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 活
2020-11-18震海
震 海
1
这一切并非我们故意所为,那时我们还很小,爷爷的死大人们并没有归罪我们,但长大了以后却让我们有一种无法弥合的负罪感。我们爱我们的爷爷,我们何尝不爱他呢,之所以这样,是完全出于我们想把爷爷永远地留住。
爷爷的死成了我记忆里的一桩大事。等大人们跑到海边,已为时晚矣,小叔三天前就将船驶入大海的深处,我不确定那远方的黑点是不是小叔的船,只记得我当时的心,怦怦地跳,像一只兔子想逃出虎穴。我们大家说好,谁也不准说,打死也不准说,结果在大人们的一顿毒打之下,我们都乖乖地从实招来……至此,我想先提一下,我们是如何想到这么一个既让人悲催又叫人不可思议的坏点子。
在我还不谙熟世事、生命对我与这个世界也毫无意义的那年夏天,邻居小叔的船直接冲向岸边的码头,结果船把码头撞得震天响。当时,我和山正蹲在四五十米开外的沙石滩上挖一个地堡。轰隆一声,岸边的巨响传到我和山的耳朵里,我俩撂下手里的活,抬头往码头那边瞧。船撞上码头后便不停地在水面上摇晃,后来小叔从舵楼里探出身,跳上甲板,又一个箭步跃上码头,接着就给船系缆。系缆时,小叔正面对着落日,一轮绛紫色的霞光正好披在他的肩头,加之他一连串熟练的动作,显得煞是好看。我和山抛下就要挖好的地堡朝小叔跑去。
你俩在这儿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去?小叔又问,昆仑云朵他们呢?我一边搓手上的沙子一边回答小叔说,昆仑云朵他们都在家玩呢。正说着,我忽然看到小叔背后的船上冒出一个人影,那人正想踩船帮往下跳。小叔,他是谁?话音未落,那人忽然大头朝下栽到水里。
见状,小叔转身从码头上也跳到水里,我和山帮小叔把那人从水里拖上岸。上了岸,那人成了落汤鸡,我和山好奇地打量这个人。这时,小叔对我俩说,他从海上救的,不开口说话,得把他送到大队去,你俩赶快回家,天马上黑了。确实,最后一道晚霞随之消失,柔和的月光洒在岸边和海上。
小叔说完,便带那人朝大队的方向走去。我和山小声嘀咕,咱们回去告诉爷爷。我俩一边嘀咕一边借着月光往家走。此时,涨潮的海水已淹没我们的地堡,我和山深一脚浅一脚走上没有水的缓坡后,才站定放眼朝小叔望去,小叔已带那人消失在防浪坝背后。
我和山的肚子早就饿透了,恨不得马上回家填饱肚子。回到家,推开院门我问云,爷爷好了吗?能下地了吗?给我们做饭了吗?饿死我了。云没好气地从厨房里探出头埋怨我和山说,谁让你们回来这么晚?是你不让我们在家添乱轰我们走的,现在倒怪我们。我气哼哼地说。是我让你们走,但也没让你们回来这么晚,家里的事你们什么都不管!云没好气地说。然后又问我看见昆和仑了没有?我说没有。山则在一旁逗朵,抢走了朵的布娃娃,惹得朵大喊大叫。别让她喊了,都喊一天啦,烦死人了。爷爷还躺着呢,一整天都没有下地,所以咱们没饭吃,你俩就啃窝窝头吧。云说。啊,我们走了,爷爷躺了一天哪?山说。就是嘛,爷爷不咳嗽了,可是躺床上一直没起来。云又说。这时,昆和仑从外面跑回来听了半截话便插嘴说,啊,你们说什么,爷爷死啦?你才死了!山说。昆和仑见我和山正啃窝窝头,他俩也跑去厨房人手一个举着出来往嘴里送。你们快去看看爷爷吧,小妹朵说,爷爷一直在睡觉,怎么叫都不理我……
2
那你就继续叫,我们可不去,昆和仑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困了要回屋去睡觉。
让他俩去睡,我说,咱们去。
云领着朵跟在我和山的后面走进爷爷屋,来到爷爷的床前。我们每个人都叫了一声“爷爷”。爷爷双目半睁半闭,没有一丝光亮从眼睛里泄露出来,我们老半天无可奈何地立在床边简直束手无策。爷爷不醒我们怎么办?朵小声地问。没办法,爷爷不醒咱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山说,咱们还是回屋去睡觉吧,兴许明天爷爷就醒了。明天爷爷准能醒吗?朵又问。那哪知道。山说。说完,我和山去睡了,剩下云和朵继续留在爷爷床边,不知她俩何时睡的。
转天一大早,我和朵第一个跑到爷爷床前。爷爷跟昨天情形差不多,还是昨天那个姿势,像一个死人似的纹丝不动,混沌的眼睛半睁半闭盯着屋顶。朵的小手拉住我的手,离床一米她就不动了,捂着鼻子说,臭,爷爷可真臭。确实,爷爷的气味臭不可挡,我也捂住鼻子,慢慢凑到床前。可怜爷爷的那张小脸啊,皮肤皱得就像揉皱的窗纸,整个人都形销骨立了,而且胡子茬密密匝匝地落在他两腮,尽显其老态龙钟。爷爷深陷的眼窝恐怕是他脸上凹得最严重的地方,被两块凸起的颧骨整得就像梦里的鬼兽。我相信爷爷没有死,才敢这么近的距离看他,而且我亦能感受到他那点尚存的游丝般的气息和微乎其微的体温。
我和朵看爷爷的时候,山从背后突然冒出来,说,爷爷真的没死吗?去去去,不要说爷爷的坏话。我说,你自己看就知道了。我不去。山边说边往后退。为了显示我一点都不害怕,当着他们的面壮着胆子低下头凑近爷爷的眼睛。朵牵我的衣角,你要干什么?我看看爷爷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原定爷爷带领我们爸妈(奶奶留下来照看我们)去天津办房产过户手续,之后还要把房子拾掇一下,秋后我们举家就搬到天津去住。没想到,行前三天,爷爷咳嗽的老病又犯了,这才让奶奶和我们爸妈去办手续,爷爷留下来照看我们。
奶奶和爸妈走前叮嘱我们要照顾好爷爷,不准我们天天出去疯跑。云是大姐,帮爷爷给大家做饭,昆仑山海帮大姐照看好小妹朵,不要欺负她让她乱喊乱叫,更不准带她下海游泳。奶奶、爸妈走后的当天晚上,朵就占领了奶奶睡觉的位置,睡前还给爷爷捶了背。没成想,转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就听见朵的尖叫声。朵刺耳的叫声就像一箭射穿好几间屋似的(我们一共有四间瓦房,屋屋相通),吵得我们无法再睡。
我是第一个跑进爷爷屋的,当时朵只穿了一身贴身小褂和小裤,蜷缩在床角两只樟木箱子的夹缝里。这时,其他人也跟着跑了进来,我们看见可怜的爷爷,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嘴角淌着污秽,好像还尿了床,刺鼻的尿臊味灌满全屋。后来我们确实看到爷爷下半身的被褥已经被他的屎尿濡湿了……我们意识到爷爷患了重病,可是云还是坚持把我们轰出屋,她觉得自己是大姐,理应是一家之主,而我们碍手碍脚帮不上忙反添乱。云光想着自己逞能,显出没有我们自己有多能干。只是可惜呀,云累死累活忙了一整天,爷爷还是没见好转,我们走时啥样回来还是啥样,真不知云一天都忙了些啥。不过,云挺身而出伺候爷爷也是为我们好,谁让她是大姐呢。
我们拿爷爷怎么办呢?没有人再提议出去玩,我们整天跟小大人似的愁眉苦脸想着爷爷啥时病好?而且每过一个钟头,我就去看爷爷。有一次,我看见爷爷凹陷的眼窝里存着一汪泪水,我当然猜不出爷爷透过这汪泪水能看见什么。还有一次,爷爷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声音,好像是在说话,可是爷爷到底说的什么,我们的确分辨不清。再有一次,也是让我们一同心惊肉跳的一次(长大后才知道这是爷爷咽气前的回光返照)——爷爷胳膊抬起来了。我喊大家快过来看,爷爷伸出手想让我抓住他的手。我把手放在他的手里,然后使劲儿拽爷爷的胳膊想把他拽起来,床铺在我和爷爷的较劲中,嘎吱嘎吱响了半天。
等大家都进来了我反倒泄了劲儿,爷爷刚抬起的半边身子我一松手又躺了回去。爷爷要够东西。云说。我们看到爷爷伸出手指立在床脚边上他的拐杖。他要拐杖。云又说。爷爷想下地。山说。云马上把拐杖送到爷爷的手上。接着,云要扶爷爷起身,我也准备帮云一起扶爷爷。就在这关头,不知爷爷哪里来的劲儿,猛然拎起拐杖碰到云的眉骨上,云疼得捂住眉骨大叫。爷爷毕竟是一米八几的大块头,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爷爷的力量还是蛮惊人的。云挨打后,拐杖又要落到我的身上,山见事不好,大喊一声,快跑!我像猴子一样迅速闪身,爷爷拐杖落空后还不肯罢休,继续挥舞拐杖,并且从他的喉咙里又冒出那些怪声。最后,拐杖朝昆和仑扔过去,险些打碎大衣柜的镜子。
爷爷疯了!昆和仑大喊。
那场景我们真以为爷爷疯了,他说不出话来,嘴角的抽搐,带动着脸颊,这让他本来非常难看的脸更显狰狞。再则,爷爷的眼里充满蛛网般的血丝,他皮包骨头的脑门上,一根根青筋暴露,一鼓一鼓地跳个不停。他异常恐怖吓人的那张枯萎的老脸,一会儿由青变紫,一会儿又由紫变蓝,仿佛一瞬间真变成了凶神恶煞。云最倒霉,一只手捂着眉骨,另一只手竟然在爷爷把拐杖扔出去的倏忽间,再次被爷爷逮个正着。爷爷的手可不是一般的手,老海狼的手像一柄老虎钳子,死死扣住云的手腕死活就是不肯松手。
云可遭了殃,又是惊又是吓,又是哭又是闹,我和山上前去掰爷爷紧扣五指的手,我俩越掰,爷爷攥得越紧,云就越喊疼,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云的眸子里直往下掉……其实爷爷打人这不是第一次,过去用相同的手段经常打我奶奶,有一次还把奶奶追打到海里。爷爷每次打完奶奶,清醒后,从来都不认账……长大以后我才晓得,当初爷爷先期患的是老年痴呆症,后期因中风躺在床上直到去世。
云疼得哇哇哭叫,直到山狠狠咬了爷爷的手,爷爷才松手。之后,我们就汲取教训远离爷爷。总之,我们一靠近爷爷,他就想抓我们,抓不着他就老泪纵横。爷爷泪流的时候无声无息,我不忍心看就转过脸去。从小爷爷对我们几个孙子孙女都忒娇生惯养。平时,爷爷不理我们爸妈,只围着我们几个团团转。记忆里,爷爷脸上总是笑容满满,从没见他掉过泪。现在爷爷瘫在床上,我们难过的同时,也意识到,爷爷恐怕再也不能跟我们一起玩了。
三天后,奶奶、爸妈他们还没有回来。奶奶和爸妈啥时回来只有爷爷知道,现在爷爷又不能说话,我们只得耐心等待,盼大人们早点回家。这天傍晚,爷爷又打嗓子眼里发出一连串恐怖的咕噜声,那声音好像发自内心。我们凑上前去想听爷爷说什么,爷爷说不出话的滋味让我们看着特难受。后来,爷爷把头晃得厉害,好久才停下。接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就从爷爷的脑袋上冒出来……我们都慌了,云拿来毛巾给爷爷擦,忽然间,爷爷又抓住云的手,因为有了前面的经验,所以我们赶紧上前去拉,我们人多力量大,爷爷被我们拽到床边,然后掉到了地上。
把爷爷捆上!昆喊道。仑蹲在地上摁住爷爷也这样喊,山海快去找绳子!
云和朵拼命护住爷爷,说,不行不行,谁也不许捆爷爷!山跑到院里去找绳子,我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山找来一捆麻绳,丢给昆,昆和仑七手八脚就把爷爷五花大绑起来。爷爷仰面躺在地上,神智已不清楚,昏昏迷迷的,眼睛闭得就像一个死人。昆和仑对爷爷下此不仁不义之手,我却没有任何阻拦,长大以后,至今懊悔不迭。
当时,我唯一感到害怕的是,要是大人们回来,一定把我们往死里打。可是,眼下确实没有再好的办法解决爷爷发疯的问题,所以,云也没再阻拦,由着昆仑把爷爷捆得结结实实。
捆上之后,我们把爷爷抬回床上。云拿毛巾给爷爷擦脸,我们都饿了,一窝蜂地跑到厨房去找吃的。接下来又是一天的上午,云突然告诉我,爷爷连米汤都咽不下去了,可能快要死了吧?云担心地说,眼里含着泪花。我们该怎么办?我说。不知道。云说。我们研究一下吧。我说。下午,云把大家召集到院里葡萄架下,我们席地坐在凉席上,我向大家宣布爷爷快要死的消息。没等说完,朵就哇哇地哭开了,其他人都傻傻地愣在那里。
当时,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爷爷俨然成了一个活受罪的人。爷爷爱我们,我们也爱爷爷,所以,我想,我们不能无动于衷地让爷爷活受罪般地死去……后来,我们便开始认真讨论起怎样让爷爷继续活下去的对策。
我们一直讨论到午夜,后来的讨论变成了争论。昆和仑的想法是让爷爷早点死免得活受罪。昆仑惹了众怒,我和山说那叫谋杀,云和朵也说他俩是在犯罪……最后,我提议,咱们确实不能眼睁睁看着爷爷活受罪,让他死可以,但不能真死,要让他假死,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昆说,不明白,假死也是死。仑说,跟谋杀一样,咱们都得坐牢。而后,我们又对谋杀、真死、假死和坐牢的事争论半天。
如果让爷爷假死,爷爷会疼吗?朵怯生生地问我。不会疼。我认真地说。
我们孙子孙女辈,爷爷最疼爱的是我和朵,我和朵也最爱爷爷。为阻止爷爷再次发疯,我想好了,先得把爷爷弄昏过去,待大人们回来,再唤醒爷爷。我主意已定,至于怎样把爷爷弄昏过去,怎样唤醒,我都想好了,接下来大家便听我出的这个好主意。
3
我要讲的这个好主意,不是我瞎编的,而是爷爷年轻那会儿漂洋过海去过西洋,后来给我们讲的海外奇谈。爷爷说外国人特别爱搞发明,比如说,谁都想长生不老吧,从咱们老祖宗秦始皇那会儿就炼丹搞长生不老之术,可到头来长生不老之术还是没有搞出来,人家外国人倒是搞出来了,他们发明了一种把活人冷冻起来的技术,说是一百年后把这人解冻了还能活……
海,这哪里是你出的好主意,明明是爷爷给咱们讲过的故事。昆叫道。我说呢,听着耳熟,对,爷爷给咱们讲过的。仑也说。我没说是我出的主意,明明是你们没有想到嘛。我说。对,海说得对,是他先想到的,谁让大家没有想到。山为我撑腰说。
后来,朵问我,海哥哥,你是想把爷爷冻起来吗?会把爷爷冻死的。朵说完就引起大家新一轮的唇枪舌战。云最后提议说,还是把爷爷送去医院比较好。昆和仑的意思是你们要送你们去送,我俩可没工夫。我和山也不同意把爷爷送去医院,到了医院里面爷爷必死无疑。山赞同我说的先把爷爷冻起来的想法,等大人们回来后再说,再把爷爷解冻了不迟。
我们一直吵吵嚷嚷,嗓子眼儿都吵冒烟了,最后,云妥协般地追问我,你想冷冻,怎么冷冻?咱家又不是外国,光听爷爷说把活人冷冻起来,咱们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把爷爷冻起来?
有啊,冰啊,咱家船上有的是冻鱼的冰。
冻鱼的冰!咱家船都交大队了,哪儿还有冰,咱要搬家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反正咱家没冰,别人家也有冰。
糊涂蛋,咱这儿要建军港了,就剩咱一家没搬了,哪儿还有别人家?
小叔家,小叔还没搬家呢。山在一旁帮我说。
小叔就一个人,什么家不家的。昆嘻嘻哈哈地说。
反正不行,不能把爷爷冻起来!朵噘着小嘴气呼呼地说。
我们还是告诉大队长吧。朵回屋找来布娃娃抱在怀里说。
那可不行,要是告诉大队长,我吓唬朵说,十里八村的人都来看热闹,他们会认为是咱们把爷爷害死的,那可就麻烦了,警察会把咱们送去坐牢,然后等着挨枪子儿。你想让警察抓你吗,再把你给毙了?我盯着朵说。朵叫我说得有些害怕了。
不准吓唬朵。朵乖,回屋睡觉去,别听你海哥吓唬你。云说。
反正不许告诉别人,要不然咱们全得完蛋,我说,别人真会以为是咱们干的。
谁都不告诉,云含含糊糊地说,要是爷爷真给冻死了,那咋办?
昆和仑嚷着说,海想的好主意,我俩可没同意,要是爷爷真死了,跟我俩没关系。
(1) 地表横向沉降集中在两隧道中轴线两边各35 m的区域内,并形成漏斗状的沉降槽,且地表沉降值均在控制范围之内,沉降最大值随着开挖面的推进逐渐增大,最后趋于稳定。右线先行施工时,地表发生首次沉降,当左线后行开挖时,地表将发生二次沉降,且由于右线及时采取支护措施,故右线二次沉降值略小。由于土体变形的滞后性,导致监测值小于计算值。经对比,模拟值更加接近实际值,从而验证了数值模拟的合理性和适用性。
我一听就火了,谁说跟你俩没关系,爷爷变成这样说不定就是你俩搞的鬼呢。
对,就是他俩给害的,我作证。山支持我说。
你作个屁证,凭什么说是我俩给害的,我还说是你俩害的呢!昆说。
是不是你俩把爷爷给绑起来的?山说。
是又怎么样!还是你找来的绳子呢!仑说。
反正不能把爷爷一直捆着,捆着也会死,还会变臭。我说。
云忽然喊道,海,你到底想把爷爷怎么样?
你们就相信我吧,我说,肯定不会有事,要不人家外国人好好的怎么就把人给冻起来啦?所以,咱们爷爷保证没事,一定能活过来。
云不再跟我矫情,进屋去看爷爷,爷爷昏迷的样子好像是在睡觉。云走出屋又去了厨房,在水槽里用水冲脸,把头放在冷水龙头下,直到头发都浸湿了,然后她把头发上的水绞了绞,并把脸上的水擦干。当她回来时,水珠滴在了肩膀上。她坐在原位置,说,好,就听你的,不过你再好好想想。云说时眼圈红红的。
下面我该怎么做?我心里一直盘算着,首先云肯定我的想法,我就要好好表现给大家看。山在一旁装作替我认真思考的样子,然后假模假式地对我说,咱们一定得封锁消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只要昆和仑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我说,再说,别人家都搬走了,小叔也没再回来,不会有人知道的。
这天夜里非常闷热,我们话说得又多,昆和仑跑进厨房撬下两块冰,一会儿捧在手上,一会儿又贴在脸上,给自己降温。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渔民出身,当年,六爷在天津买官当上粮食专员,没几年我们家就发迹起来,摇身一变成了渔业资本家。后来,六爷拖家带口逃了出去,六爷在天津置的房产则写信交给我爷爷保管。而我们家的渔轮也因要举家搬到天津,前不久上交给了大队。渔轮上交前,爸妈把船上的冰和鱼都卸到厨房里,昆和仑从厨房里取出冰时,猛然激发起我更能说服大家的想法。
你们知道,为什么把爷爷冻起来后而不会死吗?我重新挑起这个话题。
当然会死!爷爷说外国冷冻人的事全是瞎编的故事,哄咱们玩的。云固执地说。
快说吧,卖什么关子。昆不耐烦地催我说。
现在我给大家讲一个道理。其实这个道理是我才臆测出来的,但我还是相信,如果鱼不会死,爷爷就不会死。
你们想想看,被冻在冰里的鱼虾,在解冻后不是像刚捞上来那会儿,还会活蹦乱跳的吗?
那是鱼虾呀。朵眨着一对圆眼睛打屋里蹦出来说。
我是说,鱼虾待在冰里会死吗?
会死,它们都待在冰里了怎么不会死。朵又说。
朵,别插嘴,听大人们说。我说。
是,朵说的没错,海说的也没错,鱼虾待在冰里有可能活也有可能死。昆的说法能把人给气死。
要是解冻的话,我说,鱼虾肯定都能活。
可是爷爷不是鱼虾呀。朵说。
朵闭上你的小嘴,不准你再说话!我命令道。
怎么会活,别瞎说了,你见过冻死的鱼虾还会活?云皱着眉疑惑地说。
没见过,但我又说,你想啊,冬天冻在海面上的鱼,春天一来冰化了鱼不就都游走了吗?
你见过鱼都游走啦?净瞎编,瞎编,鱼准是沉水底了,给大鱼吃掉了。昆说。
再说,小妹说得对,鱼虾是鱼虾,爷爷是爷爷。云带着哭腔说,爷爷又不是活蹦乱跳的鱼虾,你怎么保证把爷爷冻起来以后还能活?
要不这样,我也有点心虚地说,咱们先试试看,别冻时间长了。
不管怎样,主意是你出的,爷爷要是真死了可不怪我们。云带着红眼圈说。
不怪你们就不怪你们,保准没事。
不疼也不痒,又不会流血,就是有一点凉嘛,其实海说的没错,爷爷不疼就不会死。山说。
凉怕什么,大热天的,不凉,人还不得臭死了。仑说。
好,那你们把爷爷冻起来吧,要是冻坏了,你们就赶紧给爷爷化冻。云说。
等奶奶回来,再给爷爷化冻……朵眯着圆眼睛好像说梦话似的说了一句。
云还在犹豫,要不咱们还是把爷爷送医院吧?
送医院可真麻烦啦,一是得花光咱家的钱,二是爷爷肯定就活不成了。姐,不要犹豫了,等奶奶和爸妈回来再把爷爷送医院也不迟。我说完,昆仑山也同意我说的,只有朵没同意也没反对。
好,咱们举手表决,我说,不同意的举起手。
好,没有举手就说明都同意,我又宣布,通过!通过!
夏天天亮得早,天蒙蒙亮时,除我其他人都进入了梦乡,朵抱着布娃娃看上去睡得最香。昆仑山东倒西歪地睡在葡萄架下面的凉席上,只有我还睁着眼继续思忖这件事。天光大亮时,云把朵从凉席上抱回自己屋里的床上睡,自己也和衣倒在朵的旁边。昆仑山睡成死猪模样,踢都踢不醒。我一直没有合眼,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4
早上持续闷热。我牵着朵的小手来到海上,我们脚下没有船,不是坐船来的;我们身上没沾水,也不是游泳来的。风好像把我俩吹到了海上。海上与岸边景致截然不同,海上气象万千海面辽阔湛蓝,一眼望不到边际。天上白云朵朵,海上浪花粼粼。我和朵好像一抬手就能够到云,一俯身就能采到花。还有一些海鸟在我们头顶上空盘旋,一些鱼儿在我们脚下游走……我和朵美得不得了,仿佛梦想变成了现实。
忽然,有人叫我和朵,忽然,我俩听见爷爷的笑声。爷爷你是从哪里来?我痴痴地问。爷爷的身影离我们越来越近,爷爷也问我和朵,你俩是咋来的?我俩告诉爷爷,我们想你了。爷爷笑了,我和朵也笑了。然后我和朵便围着爷爷让他讲大海的故事……
这亿万年的老沧海啊,海底伏着一只老神龟,它天生就不爱动,鱼儿们都是自己往它嘴里送。这老神龟光吃不屙就有好几万年哪。有一天它突然闹肚子,放了一个响屁。嗬,老神龟放个响屁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响屁把整个大海震个底朝天……跟着大海就翻腾咆啸起来。在海上作业的渔民们可遭了殃,船沉的沉,人死的死……爷爷正讲着,忽然天空堆满了鱼鳞般的云片,光线变得柔和起来,使人能望到更远的天边。不多时,一片蔚蓝的海面突然变换成一片或一缕缕的靛青,好像是鱼群脊背折射的光。而且,如丝如缕的水脉骤然掀起并落下如珠似玉的水花,爷爷猛然喊,龙兵来啦,快看——
仿佛从天边下界一般,一群群鲸鱼,排着井然有序的队伍,一个个从水底跃出,又一个个自由落下。它们推开的水波由宝蓝向黑蓝过渡。转瞬间,鱼鳞般云片的边缘,也如丝丝银线渐渐转淡,而后悄然消逝——那是不祥的预兆啊。爷爷忧虑地说。我和朵的手攥成小拳头,这时已被爷爷的大手攥在手心。倏然间,爷爷的船猛然晃动一下,跟着爷爷上身保持挺立,双腿像两根粗壮的桅杆稳稳地劈开,双足的脚尖勾住帆桁上的绳索,这使他的躯体与船身紧密衔接成一体,任风浪随意倾斜摇摆,都不会使他坠入水中。而我和朵似乎在爷爷大手强有力的提升下,双足纷纷脱离水面,我们的脚刚离开水面,脚下的海流便搅起骇人的漩涡。
看,海流子有多猛……这就是黑潮黑水流。爷爷唏嘘道。
坦白说,我只见到漩涡没看见爷爷说的黑潮黑水流,这巨大的漩涡早已让我眼晕目眩了。此刻爷爷迎风改变帆樯的阻力,瞬间阻力变为动力,爷爷靠扭动帆樯上的桁索调整航向。风持续在吹、在吼,浪头像锤子一样打在我们身上硬生生地疼。紧接着,一堵高大的水墙从船舷右侧慢吞吞地朝我们移来,朵第一个看到,爷爷——看——朵惊呼道。
谁见过海平面一端翘起、一端陡然下陷?谁能相信,永远不可能塑化的海水会骤然凝结并坚挺地昂然推进?当时我以为是我的眼睛出现了错觉,其实不然,那是真的,我不由张大了嘴,而爷爷却毫不犹豫地大角度旋转舵轮,朝水墙迎头扑去……
我以为我们要完蛋了,山一般的水墙打我们头顶向我们的船轰然砸下来,紧接着更加令人恐怖尖利的三角浪冲上船甲板,三角浪比腰跨浪、点头浪甚至排浪的破坏能力要险恶数倍,一旦袭击到人的身上绝对让人疼痛难忍……果不其然,经过一通恶风大浪的洗礼,不到半个时辰,爷爷偌大的渔轮左右两端的缆索的卡环均已绷断,甲板上的缆索和护板被海浪刮起一重细绒般的纤维毛茬,那后网台上如山的渔网已无踪无影,就连网台的台板也被风浪掀得干干净净。再有排山倒海的巨浪从船头一直扫荡到舵楼顶棚,顶棚已如斩首般荡然无存,舵楼的木棱框架也被海浪击成稀巴烂的模样。更为骇人的是,船一侧的干舷已被豁开十余米的大口子,口子周围的船骨也被扭曲撕裂着……
我迷迷糊糊地一次又一次感到,巨浪猛烈砸在我身上和头上,耳边爆发出振聋发聩的喊声,那呼啸的喊声快要把我的耳鼓刺穿了,但我相信爷爷不会让我们被大海吞噬掉的……云在我耳边大喊大叫,比我刚才遇到的风浪还猛烈数倍,山的拳头砸在我的身上和头上。哎呀,难道刚才我是在梦里?云和山搅了我与爷爷一场惊心动魄的好梦,此时他俩正用力拍着我的脑瓜大叫,海,别叫了,醒醒,快去看看爷爷。
5
我揉着惺忪睡眼问他俩,我是睡着了吗?山说,你睡着没睡着自己不知道?云说,快去看看爷爷吧。你们先去,我说,我再睡会儿。不行,大家一起去。云说。说着,山把昆仑也喊醒了。
昆仑一出屋就问,爷爷死了?
你俩为什么总惦记爷爷死呢?云说,爷爷对你俩这么好。
不是,我俩是问爷爷死了没有,是怕他死了。昆和仑抢着辩解说。
反正你俩没安好心,总想叫爷爷早点死。我生气地说。
凭什么我俩想叫爷爷早点死,你才想呢!仑说。
后来,我们一起去看爷爷。爷爷还是五花大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由于连日没有开窗户,屋里的臭气简直没法让人喘气。我们都捂住嘴和鼻子,看爷爷头上的青筋还在跳动,知道爷爷没有死,我们又赶紧逃出屋,然后开始研究如何把厨房里的冰块冷冻住爷爷。
把冰搬到爷爷身边是小事一桩,但如何将这些冰像冻住鱼虾一样,把爷爷冻在里面呢,这可难住了我们,爷爷又不是鱼虾,让爷爷钻进冰里简直天方夜谭。再有,要是冰化了怎么办,爷爷屋里这么热,冰很块就会化成水的。我们想了又想,要不先把冰化成水,再把爷爷放在水里面,可是怎样再让水冻成冰?现在又不是冬天,我们绞尽脑汁七嘴八舌说尽了办法都觉得行不通,后来山想出一个妙法:把爷爷抬进厨房,把冰摞在他身上。但这个办法马上叫仑否决了,因为没有那么多的冰。之后昆也出了一个点子:把爷爷装进床上的樟木箱里,再往箱子里装冰。但云坚决反对说,不行!那样做对爷爷太残酷!
接着我们的小妹朵也想出一个办法:把爷爷放在葡萄架下面,再在爷爷身上盖上冰,爷爷就死不了了。小妹的主意听上去不错,可冰在外面太阳一出来就会化掉。要不咱们在葡萄架下面挖一个坑,把冰放进坑里,让爷爷躺在冰上面?没想到我们的小妹的想法真是层出不穷,昆和仑跳出来反对说,那不成,爷爷还不成了土地爷,再说挖坑的事我们可干不来,叫山海他俩去干,他俩天天在海边挖坑。
最后大家的想法山穷水尽之后,我却猛然想出一个好主意:要不咱们把爷爷搬到小叔的船上,小叔船舱里全是冰,跟冰窖似的,保准爷爷死不了。这主意让大家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就都表示同意。云说,小叔的船不是开走了吗?我忘记告诉你们了,小叔又回来了,上大队办事去了。我说。
山小声跟我说,要是小叔回来发现了怎么办?
不能让他发现啊,咱们不说他怎么能发现?我说。
说到这,我们便开始分工行动。分工又遇上点小麻烦:让云搬她说搬不动,让朵搬朵说害怕,让昆仑搬,他俩耍滑头说要去茅房屙屎。我和山一气之下把所有活硬分给大家,说不干也得干,谁不干都不行!
运爷爷的活在我和山的指挥下说干就干。我们再次来到爷爷床前看到我们的爷爷此时是多么的瘦小憔悴,爷爷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们,嘴角涎着口水,浑身散发着臭气,我们真不忍心碰他一根手指头。就算这样,我们每人还是抓住他身下被褥的一角,然后开始数:一、二、三……爷爷的身体连同被褥被我们拖动了。我觉得自己最卖力气,可能其他人也这么认为自己最卖力气。我们一鼓作气把爷爷抬到地上。其实爷爷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重,好像没费多大劲儿就把爷爷从床上抬了下来。你们看,爷爷不重吧,我说,咱们抬得再快点可能更省劲儿。把爷爷抬到院子里再休息吧。山说。抬吧,别歇啦。仑着急地说。随后我们又抬起自己这边的被褥,再次一鼓作气把爷爷抬到院里的凉席上。就在把爷爷撂在凉席上的一刹那,我好像有了一种胜利在望的感觉。
爷爷可真沉。昆说。
爷爷不沉,可是爷爷一直睁着眼睛哪!朵说,说完就躲在我身后。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即使爷爷的眼睛是睁着的其实他也是在睡觉。
别看爷爷的眼睁着,其实他是在睡觉。我说,朵,别害怕。
昆和仑凑到爷爷眼前,用手在爷爷鼻子前面晃了晃,然后自以为是地说,爷爷没气了。
不嘛……朵拖长音儿尖叫地哭了。云的眼泪顿时像下雨一样哔哔扑扑往下掉。
胡说,刚才爷爷头上的筋还在跳呢,别听昆仑俩人瞎说。我说。
谁说爷爷没气了。山说。山蹲下动了动爷爷的胳膊。我也蹲下,手凑近爷爷的鼻子。爷爷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你们瞧,我长吁一口气,爷爷还活着不是,谁说他死了。
正说着,爷爷的眼皮突然向上挑了一下,目光朝我斜视过来,脸上露出怪异的模样。
我们歇了一会儿,照之前商量好的,把爷爷抬到院外后又歇了一会儿。我们家距码头其实不是很远,出院门,外面有一道防浪缓坡,坡上种着一排排小树,穿过小树林就是沙石滩,码头就在眼前了。
我们抬着爷爷上了缓坡再没休息就直接冲进了小树林。途中一地正在疯长的野花这两天又茂实鲜艳了许多。这片野花丛一直是云和朵在此过家家的地方。野花丛和小树林毗邻,没想到我们能一鼓作气,从小树林钻出来又把爷爷抬到了沙石滩。胜利就在眼前,我都能看到我和山前些日子挖好的地堡呢。我们坐在沙石滩上休息,山一个人跑到小叔船上去侦查,工夫不大,山跑回来说,船上没人,小叔没在船上。我说,那太好了。
6
就在我们休息够了起身再抬爷爷的时候,忽然我发现地堡那头有动静,起先我没注意看,以为地堡早给潮水淹没或冲毁了呢……我叫大伙先别动,我和山去侦查。果不其然,我们跑到地堡前,发现有一个跟我们岁数相仿的小男孩正猫在地堡深处像是老鼠在打洞。我喊道,嘿,小孩儿,干什么?小男孩抬起头瞅见我和山,露出不愿搭理我们的样子。
嘿,小孩儿,我弟问你呢,这地堡可是我们挖的!山对小男孩呵斥道。
我不认识你们。小男孩闷头继续打洞说。
嘿,我们还不认识你呢,你到底是谁?快说!山又呵斥道。
你是哪儿来的野孩子,跑我们这儿干嘛?我也呵斥道。
这时,云喊我和山回去抬爷爷,我和山大声应了一声,让他们等一会儿。
快说,你到底是谁?我命令道。
不说就把你活埋了!山狠狠地说。
你们是谁,凭什么问我?小男孩不含糊地说。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在此玩儿就要说说你是谁!我急了说道。
小男孩见我厉害起来,马上服软说,我跟我爸一起来的,他去大队办事去了,一会儿就来。
哦,那还差不多。山说。
知不知道你破坏了我们的地堡,所以你必须得给我们赎罪!我严厉地说。
什么叫赎罪?
赎罪就是你得为我们干活。
干什么活?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现在跟我们走!
要说小男孩长大可不是一般人,中年后他成为我军的一位著名军事工程专家。当然那是后话,现在他可是我们的壮丁俘虏了。
看,我们逮着个什么。我和山一前一后押着小男孩给大家看。
是个小孩儿。朵说。
他现在是咱的壮丁了。山得意地说。
你知道我爸是谁吗?小男孩不服气地说,我爸是咱们解放军,你们要是敢欺负我,他就把你们逮起来。
真的呀,我笑着说,你爸要是把我们逮起来,我就先把你扔海里喂乌龟。
喏,你叫我过来干什么活?小男孩气馁地说。
因为你挖坏了我们的地堡,所以你得帮我们抬爷爷。我直截了当地说。
抬你们爷爷去哪儿?
那你别管,我说,只要你帮我们抬,到时候就放你走。
行啊,但我爸一叫我,我就走,小男孩一提到他爸就忒有底气,又说,因为我爸特厉害,谁要是不听他,他就打谁。到时候,哼哼,肯定也会打你们。
喏,这个嘛,山说,你别吓唬人,我们人多,我们还打他呢。
真的,小男孩板起脸认真地说,反正到时你们得放我走,要不他真会打你们。
行,好吧,我说,其实要你也没用,就是叫你帮我们抬一会儿爷爷,完事就放你走。
对了,我可警告你,我补充说,你得给我们保密,要不你爸准找不到你。
小男孩听完脸煞白地说,我只能为你们帮一小会儿忙,我爸一来我就走,保证什么都不说,谁说谁是美国鬼子。
之后,小男孩吃惊地看到躺在地上的爷爷,又说,要把你们爷爷抬到哪儿?
你帮着抬就是了,不要多问。山命令道。
接下来小男孩乖乖地让他怎么抬他就怎么抬,也不再言语。虽然小男孩不再言语,但我一看他就是一个又聪明又机灵的家伙,好像我们说什么他都在认真地听,尤其他中间插了一句嘴,吓了我一大跳,他说,你们准是要把爷爷抬船上去,因为那里有冰,对不对?
我们一早就开始抬爷爷,现在快晌午头,太阳杲杲地顶在我们脑瓜顶上,热得我们浑身湿漉漉的。我觉得所剩时间不多了,尤其要是赶在小叔回来被他看到可就麻烦了。我没工夫再跟小男孩搭话,随他怎么想怎么猜,反正我们得尽快把爷爷运上船冻起来再说。
空气又黏又湿,能让人拧出水来,海上吹来的海风也是热腾腾的,我们累得呼哧带喘,而爷爷还是保持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多亏小男孩的加入,我觉得分量减轻了一点,但我的胳膊还是累得发抖。再歇会儿吧。刚走几步,朵就嚷歇。我飞快地说,不行!快走,不能歇,要不爷爷就给热死了。
我的话挺管用,我们没再驻足,小男孩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还劲头十足地为我们打气说,帮你们把爷爷抬上船不是一件难事。小男孩的话似乎给大家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小叔的船近在咫尺却被我们走了好久。临近时,山先爬上船把渔网扔下来。这时,爷爷已被我们抬上码头。此时,我忽然觉得平时不怎么高的船樯,一下子忽如高山,好在我们手头有渔网就好办多了。接着我们事不迟疑把爷爷裹进渔网,然后大家又拽又拉地往船上弄。工夫不大,爷爷就被我们悬在半空。我不敢松气,赶紧把人分成两拨,一拨上船在上面拉,一拨在底下往船上抬。
7
大家伙都很卖劲儿,可爷爷就像一块死沉死沉的鹅卵石,当我们把爷爷马上就要抬到船舷一半时,我觉得力气已经全部用光了,胳膊没了知觉。我们一口气把爷爷抬上去,不能停,要不爷爷就掉下去啦。山在上面招呼下面的人。这时,我忽然看到船上有起重机连接的吊杆,忽生一计,用吊杆吊吧?行,山马上说,等我把吊杆转过来。山跑去转吊杆,剩下的人死命又拽又扛着爷爷。吊杆连接着索具和吊钩,山迅速把吊杆转向船舷,我伸出一只手拽住一只索具,另一只手把吊钩钩在裹爷爷的渔网上。
昆仑你俩可别撒手啊,说着我也爬上船和山一起用力去压吊杆的末端,爷爷被吊杆装置晃晃荡荡地吊上了船舷。接着,昆仑指挥小男孩也上船去抓渔网,跟我们一起用力把悬空的爷爷拽到船中间的甲板上空。云和朵在下面喊,小心,小心别掉下去啊。
爷爷离甲板还有一段距离时,朵在下面惊呼,不行啦,爷爷要掉出来啦,快来人哪!原来小男孩推渔网的一瞬间,渔网漏了,爷爷的头和半个身子从渔网里漏了出来,倒栽葱挂在半空,而且爷爷的脑袋还撞了一下船舷发出一声闷响,吓了我们一跳,好在爷爷一直昏迷。我们赶紧七手八脚把爷爷塞回渔网,之后把爷爷平安落放在甲板上,我们才舒了一口气,才在爷爷身边坐下休息。
接下来我们想怎样把爷爷运下船舱。此时太阳已西斜,远处天边黑云密布,已没了中午灼热的日光浴,微风钻进我们的衣领和裤管,把我们湿的身子吹透吹干。此刻,爷爷双目紧闭,外面的世界好像与他无关。云和我对视了一下,从云的眼神里我能揣摩到她凄迷的心思。大家再起身抬爷爷时,朵脱下自己的小褂,盖在爷爷的脸上。昆和仑差点笑出声来,山把小褂从爷爷脸上往下扥了扥,露出爷爷的眼睛和鼻子。昆仑终于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小男孩也笑了,云紧咬牙关,使劲儿瞪了他们一眼。这时,我去掀开舱盖,舱底鱼腥味扑面而来,我和山憋住气先后跳进底舱,接着让上面的人把爷爷顺下来,我们在底舱接住。当我和山接住爷爷的身体时,立马感到爷爷身体冰凉冰凉的,我为爷爷感到莫名的难受。
山一边和我抱住爷爷往舱里面抬,一边高兴地说,海,咱们马上要成功啦。
是啊,直到现在,我还在为我的计划一定能成功而确信无疑。等爷爷好了咱们就立功了,我对山说,反正已经这样了,咱们也没其他办法了。
船里有好多冰呀,咱们把冰都堆在爷爷身上,爷爷肯定死不了啦。山说。
天不早了,昆仑和小男孩也下来帮忙,甲板上只留下云朵在帮我们把守。我们把一块块冰移开,把爷爷放在冰的位置,再把冰移回堆放在爷爷的身边。大块冰放在爷爷身体两侧,小块冰则轻轻摞在爷爷身上。我们把爷爷的嘴和鼻子留出空隙,干活时没人敢看爷爷那张苍白得像死人一般的脸。最后,我们又在冰的最上面放了几只空鱼箱和网具以做掩护,如果小叔下底舱也不会轻易发现里面还藏着人。
活干完了,我们的身心都放松下来,不知他们怎样,反正我的小腿又累又疼得要命,而且身上还非常地臭。朵跟大家一通瞎忙,我看她不时在闻自己的小手,然后皱着眉头做出干呕想吐的样子。我叫云领朵回家把手洗干净。云和朵走了之后,我们兄弟四个还有小男孩就脱个精光,跳海里去洗海水澡,直到天黑水凉得刺骨我们才爬上岸。云和朵一人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回来时还给我们带来了窝头和咸菜,我们狼吞虎咽地坐在甲板上吃开了。
小男孩跑哪儿去了?云问我。
咦,刚才还在,准是拿着窝头跑掉了,找他爸去了。我说。
他要是告诉他爸爸怎么办?云说。
不会,小毛孩子连话都说不利索怎么告密。我说。
之后我把朵叫过来逗她玩儿,伸出手让她闻。她说,臭鱼味儿,都没有洗干净。我闻了闻,手指甲里面全是黑泥,连自己都恶心……傍晚下雨了,雨下得特别大,雨是世界上最干净的水,我和山脱掉衣服和鞋,站在甲板上重新洗澡。云和朵跑到舵楼里去避雨,一边避雨一边朝我们喊,我和山把最后的裤头也脱掉朝她们扔去。
哈哈哈——雨中传来云和朵欢快的笑声。
8
晚上我们都睡在船上。夜里雨不下了,我仰面躺在甲板上看星星,星星看久了,眼前就有一条条铺着青石板通向天堂的小路在吸引你走上去,而且路的两边尽是大大小小像萤火虫一样遗落的星辰。再有夜空里那些模模糊糊的云,仿佛也是通往天堂之路的捷径……而我一旦沉入梦境,就仿佛一下子倒栽葱般地倒向逼仄昏暗如坟墓般的底舱——爷爷是不是正与底舱里的魔鬼讨论死亡?我半梦半醒间从甲板上爬起身,身边静得要命,只有海涛有规律的拍岸声,云和朵在舵楼里也睡熟了。我轻轻说了声去撒尿。山哦了声说我也去。
这一夜出奇地静,我似梦非梦间或听见朵搂着爷爷哭,云也在一旁哭,后来哭声传染给大家,我们都哭了,寂静的夜里我们的哭声连成一片。我哭是因为我不想成为害死爷爷的凶手……哭着哭着我又睡着了。就在这时,山在背后搥我说,听,是不是云在哭?云的抽噎声从舵楼里传来,传来的还有她与朵悄悄的话声,爷爷会不会在咱们睡觉的时候死掉呢?透过月光的窗影,云冲朵摇摇头,爷爷要是真死了他就不会受罪了。朵又喃喃地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我肚子咕咕叫了就朝舵楼里面喊,还有吃的吗?我饿了。云扒着舷窗说,还剩下半个窝头你吃吗?吃!说完,我跑到舵楼下面去接窝头……我举着窝头回到甲板上,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又想起小叔。
小叔这会儿在哪儿呢?那个被小叔带走的人会是谁?小叔回来发现我们爷爷,再叫来警察,我们可就完蛋啦……我后半夜都在想这件事,不知不觉天亮了,早上起来我对眼前的一切忽然感到陌生与茫然。海风吹乱我的头发,我打了个冷战,就在这时,我听到海上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我跑向后甲板,远处一艘小炮艇正朝我们这里驶来。
山,山,快起来,有船来了!云和朵也听见我的喊声,她们从舵楼里往外观望。接着,我回头看了看底舱的舱盖,舱盖盖得很好,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破绽。小炮艇开来前,我和山又快速检查了一下我们周围的情况,似乎没有不对劲儿的地方,我们才放下心来。小炮艇还有一段距离时,我佯装镇定朝小炮艇挥挥手,我叫山也挥手,还叫他笑,因为我知道对方一定在用望远镜看我们。不管怎样,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无所想。
9
这时我感觉血往头上涌,瞬间眼花脚麻。云和朵从舵楼里面下来,昆和仑一早跑没了影不知去向,现在能派上用场的只有云和朵,我叫云朵一边观察“敌情”,我和山一边掀开舱盖跳进底舱,因为我很怕这来历不明的炮艇一发炮弹打来会把我们和船连锅端掉,所以我和山得下去保护爷爷。
底舱还是我们昨天折腾完的样子,只是舱里除鱼腥外还多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我和山一起捂住鼻子,绕冰转了一圈,看它们化了没有。爷爷躺在冰里似乎完好无损,是的,爷爷跟昨天一样眼睛是闭着的,只是离我们远了一点,我们够不到他的鼻子,所以没法知道他还有没有呼吸。我还是那种想法,只要爷爷不死,活过来时一定跟好人一样。
爷爷到底死了没有?山唏嘘地问我。
鱼虾能活爷爷就能活。我信心满满地说。
那怎样叫爷爷现在活过来?
要是有炉子暖和一下爷爷就能活过来。
那咱现在该怎么办?
看来叫不醒爷爷了,咱们把冰再摞一些,来人就更看不到了。
嗯,我想也是。
小炮艇抵近时,突突突的声音比我家机帆船的动静可大多了。小炮艇轰鸣声越来越近,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接着,穿过舱板我听见小炮艇上的人说话的声音。山手忙脚乱把舱盖盖严,我和山猫在底舱里见机行事。
小姑娘你们在船上干什么哪?就你们两人吗?你们爸爸妈妈哪儿去啦?
我们爸妈没在,我们在这里玩呢,就我们两人,她是我妹妹朵朵。
哦,刚才我还看见有两个小男孩在呢,还朝我们挥手哪,都躲起来了吧。
没有,是我和妹妹朝你们挥手,就我们俩,你们准是看错了。
不会看错的。
你们是谁,是好人还是坏人?
小姑娘,别怕,我们当然是好人哪,我们可是咱们人民海军叔叔。
不信,你船上有炮,会开炮打我们的。
小姑娘,我们船上当然有炮啊,那是打坏人的,咱们老百姓的船是不会打的,而且我的爸爸和爷爷跟你们的爸爸和爷爷一样都是渔民哪。
哦,那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们是来找人,正好问你俩认识不认识一位叫黄海生的叔叔?
我和山猫在底舱听得真真切切,听那人要找我们小叔,我的头都大了,如果小叔回来就会发现我们的爷爷。想到这儿,我惊出一身冷汗。不能再等了,趁云还没有回答那人的问话,我推开舱盖跳上甲板,山也跟着上来,我俩一左一右护在云和朵的两侧。
你们要找谁,跟我说,不关她俩的事。
就是嘛,两个小鬼,明明看见你俩一个笑一个挥手,转眼就不见了,俩小鬼躲在底舱里了吧。
明知故问,你们到底是来建军港的还是来找我们小叔的?
建军港的事情你们也知道啊。
当然知道,我们全村人都搬走了,我们怎么能不知道。
那你们家怎么不搬走哪?
等奶奶和爸妈他们回来我们就搬走搬到天津去住。
哦,原来是这样,建军港的事情不归我们管,我们是来找黄海生,你们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当然知道,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们找我们小叔干什么?
哦,他是你们的小叔,可真巧。
不是,他是我们的邻居,我们管他叫小叔。他去大队办事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我再问你,你们看见有一个人跟你们小叔一起走的吗?
你们怎么知道还有一个人?我,我们没看见,小叔说不准我们告诉别人,所以我们啥也没看见,对吧山。
我弟说的没错,我们啥也没看见,你还是去问别人吧。
呵呵,两个小鬼,说谎鼻子会长长的,摸摸你们的鼻子。
我和山真摸了一下鼻子,你骗人,没长长。
你们等着瞧,你们小叔回来了就长长了。好吧,我相信你们,咱们军民一家亲嘛,我们要走了,你们去玩吧。哦,对了,我还有好吃的东西送给你们。
朵听说有好吃的,立马手舞足蹈起来,云也露出了笑容。
不知什么好吃的东西,会不会有毒?山说,等毒死咱们他们再上船搜查就会发现爷爷,那可就糟了。
工夫不大,两个年轻的水兵每人抱着一堆东西从他们船上扔到我们船上。东西砸在甲板上咚咚响,我们一看原来是几只铁皮糖水罐头和用笼屉布裹着的食用冰。哈哈,太好啦,我们有罐头和冰吃啦。朵一边说一边去捡罐头。
海军叔叔们都笑了,山对海军叔叔们说,多给我们一些冰吧。
可以啊,要多少都行。
再来两大块。山边说边比划冰的大小。
呵呵,要这么大块的冰啊,你们啃得动?
我们砸碎了吃,你就给我们吧。
好,能吃就给。海军叔叔又吩咐小水兵去拿。
山多要的冰自然是给爷爷准备的,等爷爷身上的冰化了,我们可以用这些冰来做补充。小水兵又给我们送来好多大块的冰,虽说没山比划的那么大,但我们还是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再后来小炮艇果真开走了,我们一直朝他们挥手目送他们走远。
海军叔叔找小叔到底干什么?我心里一直打着鼓。总之,我最担心小叔回来发现爷爷怎么办,我们如何解释?我和山抓紧往船舱里运冰,朵一个人待在边上去吃糖水罐头,朵吃得是那么认真,津津有味。我和山把新冰又在爷爷身上铺上一层。忙完,我便在舱里转悠起来,发现小叔家船舱跟我家船舱有所不同,不同之处在于我家船舱全是打通的,小叔家船舱却被隔开几个隔断,本来很矮的舱更显逼仄了。其中有一个隔断引起我的好奇,隔断里放着一个上锁的大号铁皮柜,我想打开却找不到钥匙。山说,准是小叔藏宝的地方。之后我又发现相同的一个铁皮柜没有上锁。我打开它,里面尽是一些工具、索具,没啥值钱的好东西。再后来,我和山把小叔底舱收拾一下便返回甲板上。
10
我和山、云和朵无聊地坐在舱口边上守着爷爷。这天我们又是这样度过的,而且天气变得越来越热,海风卷着热浪一波接一波朝我们袭来。我们忍受着热量,翘首大人们赶紧回来。昆和仑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又来,他俩什么活也不干,云非常生气就跟他俩吵架。昆和仑满不在乎地说这些事他俩管不着,因为不是他俩的主意。我本来想趁安静睡一会儿觉,可他们一吵,让我烦得要命,昆和仑跟云吵完架又跑得不见踪影。朵靠在一堆渔网上,反复给她的布娃娃穿衣裳脱衣裳,有时莫名其妙地咯咯笑出声。山坐在舵楼顶上,头顶烈日,两腿中间护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他把它们一个个往海里投,一次比一次投得近。山也生昆仑的气,嘴里不时冒出几句骂他们的脏话。下午朵总说有一股怪味从舱口冒出来,云说压根没有什么怪味,是朵瞎编出来的。朵见姐姐不高兴,圆眼珠滴溜乱转不知又想什么。后来云说朵,你再说有怪味,说明你不爱爷爷。朵被说后开始哭鼻子,云就牵着朵回家去洗澡。所有人都走了,继续留下我和山衷心值守,我和山忍受着热浪,倒要看看自己有多坚强。
傍晚,朵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回到船上。朵回来后不声不响地坐在原来位置嗑手指甲,时不时抽噎几声,一定是云回家后又说她了,所以还在委屈。云说昆仑两人就在葡萄架下面玩掇刀,一点忙也帮不上。接着就呵斥朵不准嗑指甲。山见我愣神看大姐训小妹,就对云嘀咕了几句,然后俩人就看我,我的愣神已出神入化,他俩说什么我压根没听到也不会去在意。
不知什么时候我不自觉地哆嗦起来,也不知哆嗦了多久,但我觉得哆嗦得并不厉害,所以没有人察觉。咱们可以搞个仪式,比如说……我正想说这个刚想出来的点子,忽然觉得他们都在看我,朵委屈地在看我,云越过山的头顶也在冷冷地看我,好像他们心中有一大堆怨气要冲我撒,趁他们还没有开口,我收住想法站起身转到后甲板去看落日。
咱们给爷爷举行个仪式吧,要不太对不起爷爷了。晚上,我一边嚼窝头一边跟大家说我的最新想法。
云的意思等大人们回来了再说,而且她觉得根本没有举行仪式的必要,爷爷又没死。
谁说仪式只能给死人举行,活人不能举行?
山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觉得他的手冰凉,我俩就像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互相看着对方。云说,叫昆仑回来咱们一起商量给爷爷举行仪式的事。我把手扶在自己的头顶,吸了吸鼻子。好吧,谁让他俩是老大。云点了点头哄朵睡觉去了。我和山默不作声地坐回原位,后来不知怎的,我慢慢悠悠地哭了起来。都是我的主意,我伤心地哭着,感觉自己把自己骗了一样,其实云说得对,早把爷爷送医院就好了。大人们一回来,咱就告诉他们。山安慰我说。
爷爷的呼吸会把冰化掉?我睡得不踏实,夜里总想去看爷爷。我真心想把爷爷从冰里扒出来,对爷爷说,对不起爷爷,都是我的错……我又是在梦里吗?冰裂开一道细缝,爷爷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我又合上。我离那些冰越来越近,我傻乎乎地呼出热气想把冰融化……当我把最大的一块冰融化掉后,又一块冰从天而降盖在爷爷的身上。天知道这些冰都是从哪儿来的?爷爷的眼睛再次睁大,透过冰,爷爷的眼球睁大数万倍。天哪,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无数只黑眼球白眼球都在盯着我看。因为爷爷死了,我想,所以爷爷的眼球变大了,而且变成了易碎的冰晶。我无法相信,冰是水做的,爷爷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怎么也会变成冰?难道真是我错了?
真是我害死了你吗,爷爷?夜里,我的哭声和潮汐声混到了一块儿。
海,你又做梦啦,醒醒,醒醒。山用手电筒照着我说。
别乱照,别人会看到的!
越来越大了,山飞快地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有一条裂缝,在爷爷身上。
你说爷爷身上有裂缝,还是爷爷身上的冰有裂缝?
都有,没错!都有!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爷爷身上的冰正在慢慢开裂,而我最担心的是这些冰会不会把爷爷也给冻裂?我和山钻进底舱,山用手电筒一照,光正打在爷爷身上冰的裂缝上……
明天咱们一定给爷爷举行仪式,出海前大家都举行仪式,不就是为保平安吗?所以咱们也给爷爷举行仪式,也保爷爷平安不死。山点头称是。
11
仪式在转天上午举行。连日的烈日终于在这一天上午被乌云遮住了一小会儿,赶在这会儿举行仪式还显得肃穆庄严。山把正在家睡懒觉的昆和仑叫回船上,仪式由我来主持,大家都要按我说的去做,谁反对谁就给我滚下船。其实我的想法挺简单,就是为让仪式更像点样。我在舵楼里号令大家,桅杆就是一炷香,每个人叩拜一次我就拉响一声汽笛……
凭什么你拉汽笛?昆不怀好意地说。
哥,应该你去拉。仑帮昆说。
凭什么让你们去拉?朵噘嘴跺脚说,应该叫我姐去拉。
没有你们女人的事。昆说。
哪家祭拜时让女人参加?仑也说。
朵不服。云说,朵,咱不跟他们矫情,不理他们,爱谁拉谁拉。
要不就叫云拉,我说,要不就没人拉了。
让她拉就让她拉,下不为例。仑说。
之后,云和朵上舵楼,我下来。再之后我们四个兄弟在船头按岁数排列好。先磕头的是昆,之后是仑,他俩是嫡长孙(大奶奶所生,大奶奶去世得早),后面是山和我,山和我和云朵我们是庶孙(现在奶奶所生)。云和朵看着我们一个个磕头,她就一声声拉响汽笛,笛声悠扬鸣长,在阴霾的天空下显得幽怨晦涩。
忽然朵喊了句,不好!有人来啦!朵的小眼睛贼尖,老远她就瞅见有人来了。
谁?我们停下,跑到船帮,半蹲在船舷下面露出半个脑袋往外望。
是小叔,山说,后面是两个民兵,端着枪,中间还有一个人,好像是小叔带走的那人。
又回来了?我自言自语说。
是呢,为啥?山说。
你们说的是谁,怎么回事?云小声问。
不许问,我说,小叔不让说。
紧接着我对大家说,小叔过来,咱们就装作在他船上玩,爷爷的事千万不要说,说了咱们全得完蛋。
我们藏起来吧。朵害怕地说。
来不及了,再说这是他的船,咱藏哪儿去?山说。
不要说话,小叔来了什么话也不要讲,记住,装哑巴!我嘱咐朵说。
当时紧张得我都快要憋死了,我们都大气不敢出一声,昆和仑说不行了,憋不住了,说着两人就跳下船往家方向跑。我们任他俩逃走,免得从他们嘴里说出爷爷的事。
很快,小叔和两个端枪的民兵还有那人一起走到码头边。
嗬,你们都在,咋不在家玩儿?小叔问我们。
朵支支吾吾,云一下捂住朵的小嘴。
我们就在这玩儿,爷爷在家挺好的啥事也没有。我说。
知道啥事也没有,那也赶快回家去。小叔又说,对了,你两个猴小子可帮我立大功哩。
啥大功?山问。
还用问,我说,那人准是坏人呗,不是坏人还用枪指着他。
他干了什么坏事?山又问。
这得跟你们保密,小叔说,你们不能在这玩儿了,快回家去。
小叔,你们是要在这把坏人给枪毙吗?朵问。
快回家去,不要多问。小叔说。
这时两个民兵已把那人押上船。我和山巴头探脑想看看坏人长得啥样。那天晚上,我和山还没来得及瞅清那人的模样就给小叔带走了。现在我和山终于看清,原来坏人是女的,女的也有坏人?我露出一脸迷惑,问小叔,小叔,她怎么变成女的了?
谁说她是男的?小叔说,她压根就是女的。
女人不能上船!我说。
为啥不能上船?小叔说。
女人上船是要翻船的!我说。
海,你小小年纪还挺封建。小叔说。
是爷爷说的。山说。
那回头我问问你爷爷是他告诉你们的吗?小叔说。
爷爷就在这儿。朵插嘴说。
谁在这儿?小叔问。
朵,你疯了呀,净瞎说,爷爷不是在家吗!我说。
小叔上船后并没着急开船走,他叫民兵把坏女人押进底舱。云在一旁搂着朵说,小叔,别押底舱哪,那里……小叔没在意云的话,却说,哪来的怪味儿,你们闻到没有?我们使劲地摇头,但我感觉脸上已火烧火燎地发烫。小叔见我们古里古怪,又说,其实味儿也不是很大。这时,山假模假式地说,准是臭渔网的味儿,都招苍蝇了。小叔嗯了一声就不理我们了。云领朵走到舷边,躲开小叔的视线再没敢说话。
我和山也没敢说话,小叔觉得我们不大对劲,就说,怎么都打蔫啦?快回家去,我们待会儿还有任务。等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糖水罐头。朵说。
咦,你咋知道?
你看水里。云说。
小叔往海面上一看,海面上漂着几只铁皮罐头桶。有人来找过我?小叔急忙问,啥时来的?
昨天,海军叔叔开船来找你,我们说你不在。山说,然后海军叔叔就送给我们好多糖水罐头。
12
傍晚时分,小叔又轰我们回家。夕阳落海后,月亮和星星都没有出来,天空大块大块的黑云黑压压地压在我们头顶上空。小叔和两个民兵在船尾窃窃私语一番,跟着两个民兵下到底舱,我和山也跟着钻进底舱。
去去去,快回家去,不要跟着捣乱。一个民兵说。
我们没跟着捣乱,山狡辩说,其实你们待在上面多好。
待在上面下面的坏人谁来看。另一个民兵说。
我们帮你们看。山说。
那可不行。一个民兵说。另一个民兵说,这儿比上面还臭呢。
我说吧,不让你们待在这儿,多臭呀能熏死人呢。我得意地说。
什么臭了,去看看。一个民兵对另一个民兵说。
臭鱼烂虾呗,不用看了。我说。
看完就露馅了,我心急火燎地想。这时小叔喊两个民兵上去。我和山才松了口气,接着听见小叔对两个民兵说船来了马上走!跟着小叔登上驾驶楼,两个民兵去解缆。我和山慌了,小叔把船开走,咱们怎么办?爷爷怎么办?奶奶爸爸妈妈回来问爷爷怎么办?
眼下舱里弥漫的臭味越来越重,我和山谁都不敢去看爷爷。我猜,冰也许化成水了爷爷正泡在水里。无论如何我和山再也想不出好点子,我俩只得听天由命。
你俩快上来,开船啰!小叔在甲板上喊,爷爷找你们来了,叫你们快回家。接着我们听见小炮艇开来的轰隆声。不得已我和山露出头跳上甲板,云和朵已经在码头上使劲儿喊我俩下船。
浪,浪,海浪!山边喊边用手指。
一分钟前还平静的海面突然掀起滔天巨浪。巨浪掀起的高度足有一面城墙那么高,暴风雨接着狂泻下来……小叔,浪太大了,你们走不了了……我朝小叔喊。
民兵把我和山赶下船。小炮艇和小叔的船接上头,不消一刻钟的工夫,两条船就消失在波峰与波谷间。我、山、云、朵冒着倾盆大雨站在码头上,眼睁睁看着小叔的船把我们的爷爷带向大海深处,无奈和不可名状的恐惧一齐在我心头翻滚。(暮年后的小叔告诉我:那天他刚出海就救上一个落水者。开头并不知情,送大队讯问后才得知,女人是国民党派回大陆刺探我军修建军港的特务……当时海军电报——小叔船上底舱上锁的那只铁皮柜里有一部电台——要求小叔将特务带回海军部审理。其实小叔也是我军的一名特工。)
转天再转天奶奶爸爸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每天我们都来海边翘首观望,盼小叔快一点把爷爷给我们送回来……第三天早上,我去厨房洗脸,脸盆里忽然映出爷爷的脸,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欲哭无泪地对爷爷说,对不起,爷爷,我们是想让你活,不想让你死……我的眼泪掉到脸盆里,爷爷的脸立马动了起来使劲地对我摇头,摇头……
云再次说,早该告诉人,早把爷爷送医院就好了。
我说,告诉人,爷爷就不会死吗?我想,直到现在他们也没理解我的用意。
云狠狠地看着我,我则一直木讷地看在葡萄架上面飞跃的光,明媚的光像一根根银针,带着美妙的尖啸声,穿过门前的一地野花、茂实的小树林、粗犷的沙石滩,一直穿越到无边无际的海上。
多年后,我开车带小叔故地重游,故地早已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军港。离军港越近,我仿佛越听见山在拼命地喊——奶奶回来了爸妈回来了——山的喊声带着恐惧和希望。
……
整个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们挨了各自爸妈的一顿毒打,之前订立的攻守同盟瞬间遭到瓦解。一顿毒打之后,我们从实招来,但爷爷被小叔带到哪里,我们确实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