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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特·威尔逊《两列火车飞驰》中共同体书写的权力维度研究

2020-11-25徐龙涛吕春媚

英语知识 2020年4期
关键词:美国黑人孟菲斯非裔

徐龙涛 吕春媚

(大连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辽宁大连)

1. 引言

非裔美国黑人剧作家奥古斯特·威尔逊(August Wilson,1945-2005)“匹兹堡系列剧”中第七部作品《两列火车飞驰》(Two Trains Running)(后文简称《火车》)使其第二次荣获纽约剧评界奖。有学者认为这部剧是威尔逊“至今为止最为成熟、精巧的作品” (Hayes,1993:171)。威尔逊称自己为黑人民族主义者,他认为种族是身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主张黑人民族的自足性,否定非裔美国黑人为了融入白人主流社会而放弃自我身份的做法,强调非裔美国黑人应充分肯定自我价值。威尔逊民族主义的目标与精神共同体的概念相互契合,在《火车》中,他在谴责种族歧视现象的同时,建构了族裔精神共同体,为非裔美国黑人实现种族认同提供了出路。《火车》的背景设置在20世纪60年代匹兹堡市希尔区的一家小餐馆里,讲述了餐馆里几位非裔美国黑人面对急速变化世界的不安与动荡,相互依存,共同奋斗的故事。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社会依然存在着严重的种族问题,民权运动此起彼伏。虽然民权运动“在某种程度上使得黑人社会这个整体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并没有影响到处于美国社会底层,生活贫穷的普通美国黑人”(Pettengill,2000:207)。美国社会大环境并未得到大的改变,在遭受到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的情况下,非裔美国黑人陷入了自相残杀的境地。国内外学者多从戏剧结构、戏剧空间与男性气质等方面对该剧进行研究,但对于作品中威尔逊表达的共同体思想进行的研究并不多见。共同体的概念是由德国社会学家费迪南德·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 )提出的,他认为人处在各种各样复杂关系之中,而关系本身即为结合,这就是共同体的本质属性。他从共同体的本质属性出发,将共同体划分为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三种形式。“三者之间表现为互相联系、从低级向高级逐渐发展的递进关系”(Tnnies,1999:53)。滕尼斯的共同体思想立足于人类个体的生命本质属性,从人类集合体的内部特征来阐释共同体的建构及维系机制,确立了共同体作为人类个体有机联系的实在性。《火车》一剧中血缘、地缘共同体被迫解体展现了白人权力对非裔美国黑人的空间管制,而族裔精神共同体的建构成为非裔美国黑人反抗白人规训权力、维护民族统一的有效途径。

本文从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权力理论(Power Theory)出发,分别从权力的空间管制、规训权力的驯顺效应和流动性以及对规训权力的反抗等方面分析地缘、血缘共同体的无为性、利益共同体的工具性和精神共同体的互助性,详细阐述威尔逊在《火车》中所表达的共同体思想。剧中人物受到管制、压缩的生存空间,以及他们对于规训权力的反抗都凸显了权力对非裔美国黑人精神共同体构建的影响,呈现出了明显的权力维度。在白人权力的压迫下,非裔美国黑人地缘、血缘共同体遭到破坏,被迫陷入分裂的境地,而精神共同体成为非裔美国黑人联结的纽带,重塑了族裔集体信仰,并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强大的历史与命运共同体。

2. 权力的空间管制——地缘、血缘共同体的无为性

滕尼斯认为地缘、血缘共同体是共同体的两种最基本的形式。“地缘、血缘共同体都可以归类于自生自发类共同体,这类共同体不是人为有目的地建构出来的,而是在人际交往中自然而然生成的”(周安平,2018:21)。在地缘、血缘共同体中,个体不是出于某种计划和目的而是基于血缘纽带、邻里关系,本能地共同生活在一起,因此这两类共同体往往具有不言而喻的确定性,但这种确定性在权力空间的管制下遭遇到破坏,表现出无为性。福柯认为:“书写完整的历史就是书写各种不同的空间”(福柯,2003:149)。在《火车》中,剧作家表现了权力的历史即是空间的历史,阐释了空间的权力隐喻,揭示了权力与空间之间密切的关系。60年代美国白人种族主义者借助权力对非裔美国黑人所实行的空间管制使得他们被迫离开家园,导致非裔美国黑人地缘、血缘共同体解体。

白人种族主义者通过权力的空间管制解体了非裔美国黑人地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首先表现为人们本能的共同居住在一起……在地缘共同体中,人们分享共有的土地” (Tnnies,1999:27),即地缘共同体直接表现为物理空间上的聚居生活,包含邻里、社群关系。在《火车》中,威尔逊书写了两个在白人权力空间管制下非裔美国黑人地缘共同体的解体,一个是位于南方密西西比州的杰克逊,另一个是位于北方的黑人聚居的匹兹堡市希尔区,揭示了非裔美国黑人被驱逐后无家可归的创伤体验。首先,非裔美国黑人是以奴隶的身份被迫来到美洲大陆的,解放后大部分黑人奴隶以自由人的身份本能地聚居、扎根在南方杰克逊等地区,在这个过程中形成了以“共同地域”为依托的非裔美国黑人地缘共同体。在这个地缘共同体中他们互相扶持、出入相友,共同抵抗外来威胁,在为他们提供了栖身之所的同时,也保障了他们的生理安全感、身份认同感,除非万不得已,他们一般都不愿意离开他们生活的这片热土。但是随后大部分的非裔美国黑人都遭到了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暴力驱逐,而这也直接导致以杰克逊为代表的黑人地缘共同体解体,消解了非裔美国黑人之间互动的纽带,进而使得个体出现身份危机。在第二幕第一场中,威尔逊通过孟菲斯在杰克逊被驱逐的历史佐证了非裔美国黑人地缘共同体遭到暴力解体的事实。孟菲斯在购买了一块土地利用自己的技术挖掘出水源之后遭到了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暴力驱逐,“他们杀了我的骡子,烧了我的庄稼,并且说我的田产合同是无效的”(Wilson,2007:72)。在占统治力量的白人权力的压迫之下,法律无法保障非裔美国黑人的合法权利,反而成为了暴力驱逐的帮凶。无数像孟菲斯一样的非裔美国黑人被迫远离自己的家园,陷入同邦流散的境地。他们当中少数幸运的人像孟菲斯一样,在逃往北方之后做起了生意,保障了自己的衣食住行,但大部分非裔美国黑人在遭受驱逐之后,则像斯特林一样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此外,在北方,白人种族主义者再次通过权力的空间管制,以“和平拆迁”的方式对非裔美国黑人地缘共同体进行再次解体。前面谈到在南方暴力种族主义者的胁迫之下,许多非裔美国黑人被迫逃向了北方,他们在匹兹堡市希尔区聚居从而形成了非裔美国黑人在北方的地缘共同体,在这一地缘共同体中黑人习俗、文化得以继续得到保留和传承。但因为白人政府的“和平拆迁”项目,这一黑人地缘共同体同样也在慢慢分崩离析。自20世纪50年代城市改建工程起,非裔美国黑人聚居的希尔区的生活状况每况愈下,整个社区被摧毁,八万多居民流离失所,其中大多数是贫穷的黑人。整部剧围绕美国政府计划拆除一群非裔美国黑人赖以维生的餐馆展开,而餐馆主人孟菲斯一直在与政府斡旋,以期得到更多的拆迁款。“我觉得25000美元都太便宜了。他们强迫我搬出去,不让我做生意,他们怎么说也得付出点什么吧,我才不管我的房子到底值不值这个价儿呢……”(Wilson,2007:38)。白人企图通过低价收购等方式剥夺非裔美国黑人的集体家园,使得他们被迫陷入了流离失所的境地。即使是像孟菲斯这样经济条件较好的非裔美国黑人,依然无法保障自己家园的安全和完整。无论是居住空间还是精神空间,非裔美国黑人处处受到隔离,无法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并且威尔逊也通过剧中人物向我们展示了这次“伪善”项目之后,这个地缘共同体遭受破坏之后的景象,“超市没了,两个药店也没了,医生牙医什么的都走了,什么也不剩了”(Wilson,2007:9)。白人权力的空间管制下地缘共同体的破裂指涉了非裔美国黑人独立经济丧失,族裔凝聚力溃散的困境。

白人权力的空间管制也造成了黑人血缘共同体的割裂。血缘是人类形成共同体的先天因素,在血缘共同体中,个体基于血缘纽带,因为某种不可割裂的生物性联系而结合在一起。在《共同体百科全书》中提到“血缘关系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父母、子女和兄弟姐妹类血亲关系(The Consanguineal Kin),另一类是夫妻类姻亲关系(The Affinal Kin)”(Christensen & Levinson,2003:815)。首先,血亲关系的割裂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亲子情谊的破裂。白人种族主义者权力的空间管制导致黑人家庭破裂。许多像斯特林一样的非裔美国人都在婴儿时期遭到了家人的抛弃,辗转之后被送进孤儿院,孤儿院的院长路易斯先生扮演了众多孤儿的父亲的角色。然而,孤儿院也没有逃离城市的改建工程。“路易斯先生死了,他的死亡让我变得绝望”(Wilson,2007:45)。亲子情谊的破裂,父母角色的缺位使得众多像斯特林一样的孤儿无家可归,最后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第二个方面是兄妹的被迫分离。“他搬去了克利夫兰,他(丽莎的哥哥)说他必须在他杀人之前离开匹兹堡”(Wilson,2007:18)。斯特林和丽莎的对话表明,丽莎的哥哥因为受到白人的管制而不得不离开匹兹堡。长久以来,黑人的价值、天赋都没有得到白人社会的认可,而这恰恰是暴力频发的根源,而暴力的最终结果是罗德尼的被迫迁移,这更是体现了当时白人权力的空间管制力量的不可抗性。其次,空间管制所造成的姻亲关系的割裂主要体现在婚姻关系的破裂上,白人权力的空间管制导致血缘共同体中个体的理解缺位,产生了结构性矛盾。剧中,关于孟菲斯与妻子婚姻关系破碎的原因,威尔逊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但是孟菲斯对待女员工丽莎的傲慢态度与权力话语也隐喻地表现了他对待女性时的至高男权思想。“明明我才是那个在外边拼死拼活的人,她凭什么说累,不就是在家收拾房子吗?”(Wilson,2007:5)。而白人权力的管制与压迫则是加剧了这种原本就不平等的社会关系,导致越来越多的婚姻关系破裂。另外,血缘共同体在代际传承间才得以更新,而在白人权力管制导致日益恶化的父权权力的压迫下,剧中如丽莎所代表的寻求自我定义的不婚主义者也日渐增多,使得种族传承面临困境。

白人权力的空间管制使得非裔美国黑人地缘、血缘共同体被迫解体,结果造成非裔美国黑人这一群体集体家园解散,民族凝聚力溃散,生存状况每况愈下,政治经济的发展也随之遭受严重影响,如何走出困境是值得每个非裔美国黑人深思的问题。

3. 规训权力的驯顺效应及流动性——利益共同体的工具性

白人通过权力训诫以及思想同化等手段展示了权力的驯顺效应,同时以韦斯特为代表的非裔美国人由种族压迫的受害者向施害者角色的转变演绎了权力关系的流动性。这个过程中,在希尔区形成了两类工具性的利益共同体。前文谈到血缘、地缘共同体是因为人的本能而自然而然形成的,利益共同体的形成则是共同体建构的另外一种方式,即人为建构。共同体作为人类的一种生存与交往机制,除血缘、地缘与精神之外,还包含利益关系。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在《共同体关键词》中对“共同体”这一概念进行界定时,谈及到了利益共同体(Community of Interests)这一共同体形式,“‘共同体’这一词条从十四世纪时开始出现并在不同时期引申出许多不同的含义,他在英语中有以下几个概念:普罗大众、一个国家或有组织的社会……共同拥有一种东西或某种特质,如利益关系,这便形成了利益共同体”(Williams,1983:75)。利益是人类活动的基本动力,人类活动所要争取的一切,如权力等都与他们的利益息息相关,群体或个体之间的利益关系是利益共同体建构的前提条件。这种基于利益关系而人为建构的利益共同体主要是群体或个体实现某种利益的工具,在这个利益共同体之中,“个体被假定为完全由自私动机所支配的成员,共同体只不过是个体为追求自己的目的和利益而采取的工具形式”(周安平,2018:22)。利益使然,在白人与非裔美国黑人之间与非裔美国黑人群体内部建构了两类工具型利益共同体,而这两类利益共同体的建构并没有对分崩离析的非裔美国黑人社区产生积极作用,反而加速了整个黑人社区的解体。

首先,白人通过规训权力的驯顺效应与非裔美国黑人之间构建了第一种类型的工具性利益共同体,在利益关系的驱使下,白人与部分非裔美国黑人之间呈现出一个和谐共荣、互帮互助的利益共同体假象。然而,实际上在这个利益共同体中白人与非裔美国黑人之间的利益关系是不平衡的,非裔美国黑人看似得到了表面上的“平等”权利,但实际上白人才是这个共同体中最大的受益者,他们得以进一步加固对非裔美国黑人的身心控制,从而进一步消解非裔美国黑人的民族凝聚力。福柯通过研究发现,人们从早期开始就受到一种微分权力的监督,这种权力并不是以暴力的方式强行使人顺从,而是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反复作用于人体,借此使得相应的控制对象得到驯服,“使人体在变得更有用时也变得更加顺从,或因更顺从而变得更有用。当时正在形成一种强制人体的政策,一种对人体的各种因素、姿势和行为的精心操纵”(赵一凡,2006:444)。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将这种作用于人体的微分权力称为规训权力。规训权力并非是暴力、威严的权力,而是一种“精心设计的、持久的运作机制”(赵一凡,2006:445)。而在《火车》中规训权力首先体现在种族主义者对非裔美国黑人进行的权力训诫,这种潜移默化的训诫力量消灭了多样性,使得非裔美国黑人与白人有着相似的道德观、思想与行为方式,成为白人种族主义者的傀儡。在这个利益共同体中,非裔美国黑人看似得到了白人的承认,利益得到了最大化,自觉服从于白人的权力管制与同化,但是实际上白人才是这个利益共同体中的最大获益者,通过驯化黑人使其自相残杀来进一步瓦解黑人民族的凝聚力。从伦理意义上来看,非裔美国黑人的生活环境就像福柯所描述的“全景敞视监狱”,即一种自动地、持久地、匿名地发挥监控作用的空间形态。“一切权力都将通过严格的监视来实施”(福柯,2003:194),这种监视虽为敞式,却形成一种封闭的权力规训,成为权力统治技术空间化的典范型构,是新型权力机制模式最完美的空间形象。无论在私人住所或公共场所,信徒们都处于监视之下,培养起对权力的敬畏,“形成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确保权力自动地发挥作用”(福柯,2003:226)。对于非裔美国人来说,不服从白人设下的规则就会遭到驱逐或枪杀。剧中,在贝加博与同伴们一起游行示威争取平等权利的时候,直接被白人警察射穿了头。警察在查案的时候毫不犹豫就会开枪将黑人射杀,因为只有死人才无法为自己辩解,几乎所有非裔美国人都曾将被抓进过监狱。在第三幕第一场中伍尔夫说道“这些白人不把黑人抓起来就不舒服,你去街上问,有几个黑人没进过监狱我就给你几美元”(Wilson,2007:54)。非裔美国黑人时时刻刻都处于白人训诫力量的监督之下,使得非裔美国黑人时时刻刻谨记要遵守白人法规与道德。剧中,受训诫力量驯服的典型人物便是黑人警察梅森与孟菲斯雇佣的黑人律师沃德三世的法官父亲。梅森曾经是一名黑人警察,因为他曾经击毙过许多黑人,以至于白人对他的退休都“深表遗憾”。并且在拆迁项目过后,黑人社区“什么都不剩了,剩下的只有黑人杀黑人,而且这种互相残杀的故事真的是永远不会过时”(Wilson,2007:9)。受训诫力量驯顺的部分黑人与白人建构的利益共同体实则成为白人暴力种族主义的帮凶。另外,白人还通过圣经等方式对非裔美国黑人思想加以控制。基督教在演变过程中实际上是被激进化、种族化了,它甚至变成了种族主义的源头与佐证。奴隶制时期,《圣经》就是奴隶主控制非裔美国黑人思想的一个有效的方式,因为“主流文化可以最大限度地摧毁非裔美国黑人的文化身份,从而在肉体上和心理上完全控制他们”(胡笑瑛,2017:262)。这让黑人认为自己低人一等,从而自愿接受不公平待遇。在拆迁过程中,政府只愿意赔偿孟菲斯一笔小数量的赔偿款,孟菲斯觉得这样的赔偿不合理,而为其辩护的接受良好教育的黑人律师沃德三世反过来却说政府这样处理是正确、合法的。沃德三世的父亲沃德是希尔区第一位黑人法官,但是他却对黑人冷酷无情,曾经判处一个黑人五百年有期徒刑。白人与部分非裔美国黑人之间构建的利益共同体实际上剥夺了非裔美国黑人暴力或者以法律途径平权的可能性,人与人关系破裂的同时民族凝聚力进一步瓦解。

其次,剧中希尔区非裔美国黑人内部之间人为构建了第二种类型的工具性物质主义利益共同体,其工具性主要体现在依靠剥削同胞来谋取巨额利润,以韦斯特和孟菲斯为代表的“金钱大于一切”的中产阶级商人即为这个物质主义利益共同体的表征。这种类型的利益共同体是以权力的流动性为手段而人为建构的。福柯指出,“权力是一种社会关系,遍布社会的各个空间。此外,权力是以网络的形式运行,在这个权力网络中,个人不仅流动着,而且总是在处于服从地位的同时又运用权力”(福柯,2003:28)。也就是说,权力关系是一种流动的关系,在这个流动的权力关系网中,个体既有可能是受权力支配的客体,也有可能成为实施权力的主体。在美国社会这个大熔炉之中,韦斯特、孟菲斯和千万非裔美国黑人一样都是种族主义的受害者,是受白人社会控制、驯顺的肉体,处于弱者的地位。但是在与社区中其他非裔美国黑人所形成的微观权力关系网中,韦斯特和孟菲斯兼具权力主体与权力客体的双重身份,他们的弱者、客体形象在非裔美国黑人社区中发生转变,属于强者,处于主体地位。物质财富的不断增加改善了他们的生存状况,而且刺激了他们觊觎剩余产品的的贪婪欲望,正是这种对物质财富的贪婪欲望使得他们错误地认为金钱裹身才是保护、救赎自己的最有效方式。但是这种靠剥削同胞来盈利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加剧了民族内部的分裂。韦斯特被刻画成死神的形象,穿着一身黑衣服,扎着黑领带,带着一副手套,从来没有换过衣服。他从事希尔区的丧葬生意,“刚下葬一个黑人就又来了一个”(Wilson,2007:12)。而其生意的红火和事业的成功也隐喻了非裔美国黑人死亡率的飙升。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黑人本该团结起来以寻求自身的发展,而韦斯特眼里却只有利益,对同胞的遭遇选择视而不见,“韦斯特才不关心你呢,可能他埋过的唯一在乎的人就只有他妻子,我们对他来说不过是又多了一个死了的黑人罢了”(Wilson,2007:13)。并且,在这次伪善的拆迁项目开展的同时,韦斯特也在企图用稍高于政府的收购价格大量收购非裔美国黑人的房产,目的就是通过这次机会和政府进行讨价还价,投机倒把来谋取暴利。同时,在这个利益共同体之中,以孟菲斯为代表的发展较好的非裔美国黑人与其同胞的平权、捍卫利益的做法产生了分歧。哈姆伯恩是一个智力发育迟缓的人,九年如一日地向白人鲁兹讨要火腿作为自己为其粉刷篱笆的工作报酬。哈姆伯恩的行为隐喻了非裔美国黑人几十年如一日的锲而不舍的追求平等政治、经济权利的斗争。同时,火腿(ham)在基督教中还有另一层隐喻性含义,即黑人的祖先。这种锲而不舍讨要火腿的行为也可以理解为对祖先文化的追寻,对白人主流文化的反抗。但是这种抗争行为并没有得到自己同伴的认可,这种不认可也隐喻了部分非裔美国黑人对自身历史、文化的遗忘,价值观的缺失。孟菲斯认为“是他自己决定鲁兹用什么来当自己的工作报酬……是他把自己给活活逼疯了”(Wilson,2007:23)。并且他还多次将哈姆伯恩驱逐出自己的餐馆,禁止丽莎为他提供任何食物。威尔逊通过对工具性的物质主义利益共同体书写谴责了以孟菲斯与韦斯特为代表的中产阶级非裔美国人,他在一次访谈中说到,“我认为一部分黑人中产阶级似乎主动与黑人社区断绝了联系,他们只注重个人财富的积累……较为富有的黑人中产阶级应该帮助这个近百年来被犯罪、毒品日渐解体的黑人社区”(Parks,2005:22)。在利益共同体中,部分非裔美国黑人为了追求看似最大化的利益置祖先文化和同胞于不顾,无意中加速了黑人社区的分裂。

在白人权力主导下的美国社会,不论是非裔美国黑人内部之间还是白人与非裔美国黑人之间所建构的利益共同体都带有一定的工具性,而这种工具性利益共同体的建构无疑加速了非裔美国黑人群体内部的分裂。通过对两类工具性利益共同体的书写,威尔逊暗示了非裔美国黑人这一群体在很大程度上也要为自己所深陷的困境负责,同时表达了对于建立“精神共同体”,即一种超越血缘、地域的,有机的共同体形式的期望。

4.对规训权力的反抗——精神共同体的团结性

精神共同体的建构是维护民族统一、争取平等权利和创伤治愈的有效方式。精神共同体与利益共同体的建构方式相同,是人为建构的共同体类型。按照滕尼斯提出的共同体发展的血缘、地缘、精神三个递进层次,精神层次则是稳固共同体的决定因素。因而,精神共同体是最为有机的共同体类型,血缘与地缘是必要的准备条件。在白人权力的管制下,看似公平的、有益的拆迁项目,福利体系其实都是不公平的,非裔美国黑人的生存状况每况愈下。福柯认为:“只要存在着权力关系就会存在反抗的可能性”(福柯,1997:47)。权力关系并不是单向的,规训权力可以创造出驯顺的个体,同样也能产生反抗者,个体并非只是单方面受权力支配的对象,他们可以选择对这种规训权力进行抵制。对于非裔美国黑人最为有效的抵制方法便是构建精神共同体。但是因为长久以来白人所施加的规训权力,非裔美国黑人内部产生了分歧,所以缺少了精神共同体建构所需要的“共同性心理”。精神共同体建构的重点就在于“共同性心理”如何协调个体之间的差异性,认识到它真正的集体性“自我”。在《火车》中,威尔逊也暗示了这种“共同性心理”是如何产生并且得到固化的。“基于对民族及民族主义的分析,安德森提出想象共同体概念,他认为民族就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他否认民族作为共同体的核心特征在于成员之间的日常经验性,而是基于想象化的共同性心理建构”(胡碧媛,2019: 125)。这一想象化的“共同性心理”就是民族认同(National Identity),非洲传统文化的传承使其不断得到固化。民族认同由许多相互关联的要素组成:族裔的、文化的、经济的和政治的,它标志着成员间的联结纽带。尽管孟菲斯餐馆里的几个人不是因为血缘关系聚集在一起的,但是他们却是以非洲传统文化固化的民族认同这一“共同性心理”联结在一起的。黑人传统文化是黑人民族的灵魂,是黑人构建身份、维系民族团结的精神血脉。《火车》中非洲传统文化和友谊协调了个体之间的差异性,加深了个体的民族认同,以其为中心建构的有着共同记忆、神话和传统的族裔精神共同体加强了民族凝聚力,完成了非裔美国黑人的自我赋权,使得非裔美国黑人能够真正的团结起来,从而积极地与白人的规训权力进行抗争。

首先,非洲传统文化是非裔美国人精神共同体构建的核心,祖先文化的传承为非裔美国黑人抵抗规训权力提供了内在力量。传统文化凸显了民族的精神内涵和文化特质,它是张扬民族个性、维护民族尊严的源泉和动力,它包含黑人民族的思想、信念,是黑人民族集体智慧的结晶。文化冲突是产生民族认同危机的根源,在白人文化的影响下,大部分美国黑人的价值观丧失,民族文化身份产生模糊。唯有依赖民族文化之根,才有可能确立自己的文化身份。“对于民族文化的认可是非裔美国黑人确立民族身份的必由之路和最终归宿,保持和发扬民族传统文化的方式来加强文化身份认同及构建是一个行之有效的途径”(胡笑瑛,2017:249)。孟菲斯小餐馆里的人们是因为血缘、地缘共同体的不作为性而被迫聚居在一起的,只有当个体的认知达到精神层面的契合才能维系精神共同体的稳定性,非洲传统文化则是非裔美国人个体认知上升到精神契合的重要组织手段,它是黑人构建集体身份的基石,基于想象性模式所构建的精神共同体因非洲传统文化的传承而得到不断固化,使得黑人群体能够树立自信、维护自尊,从而走向觉醒。黑人曾经历过两次大迁徙,那些经过第二次大迁移来到北方的大部分黑人的生活再次发生断裂,他们被隔离了并且切断了与祖先之间的联系,忘记了属于他们的上帝的名字,只能猜测他们长什么样子,因此黑人内部才会产生差异和分裂。于是,威尔逊在《火车》中也表达了非洲传统食物、宗教文化对精神共同体建构所产生的重要作用。孟菲斯的餐馆有着丰富的宗教文化寓意,它的对面是韦斯特的殡仪馆和鲁兹的肉店,如果说肉店象征着生命,而殡仪馆则象征着死亡。所以餐馆实际上是生与死的十字路口。在非洲传统文化中,十字路口是受神灵庇佑的,这在一个侧面表明孟菲斯的餐馆是非裔美国人的一个暂时的庇护所。此外,众人前往餐馆寻求黑人传统食物(soul food),指涉了非裔美国人的传统食物文化。剧目自始至终都发生在孟菲斯的小餐馆里,而小餐馆所提供的食物也承载着特别的寓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蔗糖(sugar),它在剧中多次出现。如在第一幕第一场伍夫喝咖啡之前说道,“喂,丽莎,给我拿些糖过来”(Wilson,2007:2)。在第一幕第二场韦斯特同样也在喝咖啡之前大喊“给我拿一点糖过来,丽莎”(Wilson,2007:36)。奴隶制时期,甘蔗是最为重要的一种农作物,因为其销量庞大,为了产量无数黑人奴隶在高强度的工作中丧生,“长时间的高强度的工作经常会发生各种事故……割伤和穿刺经常会导致破伤风等在那个年代难以治愈的疾病”(Paquette,1988:54)。蔗糖象征着非裔美国人的血汗以及为奴的历史,也是黑人民俗文化的一部分。不断的讨要蔗糖可以被视为一种追溯传统文化的特殊仪式,使得非裔美国人正视为奴的历史,加强精神上的联系。另外,除了传统食物文化之外,宗教文化在精神共同体建构过程中同样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威尔逊反对将白人的上帝当作黑人自己的上帝,他主张黑人应该回归非洲传统宗教文化(周英丽,2006:68)。在黑人文学作品中,总有智慧型长者或者神秘力量在关键时刻出现,推动故事的发展,而这一现象也指涉了黑人的“祖先崇拜”思想。埃斯特姨妈是威尔逊“匹兹堡系列剧”中的核心人物,在《火车》中她已经322岁,是一个“连死神都对她敬而远之的人”(Wilson,2007:24)。埃斯特姨妈的名字有着深远的寓意。首先,埃斯特(Esther)与祖先(Ancestor)的发音相似,另外埃斯特的名字来自于希伯来《圣经》“以斯帖记”(Book of Esther)。埃斯特姨妈实际上是黑人祖先的象征与他们在美国的保护者。剧中人物遇到困境时都去寻找埃斯特姨妈的帮助,埃斯特姨妈的救赎过程也展示了非洲传统宗教文化对非裔美国人的救赎作用。埃斯特姨妈对来访的非裔美国人进行灵魂洗涤仪式,这一仪式将她和非洲河流女神联系在一起。在西非文化中,河流有着特别的含义,他们“总是把湖泊、溪水、河流与神和神灵联系在一起”(胡笑瑛,2017:242)。河神和海神在西非思想文化体系中发挥着巨大作用。“她把手放在来访者的头上,听他们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Wilson,2007:24)。然后她会给与他们建议,并且告诉他们“将钱扔到河里,她会得到这一笔钱”(Wilson,2007:74)。在得到她的建议之后,剧中人物都得到了顿悟。埃斯特姨妈在《火车》中有一个经典的隐喻:“如果你掉了你的球的话,你必须回去把它捡起来,没有必要一直奔跑,因为没有球的话即使你跑到了球门区,你也没有办法触地得分”(Wilson,2007:108)。这个隐喻清楚的传达了威尔逊对于黑人传统文化的态度,传统文化的继承是黑人能够继续前行的基础。剧中几乎所有人都得到了艾斯特姨妈的建议。在拜访艾斯特姨妈之后,孟菲斯决定直面自己的非洲根源,回到南方夺回属于自己的土地。斯特林为了哈姆伯恩再次抢劫了肉店,夺回了属于哈姆伯恩的火腿,在这次白人与黑人力量的抗衡中,毫无疑问黑人胜利了,也预示着非裔美国人不会再等待白人施舍所谓的“平等”权利,而是会付诸一定的行动。非洲传统文化是精神共同体构建的精神基因,精神共同体的构建加强了民族凝聚力,对处于困境中的非裔美国人起到指引作用。只有直面自己的非洲根源,传承非洲传统文化才能最终完成自我赋权来抵制白人的规训权力。

戏剧最后,剧中人物通过哈姆伯恩的死亡连接在了一起,哈姆伯恩的死亡也是精神共同体最终成功建构的标志。因为哈姆伯恩“没有任何亲戚”(Wilson,2007:90),所以社区中的人们聚集起来确保哈姆伯恩能够被妥善埋葬。法国哲学家南希(Nancy, Jean-Luc)认为“共同体在他人的死亡中得以显现”(Nancy,1991:15)。死亡对非裔美国人来说是一种更高形式的圆满,同时使得餐馆中众人的个人认知最终实现了精神层面的契合,每个人都做好了为同胞进行奉献和牺牲的准备。威尔逊通过死亡这一意象让剧中其他人物意识到了他们多年以后的结局,因为“直到哈姆伯恩死亡之后,他们才意识到哈姆伯恩的反抗是无效的,他们需要一次集体的、革命的和统一的行动”(Elam,2000:179)。以冷血著称的韦斯特破例为哈姆伯恩做了葬礼,斯特林为哈姆伯恩抢劫了鲁兹的肉店夺回了属于自己的火腿,孟菲斯的转变最为明显,哈姆伯恩一直被当作疯子遭到驱逐,但是最后经过了艾斯特姨妈的指引,他不自觉的小声重复了哈姆伯恩重复了十年的那句话“他一定会给我属于我的火腿的”(Wilson,2007:110)。他给了丽莎50美元,让她为哈姆伯恩买一大束花,同时憧憬着从南方回来后会在中央大街开一个更大的餐馆。在戏剧最后一刻,所有人都愿意为同胞进行牺牲和奉献。伊兰(Elam Harry)认为最后一幕是“共同体得以重建的真实的、强大的,最具感染力和说服力的画面”(Elam,2000:110),而这个重构的共同体即为族裔精神共同体。众人通过哈姆伯恩的死亡终于从白人规训权力的幻象中醒悟,同时意识到以和平方式争取平等权利的方法是不可行的,只有团结起来用武力才能得到真正的平等权利。

以非洲传统文化和友谊为核心的精神共同体使得非裔美国黑人成功连接到了自己的非洲根源,产生一种真正的民族性意志,固化了个体的民族认同,加强了民族凝聚力,使得共同体中的成员真正的从外来的观念和方式中解放了出来。在白人权力的压制之下,以精神共同体联结起来的非裔美国黑人会作为一个真正的民族携起手来与白人种族主义者的规训权力进行斗争,共同争取属于自己的平等权利。

5. 结语

解读《两列火车飞驰》中的共同体书写是理解该作品的一个新的角度。权力的空间管制加速了非裔美国黑人地缘、血缘共同体的解体,集体家园溃散,而工具性的利益共同体无疑加速了这个解体过程。威尔逊强调只有传承非洲传统文化,构建以其为核心的精神共同体,才能重新融聚民族凝聚力,重塑民族信仰,帮助非裔美国黑人完成自我赋权,争取平等权利,最终实现种族的共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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