣。这些脱离了学识与双方丈夫是学术对手的偏见、通过自身原初的直觉感受到美的存在,并为美的感染力产生共鸣。这种共通感也会在美的鉴赏中产生重要的作用,它作为“一种共同感觉与评判能力的理念”(Kant,2000:173),有力地促进了美的鉴赏与探寻。

2. 无功利性成为判断美的原则

《论美》中不乏对美的评价、批判与鉴赏,直觉已然成为感知美的前提,而在美的判断过程中,无功利性则成为鉴赏判断的重要原则,这种无功利性主要体现在排除对美的过度阐释或是对其所能带来的金钱、名誉等的欲望,并将鉴赏过程中的愉悦感与由此触发的自由感作为判断的主要依据。小说中既有用艺术品换取金钱、名望的蒙蒂,又有乐于将艺术品过度阐释的霍华德。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鉴赏判断的,霍华德的妻子琪琪虽没有上面二人的学识与地位,却可以将愉悦感作为审美的重要原则,并在艺术作品中感受到一种特殊的自由感,这也暗示了琪琪作为整部小说中美的象征的原因。

康德在其著作《判断力批判》中明确表达了“决定审美判断的满足感不带有任何利害”(Kant,2000:90)的观点,并表示审美判断所需要的是“鉴赏判断中纯粹的、无利害的愉悦”(91),一旦在审美中掺杂利害,就会产生偏见,就不会产生纯粹的审美判断了。康德认为鉴赏是“通过不带任何利害的愉悦或不悦对一个对象或一种表象的判断能力”(96),而这样的一个令人愉悦的对象可以被称为美。因此,审美过程中最重要的原则就是无功利性,并且需要在无功利性的基础上寻找事物中令人愉悦即“美”的因素。小说中基普斯一家的男主人蒙蒂就将艺术品作为他提升名望与获取财富的重要手段。蒙蒂在晚会上说着“自己于一九六五年在纽约组织了美国首届加勒比‘原始派’艺术作品展并在这个不幸的岛屿上拥有最大数量的私人收藏品”(Smith, 2005: 113),然而,他的说辞却是一种欺骗,蒙蒂从那不幸的岛屿即海地得到的画作大多是二十年前去海地的时候通过向穷苦的人撒谎,只花了几美元得到的。他打着“同情海地这个不幸的岛屿与那里的人民”的旗号,美其名曰“保护重要的黑人艺术品”,推展他的艺术展,并以此为基础开始了美学研究,最终成为惠灵顿大学非常有潜力的人文学院的教授。蒙蒂的学术成就不可否定,但是他对美的鉴赏判断本就始于为了名望与财富欺骗海地人得到的画作,他的审美判断与鉴赏也不可避免地带有类似的因素。因此,蒙蒂被揭露一切之后最终被学院处罚,“允许保留他的工作但不允许保留他的道德原则”(439)的结局也证明了带有功利性与偏见的审美必然会使美的判断结果有偏颇,这个结果对于蒙蒂来说无疑是非常沉重的打击,但是他也不得不接受功利偏颇的审美方式带来的后果,进而开始反思自身的审美方式。此外,蒙蒂对美的鉴赏判断与自身的愉悦感毫无关系,这就与“美与愉悦有着必然的关系”(Kant,2000:121)的审美方式背道而驰。

对美的事物的功利性不仅可以体现在蒙蒂这种通过研究艺术作品获得金钱名利的行为中,小说中的男主霍华德对艺术作品的赏析也同样带有功利性。利益(interest)指的是“我们与事物存在的表现相结合的满足感”(Kant,2000:90),霍华德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艺术研究中,都出现了被理论支配的倾向,其目的是为了实现自己对不认同事物的有力批判,并因此获得满足感。无论是对艺术家伦勃朗的画作,还是对日常生活中不喜欢的观点,霍华德无不因为他运用理论对美的过度阐释而出现“判断品味与公正性的破坏”(Smith, 2005:107)。他会在与妻子讨论《安魂曲》是否是美妙的音乐时要求妻子对她所评价的“天才的杰作”中的“天才”做出定义,也会在与妻子珍珠的婚庆典上不合时宜地与自己的支持者大谈自己的艺术观点。他的课堂教学对于对艺术作品自身充满喜爱的学生来说是一种灾难,霍华德对他所要抨击的伦勃朗的画作的阐释主要“立足于后现代话语对宏大叙事和权威的解构”(朱荣华 郭棲庆,2019:91),因此他所讨论的大多是一些晦涩的术语,关注点根本不在艺术作品自身。关于“阐释”(interpretation),桑塔格将其定义为“一种阐明某种阐释符码、某些‘规则’的有意的心理行为”(Sontag,2009:5),它在艺术中主要进行的是从作品整体中抽取一系列因素,实际完成的是转换工作。霍华德对伦勃朗画作的阐释本质上就是一种改写,甚至出现了过度阐释画作的问题。他在课堂上与学生试图“审问”的是“艺术家作为对人类有着特权的洞察力的自主个体的神话素与明确性别化的等级贬值观念”(Smith,2005: 252),并谈到了启蒙的“光”的概念,最终落到“这是关于绘画的画”(252)这一结论。霍华德要做的,就是“解构伦勃朗天才神话,从而解构美”(宋文,2008:186),这种阐释导致他与学生对美的事物的鉴赏判断都与欣赏艺术作品中的美的初衷背道而驰。霍华德的十七世纪艺术史课堂本应该是对画作中美的鉴赏、判断与讨论,最终却变成了霍华德教授自己的理论课,这种对画作的过度阐释已经使审美自身发生了变质,甚至变成了“智力对艺术的报复,对艺术的冒犯”(Sontag,2009:7-10)。霍华德在生活中与美学研究中过于僵化的思想与他对画作的过度阐释并没有给他带来美学研究与对美的鉴赏等方面的进步,相反,他日渐顽固的思想与过度阐释美的事物的行为方式直接导致了他在审美方面的一次又一次犯错,最终使得学术与家庭都濒临危机,在这时他才开始意识到过度阐释的危害。桑塔格表示放弃过度阐释的重要方式就是恢复我们自身的感觉,要做到“削弱内容,从而使我们能够看到作品本身”(14),霍华德最终也是通过对画作集中注意力的观看,做到“透明化”(transparence)的审美体验即“体验事物自身的那种明晰,或体验事物之本来面目的那种明晰”(13),霍华德在通过这种方式找回“美”的判断的同时,也逐渐开始挽回破碎的家庭与停滞的学术。

反观霍华德的妻子琪琪,她的学识远不及霍华德与蒙蒂,但她既没有将美与金钱、名誉等功利性的东西关联起来,也没有过度阐释美的作品,她对美的鉴赏方式不仅与其带给自身的愉悦感相关,还因此收获了一种特殊的自由感。欣赏者能够被艺术所吸引,最主要是因为能够“在欣赏过程中体验艺术的快乐与情感的魅力”(Crawford,2003:167)。小说中琪琪在与挚友卡琳谈到《缅因州之路》这幅画的时候表示“有人刚刚从这条路上走过……实际上,我觉得那就是我”(Smith, 2005: 268)。她用手抚摸着这幅画,感受着有颜料质感的平面之时,已然将自己融入画中,仿佛自己刚刚走过画中的道路,并享受着“没有家庭,没有责任”(268)的愉悦感与自由感。她将自己融入画作,享受画中景色之美的同时,还给现实中满是伤痕的自己解开束缚,感受一种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感受到的自由感,这也是卡琳即使已经病重也要带着她去阿默斯特的房子欣赏画作的原因。康德表示在美的鉴赏判断中愉悦的情感可以被称为“自由的愉悦”,而审美就是“以‘自由愉悦’为目的反思判断活动”(刘旭光,2019:73)。琪琪在欣赏画作的同时通过自身的想象实现了自己“突破现实关系的束缚,让自我片面和异化的现实主体升华为全面发展的自由主体”(王卉 杨金才,2013:78),这种自由的愉悦是对美鉴赏判断的最终目的,实现人与美的事物无功利性的连接的同时,也放弃足以毁掉艺术品的过度阐释,这些都有助于美的判断与鉴赏。

3.凝视成为探寻美的重要手段

《论美》中的社会是在一个审美相对僵化与思维匮乏的条件下运行的,无论是作为学者的霍华德与蒙蒂,还是身为学生的佐拉与维多利亚,这些人对美或产生误解,或将其与功利性事物相连或过度阐释。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对美的重新探究,发现美的存在,这一进程中的重要途径就是“凝视”(staring)。

凝视是“对我们没有预料能够看到的事物在视觉上的回应”(Thomson,2009:3),它一般起源于一种冲动,人的好奇心能够运用这种冲动参与到事物之中。凝视者与被凝视者之间产生的是一种人际关系,“这种集中的视觉参与会创造一个完整的环形交流过程并产生意义”(3),即凝视者通过与被凝视者的对视达成相互交流并因此产生意义。对美的探寻也是如此,在这一过程中,对美的探寻是通过凝视者与被凝视者之间的相互交流实现的。小说中的男主人公霍华德是惠灵顿大学美学领域的教授,按理说应该非常热爱艺术作品的他,却在自身僵化思想的局限下研究相关理论,甚至已经到了写不出令自己满意的著作的地步。这种思想僵化直接导致了他探寻美的方式与对美的态度的偏激。在妻子琪琪发现霍华德的出轨对象是夫妻二人共同的好友卡莱尔的时候,他们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霍华德却将他为期三周的犯错说成是男人对美的反应并表示“这种对美的关注在这个世界上是作为肉体上的现实存在的,很明显,这是具有禁锢性的,同时也很幼稚,但确实是真实的”(Smith, 2005: 207),琪琪觉得这样很荒谬,却被霍华德冠上了“下流”的标签。这件事也证实了琪琪之前“看到霍华德逐渐逝去的美”的推论。伊莱恩·斯卡里认为“感知上的变化不是消极感觉的突然出现,而是对事物美丽的积极感觉属性消失了,这一时刻可能同样残酷且刻骨铭心”(Scarry,1999:13)。琪琪本想就霍华德犯的错误和霍华德好好谈谈,然而她在与霍华德四目相对之时只感受到了其运用美学理论对自身责任的推脱,来自霍华德的美的属性已然失去。在这一凝视过程中,只有琪琪一方的注视,而并没有来自霍华德的回应。凝视正是因为注视者的凝视与来自被注视者的回应共同造就的环形结构才能够构建这样的关系,它“不仅仅是观看,而一种强烈的视觉交流,正是这种交流会使凝视产生意义”(Thomson,2009:9)。霍华德拒绝了对凝视者的回应也使得琪琪无法发掘霍华德的任何美与关于美的真实判断,霍华德也逐渐变成了“撒谎的、令人伤心的爱情骗子”(Smith, 2005: 203)与理论输出机器的综合体。

然而,霍华德对美的反应与探寻逐渐僵化,是有着自身的原因的。霍华德14岁那年也是个没有文化却极其聪明、毫无背景却想改变现状的男孩,当他在美术课上看着《阿姆斯特丹布商行会的理事们》这幅画的复制品时,画中那些理事直视他的眼神让霍华德感到震惊,他隐约感觉到那些理事的目光在教室里随着他走。然而,当他试图回视那些人时,却发现无法与画中任何一人的眼睛直接接触,这让他很迷茫。当在四十三年后的现在再次看到的时候,他也并不认同自己现有的观点即“六个不同人物面部思考的瞬间就是判断力看上去的那样深思熟虑、充满理性与和蔼可亲”(383),他用电脑不断放大这个图像,发现了理事们不同的表情与眼神。霍华德对这幅画是存在多种不同的思考的,无论是在十四岁时想与理事们对视却无法做到的迷茫,在学术演讲中多次重复却并不能让自己满意的“这是一幅尤其带有敌意和令人压抑的描绘”(383)的观点,还是刚刚感受到的理事们带有同情、慈爱等不同情绪的表情和眼神,都是霍华德在尝试与画作中的理事们对视的真实反应。凝视作为“对一个人特殊性的回应”(Thomson,2009:185),能够促进凝视者与被凝视者的互相认知,霍华德在多次看画作的过程中逐渐由不能与画中人物形成对视的迷茫到运用美学史中的理论阐释画作中的人物,再到发现了理事们不同的表情和眼神,最终实现了与画中人物的对视即完成了对画中人的凝视。在这个过程中,画作中的美也被探寻出来,这也为霍华德最终逐渐走出僵化的审美现状并重拾对美的认知、鉴赏与探寻做好了准备。

斯卡里提出“集中注意力的观看,是被感知的美的人或事物与美的感知者之间的相互订立的契约,正如美的事物会赋予感知者作为礼物的生命那样,感知者也同样会赋予美的事物以生命”(Scarry,1999:90)。也就是说,在美的感知者与美的事物通过凝视相互认知的过程中,是可以互相赋予对方美的特质的。霍华德最终的学术演讲在整部小说中的篇幅并不多,却成为小说的高潮部分。男主人公霍华德在遭受家庭濒临破碎的打击的同时,还必须面对一场决定他能不能获得“终身教授”荣誉的演讲。在那个时候,作为美的象征的琪琪已经暂时离开了这个家,但是霍华德并没有因此陷入永远无法认知与发现美的泥潭,与此相反,最终的篇章描写了他闻到家中苹果的味道后便看向花园,观察花园中的苹果树、草地、花朵、松鼠与宠物狗默多克玩耍的场景,在这个时候,霍华德就开始逐渐实现对美的凝视。之后,在少数人的支持下,霍华德开启了决定他职业生涯的演讲。然而,在人群中,他发现了琪琪,现在他眼中的琪琪美得不可方物,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背后的图象。演讲开始后,霍华德并不是像之前那样大谈美学理论,而是一张又一张地放映着图像,没有说话。苏珊·桑塔格在《沉默的美学》一文中指出“沉默是苦思冥想的地带,是思想成熟的萌芽阶段”(桑塔格:2006:52),它可以“促进人们获得更直接、更感性的艺术体验,或者让人们以更自觉、更理性的方式面对艺术作品”(58)。霍华德用沉默给了台下的听众更多的思考空间,让他们可以通过凝视实现自己与画中人或事物的交流。霍华德最终停留在一幅叫《在河边洗澡的亨德里克耶》的画作上,并将其放大到画中女人的肌肤充满墙面,就像他之前将《阿姆斯特丹布商行会的理事们》放大到可以找寻到理事们的表情与眼神的时候一样。在这一刻,他与台下的琪琪对视着,两人都报以对方微笑。琪琪的微笑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美的再现,而这是建立在霍华德对美的顿悟之上的。汤姆逊在其著作《凝视:我们如何观看》中提到“在凝视中,与美的相遇是能够使人顿悟的”(Thomson,2009:187),这种顿悟作为“最为微妙与瞬息万变的时刻”(Joyce,2004:418),能够在与美相遇之后产生“永恒的惊叹”(Moraru,2011:145)。霍华德逐渐意识到自己用理论对美的审视与过度阐释并不会使自己发现美的存在,只会使得自己越来越处于苦闷与迷惑之中,通过对亨德里克耶的沉默的凝视,他忽然对美的事物产生了顿悟。亨德里克耶作为一个谨慎的入浴者,考虑是否要涉水再深些,从而面对水中的未知事物。霍华德也是同样,他作为一个家庭与事业前途未卜的中年男性,同样面对着太多未来的不可知因素。他在对画作的凝视中“伴随着自我忘却”(桑塔格,2006:61),将自己与画作中的人物形成完整的环形交流圈,在认知并发现画作中的美的同时,又由于美的感知者与美的事物间的契约同样被赋予了美的特质。正是由于自身已经具有了美的特质,霍华德才迎来了来自琪琪的微笑,美才真正得以再现。

4.结语

小说《论美》用人物逐渐变化的言行,从对美的认知、鉴赏乃至探寻中实现了美的 再现。小说从一个思想僵化、审美匮乏的环境中起步,逐渐提出了直觉对直接地认知美的事物并使得人们产生“审美共通感”的前提作用、摒弃以金钱名利与过度阐释为代表的功利性,以审美过程中的愉悦感与自由感作为鉴赏美的重要原则、与凝视对探寻美的过程中实现与美的事物之间交流的重要作用,最终实现良好的审美体验与美的再现。无论是自我顿悟的霍华德和被迫放弃自身功利原则的蒙蒂,还是对于美有着积极认知的琪琪、卡琳、杰尔姆、凯蒂等人,都无不促进着审美僵化思想和刻板理论的瓦解,实现美的再现。

猜你喜欢

蒙蒂功利性霍华德
Robin Hood!
偷画的人
警惕功利性支教
最有价值的阅读,恰恰是非功利性阅读
大学生学习动机功利性倾向调查
维权事件
布莱丝·霍华德:表演是我最好的证明
“特长班”该少些功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