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笼是如何被拆除的
——读《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2020-11-18
美国青年作家、历史学家塔拉·韦斯特弗在2018年推出了她的长篇非虚构作品《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这部作品以自己的切身经历为题材,涉及了教育、家庭、环境、恐惧、自我等复杂的社会、心理和精神问题,因故事传奇、思考深邃、表达坦诚而尖锐,甫一面世,即引起巨大轰动,成为全球年度最畅销的图书之一。作家本人也因为此书,2019年被《时代周刊》评为“年度影响力人物”。
一、自我的迷失与追问
我们到底属于哪里?属于我们的国家吗?属于我们的家乡吗?属于我们的家庭吗?
我是谁?我是一个独立思维的个体还是一个依附于外界环境的傀儡?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是一部读后让人震惊而久久不能平静的特殊文本,它关乎教育,关乎家庭,关乎逃离,关乎恐惧,关乎勇气,更关乎自我意识的觉醒。书中叙述的是塔拉·韦斯特弗对于痛苦、压抑、苦闷、扭曲的童年和少年生活的回忆与追问。对塔拉而言,如何挣脱被家庭规训和“塑造”的异己的“自我”,重新发现和找到真正的“自我”,如何突破家庭的牢笼走向更广阔的世界,既是一个充满血泪和辛酸的艰难历程,又是一个认知上、思想上、情感上、精神上不断成熟、不断强大的过程。一个人如何才能找到自我,如何才能从一个已知的世界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不止是对塔拉而言,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我们看到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吗?传播学者李普曼提出了“拟态环境”的主张,认为人们生活在一个由媒介构成的世界,会把我们在媒介上看到的东西当成是真实的存在。这并不是耸人听闻。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协议现实”当中。中国有一句古话叫:“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是回想一下我们认知形成的过程吧,有多少事情是通过我们亲身的经历而获得的认知?恐怕少的可怜。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认知,要么来自于所谓的权威,要么来自于书籍、视频等他人间接的经验。所以我想我们会达成共识:人是社会的产物,人对世界的认知,所有自以为独立的思想,都不是凭空出现的,都在一定程度上会依附于他所接触到的环境和知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孩子在出生之后,处于一个没有自我的状态。不会思考,没有自我意识,缺乏个人认知,只有对于吃喝拉撒的自然本能。因此,在一个孩子意识的养成过程中,起决定作用的是家庭。家庭陪伴着孩子经过由无意识到有意识的阶段,这对于孩子思维方式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甚至是难以摆脱的。
塔拉出生于犹他州一个普通的教徒家庭,一个特殊的家庭,一个父权至上的、充满暴力和恐惧的畸形家庭。父亲患有躁狂症和宗教上的被迫害妄想症,坚信末日论,整天为世界末日做准备,母亲则是一名助产士,习惯于顺从父亲,家中兄弟姐妹甚多,还有个爱用拳头说话的哥哥。由于认为公立学校存在阴谋,父亲坚持让自己的子女待在家中,同时参与工作,减轻家庭的负担。她与兄弟姐姐父母一起生活在爱达荷州的山区,在17岁之前从未上过学,每天与哥哥父亲一起拆解废料,帮母亲调制精油,每天囤积食品生活资料以防末日来临,并且按照父母所灌输的生活方式、意识形态生活下去。她的父母想法是如此惊人而残酷,他们认为灾难是上帝的旨意,有病受伤不需要看医生,即使是严重的烧伤也可以用顺势疗法治疗;女人就该待在厨房里,而哥哥肖恩以爱之名,施加的残酷对待则更可怕,女人穿裙子与男人交谈就是“妓女”,而塔拉则麻木地承受,不断被洗脑,继而欺骗自己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正是在这样的家庭中,搭拉开始了其自我意识的“被塑造”过程。从她记事起,她就必须要成为一个虔诚的教徒,听从上帝的旨意。父亲从小告诉她,穿着裸露的是异教徒和妓女,正经女人应该留在厨房,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医院是在害人而不是在救人,政府是骗子,学校是谎言,警察想要杀掉所有不去上学的人。但是正是这荒谬构成了作者童年的绝对信条,它是权威的,真理的,不容被挑战的。这些绝对信条又组成了她大学以前真实生活的世界,它绝不是被想象编造出来的泡沫,它就那么残酷地占据着塔拉的人生。对于塔拉来说,父亲的话就是上帝的旨意,父亲描述的世界就是真实的存在。塔拉在多年后可能才会意识到,那时候她真的知道她是谁吗?她是父亲的女儿,她是垃圾场里干活的工人,她是帮母亲制造草药的帮手。可是她是塔拉吗?谁才是塔拉?她知道个人的思考是什么吗?她的所有思想是不是都建立在对父亲、对家庭信条的妥协和认同上呢?那时的塔拉哪里会想到,她和周围人都曾经深信不疑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暴躁偏执而又强势的躁郁症患者编织出的世界?
塔拉从儿时到青少年时期正是在这种与时代脱轨的、不可思议的荒诞现实中度过的。即使她有过质疑,但都被各种呵斥和洗脑取代了。她见证了太多的奇迹:被全身烧伤的父亲奇迹般的靠毫无作用的精油和草药痊愈,母亲相信自己有神力指引可以感知自己有没有得癌症,暴力狂的哥哥肖恩折磨着弟弟妹妹和一个又一个女朋友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塔拉面对这一切,很久以来都选择的是苦笑和接受。她每次被殴打,头被塞进厕所里后,都会放声大笑,告诉自己,这就是家人之间的玩笑。她每次都会在日记中记录两遍事情的经过,第二遍把自己被殴打的事实改掉,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自己属于这里,而这里的每个人都爱她。“属于这里,属于这个家庭的想法”,仿佛是一个诅咒她的幽灵,驻扎在塔拉脆弱的心灵里。这种所谓的归属感,这种幼时的经历所构筑的思维方式,影响的不止是一个人看到世界的样貌。更令人难过的是,它更是埋下了恐惧的种子。从小,她就会怀疑,会恐慌,她幻想,她逃跑,但是她最终都会回到这里,重新让自己接受这一切。因为这才是真实的,正确的世界。她害怕自己被熟悉的世界抛弃,她恐惧外面宣扬着邪说异端的怪物们,她别无选择,只能回来。正如多年后在大学里她所反思的:“父母患有躁郁症的孩子受到双重风险因素的打击。首先,因为他们在基因上更容易患上情绪障碍;其次,因为充满压力的生活环境和患病父母糟糕的养育方式。课堂上,老师讲授了神经递质及其对脑化学的影响。我明白了疾病不是一种选择。这些知识也许会让我对父亲产生同情,但并没有。我只感到愤怒。我想,我们才是付出代价的人。母亲。卢克。肖恩。我们伤痕累累,瘀青、擦伤、脑震荡、腿着火、脑袋开花。我们一直生活在一种警觉的状态和持续的恐惧之中,我们的大脑充斥着皮质醇,因为我们知道那些事情随时可能发生。因为爸爸总是把信念置于安全之前。因为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在经历了第一次车祸、第二次车祸、垃圾箱疗伤、着火、托盘坠落这些事件后,他仍坚持相信自己是对的。付出代价的是我们。”
与那种绝对的理念束缚相呼应,虚幻的来自家庭和亲人的爱的幻觉也是搭拉自我意识生成的一道障碍。应该说父亲、母亲和哥哥肖恩一起塑造了塔拉,他们一起用家庭的名义、爱的名义束缚着、欺骗着、压迫着塔拉以及其他家人,任何人想要反抗都是对家庭的背叛。这是一股强大到可怕的力量,偏见、亲情,与家庭环境结合在一起的关系是如此牢不可破,让人无法挣脱。画地为牢的本源,是自欺欺人的能力。相信来自于家庭的爱并以为自己不可或缺。这种爱像是可碰触的毒药,塔拉在剑桥期间,他父亲来看望的时候对塔拉说过一番话:“如果你在美国,无论你在哪个角落,世界末日来临时我可以去接你,带你回家,让你平平安安的。但要是你去了大洋彼岸……”那些试图向塔拉伸出的手,文学、教育、友情、爱情被一次又一次扣紧又甩开的时候,塔拉像是背负着细密粘稠的蛛丝,拉扯着钉死在巴克峰每一个暮色降临的夜晚。废料场旁边黄色的破屋里存有唯一的灯源,《圣经》被低沉而激情澎湃的嗓音吟诵,透过蛛丝制成的提线敲打神经:“回来吧,回到家里应有的庇护中来吧。”而塔拉被肖恩的暴力虐待也常因“以爱为名”“这都是为了驱逐你内心魔鬼”给她以爱的幻觉,肖恩身上暴力的野性气息,那种驯兽式的鞭打和贬损混杂的爱意,也对她有变态的“吸引”,仿佛摁进马桶沾染上的是圣水,而自己正在历经一次净化的洗涤。
二、反抗与逃离
随着年龄和意识的成长,父亲畸形的爱、肖恩凌虐后的道歉、母亲假以辞色的善解人意终于让搭拉越来越感到了疼痛。她试图挣脱这一切,“比起仁慈,我更能容忍任何形式的残忍。赞美对我来说是一种毒药,我被它噎住了。我期望教授对我大喊大叫,他没有这样做反而让我头晕目眩。我的丑恶一面必须得到表达。如果不是用他的声音来表达,我就需要用自己的声音来表达。”
塔拉从小就试图逃离过太多次了,去上舞蹈班或者动不动就逃去外婆家,但是最后的结局,都是乖乖回到家并认为自己参与的事情是可笑荒诞的。真正的逃离,发生在她去上学后。在她后来成功去上学,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身上当时发生了什么时,她说:“我已察觉出我们是如何被别人给予我们的传统所塑造,而这个传统我们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我开始明白,我们为一种话语发声,这种话语的唯一目的是丧失人性和残酷地对待他人。” 学习的过程和知识的积累,让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她见证了不同的生活习惯、穿衣风格、说话方式;她接触到了音乐,美术,历史;她知道父亲从小给她讲的世界末日和谋杀案都是被父亲曲解的发生过的历史事件。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不一样了。原来那些认为天经地义的理念,是这么古怪。但是逃离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刚开始上学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她上厕所后不洗手,她会把腐烂的食物放进冰箱,她不听舍友的劝告,也不像与她们交流。在她眼里,她们是邪恶的,淫荡的。她需要把自己缩在教室的角落和宿舍的房间里,这样她就不会违背那些信仰。即使那时候她已经知道了父亲所说的世界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面目,但她不能背叛他,她也不敢背叛他。如果背叛了他,那就是背叛这个家庭,塔拉就会被驱逐,她就再也没有归属地了。
所以她在上学的最初阶段,努力做一个两面人。在学校里假装属于这个学校的一分子,努力学习以求拿到奖学金。而每每回到山脉中,回到家庭,她会重新进入垃圾场分离垃圾,从厨房帮妈妈制作精油。那才是属于她的生活,而学校的一切才不是真实的,那不是属于她的世界。随着她在外面上学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懂得的知识越来越多,她知道了马丁路德金,知道了以赛亚柏林的自由论,还怀疑爸爸得了躁郁症。她开始怀疑自己成长过程中接触到的一切。但是她依旧不敢点明这一切,因为就算她学到了再多的知识,恐惧却早已在她心中埋下了种子。如果她不按照他们的想法做,他们会抛弃她。
但是令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因为知识的积累,最终还是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的思维方式。即使她恐惧和抗拒,但是她的内心还是衍生出了一套与从前不一样的价值体系,而且她在内心里深信,这套基于知识和自我判断而形成的价值准则,才是正确的。她完成了自身思想的改变,但是这不足够把她从家庭的阴影中拯救出来。想挣脱束缚,就不能再试图做一个两面人了。她最终还是没忍住向母亲告发了哥哥肖恩对自己和姐姐的暴行,歇斯底里地对父亲的理念进行了控诉,她希望家人也能走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结果显而易见,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支持她。到最后,除了另一个哥哥,全家人都和她决裂,连姐姐也背叛了她。这就仿佛柏拉图的洞穴隐喻的现实写照:他们的家族就活在深山中的洞穴中,没有人走出去看过外面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洞穴就是世界的一切,洞穴里的影子就是现实的全貌。有一天,塔拉成为了那个走出洞穴的人,她看到了世界的五彩斑斓,明白了洞穴不值一提。可是回到洞穴的塔拉,却被当成了疯子,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是啊,在一个充满了自以为是的疯子的世界,谁才能来告诉塔拉,她才是那个正常人呢?
《摔跤吧,爸爸》里有一句经典的台词:“这个世界充满了假象,唯有痛楚不会说谎。”这句话用在她身上太合适了。她痛苦到崩溃,半夜跑到大街上咆哮。她痛哭,她迷茫,她想赶回去道歉挽回一切。可是这痛苦也忽然让她清醒了起来。她对着镜子看,看到的不再是那个两面人,她看到的是她自己——塔拉。她忽然发现,她回不去了,她的内心告诉她,面对父亲的无理要求,她终究会说出那个“不”字。也就在她真的和父亲断绝关系后,她才发现,那些恐惧终于烟消云散了。“无论你成为谁,无论你把自己变成了什么,那就是你本来的样子。它一直在你心中。不是在剑桥,而是在于你自已。你就是黄金。回到杨百翰大学,甚至回到你家乡的那座从地山,都不会改变你是谁。那可能会改变别人对你的看法,甚至也会改变你对自己的看法——即便是金子,在某些光线下也会显得晦暗,但那只是错觉。金子一直是金子。”我在读到这里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到电影《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他是个天才,但他也是个懦夫。他活在海上,他属于大海。他活在自己琴键构筑的世界,但他终究缺乏了那一点勇气打破自己认知的一切,去经历一个全新的世界。但现在我知道,走出那一步,需要的不是一点,而是巨大的、常人无法想象的勇气。那是一种克服从小埋在心中的对外面世界的恐惧,背叛他的归属地的勇气。能实现这一点的,只有知识。
所以,家庭教育的重要性,其实不仅仅是塑造了我们的思维方式,框定了我们的价值观。更重要的是,它埋下了恐惧的种子。仅仅告诉你什么是对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会让你觉得违背了这样的思维方式就会被抛弃,就会受到谴责。如果不进行学习,人们就无法自我思考,就不敢于进行怀疑,那便自然永远无法摆脱这样的境地。这也许才是学习最重要的意义。
所幸,塔拉迈出了进入新世界的那一步。一度濒临抑郁边缘的塔拉最终走出了这段人生低谷期,并很快以《英美合作思想中的家庭、道德和社会科学》获得了博士学位。更难得的是,塔拉逐渐摆脱了先前那个无力的自我:一个以顺从男权(父亲和兄弟们)和暴力换来短暂的安全的小女孩。塔拉选择做自己,“为了我自己而接受自己的决定”。她不再属于她的父亲,她不再属于那座大山。她也失去了很多东西:深爱她的父母,以及部分兄弟姐妹,还有她的世界的完整性
那她属于什么?属于美国?属于世界?不,都不是。
她属于她自己。
她变成了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尽力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独立思考的个体。
三、塔拉的启示
塔拉的《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以其真实的人生经历、心灵历程和精神挣扎给人以深刻的启示。她在书中最终思考的是人的命运的命定性与可选择性的问题。某种意义上,你的出生、你的家庭、你的性别、你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是命定的、不可选择的,但是如果你有勇气、有毅力、有追求,这一切又都是可以改变的。她兄妹七个孩子,三个离开大山,四个留在那里,离开的都获得了博士学位,而留下的连高中文凭都没有,这就是选择带来的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与人生方向。书中的三部曲,可以定义为少年的成长时代、青年的求学时代以及逐渐走入社会取得更多学位和认同的社会创业时代。女主人公对自己的成长经历的描写和叙述是认真而深刻的,她的人生观念的改变、自我心灵的成长和进化、灵魂的解放与救赎,来自于教育、知识,也来自于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
因此,塔拉给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她展示了教育带给一个人的改变,教育就像带领你爬向一座山,只有到达山顶,才能看清这个世界;她展示了一个个体内心深处的自省与坚毅,她打破枷锁从自我迷失到自我实现后的美丽、力量与无穷魅力;她告诉我们信仰、爱、亲情、家庭、偏见乃至知识都是有其两面性的、都是需要重新定义的,一个人如果要自由地投入和面对社会与世界,就要不断背离人类固有的思维,这种背离如爬山一般艰难,却并非不可战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