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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岛之约

2020-11-19

山东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岛屿大海

应该更早地认识湾流中的岛屿,或许能从它身上得到有关生命的启示。漂浮在海洋里的岛屿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更被天然的屏障围拢。大海抵挡着觊觎和入侵,似乎还能抵挡时间和朝代的践踏。在许多书籍中我们知道,岛屿每每成为神仙的落脚之地,许多神话传说由此产生;而对逃亡者来说,海水的隔绝不需要任何成本,却比长城更有效,浩瀚与汹涌不但让人望而生畏,更让无数兵马战舰葬身鱼腹、海底。孤岛能支撑消极而无力的抵抗,让绝望中的生存保持不被侵犯的尊严。由此,它们成为长生不老和自我保护的神奇之地,这恰恰对应着每个生命深处最隐秘的渴求,不管是帝王还是草民,不管是肉体还是灵魂,他们搜寻的目光和欲望的手掌,都曾在海岛上或重或轻地抚过。

然而,那些选择孤岛或被迫流落孤岛的人仅仅是为了生存(抵抗也是为了生存),比如田横,比如鲁滨逊。所以,当我在岛上遇到第一个居民时,并没有把他看作帝王的后裔,实际上,他黝黑的脸膛和强健的肌肉,都表明他依然是世世代代驾船出海的渔佬,甚至,借助机械动力,他比桑堤亚哥(海明威《老人与海》里的主人公)漂泊得更远,他粗糙的手掌告诉我,那是拉网的手,而不是持钓竿的手。

有多少渔民就有多少岛屿,他们都是大海里的星辰。夜晚,我曾看到岛上的灯光和船上的渔火,就像晴空上的星颗。从黑暗的大海上望去,所有的闪烁仿佛都挂在天上。它们隔空对话,沉默,守望,彼此惦记,却并不遥远。没有它们,大海就是孤独的、死寂的。不会有人关注船舱下的湾流与潮汐——只有渔船上的人对其了如指掌。但人们会眺望那些聚集或散落的灯火,对古老的时光产生怀恋。我曾在一户渔民的家里吃晚饭,坐在炕上,从敞开的后窗朝外张望,几只小船在不远处作业,马提灯挂在船舷上,离水面只有几尺,幽暗的灯光照亮着一小片海水,洇出暗红漾动的颜色。我想,浅海的鱼儿是趋光动物吧,就像食客们是趋味动物一样,美味的“八大碗”把他们吸引到海边,在渔家的平房里耐心等待小船上运回最鲜美的海货。时光顿时缓慢下来,栖落在黑皴皴的院子里,酒醉的感觉宛如漂浮在海上,与脚下的岛屿一起晃动,安静、沉醉而恍惚。白天,院子里会飞起数只鸽子,在小岛的上空盘旋,它们并不需要像《圣经》里描述的那样,大水过后飞向陆地,岛屿本身就是永恒的方舟;“鸽子在它们的巢里/抖动着它们的羽翼/大海醒来了/浴着阳光——白日的晨曦”(奥迪塞乌斯·埃利蒂斯《爱琴海》,李野光译,漓江出版社,1995年2月第1版)鸽子们更不会像我一样,因为数日的隔绝而黯然神伤、思归心切,因而看着海上的落日也觉得别有深意。

当然,不是每一个日子都富有诗意,有时,岛屿与大海还存在另一种关系,当狂风掀起怒浪,波涛抡起巨大的手掌拍打在礁石上,岛屿便以最弱者身份对抗着最有力的击打、强暴,用沉默忍受着铺天而降的野蛮。但它们可以被吞没,却不会被击碎。当风暴、狂潮失去了力量,花骨朵般的小岛便再次耸立于水面之上。岛人也是如此,他们将海天的呼啸关在外面,躲进屋子里喝酒、抽烟、倾听、等待,太阳升起来,院子里、屋顶上,又晾晒起他们从大海里捕捞的收获。岛屿不是柔软之物,它们是坚硬的。漫长岁月砥砺的品性,是岛人抗击一切灾难的资源与支撑,其中最重要的曾经是:贫瘠与贫穷。

每当我朝向大海的方向旅行,都会想念那些去过的小岛、蓝天、阳光、礁石、潮汐、草木、鸥鸟、寂静的声音、星光覆盖的夜。它们在视野里消失了,却通过记忆浮现出来。那些无法还原的,被时光过滤成散发着情感芬芳的美丽画面,若有若无地在眼前拂动,像水中恍惚迷离的倒影。不过,那至多是一种短暂的回忆或幻想,幻想总是指向难以进入的领域,就像日常的生活难以接近隐匿至深的灵魂一样——在更多的时候,我们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也许正因为此,回忆与幻想才分外令人心动,一个失神发呆的时刻,常常会让我们暂时背离沉迷太久的现代文明。星罗棋布的城市、田畴与岛屿本就分属于不同的人间部落,从所用的交通工具上就能判别出来,抵达每一座海岛,要借助比火车慢得多的船舶,有时候我不知道究竟是往前走还是朝后退,但当嘈杂喧腾的陆地渐行渐远,我突然明白,自己是要去寻找生命丢失了的那部分,它或许也同时存在于偏远的乡村、未被开发的古镇、人迹罕至的秘境。但我更喜欢被大海浸泡的孤岛,它们没有非凡的人类史迹,也缺少被时间赋形的可资考证的远古文物,但那里有最平凡的生活,不一样的生活。它既属于过去,又与时间单纯地并行。有时,站在船头,这种感觉更为明显,在海风鼓荡中遥望“对岸”,驶过白浪翻卷的航道,就像只身前往“往昔”的某个季节。夜晚,枕着涛声睡眠,仿佛陪伴着过去的日子,时间延伸到生命之外,空间扩展到天涯海角。那种体验是美妙的,也略带感伤。这又令我总遗憾时间的短促。对于海岛,我心情矛盾,渴望与离去并存,就像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爱情,不希望因为进入常态而消失。这般矛盾,大概还因为感觉到了古人在这空间里残留的某类信息,起初,他们定然也是如此——当搭建起第一间海草房,心里仍放不下重返陆地的执念——他们才是《圣经》里的鸽子。然而当真正了解了大海,马上就会明白为什么“水比地更富饶”(艾萨克·沃尔顿《高明的垂钓者》,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为什么摩西“给有史以来最好的国家指定的主食就是鱼”(当然他们不知道摩西。同上)。从那时起,岛屿才有了真正可称作“居民”的人群,他们在大海里劳作的后裔则被称为“渔民”。

定居是生计的前提,即使是游牧民族,也是“定居”在草原上。对于我这类来自大陆的流浪者,不过是散淡的游客,有时会被好奇心驱使,暂时抛开生计到处游荡,而有时,则难说走近什么不是为了逃避什么。

我去过近海的多座岛屿,大都与陆地隔海相望。晴朗的白天,它们就像静卧在大海里的怪兽,隆起黝黑的脊背,披着翠绿的毛发。夜色降临后,它们则有奇妙的变化,好像能随着潮汐涌动,并发出低沉的喘息。也许是光线与天气制造的幻觉,但我始终相信普林尼的话:“自然的伟大,更多地展现在海里,而不是陆上。”所有的岛屿都属于海洋,即使再渺小,也拥有比最高大的山脉更浩瀚辽阔的背景。只有大海才是诞生奇迹的地方,因为人对它可谓永远陌生,即便踏海耕涛的渔人也难以完全摸准它的脾性。它就像地球的潜意识,深幽,广袤,瘗藏着谁都解不开的谜团。难道不是吗?人类可以攀上世界上最高的珠穆朗玛峰,却无法进入马里亚纳海沟的最深处。技术也许只能提供数据,却难以描摹大海的思维与表情。在岛上,我也听到过诸多稀奇古怪的传说,很多闻所未闻的海洋怪兽出现在遥远的时代,它们曾游动在岛屿和陆地之间,神出鬼没,甚至惊天动地。但我觉得,随着我们这些岛外人越来越多的入侵,那些神秘的故事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色彩和质地,渐渐成为子虚乌有的“怪谈”。日本人大概继承了某些齐文化的流韵,喜爱书写奇谈怪论,其光怪陆离不亚于中国古代的笔记小说,这大抵也与日本作为一个岛国的本土文化有关。也许生活在孤零零的岛屿上,不管大小,人们总有些意识深处的惶恐不安吧,更也许心灵安静的时代才会让人幻想天地,想象或变形人间存在与不存在的万物。

现在,随着某些事物越来越远,人们更关注近身的东西了,尽量富足地忙碌着,尽量忙碌地富足着。因此,渔民的职业性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要么走得越来越远(渔业资源减少),要么改做了其他营生。当然,即使不是纯粹的渔民,海洋仍具有不变的吸引力,依然决定着岛人的一切。也许,是乐趣使然,我在海边的礁石上常看到为数不多的垂钓者,他们躬身从塑料盒里取出鱼饵挂在鱼钩上,身子扭向右边,双手持竿,然后借助转身的力度,将钓坠牵引的银白鱼线甩到极远处。这类技术已经相当程式化,尽管我从中也能感受到某种美感。他们很少凝视远处,在等待铃铛响起的间隙,抽烟,喝水,听收音机,或与临近的垂钓者聊天。自然,收获少得可怜,但他们并不在意。他们与耶稣排名在先的四位门徒亦非同类了,淳朴之外,少了玄想与静思,垂钓已然是消磨时间的纯粹爱好。当然也有辛勤的捕捞者,不过,你也再找不到亚哈(麦尔维尔《白鲸》里的主人公)或桑堤亚哥式的人物,他们不可能再从书本里走出来。近海的捕鱼者往往在凌晨过后披着星光赶往码头,登船出海,晨曦微露时,“突突突”的机器声会把你吵醒,那是渔船归来的信号。带孔的塑料箱卸在码头上,里面有为数不多的鱼虾、螃蟹、蛤蜊,活着的八带会用带吸盘的触须爬到箱子边缘。购买海鲜的人纷至沓来,大都是餐馆、酒店的采购员,也有附近的村民。在码头盘桓时,你会看到一艘艘渔船朝岸边驶来,破旧而灰暗的船舱、湿淋淋的甲板,穿着胶皮裤子的水手和渔佬,一张张被海风吹皱的黝黑的脸,与清澈的海天和鲜亮的树木对比鲜明,十月的海风依然热烈且腥味十足,只是再没有一张帆可以用来鼓荡。“沐着阳光的波浪/使眼睛苏醒/那儿生命之船/正扬帆远行/驶向自己的凭证。”(《爱琴海》)

我更喜欢孤岛的夜晚,可以像一个精灵一样四处游荡,轻盈而散漫。有的岛子已是城镇的模样,有的岛子只是一两个渔村,大都像不规则的伞,从中间向四周垂落。海边往往有一条环岛路,许多从岛内伸出来的小径,伞骨一样被环岛路串联起来。穿过任何一条都可以抵达海边。但如果你访问的时间太短,就不可能熟悉所有的地方,而一旦离开,则永远都想不起它们的细部,记忆无法提供给你曾经到达过的线索。回忆一座岛就像醒来之后回忆一场梦境。你只会记得那些硌脚的石板、卵石,那些粗糙的小道,那些任意生长的屋舍、门板、窗台。海岛如此单纯,又如此复杂。在曲曲弯弯、忽高忽低的街道、民居间穿行,岑寂之中听得见潮声渐近,却恍如一个迷路者,靠着本能走向大海的方向。这感觉增加了游荡的魅惑,像赴一场约会。

我记得初入灵山岛的那个下午。现在想来,已如隔世。时间是无法重复的,所有经历都会钙化成一座座孤岛,沉睡在记忆里。今天回首,不是为了唤醒它们,而是在生存的沙漠里茫然四顾,只有那些歇过脚的绿洲才会被时常惦记。这就不奇怪,为什么中间路的消失了,它却从地平线上再度升起。之前,我不曾考虑过进入它的目的,没有目的,一切都是突如其来,或者,有一点隐约的向往——我是想找到行走、呼吸、睡眠、怀想、思念、安慰,甚至流泪的另一种方式。

就像翻看旧的相册,陈旧的画面与消失的声音沿着深夜孤独的气息慢慢游走、呈现。摊开的手掌间传来轮渡快船发出的轰鸣之声。依稀中,拥挤在船舷周围的人们拍照,喧哗,远眺,寻找。背后的码头远去,海岸线上的城市建筑唯余模糊的轮廓,瞬间沉入水下。船轰鸣着,如巨大的刨子划过海面,尾部巨流隆起,若翻涌的山脊,洁白的碎玉抛洒,哗然散落。两道长长的波纹手臂般张开,扩大着它的拥抱。觅食的鸥鸟不知所措地疾飞。遍布铅云的天空,阴郁地与海洋对峙。水面浮出峭拔的山峰,绵延的山体被它拽着缓慢上升,犹如一只巨手拎着一堆沉重的棉衣。岛岸上拥挤的民居及旁边更小的岛屿就在波光里漾动。“它那最轻快的波涛上/有个岛屿晃荡到达者的摇篮。”(《爱琴海》)

是的,摇篮。家园。逆旅。栖息地。人潮汹涌地越过船舷。一阵汽笛的呜咽之中,脚已经踩在码头坚硬的石板上。四周都是进出小岛的游客和村民,拥挤在船边,拎着或背着各样的包裹,脸上露出或释然或焦灼的神情。这种归家与离家的神情令我心思安定,知晓这里尚未被潮水般的人群入侵,它仍然保留着孤岛的属性,停留在时间与梦想的边缘,并无视它们的任意飘散。我特别注意到码头不远处那个挥竿钓鱼的汉子,他似乎对身边的一切毫无察觉,只关注着手里的活计,稍顷,便有一串串半尺长、身子细细的鲐鲅激愤地扭摆着身子,被迅速拉出水面,在地上翻动几下,便被那只大手拈起,摘下鱼钩,丢进藤篮里。然后起身,又甩出一竿。记得他专注的神情,是因为分明感知到孤岛在他身上有一抹浓重的投影,它对人的塑造与安静的夜晚对我的塑造形成某种潜在的“互文”关系,却不是孤独与寂寞。也许只有时间的静止能让我们看到空间的绽放,就像我们哪怕沉入一滴水,也能目睹宇宙的光芒一样。码头也给我这般感觉:匆促的脚步下,时间流逝;无人的等待中,时间停息。而一切只在静止时打开。

离别的小站也是如此。但与小站相反,我喜欢在孤岛的码头上散步,尤其在无人的时候。小站喻示着等待或分别,送迎都在匆迫间,总会有煎熬或失落。码头则不同,它是个等待者,更是个陪伴者,它会让你的等待变作大海慷慨的陪伴,而且无论多久。有时候,垂钓者选择了码头,我确信他们希望在大海的陪伴下仍能感觉到时光的流动,因为他们的时间比我们更漫长——这恰又是我们选择小岛的缘由。但我们不会成为岛民的同类,他们对体内涌动的潮汐已浑然不觉,而我们对小岛的一切却兴奋不已。

老闻很晚才回家,茶饭不思,沉默无语,严宽被病魔折磨的痛苦表情和本能的求生欲望,以及弥留之际诀别的忠告,一直在眼前晃动。十天过后,严宽真的就走了。

超乎我臆想,码头集市般的热闹稍歇,时间就好似被海风吹散了,嘈杂也被杳渺分解,停靠的轮渡船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最后一班。这感觉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计算了一下这座北方海拔最高的岛屿与陆地的距离(看到资料说,它距大陆最近点5.97海里,相当于11公里),但40分钟的航行不会提供给我任何参考。然而,我却瞥见了隐藏于心底的一丝惦念,就好像准备要把余生交付在这儿了。我想,在我之前,不知多少人这样做过。这条探入海水中的码头一定有它的前世记忆,只是无数代的足迹早被冲洗殆尽。相比自我放逐的决绝、重建家园的劳作,我只是又一次将日常的累赘霎时抛在大海那边去了,暂时丢掉了“枉入红尘”的另一个自己。朋友们轻松愉悦的表情立马传递到我的脸上。也许,黄昏的醉意正在酒家的楼头等着我们,一扇斑驳古老的窗扇打开,能清晰看到舔舐着沙滩的浪花和渔船里的灯火。灵山岛很快修改了我对它的预想,或者是,修改了我对自己圈定的情感投放,使我忽然想变身为一个享乐主义者,无论多么短暂。我们也是投奔生活而来,哪怕是——生活在别处。

那时,瞬间的念想使我对它的过去产生了兴趣。我相信它也一定会隐身于某些发黄的书页里。那些东西对一个暂时的享乐主义者根本不重要,但是之后,我还是查找了一些资料:“水灵山岛”,它在《胶澳志》里是这么美,像是刚从水里冒出来,水灵灵,湿漉漉的,如一棵鲜亮的、根茎粗壮的海底植物。古《胶州志》里描绘它:“先日而曙,将雨而云,故名灵山。”神奇到黎明的灵光会比阳光更早地栖落在它上面,继而播云沐雨,烟翡翠霭,气象非凡,“胶州八景”该算它最超凡脱俗了吧,我没有答案。还有一首清人周于智的赞美诗:“山色波光辨不真,中流岛屿望嶙峋。蓬莱方丈应相接,好向居人一问津。”他甚至还说,灵山岛就连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桃花源也“未足喻其胜”,似更可与邻近的蓬莱方丈合并为一连串儿的神仙居所。我认为,与虚无缥缈的蓬莱“海市”相比,桃花源更接近它的气质,陶渊明若定居于此,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找一块田地,先种上几沟粮食和蔬菜再说别的(令人惊讶的是,此岛居然有大片的土地和几座村庄)。那么,即使是它已彻底向今天打开,那深隐的气息也不曾改变,它的轮廓,它的峦峰,它的礁石,它的房舍,它的树木,它的渔舟,它的光影与呼吸,它夜晚的灯光呈现出的遥远和宁静……仍然彼此交织为一体,互为依附。它不是仙人们的精神城堡,而是与桃花源同质,缭绕着人间的烟火气。最值得庆幸的是,它尚未被出卖,变作一个旅游景点,没有那些刻意制作出来的孤岛“布景”骗人眼目,更没有旨在挣钱的开发项目,比如潜水,比如所谓的“海底世界”。因此,居民对外来喧扰的热情接纳反倒证明着他们的生存自信——他们自然而然地将那些视为留守孤岛的理由和资源,而其生活方式一直与传统、岁月保持着良好默契。这里既是人间,又与更庞大的人间相隔甚远。宁静虽被打破,但大海永远是最巨大的吸音海绵,会抹去所有的喧哗与骚动;夜色也会拉上一重海天的帷幕,让游客与岛民一起进入遥远的梦乡,直到黎明的航道再次波光粼粼地出现在海上……

那条缓缓升高的路,连接着码头和渔村。在缆绳拴住的小型渔船间行走,身子也似在随波起伏。海潮拍岸,如杂沓的脚步。这些小船排成长长的两排,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在休渔期,它们变成了无用之物,却是最吸引相机镜头的风景。它们的主人或许就住在岸边斑驳错杂的平房和小楼里,等待一个漫长的夏天过去,无聊的时候也许会抬眼朝这边张望,而酒馆与客栈的老板娘则各有各的盘算,每一位游客或许都和她们有关。

距离最近的渔村农家有一个浅浅的小院,破旧的砖块围起一个花池,里面胡乱栽着些花草,紫茉莉正一蓬蓬地开着粉红、金黄的朵儿,丝瓜与扁豆架下,一挂破渔网无精打采地垂在窗台边的墙上(我后来发现,这几乎是每个渔家都有的装饰)。粗壮和蔼、眼神明亮的老板娘有着气温一样高的嗓音与热情,如果不是看到屋里靠门的吧台、摆满酒的橱柜、冰箱、洗衣机、成堆的餐具和来自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钟表,我会觉得突然遇到了老家的亲戚。屋子里的幽暗、阴凉、潮湿、饭菜残余的腥味让我舒适放松,真希望下一刻就是傍晚。于是,我决定放下所有负重,抓紧沿着山根儿下的公路去游览整个岛屿,我可以任意享受这座岛屿的长度与宽度。这几乎也是我踏入每一座岛屿最先做的一件事。而且,我带上了埃利蒂斯的诗——这是我走近海洋的必修课,闲暇的夜晚,每每会在海风拂动的窗帘边打开那部诗卷。他是一个大海的歌者,他一直指引着我热爱着每一座岛、每一艘船。他几乎把所有的浪漫与忧郁都置于大海的背景上,像一座岛屿一样拥有着海洋的辽阔无际。多年前的那一刻,他正在希腊的星空下步入暮年(我在灵山岛的时候他尚未离世),却一直在我的身边吟诵着他的诗篇。灵山岛在我的脑海里呈现出了另一条路径——应该有一位诗人居住在这里,在波涛震动的林间小路上漫步,风吹动他的长发,收藏起他明澈而高傲的眼神。我想,灵山岛的那次旅行让我产生过某种幻觉——时间会反转、逆行,退回到某个时代,却又行走在这个时代的前面;是的,存在那样一条路径,把另一条路径推得更远……

只有岛屿会让我想念某一位诗人。潮汐与海风都可能是他们的咏诵。“橄榄林与葡萄园远到海边/红色的渔舟在回忆中更远/八月的金蟋蟀之壳正在午睡/蚌贝与海草躺在它身畔/新造的绿色船壳浸在平静的海水里/‘上帝会安排’的字样还隐约可见……”(埃利蒂斯《天蓝色记忆的时代》)

夏末的岛屿仍是闷热。这不奇怪。每年都有近一个月时间,海边并不比内地凉爽。海洋囤积了大量的阳光,需要缓慢释放,就像漫长的退潮一样(海洋是母性的)。但人们仍愿意跑到海边和海岛去消磨夏季,大海以自由、散漫的方式进入人的身体,也让最斑斓、轻盈的梦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而岛屿拥有观看大海的所有视角,你可以站在360度的任何一个点上,就像置身于海洋的中心。海洋的辽阔不断启发你打开,让那被你紧紧捧着的东西悉数散落在地上。于是,更深的回忆、默念浮现出来——它常出现在大海最沉静的时刻,比如一个微飔轻飏的黄昏。夕阳将最长的一道金光投入海中,那金光随即复制、繁衍出无数条,在微微漾动的水面上漫漶成细碎耀眼的光波。你会坐在悠长的海岸边出神,时间似乎在静止中流淌,又似在流淌中静止。只有大海是永恒的镜子,你会看到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在镜面上滑过,恍若前世与来生;而在醉酒而卧的沙滩上,你能听到沙子的歌声像遗忘一样美妙,并梦见一只小船接你去往更远的地方。

那个下午的蝉声像天空一样将我们吞没,蝉声来自高挺的白杨和肥硕的梧桐。一处废弃的军营大院被茂密的树林包裹着。每一个岛子上都有新发现,这个发现却出乎意外。红砖砌成的围墙,生锈的铁门,没有玻璃的窗户,绿漆剥落的木门,被树影遮蔽的巨大院落,黑暗潮湿、长着绿草的地面。一座年代久远的遗物,凝固了一段没有消失的光阴。很奇怪,它似乎被人们遗忘了,一直陷落在最深的等待里,就像一位苍老的守门人,岁月消失后,他还在那里守着。无疑,很久之前,这里驻守过部队,曾经是一群精壮男子留下青春的地方。但他们没有留下身影,没有留下名字,早已分散到广袤的版图里,只把陪伴过他们的时光之影安放在了这里,转身即是诀别与遗忘。军号、队列、高歌、领章、帽徽、皮带、水壶、脸盆、书籍、枪支、手榴弹、跑操、巡逻、口令、汗水、家书、思念……那些属于过灵山岛的生动画面,已经像空气一样飘散。它们本来就是遥远的故事。作为见证者,即使这些已经长大的树木,也无法组合起任何一个失去的细节,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然而,如翻开一部穿越小说,灵山岛却让我遇到了童年的影像——无数次,我曾站在那同样的大院围墙外朝里张望。只有同一种影像会在不同的时空发出同样的折光。在离开的一瞬,我听到了同样的鸽子在咕咕地叫。不知是来自身后阒寂的院子,还是来自我的记忆。

但由此,我明白了为什么一座石头岛上会修筑一条环岛公路。不过,它给我们提供了一次漫长的散步。记得梭罗说过,他每天都要“漫步”四个或四个小时以上,足不出户会令他头脑迟钝。他漫步的地方是林间、山岗与田野,“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心灵漫步·科德角》,北方文艺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而据他的考证,“‘漫步’有浪迹天涯、没有固定居所之意,这就是漫步的真正奥秘所在”,“闲适、自由、自立是散步的必备要素”。梭罗是值得羡慕的,他从未放弃行走,他的行走实则是心灵的漫步。不过,梭罗所谓的“漫步者”如今已经消失了,没有人会为了“漫步”而浪迹天涯、居无定所,那个时代早就像鸟儿掉落的一根美丽羽毛一样飘落不见,吉光片羽般的精神遗迹被冷置在落满尘灰的书页里,很少有人再去翻动。我们或许依然热爱着梭罗,也不过类似 “徒有羡鱼情”式的情感补偿,获得一点遥远而短暂的精神抚慰罢了。然而,当悬浮于山底的公路渐渐高出海面,向山上环绕;当路与海之间那时宽时窄的树林、农田、小院、乱石滩出现在视野里,我是否可以把梭罗那句话改为:“只有在孤岛上才能保护这个海洋”?看看小块农田里种植着芋头,叶子像一张张“心”形的荷叶,高擎着,闪着墨绿油光;看看山路下一览无余的农家小院安静地坐落在核桃树和梧桐树之间,路边的招牌告诉我们,院子里有招待客人的各类美味海鲜……我意识到,唯有个别孤岛还保留着同类中的古老样本,比如,种植与捕捞,那是岛民祖祖辈辈从上天那里获得的授权。那么,与它相遇应该算作一种幸运。

站在路边长亭的阴影里,朝老虎口前面的大海远眺,几艘渔船停留在波光之中,像是在大海上练习“坐忘”,上面也许有耶稣的门徒。浩瀚辽阔的水面,止于一条长长的浅灰色海平线。海面上雾气蒸腾,遮住了阳光,层层浅灰色的云却渗透出夺目的光亮。我们想寻找一处沙滩,坐下来久久地看海,发呆,傻笑,用单调的波涛消磨掉生活的单调。于是,在返程的路上,穿过一个村庄,穿过在一大片玉米地和谷子地间蜿蜒的泥路,走到遍布黑色碎石的海滩上。我才明白,这里没有什么金沙滩,只有很久以前从山上滚落下来的一摊碎石,大大小小,被潮水冲刷得漆黑乌亮,闪着干净的光芒,石头侧面沾满白色的牡蛎壳和暗绿的青苔,石缝间挂着翠绿的海藻。腥气扑鼻而来,但清爽的气息驱散了燠热。一些游客拎着塑料袋,弯腰蹑脚低头,寻找着螃蟹、海星和苦螺。他们的专注吸引着我。有人在嘻嘻哈哈地笑着,有人在石头上蹦跳着跑动,几个孩子用手指捏着很小的螃蟹举过脑袋仔细端详,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天的正午时刻正在头顶上空擦过。

在海滩上可以端详整座灵山,海洋以巨大的手掌托举着它。山体覆盖着浓密的植被,像是要把整座岛屿遮蔽、收藏起来,这在北方的海岛中并不多见。但更多的岩石挣脱了覆盖,裸露着千般姿态的怪异、伸展、起伏、扭结,一团团凝重的黑色与一抹抹褐色的幽光并列、纠缠、堆叠在一起。那些在地壳隆起中被挤压而成的层层页岩,被时光剥蚀得褶皱遍布,容颜苍老。岩石以流淌的姿势从公路下面穿过,顺势滑入海洋的怀抱……如果在另一侧观看,它或许是另一番模样,从诸多命名上能揣摩出它们被塑形时的瞬间拟态:象鼻山、歪头顶、石秀才、老虎嘴、试刀石、海蚀崖壁……故,《灵山卫志》说灵山岛是“嵌露刻秀,俨如画屏,屹立于巨浸之上。”

即便在农家品尝海鲜的时候,我仍能听到遥远的海涛之音,又似乎近在耳畔,如一次关于约定的絮语,生怕被遗忘,而不断单调且动情地重复着。我不止一次出门,目光越过梯田的石砌地堰和一片庄稼地,凝视海面上跃动的波光,感受到一种驱使的迫近。夜幕降临后,我干脆起身朝海边走去,梦游般地擦过散漫的游客,在距离码头不远的一块岸边礁石上坐下,长时间地聆听海潮更贴近的叮咛,它在一层层的起伏中越发缠绵起来。几颗灿烂得出奇的星光在宇宙深处睁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一百多年前,一位英国作家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曾写下过这样一段话:“当我走到勾起人深思的海滨,当我坐在离开潮水涨落边沿不远的沙滩上时,我常常凝视着那一大片起伏的水,知道它在我眼里呈现出一种精神上的意义——它似乎躺在那儿,在大自然的书页上,成为一个浩瀚的、闪闪发光的隐喻,代表着时光溪水中所有事物的无常和不固定。而那些波涛,在迅速打向满是鹅卵石的岸边时,使我像使别人一样,想起我们自己匆匆走向结局的时刻。”(《琐事集·沉思》)

是的,坐在那儿,我也想到了那个“结局的时刻”,这是身处孤岛才会得到的启示,它来自午夜之前的某个思维停顿的瞬间。如果那位垂老的诗人在身边,他在看到生命的结局时,回忆最多的是否是“生命欢畅的时辰”、那些离散的青春岁月?不过,距离我们最近的“结局”是,与每一个约定一样,第二天一早,就要匆匆离去。但我可以肯定,每一次短暂的“相约”,都证明我们每个人心中存在一座随时可以踏入的小岛,那里,一切是如此陌生,一切又都那么熟稔。它在生命那黑暗的大海上浮现着炫目的光芒,吸引我们朝向它的方向“归去”,也终将让我们像洄游的鱼一样再度“归来”。对于岛上的生民而言,何尝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样一个单调的过程呢?

未曾预料,第二天傍晚下起了霏霏细雨。大海中的岛屿充满神秘气息,雨雾弥漫中,它与大海渐渐融为一体,被更为巨大的神秘覆盖。站在坚实的沙滩上,朝它的方位寻望,只能看到那一块隆起的弧状黑暗,冰冷而无言地宣告它的存在。海潮单调的律动,又似乎要把它慢慢推远。

我却无法独享海边的夜晚。无眠之夜。潮汐翻腾,夹杂着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天空下一片灯红酒绿,撕扯着早已降临的沉寂。那一隅,在绵延的沙滩之侧,在大海安眠如巨人般的体侧,在他沉稳有力的鼾声之中,竟是显得那般渺小、虚弱和微不足道,仿佛活动在人间的一粒躁动不安的尘埃,污脏,且充满了自我嘲弄的虚假激情。我们在那里坐着,无语;很久,起身漫步,仍是无语。仅只在短短的距离之外,在离阴沉的天空只有一拃远的海岸线上,我看到了那些同样无语的夜游者,怀抱着尊严和自省,低着头徘徊。

我朝他们走去……

我熟悉金沙滩的夜。此刻,没有星光。也没有泪水。

我仿佛看到多年以前阳光刺目的正午。阳光洒落成融融热沙的正午。初秋澄澈的蓝天。初秋舒卷的白云。初秋习习的凉风。几只孤船静止不动的灰蓝色海面。突出于水面的遥远孤岛。长久的漫步。宁静的心。游人如织的海滩。我目视着的欢快的面庞。沙滩车上爆出的朗朗笑声。秋日般单纯的眸子,飘扬的长发……哦,今天,我才知道,一切都沉落到时间深处了。只有在曾经抵达过的异地,时间的提示才会如此痛彻心扉。衰老突如其来。衰老往往在一个并不重要的节点上降临,然而在持久的环绕中,一切都似乎不知不觉,一切都似乎并不重要。

如今,我再次靠近了这永恒的、大片起伏的水——所谓的“巨浸”,却似乎是第一次思考时光附在它上面的含义。我迟疑着,不想挪动脚步,也根本无法得到我想要的某个结论。也许,史密斯可能更持久地遭遇过我现在的困惑,只能发出几声类似真理的无可奈何的喟叹。

海洋潮湿的腥气包裹着我,宽展的沙滩在细腻的浪花扑打下呈现出微弱的弹性。一汪汪水在脚底下洇出。稠密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露出半轮灰白的月亮。眼前的夜雾吸收了身后城市的灯光,像涂了一层沉重的锈色。这单调无比的夜,有人坐在沙滩边缘的木栈道上,守着身边的帐篷,守望着夜游者的背影。

“我对事物无常的意识竟然不过是一个无常的沉思。”那位哲人还说。是的,无奈的结论。似乎说明,大海既可以迷惑人,更可以安慰人。一切不过都是假象,一切也都是真实。沉思与大海相伴而生,也不过是一种无常的心念使然。

困意袭来。灵山之约的絮语飘散。

近处的歌声渐渐熄灭,海潮单调的喘息渐渐平复、安静下去。

一个绿色的岛屿出现在黎明时的梦中……

而我已经孤身来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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