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艺生活与女性生存轨迹“演变”
——西南“六山六水”地区民族女性传统工艺文化研究
2020-11-18姚绍将凯里学院
■姚绍将/凯里学院
西南“六山六水”地区是民族居住腹地之一,因为六条江和六座山纵横交错保存较为完整的自然生态和民族文化两个宝贝而被国家和国内外民族文化研究学界高度重视。现代化、城镇化的高速进程强有力地冲击着少数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和思想文化的发展,国家及相关部门先后在该区域实践与建设生态文明示范区、国家生态文化保护实验区及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少数民族腹地的发展也在“失落与选择”、徘徊与调适、继承与变迁的摸索中艰难前行。少数民族女性同样亦是民族区域家庭、村寨村落和区域社会发展的半边天,民族女性工艺文化,是从视觉、听觉、触觉及语言等的合力从事的活动,获得事物的直观、确定知识和陶冶道德的基础,是人身体和精神协调、外物与心灵契合的最古老最正直的职业和教养方式。从性别视野关注少数民族女性传统工艺文化有其独特的价值。
一、物性与性别之亲和生活关系
物有自己的属性,物之形状、色彩、性情等等的命名都来自人类认知和利用的需要。绝大多数外界自然物为人理解和认知的物的命名“标签”都是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物的自然属性或物性。人类最早都是和生态界的物质天然属性打交道,尊重物的生态性。六山六水地区是典型的山林农耕生态系统文化,民族女性女性在传统家庭劳作“男耕女织”分工中,女性多与自然资源中静态的、非侵略性的植物或其他事物打交道,尤其是多与作为纺、织、印、染来源的纤维植物密切联系在一起,也多与具有“上手性”、精致性、静柔性特点的日常家务使用工具、以及被规训而缺乏攻击性的温驯动物打交道,并建立了不离不弃的亲和生活之关系。那么,我们少数民族女性通过具有民族及地方特性“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来提高修养和技艺,创造具有性别特征的美好生活,也创造了优秀的民族传统文化。
物自身有着自身的特点和作用,按照生态学的整生论而言,每一个事物都是生态链上的一分子、一环节,人类充分认识物自身的生态属性,尊重物的物性,才能按照规律充分契合利用物的属性,才能在社会生产生活中找到规律与合理性,提高生活生产的效益,提高人类生存的审美趣味自由度。从工艺原料、工具、到工序和工艺品的过程,六山六水地区的少数女性对事物物性默契理解认知中,可以从容地看到少数民族女性传统工艺的性别和技术特点。有女性在,才是家,女性+家=正常的生活,天然的关系,工艺与生活的亲和关系,女性与优秀的工艺创造的天态关系,每天与日常家务打交道,而正如柳宗悦指出的,在生活中接触最为紧密的就是我们诸多工艺品,少数民族女性工艺文化创造绝对是一道道绝美的风景。民族女性传统优秀工艺蜡染、刺绣、剪纸、古法造纸、服饰,都是日常生活中长年累月的、蹉跎岁月中与少数民族女性的天性契合的同时,也变成了苗族女性默契的生活伴侣,可以深度交流、值得信赖的挚友。那些绚丽的色彩、花草的图案或纹样的发现,都是少数民族女性对自然界观察高度敏感的独特审美意识。漂亮的服饰是民族女性诸多工艺的深层审美动力。
我们民族女性与传统工艺原料之间生成亲和关系。棉、麻、造纸树皮、植物染料等,棉与麻主要物质是纤维素,作为女性传统工艺纺织的主要原料,西南地区可种植,“小小树,顺垄栽,金花落了银花开。”女性柔软的手与棉的绵柔天然契合,亲密接触,互不伤害,在棉的种植需要适度取舍,掐尖打杈,以便蕾铃生长更好。有开不败的棉,既有手巧女性与细密的针线,棉之雪白、柔软,犹如温顺的小绵羊,在棉的天然属性上,与女性完美契合。从社会结构的佐证而言,女性用纤手“爱抚”棉一春秋,棉馈赠家人温暖一年又一年。麻(蔴)有很多种,六山六水主要是大麻和苎麻,适应环境强,前者产量高,但织布显粗糙,后者产量低,织布柔腻。麻的纤维物质韧性优良,耐磨损,垂顺性好,无不良刺激等物性,麻织物吸汗透气性好,较之前的树皮草织物更结实、易洗还可保护皮肤等人加工延伸之物性,都与女性日常生活态状和情感性格逻辑亲和,比如很长一段时间西南苗族的“种麻纺织”生产过程都是女性的专责。从理解麻的优良适应性、到理解麻的优质纤维物质、分解麻、揉成线、织成布、衣服及生活品的脉络,六山六水地区的民族女性们成为了连接自然的亲和纽带,自然物性的麻也成为了女性生活文化之物,及人类社会之物。
生态取材的女性工艺并不会满足于织物的原色。对色彩的需求是人类的天性,据科学研究显示,人类眼睛有对色彩需要的天性要求,尤其是女性的眼睛对艳丽的色彩更为敏感。对西南多个民族的调研显示,发现或运用植物染的传说故事女性都是主角。生态植物染或草木染成为西南民族女性亲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西南少数民族主要是蓝草提取靛蓝、茜草提取茜红(红花提取红色)、栀子和艾草提取黄色、紫草提取紫色几种植物染。这几种颜色都是最能吸引人类目光和女性最喜欢的颜色。紫色与蓝色接近绿色,是山林农耕文明生态中的生命之色,红色与黄色多数情况下只是用来作为生命之色的点缀。发掘多样的染色,生活就有了颜色,绚丽色彩的王国也是女性的绚丽生活王国。民族女性们可以取用植物温和的颜色发挥审美想象,创造优秀的工艺文化产品。总之,从理解和认知自然物(包括给自然命名或“贴标签”),到让物物者(尊重物的天然属性),再到发挥物性的特性,变成自然与人文的文化生态体系过程,女性几乎都是全程之独有参与者。少数民族女性性别与物性融为一体,整个工艺过程及工艺品二者都没有独立存在,而建立了社会关系或结构,物性和女性都得以被认知、理解、融合、分类,同时也被视觉表征化、符号化、隐喻化、象征化等。
二、技艺与性别:女性主体形象的审美建构
在少数民族的“小型社会”,很长一段时间都存在着这样的现象,女性从小就开始跟随家庭、家族中的长辈大龄女性学习适合性别特征的传统工艺技艺,当然,最开始是最基本的学习,并没有精进为“艺”。这是一条长期的手工技术“被规训——自我规训——自由的审美创造”之路。“被规训”技术与性别包括族群个体与群体生命繁衍的基本需要、男性的观看、长辈女性眼中的虚荣等方面。
很长一段世界少数民族在与自然、外族的艰苦斗争者面临着最基本的繁衍与生存的基本问题,女性能够在最佳年龄顺利嫁出去,生健康的孩子,照顾全家的“穿”是整个族群最基本的共识,有“女织穿好,男勤吃好”一说。因此,这些日常生活着自小就学习的技术或技艺蕴含了生活的基本生存技能,这种强调意识的规训也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据大量调研显示,这种学习传统手工技术女性“被规训”的过程里,包括了群体行为方式的教育与培养行为,女性技艺的熟练和工艺作品的优劣,密切地联系着每一个女性的道德品质与才华。“不具备正直的德性,就不可能成为理想之器。”①“不会织纺不是好女孩”,代表着这里传统社会对女性所持的期待,正如“字如其人”、“画如其人”、刺绣、蜡染等的工艺作品也正如其人。这个观念在很多少数民族性别里高于正式的进学校的教育方式。现在都依然部分存在,使男女平等的现代教育性别意识未能较快起到启蒙作用。这个是“被”传统工艺技能的塑造、规范、规训的过程,因为研究显示很多族群女性并没有在这个过程当中享受到“自由和乐趣”,而是经常感叹女人艰辛苦楚。
因为女性的辛苦纺织、印染、刺绣等手工艺最终成果都是以视觉的观看形象存在。嫁得出去的“好女孩”都是以穿在身上的审美作品为凭证和达成共识,因此,与女性对立的男性的观看也成为了规范、塑形的重要方面。而在待取男性的家族女性眼中,女性的手工技能毫无疑问地再次成为了形塑与规训的犀利眼光。
“人要是缺少这些器物就无法度日。的确,器具是日夜相随的伴侣,是辅佐我们生活的忠实朋友,谁都会得其便利而度过每一天。其形态之美是诚实的,并且体现出谦让之德。在一切都流行于病弱的今天,却能在它们中间看到健康之美,这是一种恩惠,一种欣慰。”②这种从小就无意识地被规训的技术过程,也就发展到了多数少数民族女性“自我规训”的技术过程,因为“天经地义”的自我规训不容丝毫辩解。传统的手工技艺在女性生活里始终存在着良性的比拼。当她们沉浸在以日常手工艺的“自我救赎”之中后,也时常会抛弃之前被规训的外在压迫,自我元学习工艺技能,会自我思考工艺的美观问题, 逐渐走向“心灵手巧”的自我迸发成就感的过程。
六山六水民族女性在传统工艺中获得主体感是自由的审美创造过程。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基本的生活需求得到满足。各民族女性在传统工艺中获得“心灵手巧”的自我和审美认同,充分发挥基于深化民族历史文化的审美创造力,同时也不再为“繁重的手工”所拖累,她们的工艺由技能进步为技艺,并与其他民族审美文化质域合为一体。“这里没有创作的苦恼,没有生活与艺术的距离,更没有所谓进入角色的问题”③,因为工艺本身就是生活,因为人人都是角色,时时处处都是角色。工艺(品)成为了家庭、族群生活的伴侣和亲人,“器物与主人在一起才能见其风情,良器给人以爱之诱惑。”“器物是家庭的一部分,没有器物就没有家庭。爱器物者才有家庭的温暖,器物与家庭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女人们的传统手工变成了自由自在的制作运动,“自在的运动才能产生出完全的不可思议的美。任何机械的力量在手工面前都是没有自由的,只有手工才是自然所赠予的最佳工具。”④
三、技艺与调适:休闲旅游业中找寻“合适的位置”
物与物质文化在现代社会和现代旅游休闲业的浪潮中,发生着翻天覆地的转变,当下社会物质欲望空前膨胀,人们对物属性的尊重,及物质需求,不再是传统的——在尊重自然物性,在契合性和谐中利用自然界的物及属性,而是人们在繁花似锦、灯红酒绿的物质欲望膨胀中,如马克思曾指出的“人对人造物”的极度追逐。这种观念在现代城市化城镇化的高速进程着也正在西南民族社会中扩散与深化,民族女性传统工艺文化和社会位置也发生变化。
在当下社会转型发展中,六山六水地区少数民族女性的群体选择方式主要有三种情况:(1)跟随男性同胞外出沿海地区打工,或协助男性生活起居家务,或打点零工,闲暇之余作刺绣的针线活。在都市与家乡两地都无法完全融入,到了都市,她们是带有苗族文化和身份的女农民工;而回到家乡,她们则是带有都是主流气息,不同于当地传统女性劳动力,在失落与自我之间徘徊;(2)留守民族传统村落的女性。这一部分民族女性又分为几种情况,一是养儿育女踏实在家,坚持传统工艺的自给自足,另一部分留在村落里成为了现代旅游休闲浪潮的“文化商品”。(3)在现代旅游冲击下流动游走在村落与城市之间的女性。这种情况一部分以发挥工艺技能为主的作坊或合作社女员工,或经营民族文化商品为基础的女性小群体;一部分养家糊口兼顾家庭,游走在附近城市与乡村之间务工的女性。
显而易见,民族传统社会的女性需要在瞬息万变的现代社会找到合适的位置。休闲旅游业在全球化的今天,其发展浪潮和繁荣速度都是前所未有的。官方的与非官方的、自发与非自发的、个体与集体的民族旅游开发策略及游客的观光方式,都已经将少数民族女性置于选择新的合适位置的风口浪尖。我们的调研也发现这些转变。一是传统纺织、印染、装饰品的“民族服饰+女性”作为景观消费社会的展示商品秀。 少数民族女性形象畸形的商业表演化或是演出商业化的典型代表。女性传统工艺(品)只是猎奇的“被看”、被展示和庸俗纪念消费的景观,“民族服饰(一般是盛装)+女性+甜美微笑”只是六山六水的崇山峻岭中的必备或“标配”旅游广告与消费(对象)景观。这种显得霸权式的现代旅游的性别式诱惑令女性传统工艺失去了柳宗悦先生所说的“温馨、真实与虔诚的信仰”,充满了庸俗、浮华,甚至低级的韵味。少数民族传统工艺文化的审美需求也将在“他者”的眼光中逐渐丧失殆尽,工艺文化流逝了原真的生存状态、本真的亲和生活逻辑、虔诚的文化自信信念。
二是“民族工艺女性+工艺+歌舞”的大杂烩消费欲望表演综合体。在这种背景下,传统手工工序变得简洁,部分或整个创造或制作工序利用机械替代,原料及染剂也多数采取直接购买现代化工原料,纹样、图案、色彩等等视觉形式的天马行空,随心所欲,根本无法找到任何民族文化涵义之痕迹;更多有资本基础的外来人士仅仅是唯利是图地“捣腾”起了工艺制作的各个环节,民族女性传统工艺师在“有点收入”中完成“命题作业”。当然,也有部分著名的本土女性工艺师在尊重传统的中带来团队走向合作社产业化发展。村落的男性、观光者、官方成为民族文化旅游审美场域中的“观看他者”,在景观猎奇、趣味消费的快感中,在性别、经济、权利的驱使中,将女性及工艺文化来回反复搬弄到照相机、摄影机、电影电视等现代多媒体中,且在当下愈演愈烈。“六山六水”的民族女性和优秀手工艺术曾经是每一个少数民族传统村落文化的精髓,日常与节庆里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逐渐从神圣的精神殿堂丧落到快餐式的商品销售柜台,在大众化、市场化的旗号下,严肃、虔诚、高雅、健康的文化,变成受冷落和嘲讽的低级庸俗大杂烩。
少数民族女性在旅游浪潮中正在寻觅“合适位置”,力图把被动转为能动。大量的事实证实,部分民族女性群体在充分利用自己传统技艺中找到自我,主体地位得到彰显,比如在旅游开发中自发的工艺创造群体,进行审美的精品展览,市场可有可无;也有在市场的小型产业化制作,无所适从,仍然徘徊在农业边缘的男性们,也逐渐参与到妻子或母亲的旅游经营活动中来,但并非唯一追求。总之,六山六水地区的女性技艺生活影响着传统村落的社会生活,折射着该区域文化生态的各个方面,保护、继承和发展利用都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
注释:
①②④柳宗悦.民艺四十年[M].石建中,张鲁,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③王慧琴.苗族女性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