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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乡二元空间的另一种书写

2020-11-19

山东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西风客栈野草

北华是一位近年来崭露头角的山东作家,最近几年他频频发表作品,开始显露出自己的创作特色,积极探索自己创作的多种可能性。本文撷取其2017年以来发表于《清明》《山东文学》等刊物的《西风客栈》《捕鹰人》《老姑娘》《野草的天空》四文,对他的创作略作评说。

《西风客栈》与《捕鹰人》可以看作是姊妹篇,它们因巴尔扎克式的“人物复现”手法而形成某种关联。《捕鹰人》中的主人公“捕鹰人”恰恰也是《西风客栈》中的四个住客之一,在两篇小说中,“捕鹰人”的性格特征是一贯的,他天马行空式的行踪、粗放豪野的性格、村野生活趣味与都市欲望人生的龃龉都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两篇小说也都采用了第一人称,只不过,在《西风客栈》中的“捕鹰人”是“我”眼中的他者,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神秘去向都是通过我的观察、陈述展现出来的。而在《捕鹰人》中,“捕鹰人”是作为主人公出现的,“我”从大山之中来到城市,像一个突兀而来的探险者,如鱼饮水,体察着都市的人情冷暖。从文中我们既能感受到山区与城市的明显差异,也能看到深谙人性深处黑暗的主人公如鱼得水,尽情展示自己的“猎手”天赋。都市中的“捕鹰人”既因其满身的乡野气息而显得格格不入,又游刃有余地把玩着都市的欲望,在猎鹰的同时猎取都市土豪的金钱。而《西风客栈》与《捕鹰人》的批判性意蕴也由此氤氲。

《西风客栈》中的“我”作为一名客栈老板,像一个出世者,总是从旁观者视角淡然地观察着言行举止有些怪异的各色住客,而《捕鹰人》中的“我”则是一个闯入城市的外来者。一个是他人眼中潇洒、无拘无束的客栈老板,一个是喜欢流浪的自由的捕鹰人,虽身份殊异,然而两人心中却都充满着对自由的敏锐感受与渴望——客栈老板能够从风声中听出自由,捕鹰也许只是捕鹰人保持洒脱状态的借口。也许正是因此,加之职业特殊,二人能够拉开一定距离去观察并感受自己周遭的一切。客栈老板可以坐在观景台上和柜台后观察自己的客人,而捕鹰人也可以坐在楼顶观察城市与城市中的芸芸众生。

山区与城市的对立、龃龉在两篇小说中得以呈现。捕鹰人虽相貌粗野、声音粗犷,然而在山里寻求他人帮助时却从未遭到拒绝。当他进入城市后,人们开始对他避之不及,他所到之处遇到的都是他人嫌弃的目光与各种嘲讽,甚至遇到问题需要用暴力解决。同时,城里的鹰与山里的鹰也明显不同,“城里的鹰力气小,野性不足。”相对于城市,大山里似乎更是作者青睐的理想之地,山里人淳朴、善良,鹰也有着原始旺盛的生命力。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似乎很“文明”,但也更势利,就连山鹰进入城市后也会失去原有的野性。在此,大山似乎是一个屏障,维系着人的本性,滋养着鹰的原始野性。

两位主人公,一位“连怀念的地方都没有”,成天面对着匆匆的过客;一位“没有亲情的羁绊”,终日独自流浪,两人都是常年孤独的个体,然而他们有时也可以体会到与他人之间建立起来的默契与温情。旅店老板能够倾听来来往往客人的心事、秘密,能够在观景台上与陌生人把酒言欢;捕鹰人同样也是这个城市的边缘人,他从未真正地融入城市,但在“美乐美”歌舞厅他遇到了同样处于城市边缘的一个女人,“我觉得咱们两个像是夫妻”,这样一句话使他对她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情愫,打破了他自认为“洒脱”的外壳,没有亲情羁绊的他也许内心生出了对亲情与家庭的渴望,“说不定我会找她当老婆。”人与人之间所呈现的温情、默契与惺惺相惜像一股暖流在暧昧的欲望都市背景上流涌出些许明丽柔和的气息。

北华的作品并不重视故事情节的营构,不以悬念迭起、险象环生的情节取胜,而是娓娓道来,如话家常,如喃喃独语,却又有着另一种魅力,让人流连忘返。他的作品也缺少浓墨重彩渲染、刻绘的人物形象,许多人物甚至无名无姓,不知从何来,去何处,只是以白描的笔法稍加勾勒,看似漫不经心,却别有一种“留白”韵味。和似乎没有主题、带有淡淡的悬疑色彩的《西风客栈》不同,《老姑娘》似乎主题鲜明、爱憎判然,但它同样以抽丝剥茧式的叙事一步步把我们引进了故事深处。《老姑娘》中的主人公是一位终身未嫁而被他人称作“老姑娘”的乡村妇女。她拒绝改变与融入,固执地守着三间最老的、从未翻新过的茅草小屋,固执地沿袭着用煤油灯照明;她排斥交流与倾诉,沉默倾听着二弟媳的哭诉,冷漠应对着哥哥的关怀。她深深地将自己的不堪过往埋于心底,在自我与他人之间筑起了高墙,用古老的织布机和繁琐的织布程序来填满自己的孤独时光。当她自认与二弟媳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亲密的默契时,当她自以为相似的经历可以换来“感同身受”的体谅与安慰时,当她重新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温热感时,诉说的渴望让她将自己积压已久的秘密告诉了她以为可以一起“抱团取暖”的二弟媳,然而得到的却是弟媳对于自己不堪秘密的大肆宣扬,得到的是村里人的风言风语,最终,老姑娘因白血病而匆匆入殓。

老姑娘不幸的一生折射出往昔乡村社会的晦暗愚陋。好赌贪酒的爷只会盘算着用老姑娘换酒喝,守旧强势的母亲在已经开始放足的时代执意为女儿裹脚,本该是温馨的家庭却成为老姑娘不幸命运的根源。伴随着老姑娘的回忆,买卖儿女、婆媳问题、家庭矛盾等相继浮现。这其中,最令人生畏的还是村民们的风言风语,二弟媳和老姑娘本应同病相怜,却无情地出卖了她。其实,无论是二弟媳还是老姑娘,他们都是暴行的受害者,但是却从未得到过村民们应有的同情与安慰,反而沦为笑柄,村民们从未将指责的矛头指向施暴者,却嘲笑着手无寸铁的受害者。甚至,老姑娘的死亡也只能换来人们看热闹的窃窃私语。

小说一开始,村民们只是简单地从自己所知的表象推论:老姑娘终身不嫁的原因是“让她爷吓着了”。作品也确实为此埋下了伏笔,在前半部分着力刻画了好赌贪杯、冷漠自私、不近人情的“她爷”的形象,老姑娘甚至还亲眼见到了那把爹插在娘左乳房上的黑色剪刀,所有人都以为是“她爷”的种种言行使她对成家后的生活产生了恐惧。小说在后半部分还特意渲染:老姑娘当着母亲面在自己脸上划下伤痕,伤痕造成的恐怖面容进一步加深了老姑娘与他人之间的隔阂。然而,随着小说的谜底揭开,我们才领会了老姑娘不婚的决绝另有根因。那像蚯蚓似扭曲的伤痕是老姑娘对她认为造成了自己悲剧命运的母亲的“复仇”,也是其内心委屈与怨恨的爆发和表征。伤痕和拒婚都在悲沉地诉说着老姑娘面对自己悲剧命运的自我放逐和自我舐血。

《野草的天空》同样关注的是贾樟柯式的底层边缘人物、底层边缘生活。《野草的天空》将视角转向了充满着冷冰冰的铁锈味的机械厂,淡笔勾勒生活于城市工厂、为生活不停奔波、不断折腾的小人物群像,绘制出一幅虽不足够美好但却足够真实的城市底层生活的灰色画卷。

主人公关晓平在父亲去世后,恪守着父亲临终时“长兄如父”的遗言,在工厂打工养活着一家人,而他的伙伴王超也经历了亲生母亲去世、弟弟去世、继母离家等层出不穷的不幸,两个平凡的年轻人只能干装卸、跑大货等出卖劳力的工作,若想生活得更好一点,只能游走于法律边缘,做一些灰色的生意。对那些见光死的生意,两人都曾不屑一顾,但两人又都为利益所惑不同程度地沉沦。在经历了一系列波折后,两位年轻人或许都已重新正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关晓平与老姑娘脸上都有着显而易见的伤疤,如果说老姑娘的伤痕连着心肺,痛彻心扉,是生命深处的悲惨与怨恨的表征,那么关晓平脸上的疤痕则是生活与现实的烙印,来自生活对其的打压磨炼。因此,在遭遇一些事情后,关晓平会苦笑着审视自己的伤疤,获得生活和人生的洞悟。

北华的作品并不刻意粉饰现实,他更看重的是展现原生态的社会生活景观,并不遮蔽、回避血腥、暴力、平庸、俗气。身为无财无艺、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作品中的关晓平、王超、白头翁等人都没有资格侈谈“诗与远方”,在打游戏度日、出卖劳力、养家糊口之外,他们的人生似乎再无他物。这些底层小人物经常在法律边缘铤而走险,也经常面临着在斗殴厮杀中伤残的危险,他们对待朋友仗义热心,对待他人却阴狠残忍,具有着多面性格,展现出了复杂的人性。关晓平与王超更像“野草”,他们没有美丽的草坪可以栖身,也得不到园丁的护理与“修正”,但是在遇到困难和迷茫无助时,他们也会看一眼星空。也许,他们在夜晚看星星的同时,也同时眺望了自己的理想。在最初,关晓平看星星时,念叨着“成为百万富翁”“在三十岁之前开上一千万的法拉利。”那时,他的理想就是丰厚的物质生活。在白头翁出事后,本想拿出望远镜看星星的关晓平却失眠了,那一夜,他没有看星星。在意欲行凶并最终因意识到自己“长兄如父”的责任而悬崖勒马时,关晓平再次仰望星空,这时他再也说不出“成为百万富翁”之类的愿望。“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买架望远镜。当他拿着这架望远镜看到天上闪耀的星星时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许,父亲想让他知道的就是即使生活再晦暗,星空也总是璀璨的,即使是“野草”,也应该保持仰望的姿态。

北华的这几篇小说在写法上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作者似乎在探究自己写作的限度,刻意追求叙事的创新,力求篇篇出新,笔法各异。多种格调和叙事技法的尝试使这几篇小说各自特立独行,不相类属。

《西风客栈》通过一个类似于旁观者的客栈主人的视角淡然观察着四位言行举止有些怪异的住客。在此,小说的主要任务已经不是刻画人物形象,而似乎是情调的渲染、心理的探秘、技法的试验。白描式的手法、点到为止的叙事、淡淡的怀旧风都使它别具匠心。作品中的所有人物皆用“年轻人甲”“年轻人乙”“捕鹰人”“女孩”来命名,姓氏不详。小说对各色住客的刻画采取的是从外在言行侧面切入的手法,作品中没有浓墨重彩的心理描绘,对人物性格、心理的揭示常常欲言又止、点到为止,四位住客的去向、归宿也神秘莫测。在笔墨运用上,各个人物平分秋色,很难确定本篇是否有着中心人物、主人公。在“我”眼中,四位住客虽言行怪异,但每天也只是在重复着入睡、起床、出发、归来等与他人无异的活动,在简单而又简洁的平铺直叙中,整间客栈所呈现的只是一幅平淡且日常的画面,既没有情绪的大起大落,也缺少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在开篇及行文中,仅运用简单的白描手法点出了客栈安静、随意的氛围,然而除氛围和名称外,关于客栈的其余信息我们一无所知。作品也似乎并无明确清晰的主题。这个无中心人物、无情节发展、无明确主题的“三无”小说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让读者去反复回味。

心理探究的兴趣在《野草的天空》中也有表现,但它和《西风客栈》又明显不同,《野草的天空》更关注的是为生计所迫的小人物的人生和世界,而缺少《西风客栈》的悠闲、恬淡。《野草的天空》出彩的地方在于对小人物心理的碰撞和心路的艰涩的描摹,庸常人生的复杂心理、普通人的微妙心理,它都以写实的笔墨原生态地去展现。而在《捕鹰人》中,大山——城市——再入大山的循环结构和“我”从山里进入城市,又再次从城市走向大山之中的行迹相辅相成。“我”“走出村庄时”回头看到的是安静破败的村庄,进入城市后,“我”面对的是难以融入的城市,疏离感和边缘感挥之不去。“我会想说不定某天,我会把这一脸胡子刮掉,把像杂草一样的乱发剪掉”,小说多次出现捕鹰人对于自己形象改变的幻想,但是从此他就能融入城市了吗?

《老姑娘》同样和传统的主题写作大不相同,抽丝剥茧的叙事手法被操练得游刃有余。小说一步步将老姑娘的不幸身世还原,结尾出人意料的真相与读者被诱导形成的先入为主的判断形成了鲜明反差。小说将现实与回忆交织,老姑娘对于自己不幸经历的回忆永远是随着眼前所看到的事物而联想、延展,“生满绿锈破铜碗”让她回忆起自己童年讨饭的经历,“黑铁棍”则让她想起爷被哥哥打死的场景,“梭子”让她回想起了在自己脸上划下伤痕的场面,而“黑缸”则让她想到了裹脚时的疼痛。眼前的物品是老姑娘无边回忆的催化剂,而他人的声音则频频把老姑娘从回忆拉回现实。

同时,无论是《西风客栈》《野草的天空》,还是《老姑娘》,都并非只有单一色调。《西风客栈》中,年轻人乙回忆起幼时在槐树林里的天真快乐时光,这些温情画面和回忆在客栈平淡生活的底色上涂抹了一抹亮色。似真似幻梦境的多次出现,以及“我”对于年轻人乙言行的困惑又为小说增添了一种朦胧感和悬疑色彩。单色的平铺直叙、暖色的温情感受与回忆、冷色的朦胧与悬疑色彩,使这篇小说具有着多种色调。《野草的天空》中对关晓平看星星的反复描绘和看星星的动作的转变也为作品带来了既形而上又颇有日常感、庸常感的复杂意味。《老姑娘》中,在凝重、压抑的氛围中,老姑娘在小屋与哥哥回忆童年的游戏与歌谣,作品也随之洋溢着温馨、明亮的情调。但短暂的明丽后,更多的是沉郁的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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