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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人物二题

2020-11-19

山东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烂泥小街大头

因祸成福的瘸三

瘸三,当然是瘸子,在家排行老三。他的腿虽然瘸了,但不是很明显,很厉害,平时走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身子有些歪斜,一扭一扭的,但绝不用拄拐,属于踮着脚走路的那种微残,像一个磕出伤疤的苹果,影响美观,但不影响食用。

瘸三的腿不是先天瘸的,小街上孩子们当初在一起玩的时候,他是活蹦乱跳跑得最快的一个,踢球打弹上树下河没有他不行的,街面上整天能看到他的身影。但那都是上初中三年级以前的事,这以后他就像一个退役的老队员,只有坐在一边看别人玩的份了。

瘸三的腿是他自己弄残的,缘于一场事故,一场轰动周边街区不大不小的事故。他也因此成了小街的新闻人物,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瘸三被炸,传得沸沸扬扬,他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成为小街上所有孩子的反面教材、前车之鉴,其警示作用远远超过了任何老师和家长的说教。

事情是这样的,七十年代,备战备荒,城里要修一条地铁兼人防工事。以当年的技术条件、物质条件要修这样一个大工程,其难度不亚于神六登天,好在城里有一条人工墙子河,类似于过去许多古城都有的护城河,宽十几二十米,深不过五六米。市政部门决定旧物利用,把河水抽干,挖出淤泥,河床上盖盖儿,修成马路,下面建成一条宽阔的能通火车的地下铁道,战时可以作为防空洞,疏散城市人口,平时可以开通地铁,解决交通。

小街邻近墙子河,挖出的淤泥黑乎乎一片摊在岸边,经过自然风干再拉到郊区当作肥料。墙子河过去是条排污河,沉积着这座城市上百年的屙尿粪便、生活垃圾,平时污浊不堪,臭气熏天,当然,淤泥中除了藏污纳垢,也夹杂着少许破碗残罐废铜烂铁之类的东西,据说有人甚至从烂泥里拣到过一块金条和其它值钱的东西,当然,即使真有人拣到了,那也是沙里淘金,难上加难,几率应该不超过中彩。小街地处过去的租界,住户当中有钱的人家不少。赶上运动,人人自危,如惊弓之鸟,为求自保,胆小怕事的人家趁着夜深人静往河里扔点值钱的东西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每天墙子河边的大铲车从河里挖出淤泥,周围就会有人等着,用棍子、杆子在泥里拨拉翻弄,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即使拣不到什么值钱的物件,废铜烂铁总是有的,卖个块儿八毛的,也不枉费一番等候的工夫。

在河边淤泥旁等候的人之中,瘸三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他每天准时随着铲车转移阵地,比背着书包到学校上课还准时。当时正赶上放暑假,他有的是时间,更没有缺勤的理由了。

瘸三家孩子多,生活困难,一年四季,家里除了能让他不饿肚子不冻着之外,不可能再给他零用钱,即使是上学的学杂费都是免费的。上到初三,长到十几岁,他兜里从来没有超过一毛钱的时候,大热的天他甚至买不起一根冰棍,更要命的是,他最近有了新的梦想,这个梦想对他有点遥不可及。瘸三迷上了打乒乓球,自以为打得还不错,水平几乎与那些校队的运动员不相上下。可惜他只有一个光板的球拍,不够档次,影响发挥,如果能有一个带胶粒的球拍,他觉得打球的技术会突飞猛进,大幅度提高。为此,他已经在商场柜台前反复看过好多次,这种球拍最便宜的也要三块多钱,这笔钱对于他无异于天文数字,无论如何父母是不可能给他买的,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从河泥里拣点破烂换钱积攒着。

瘸三怀揣着梦想,把希望寄托在河边的一摊摊烂泥上,他手持一个竹竿,前面挷着个铁钩子,蹲在地上,在一堆烂泥中认真地翻弄着,不放过每一个自认为值点钱的东西。当然,烂泥里混杂的都是些垃圾,想找出点能变卖点钱的东西无异于大海里捞针,但这并不影响瘸三的执著不懈,希望总是有的,曙光就在前面,河边拣到金条的传说诱惑着他,别人能拣到金条,他就不信自己连个金戒指也拣不到。瘸三坚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墙子河两岸住着许多有钱人,风声又紧,抄家成风,为求自保,什么东西都往河里扔,从烂泥中拣出个金元宝也是说不定的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有一天瘸三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他从一堆烂泥里拨弄出一个尺把长的金属棍儿,形状类似于擀面杖。那是一个酷暑炎热的伏天,阳光暴晒,溽热难耐,空气中散发出一股股呛鼻的臭气,但这丝毫不影响瘸三亢奋的情绪。

他从烂泥中拣起那根锈迹斑斑的棍子,用两个手指捏住,掂了掂,挺沉,不知是铜的还是铁的,但肯定是金属的无疑。是什么东西?他不清楚,就算是一个机器零部件,卖废品也能换回一点钱,如果是铜质的,无论是黄铜还是紫铜,价格还要翻上几番,说不定能卖个三五块钱。想到这,他心里涌上一种莫名的激动,仿佛那个渴望已久的球拍就要到手了。

瘸三到附近的院子里用自来水冲了冲,把金属棍上面附着的脏泥洗掉,两手不停地搓,直到冲得干干净净,他也没搞清这截棍子到底是什么材质。年深日久,棍子在河水里浸泡的时间太长,早就锈迹斑斑,看不出本来面目。瘸三在没搞清楚金属材质的前提下,是绝对不会轻易将东西出手的,收废品的老头经常低买高卖,糊弄他们这些不懂行的孩子,如果熟铜卖了个生铁的价钱,那才叫冤大头呢。

瘸三有办法,为了弄清金属的材质,去掉表面的锈蚀,他坐在马路边上,在水泥的台阶上不停地打磨手下的金属棒,一下、两下、三下……果然,磨了几十个来回,金属棒的一头磨去了锈层,露出了里面的本来面目,是黄铜做成的,这让他心里有了点惊喜,一块这么大的废铜少说能卖好几块钱。当然,镀铜的比不了纯铜的,为了能证实它是否通体是铜制的,他打算多磨一会,磨到一定深度,以便卖废品时证实给老头看,免得多费口舌。

瘸三使劲在地上按住金属棒来回磨着,磨得铜棒一头热得发烫手里握不住,他干脆把棒子放在地上用脚踩住快速地磨擦,一下两下,三十五十,速度越来越快,不住地在地上反复磨擦,正当他兴高采烈、以为大功告成的当口,意想不到的悲剧发生了,就听脚下一声巨响,铜棒突然爆炸了,瘸三被炸出了好远,一条腿已经变得血肉模糊,像断了线的风筝。

后来才弄清楚,瘸三从烂泥中拣到的不是什么铜棒,而是一只废弃的雷管,在他快速的反复磨擦下,雷管受热引发了炸药,酿成惨祸。万幸的是,鬼使神差,瘸三最后用的是脚,如果低着头用手来完成这个过程,他的小命难保,小街上从此也不会出现一个摇摇晃晃走路的瘸三了。

谁能想到,瘸三为了几块钱的废铜折了一条腿,后来却因祸得福,他们那届学生上山下乡全锅端,一个不留,都到农村大有作为去了,只有瘸三,因为腿有残疾被留在城里当了售货员。

郭大头历险记

大头姓郭,但小街附近的孩子都将其姓省掉,直呼其为大头。

大头无疑是说一个人脑袋大,四十年前,他那时十四五岁,不仔细看,也不觉得他的脑袋比别人大多少。为什么给他而不是给别人起这么个绰号,不得而知,无证可考。只记得当年街上的孩子和大头起纠纷打闹时,都爱念两句歌谣:“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他有大头。”大头也许不觉得自己脑袋真的大,好像对这个绰号并不介意。

大头在小街的孩子中不太合群,没人愿意和他一起玩。那时,正处在“文革”时期,学校里停课闹革命,即使复了学也没有什么功课。空闲的时候多,孩子们没事就在门口的马路上玩各种游戏,什么弹玻璃球、拍毛片儿、挑杏核儿、推铁环、砍劈材等等,花样繁多,数不胜数,仨一群,五一伙,随便找块空地就能玩上半天,这里面基本上见不到大头的影子,他属于人嫌狗不爱,处处讨人厌的主儿,没人愿意搭理他,多数情况下大头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茕茕孑立。他形单影只地在小街周围摇来晃去。

人们不待见大头是有原因的,据说他的手脚不干净,爱偷东摸西占点小便宜。上世纪70年代,家家户户都比较穷,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无非是院里楼里少棵葱缺头蒜、冬天储存的大白菜少了两棵等等,街坊们怀疑的对象基本上都集中在大头身上,理由很简单,他有前科,有劣迹,虽然够不上小偷的等级,既没被刑拘也没进过少管所什么的,但是在人们的印象里,他不是个老实孩子,疑似为“白道”(小偷)中人。证据之一,大头在学校偷过同学的东西,诸如铅笔橡皮小人书之类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件,好像也没有现场捉赃的真凭实据,只是名声不好而已。有案可稽的实例只发生过一次,仅这一次就足以让他臭名远扬。

有一天放学,大头在学校门口的副食店转悠,趁售货员不注意,从水果摊上偷偷拿了个苹果,就在他刚跑出几米远的时候,让售货员从后面抓了个正着。当时大头无可狡辩,赃物就在他手里,无处可藏。大头偷的是个大苹果,口袋里放不下,只好用手拿着,如果换个小一点的放在兜里,说是从家里带来的,也许会逃过一劫,反正当年的副食店也没有摄像头,苹果是家里的还是店里的谁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大头没有经验,也许是他太贪心,偷了个大苹果,被人抓住,呵斥辱骂一顿,然后扭送到学校。事情是如何解决的,不得而知,反正大头的名声是彻底坏了,学校门口的副食店,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学生,一传十十传百,大头偷苹果的事件一时间在孩子们中间疯传。身上有这样的劣迹,可想而知,大头弄得灰头土脸,没有人愿意接近他。

大头就连走路都和别人不一样,别人走路两眼看前方,大头走路脑袋左右乱晃,眼睛滴溜乱转,像是四处寻摸什么东西,“胸中不正,眸子眊焉”,他的眼睛似乎印证了这句古语,白眼底大,黑眼珠小,不时冒出一股股贼气。

大头平时干什么,和谁在一起玩,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理会,他就像一个孤独的游魂,来无踪去无影,整天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大头再次名扬小街是源于一场事故,他喝了几口火碱水,差一点成了废人。

小街的尽头临近墙子河边有一家工厂,生产自行车外胎。到了夏天,工厂因为属于高温作业,时常为职工准备一些降温的清凉饮料,山楂汁、橘子汁等等加上冰块。工人在车间干一会儿活,出来接一杯饮料喝两口歇一会儿落落汗。铃声一响,工人们再进去接着干。那时候也没有空调冰箱之类的降温设备,清凉饮料似乎是最好的饮品了。住在工厂周围的孩子,有的和工人们混熟了,时常能得到点冰镇的饮料喝。师傅们没事就坐在厂门口乘凉,缺东少西的偶尔也找临近的街坊们挪借,下雨了借把伞,吃饺子要点醋之类的小事经常麻烦周围的邻居。作为回报,有时偷偷地给孩子们倒点饮料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去,小二,回家拿锅去,别太大呀。”张三趁班组长不在的机会,给小二盛满一锅饮料端回去。

“来,小三,喝吧,慢着点,小心别呛着。”李四端着大号的茶缸子让小三一顿痛饮。

当然,小二、小三都是周围邻居中和工人们熟识的孩子,不认识的孩子不可能享有这种待遇。那时候,人们普遍贫穷,夏天,市面上只有一种山海关汽水可买,小瓶的也要一毛五分钱一瓶,一般家庭的孩子平时根本喝不起,天热了,孩子们最多买根冰棍解解馋。冰镇的清凉饮料又酸又甜又凉又爽,大热天喝下去,从头凉到脚,那叫一个痛快。

到了夏天,工厂车间门口附近,常有左邻右舍的孩子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等着,能免费喝点饮料是他们渴望至极的幸事。

大头虽然住的不远,但是和工人们都不熟悉,够不上享受免费饮料的交情,他又不能站在街角处等着,街上的孩子们都讨厌他,不搭理他,遇上厉害的大孩子还很可能欺负他,弹个脑门,端个下巴,打个脖溜什么的,所以他也从来不往人群中凑。但是大头有自己的办法,他在马路另一侧更远点的地方张望,鬼鬼祟祟地往车间门口这边张望,坐在马路边上,假装系个鞋带,拨个石头子什么的,一副漫不经心、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到车间的铃声一响,工人们进车间干活的当口,只要周围没有人,他立马像箭一般冲过来,端起工人放在凳子上的水杯猛喝几口,然后迅速跑开。利用这种方法,大头时常能偷喝点饮料,屡试不爽,从不失手。他自认为比别人聪明,凭着这点聪明他占过不少小便宜,偷喝清凉饮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而已。

有一天下午,天气闷热,热得人头脑发胀,昏昏沉沉。大头路过车间门口,放慢了脚步,毒辣辣的太阳照在地上,人像进了烤箱一样炙热难忍。四下观瞧,街上除了厂门口坐着十几个工人外,再没有其他人。机会难得,大头不想错过,他慢慢地往前蹭,走得很慢,他心里清楚,每隔一刻钟,最多半小时,工人们就得进车间干活,只要铃声一响,门口没有人,他就能痛痛快快地狂饮一番。

铃声终于响了,工人们陆陆续续地进了车间,这时候的大头如同脱兔一般飞奔过来。与往常不同的是,他这次没喝放在凳子上的水杯,而是直奔最近处,连腰都没弯,直接端起窗台上放着的一个大茶缸子,张口就往嘴里灌,刹那间,他感到不对劲,五内俱焚,一股火辣辣的感觉从嗓子眼奔出,这时,他才发现喝错了东西,是什么东西他不清楚,但绝对不是清凉饮料。

“救命呀,救命!”大头拼命地喊,把茶缸扔在了地上。里面的工人听见动静,不由分说,马上把他送到了医院。

后来知道,大头这一次喝的不是饮料,而是火碱水。工人们休息时用火碱水冲刷模具,用完了将盛有火碱水的茶缸放在了窗台上。没有人故意要害他,大头每次偷喝饮料都做得十分迅速谨慎,从没有让工人发现过。

大头算是命大,虽然食道肠胃被烧伤,但经过抢救,总算拣了一条命,从那以后,小街上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据说,出了医院,他们一家就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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