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 晚(组诗)
2020-11-19
向莲花及斑嘴鸭和护鸟人借宿
鸟儿让我哀恸。那只斑嘴鸭拖拽断翅
天黑时,又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躺在莲花底下时,护鸟人
绕着野荷荡,一直都在呼唤
那只鸟儿。这种声音
贴着洪湖传过来,听起来
却来自世外,是虚无
在寻找虚无,空寂在寻找
空寂。躺在莲花底下后
每到护鸟人叫一下,斑嘴鸭
应一声,莲花就会落一瓣
天黑后。斑嘴鸭已不是斑嘴鸭
是被伤害,莲花也不是莲花
是凋败。而莲花
落进这艘鸟类救助船
却在我的脚边颤栗,如悲
如欣。但我管不了莲花
悲欣交集,是因护鸟人在呼唤
还是因斑嘴鸭在回应。这种呼应
却蛊惑我,躺在莲花底下
喊了起来,听起来
是在呼唤莲花。每到我叫一下
莲花也会落一瓣。但我发声
一半是在复述斑嘴鸭,如何对洪湖
表达这些:疼痛
幸存。一半是想唤回护鸟人
谈谈莲花为什么落瓣,斑嘴鸭
为什么断翅。湖上飘荡月余
除了遇上草木,就是凋败
除了鸟儿,就是被伤害。天黑前
我就忘了这些:语言
人类。护鸟人也忘了这个世界
绕着野荷荡,边呼唤
那一只斑嘴鸭,边在洪湖
喊魂。任莲花败至天明
露天电影
那些晚上除了躺在妈妈怀里
我只爱守着银幕背面
看露天电影。妈妈
对不起。从童年时代开始
我就躲在人的对立面,看人间
悲喜。有时我会藏在天上
挨着乌鸦窝坐在树杈间,或者
钻进洪湖,与莲花
芦苇和黄丝藻挤在一边。妈妈
对不起。生而为人
我只有鸟类眼光和草木之心
看英雄背面没有英雄
只有我和人,恶棍之后
也没有更恶的。妈妈
对不起。那些晚上
我只爱守着银幕背面,如同
守夜,但我仅仅守着人类
在那个世界散场,却无能为力
天鹅颂
立冬后,洪湖的护鸟员每天要追随天鹅
打脚环编号,在浅湾处
喂撒玉米和麦粒。他相信
另一个世界也有需要被命名的,或
被拯救的。但天鹅
一直都躲在远处,拒绝
标签。整个冬日
天鹅从没辜负那一双双宽翅
从没遂护鸟人所愿,让人类得逞
傍晚
一只青头鸭静静浮在湖面上
等着什么。听到有风拂过芦苇荡
拧过颈项却朝我望了一眼
就嘎地叫了两声
在傍晚消失
那一双蓝翅膀要去哪里
那一阵叫声在呼唤谁
看来青头鸭在这个星球往返
一生都处在不确定中。但在洪湖
可以肯定,我不是这只鸟
在傍晚等待的人。我是惊悚
月季诗
车流在二环线忽然乱了,如战争
堵在高架桥上,看到是一群园林工
挤占高速通道,在修剪
中间隔离带。有两个家伙
蹲在月季花丛,敞开黄马甲
像稻草人,视高架桥为
麦田,也没把二环线和高速通道
放在眼里,却藏在这个世界的中心
直到月季被碾成泥,献身
车流,我就不再恨城市
也不怨那群园林工和人类
我只想着这些月季
想了很多天。觉得从那个清晨起
总有什么值得我粉身碎骨
过巩义杜甫故里,雾霾中遇梅
昨晚自荆楚驱车千里,雾霾
却让我沿高速公路,找不到巩义
难以替杜甫
踏上归途。雾霾
是新词,已重新命名城市
乡村和世界,成为虚无。乙亥
岁首。在诗人的出生地
我只能闻到现代化工味道,还有
死亡气息。看起来故乡是写作的坟墓
汉语惟有在他乡,颠沛
流离,才能保全自己
而在这口土窑前,几点梅花
咬在老墙砖缝,算是扎根
故土吧,斜进雾霾
红着,也算是奇迹吧
看不出半点春意,却活得
惊心。关于植物的隐秘
比如,巩梅与气象的关系
在杜甫故里,雾霾中
遇梅,我怀疑诗
过平江杜甫墓
戊戌吉春,新雨。我横长江环洞庭湖
沿京珠高速过平江杜甫墓,不跪
理由有三。第一,我也老了,骨头
硬且易碎,宁折腰
勿屈膝。第二,大年初一
我不容这尘世的烂泥脏了裤管
更不许自己伤害那丛湘妃竹
刚冒出坟的笋。第三,墓
有八九,这个世界处处是杜甫
却不见真身。这些话
站在小田村的杜家祠堂
说给身后的长江或洞庭湖
毫无意义,说给身前的京珠高速
又让人欲言又止。我只好抠出
那本刚上市的诗集,塞进功德箱
就当杜氏第60代嫡亲,吉春
新雨,续了一把香火
过石壕村
几个放学的孩子在村口围着我说
没什么好找的了
村里没有杜甫
只有一座石碑,刻着一首诗
但谁都认得那一百二十个汉字
谁都能背诵那些祖训
的确没什么好找的了
的确没有杜甫
只有石头,长满豫西峡谷
还在支撑崤函古道和310
国道的路基
要是我能混在几个孩子中间
穿过那片麦地进村
这条被牲口踩出的便道
就不是我的朝圣之旅,是归途
迷路
出门总是迷路。如你所言
在武汉,我的困境非阮籍可比
误入单行线,我不能逃脱摄像头
从死胡同折返,在末路处
为穷途哭一场吧。古人有漫游的豁免权
而我只能服膺道次标志,遵从
现代文明。诚如斯言
在武汉,我的困惑也非弗罗斯特能比
内环线连二环、三环和四环,所有的道
几乎是同一条道,没有岔路和歧途
在武汉,所有人都有相同的前程
和命运吧。车载导航说条条道路都通往
我要去的地方,但与众人同行
我却总是迷失目的地。如你所言
在武汉,我不知道去哪里
也无处可去。像某个熟悉的陌生人
走街串巷,不停寻找另一个自己
嘘
楼外东风大道上无尽的空旷
被奔往火神山医院的救护车灯
照亮,警笛一路关闭
更加重了武汉的死寂。楼内
两只狗
互不体恤,隔着三幢公寓
却又彼此呼应。大的那一只
不知道在哪栋门呜呜地叫,像
哭。我的狗
趴在窗台,望着虚空
一直在低吟。但我原谅
狗的悲愤,就像原谅
各种小道消息和悖论,我也理解
小动物的哀鸣,在这个世界
象征着什么,如同我理解ICU
病房的受难和绝望。快三十天了吧
我的狗和我关在一起,一直遥念
楼下空地上正在返青的牛蒡草。而我
只能探出食指,压住双唇
轻嘘一声,警告我的狗
闭嘴。在这座被封之城
面对死亡,惟有沉默才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