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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月光的女人

2020-11-18废斯人

山东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芍药花店

废斯人

她像往常一样,将花店外的盆盆罐罐搬进屋里,熄灯,锁门,末了摘一朵开得艳丽的芍药,搁在花店前面的马路牙子上。她四顾看了一眼,无车无人,她对着空旷的马路说说笑笑,似乎今天也过得挺开心。

花店的不远处是县城唯一的一家清吧,售卖廉价的洋酒,她习惯点一杯“龙舌兰日出”,配上刚出锅的炸鸡米花。她总是让老板多加点冰,老板瞪她一眼,说他卖酒实诚,不靠掺水赚小钱,偏偏给她多加一些酒。这点酒于她来说是喝不醉的,她是安徽六安人,那里的女人都用大碗喝谷酒。她喝了一小口龙舌兰,眼睛盯着杯子里的冰慢慢化成水,水又掺入酒里,龙舌兰的酒味越来越淡,直至淡得只剩下水味。

往常,她一直会坐到清吧打烊,才回家去。

吧台旁边有一个不大的台子,上下都串联着五色小灯泡,旁边挂着几条彩带。与之极不协调的是,驻唱歌手是一位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蓄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喉咙嘶嘶的,像是扯塑料袋的声音。一到副歌部分,他一脸横肉挤成一团,亮闪闪的小眼睛处在了中心位置,姑且说是“深情”吧。不得不佩服他,用英文唱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欧美民谣,时不时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也不回避,给出了羊角的手势,她向花店里的年轻人学的,代表很厉害。那男子她认识了好多年,大家都喊他砍哥,他是城郊屠宰场的屠夫,晚上在这儿兼职,大字不识几个,英文歌却唱得很地道。听说砍哥是通过磁带机学的英文歌,跟着腔调反复模仿,唱着唱着就学会了,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些歌词是什么意思。

砍哥唱完之后,即便没人看他,他也要鞠躬谢幕。他放下吉他,走了过来,双手拵在桌子上,露出了小臂上的文身,绘的是一匹腾云驾雾的马。砍哥笑着说:“你今儿来晚了,都听不到我的拿手歌曲《Country Road》。”

“那你再唱一遍呗。”她的目光从那匹马上收了回来,她猜测砍哥可能是姓马吧。

砍哥顺势坐在了她的对面:“不唱。你也知道那老板是死命地抠,我一晚上唱二十首歌才九十块钱,多唱一首,让那老东西赚了,划不来。”

她觉得砍哥的吉他弹得不错,歌唱得也有味,只是琴声和歌声不太和谐,听得总有些怪怪的,相比之下,她的注意力仍在酒杯的冰块上。砍哥见她没吱声,便又说他以前把唱歌当爱好,现在怕真的要把唱歌当事业做了,他已经半个月没碰到猪了。

她喝尽了杯中的酒。

砍哥继续说,猪受灾了,干牛何事,牛肉的价格一直上涨。他向来不爱吃猪肉,牛肉是每天少不得的。

她找老板要了一个打包盒,将没吃完的鸡米花都打包。

砍哥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地说,他那个屠宰场不宰牛,猪容易杀,牛太犟了,不好降服。

她很反感“杀”这个字眼,嫌弃地瞥了一眼砍哥,就匆匆地走了。以前砍哥只顾唱他的歌,根本就不会到她跟前搭讪,最近砍哥像是发春了,没事就来纠缠她。她思索着,如果砍哥进一步行动的话,她该如何拒绝,又该如何保护自己。她包里常带着防狼喷雾,她觉得还不够,至少还得买一个迷你的手握电棍。

独自走在街上,虽然行人寥寥,但是到处都是摄像头,她感觉安全多了。可能是习惯了,走这条夜路她从来不害怕。她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刚过,还很早,她每晚失眠,不到凌晨两三点,眼睛是不会闭上的。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心里默数着地砖,把时间一步一步塞进地砖的缝隙,在街道转角处,她蓦然抬起头,发现楼宇之间有一轮明亮的圆月,皎洁而透亮,如同是鲛人的泪水,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美好的形容。月亮的旁边有几颗闪亮的星星,她叫不出名字。她感叹自己好久都没有仰望天空了,都忘记了天上有这些东西。

忽然,她听到身后有动静,心一下子紧了起来,她第一念头想到的是砍哥,赶忙从包里摸出防狼喷雾剂,小心翼翼地靠着街边的墙,猛然转过身来,拿起喷雾剂一顿狂喷,可是身后什么都没有。她往后走几步,循着声音探头张望,只见街边小巷口,穿着校服的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热吻。女孩子一眼看到了她,吓得赶紧推开了男孩子,双手蒙着脸。男孩子先是一愣,在了解到发生了什么,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拉着女孩的手,消失在巷子深处。

她却一步也走不动了,她蹲了下来,双手抱着大腿,环顾四周。墙面上依旧贴满保健品的小广告,乱七八糟的电线穿墙而过,一只猫不知道躲在哪儿叫个不停。她心里琢磨着,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她骤然哭了起来,记忆随着泪水汩汩涌出。三年前,就是在这儿,她无意撞见读高中的女儿玲珑跟一名男性亲热,那一刻她心碎了一地,而今天遇到这女生竟然跟玲珑长得有几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三年前她愤怒地上前辱骂厮打,而现在,她更多的是惊喜,她清楚这些泪水其实都是高兴的火花。玲珑让她全身充满了力量,她唤着玲珑,奋力地追了出去。夜越来越深,她沿着大街小巷跑了一圈、两圈、三圈……县城不大,她却一无所获,身心直至疲乏。她没有回家,而是径直来到花店,只有坐在花店,她才稍稍心安。店里的灯没有开,路灯的光线落在收银台附近。她呆坐在椅子上,眼前闪过许多场景,迷迷糊糊的,好像有人尝试拉她的手,她站了起来,跟着感觉走到了花店的后面。只见角落里闪闪发光,她揉了揉眼睛,惊讶地发现一盆芍药醒了,开着大朵大朵的花。

这一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头脑愈是昏沉。第二天清晨,一个陌生的声音唤醒了她,她艰难地爬起身子。昨晚花店的大门没关,进来了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好奇地打量着各种花卉。她认出来买花的女生正是昨晚撞见的学生,她吓了一跳,手指紧紧扣住衣服角,但她很快又隐藏了情绪。显然那个女生不认识她,可能是昨天她站在背光处,女生没有看清她的脸。她像打了鸡血,猛然来了精神。

这些花可真美。女生深深地吸了一把栀子花的香气,然后在一排五颜六色的绣球花前流连。女生皮肤红润,看得出来那是带着恋爱的色彩。

是啊,花只要好好养,总是会开的。她借着话题,不失时机地将目光落到女孩的脸上,又有规律地将目光从女孩身上转移,既不唐突,又显得自然亲近。

女生走到她的跟前,小声地问,有没有玫瑰花。说完,脸就泛红了。

现在这样腼腆的女孩真少,她心里明白,女生是要送爱情花。她第一反应想到了那盆芍药,她犹豫了一下,却熬不过女生期待的眼神。她说,玫瑰花是西方的爱情,满大街都是,太庸俗了,在中国,谈情说爱的,老祖宗就只认芍药。她边说边从花架下面捧出了一盆芍药花。

女生赧然抬起头,一见到那盆花,眼睛立马雪亮了起来。

她煎了一个鸡蛋,炒了半碗豇豆和苋菜,煮了五六个番茄鱼丸。鱼丸当作主食。她偶尔自己开火的时候,从来不煮米饭。炒菜还可以稍微把控一下量;然而手艺再好,也煮不出一个人的米饭,动不动就是一锅剩饭。她不喜欢剩饭,剩饭让她觉得孤独。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点外卖吃的,而这几天,她餐餐自己做。她想把除了睡觉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这样就不会再胡思乱想。

刚吃完,手机闹钟就响了,今天是周末,提醒她参加下午的基督教义工团的志愿服务,她都忘了有这件事。她没有加入基督教会,她又不能否认上帝的存在,既然如此,帮上帝做一些事总归是有益的。她的义工任务很简单,就是每月抽出一定的时间,沿大街小巷发放印着上帝和基督教义的挂历以及毛巾、脸盆等小礼品,这些东西都是生活必需品又是免费的,街坊们是断不会拒绝的。每次出去,她都和一位陈姓的人搭班子,她送礼品,陈师傅则在一旁讲上帝,对于她来说,只需机械地做事。

这一次,她是一个人。陈师傅下周要带着家人去国外朝圣,这几天忙着准备护照和行李。陈师傅说,他报的是六日旅行团,中途会在意大利停留两日,她在电话里礼貌性地祝福陈师傅一路顺风。陈师傅卖关子地说,会从国外给她带一个惊喜。她猜,百分之百是十字架类的旅游纪念品。

她推着手推车,一边发礼品,一边学陈师傅的话,讲着上帝的故事,这些故事她听了许多遍,张口就来。除了城西,她在城区的大部分地方都送过福音。城西连着一片棚户区,她决定去那边转一转。

过了红绿灯,两百米后向右,就拐进了棚户区,她费力地将车推上坑坑洼洼的小路。各种见缝插针的违章建筑像是一张巨大的嘴,死死地咬住路面,小路蜿蜒,呈现出锯齿型的样子。她刚喊出送礼品,就被一群准备去广场放娃的大妈围住。免费的东西就是好东西,在这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上帝,头顶顶着闪亮的光圈,满足大妈们贪婪的要求。不一会儿,一推车礼品被掏空,她的嗓子干得冒烟,她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听她说上帝两个字,反正她虔诚地叫了一声上帝。

她买了一瓶可乐,席坐在地上,大口地灌了起来。她不喜欢喝碳酸饮品,容易血糖高,但是这次的可乐却特别有味,她抬起头,将罐子里仅剩的一口倒入嘴中。正在这时,她眼睛扫到对面乱糟糟的阳台上摆着一盆花卉。因为卖花,她对花卉本身就很敏感,在这种脏乱的环境下,这盆花无疑博人眼球,花是放在借助别人家一楼的厨房搭建出来的简易钢构阳台上。

她是远视眼,看不清那是一盆什么花,于是走到对面,勾着脖子仔细打量一番。那是一盆芍药,巧的是,正是她几天前卖给女孩的那一盆。她种的花她都认识,绝对不会错。只不过那盆芍药花,花朵蔫蔫的,叶片微微发黄,向下低垂,以她的经验来看,定是几日没有浇水。花这样不管不顾可不行,要不了多久,就死了。她探头向屋里望去,屋里没人,女生应该上学去了。

她小声地喊了一句,她也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她恹恹地拉着车往回走。她能怎么办,总不能闯进别人家,逼人家浇花吧。她懊悔店里那么多花,为什么偏偏要把那盆芍药拿出来。更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她想抱怨那个女生,却怨不起来。

那盆芍药本只有一枝。那晚,夜黑成了螺丝旋子,欲雨未雨,她守着一摊血泊死命地哭,她以为泪水是流不尽的,没一会儿,泪流干了,哭也哭不出来,她就干喊,等人把她拉起来的时候,她在马路牙子边的树桩下发现了一株芍药。花大概是别人遗弃的,却坚强活下来一枝,也正是这枝芍药,让她萌发了开花店的心思。可以说,那盆芍药不仅是她养了多年的心血,更是她的心结。

那盆芍药必须活着。她思来想去,决定要做点什么。她坐在马路牙子边,一直等到天黑,她把裙子换掉,穿上了黑色的工作服,赶往棚户区,她尽量放慢脚步,好挨过一些时间,等别人都睡着。

她一进棚户区,发现自己想多了,这儿到了晚上安静得特别早,她小心地避开狗吠,找到那座二层的阳台,她在一边观察了许久,家里好像没人,女生没有回家。她壮着胆子,从一楼厨房的窗台处往上爬,幸好这些违建的房子都不高,站在窗户防盗网的顶格,她踮一踮脚就能够到二楼的楼面,她用力一跃,扒到了二楼的阳台,还好他们没有在阳台上安装玻璃窗户,也没有安装隔离板。她赶紧从背包里拿出了矿泉水瓶子,里面装了500毫升用磷钾肥调制的营养液。她战战兢兢地将营养液浇到花盆,细微的声响都能将她吓一跳,她讨厌死院子树上的那只猫头鹰,隔一会儿咕咚一声。

等她下来的时候,发现裤子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墙角有颗钉,她没发现,所幸没有划伤皮肤。做完这些事,她身心感到前所未有过的轻松,不禁自顾地笑了。月光铺在坑洼的路面上,一直延续到她的脚下,月还是满月。她心想,要是被抓到了怎么办,会不会被当成小偷。她回过头,芍药花也蒙上了一层月光,而之前是没有的。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偷,芍药花的那方月光,是自己偷给它的。

她在清吧里点了两杯酒,砍哥凑过来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她没吱声。

砍哥说,有好事别藏着掖着,得好好庆祝一下。

她笑着说:“救了一盆花算吗?”

“救一盆花算什么,你知道这几天我没拿刀,那得救多少头猪呀。”

她瞪了一眼砍哥说:“你去唱你的歌吧,别再烦我了。”

砍哥暧昧地说:“你这么开心,要不你点一首,我专门唱给你。”

她也懒得跟砍哥纠缠下去,于是说:“非要唱的话,就点一首《country road》吧。”

砍哥听到是这首歌,如同得了令,卖力地演唱。她撇过头,看到玻璃橱窗里的自己,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看自己了,平时化妆打扮也只涂个口红,她觉得自己老了许多,皮肤松弛,眼角都有皱纹。她摸了摸脸,是到了该有皱纹的年纪了,岁月在转动,有些事也在改变。砍哥没有唱完,她就走了,她不用等酒杯里的冰块化成水,也不用去数地砖,将大把的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上,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说睡觉,她要睡个美容觉……

第二天,她早早来到花店,果然,昨晚没有吃安眠药,也没有失眠,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大天光。她把几盆开花的花卉搬到店外,她今天特意选了一个花裙子,与花朵的颜色很般配,只是她没有化妆,她在家里翻腾了半天,以前的粉底乳液铺满了灰尘,完全用不了。她打算去新买一些化妆品。

她搬了一盆开得艳丽的长寿花放在收银台,花开得真香。她考虑了一番,从通讯录里翻出好友的电话,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打电话邀请好友陪她去逛街。好友答应了,她能感觉到电话那头是怎样吃惊,毕竟她好几年都没有主动呼出一个电话。

花店打理了一遍,像样多了。她到跟老友约定的地点之前,先去了一趟棚户区。阳台上,芍药对着阳光开得热烈,如同一张张羞涩的笑脸,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

花店在下午六点就关了门,她不必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下班之后,还可以悠闲地逛个超市。家里没米了,她买了20斤粳米和5斤糯米。她开始把米饭当作主食,剩下来的米饭,她要么拿来捏成寿司,或者是留到下一餐做蛋炒饭。她在超市买了两把修枝的剪刀,花店里的剪刀都锈了,不怎么好用。

上次去看那盆芍药,有些花谢了,另外又翻了一些小花苞。她得把开过花的枝叶剪掉,让营养流向花苞,这样要不了几天,花又会开得满满一盆。她想着要把花盆挪个位置,阳光往北移动,花盆要向左移,才能晒个好太阳。

她打开衣柜,里面有三件运动装,一套紫色,一套黑色,还有一套是灰色。她穿上了紫色的那一套。等夜足够深了,她戴上一顶褐色鸭舌帽,开始行动。

相比以前,最大的变化是,棚户区的狗子都熟悉了她的气息,也不再乱叫了。她的身手也越来越敏捷,两三下,就爬上窗户,上了阳台。她捧住花盆,盯着芍药仔细看。月光落在花瓣上,如同着了一层玉脂,晶莹剔透,清香袭来。她似乎在打量一位故人,连香味都那么熟悉。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每次来这儿都有月光照着。

正在她陶醉之际,屋子里灯忽然亮了,她吓得丢了魂,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一位中年男子严厉地训斥女生,听语气,中年男子应该是女生的父亲,她觉得这个声音挺熟悉,于是偷偷从窗口向里张望,居然看到砍哥掐着腰站在屋子里。她吓得掩住了嘴,砍哥一脸横肉上暴着青筋,样子吓死人。砍哥气没理顺,又对女生一顿拳打脚踢。女生捧着脸低声抽泣,小声地重复着,他们是真爱。

听到这话,砍哥火更大了,撕扯女生的头发,骂着:“还爱,爱你个鬼,跟你妈一个德行。”

女生狠狠甩开砍哥的手,大声说:“你没资格提到我妈。”

砍哥一巴掌扇过去,骂道:“我养你十几年,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我告诉你,你跟那个男的马上给我断了,不然我把那个男的打残,你知道我是干什么营生,小心动真刀子。”说着,砍哥像扔一袋垃圾一样,将女生丢在了沙发上。

女生低头抹着泪,抬起头,嘴角流下一丝血,刚好看见抱着芍药的她。

一瞬间,时间凝固了,她从女生的眼里仿佛看到自己。她吓到了,慌忙丢下芍药,沿着窗台蹿下阳台,沿着月光铺就的小路,一路狂跑。她不敢回头,似乎背后有东西在追赶她,定是那一团乌黑的记忆化成的猛兽,她越跑,猛兽追得越厉害,她一个趔趄就被猛兽扑倒了。

三年前,玲珑还在读高二,成绩虽然不上不下,但是在她眼里一向乖巧听话。有一天,她在洗衣服的时候无意发现了一张化验单,头子是人民医院,后面结果显示玲珑竟然怀孕了。她当时如同五雷轰顶,完全失去了理智,像疯狗一样跑去学校大闹,见人就打骂,她发誓要把那个畜生找到,给千刀万剐。学校报了警,她和玲珑被带到了派出所。在警车上,她一直想捋清这件事,可是头脑里乱成了一团麻。她骤然转身,看了一眼玲珑,轰地一下冲过去,死死地揪着玲珑的头发,逼问她畜生是谁。玲珑先是忍耐,实在疼不过,便尖叫一声,反过头来,狠狠地咬了她一口。警察费力地将两人拉开,两人像两头发怒的狮子,互相怒视着对方。从那时起,玲珑一直缄口不言,派出所的人终究没有在她嘴里抠出一个字。

她一宿没睡,双目无神,憔悴得披散着头发。第二天,恍惚之中,听见有人喊她,她听不清喊的是什么东西。等到她冲出来的时候,玲珑如同一只白鸽从楼顶向天空纵身一跃。玲珑差点就飞了起来,要是飞起来就好了,可是最后摔到了她的跟前。她全程没吱声,只是玲珑喉咙里喊了一声妈,她听到了,立马瘫软在马路牙子边。她静静地看着玲珑的长发,喃喃地说,你怎么不飞上天呢。

玲珑留给了她一封遗书,说自己好爱那个人,不后悔……

她急忙从口袋里翻出了陈师傅赠送的十字架,对着空气一通乱晃,陈师傅说十字架开过光。她一把甩掉了那头记忆猛兽,钻进了清吧,果然砍哥不在,她点了几杯纯度龙舌兰。老板疑惑地看了一眼她,她说她能喝。老板将信将疑地倒了三杯,正在准备柠檬片和食盐的时候,她已经把三杯酒全干尽了。她找老板要酒,老板见她状态不太对劲,劝她回去,说酒吧有规定,只卖酒,不卖醉,你醉了。她不服气,犟嘴说她没醉,六安的女人都是拿碗喝酒的。老板没理她,顺手收起了酒杯。

她摇摇晃晃地走出清吧,除了花店她哪儿都不想去。她坐在花店前的马路牙子上,她觉得玲珑就躺在马路牙子的旁边,像是睡着了。她抹掉嘴角的口红,抹掉脸上的粉底,对着无尽的黑夜,哼起了儿歌,昏昏入睡。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她一睁开眼睛,只见女生抱着那一盆芍药出现在她的跟前。她还没说话,女生就把芍药搁在她的跟前,沮丧地说,这花她不要了。

她一时手足无措,僵着身子抚摸了一下芍药的花瓣,故作镇定地说:“这花开得多好。”

女生看了一眼花,又看了一眼她,转身离去。正当女生刚要踏出店门,她发现女生的脸角有伤,她忍不住把女生喊住:“你脸上有伤。”

女生急忙用手捂住伤口。她让女生过来,那种语气不容拒绝。她从收银台抽屉里找到了棉签和消毒液,她耐心地说,女孩子的脸蛋最重要了。她又从包里找出了创可贴。她还觉得不满意,又找出了烫伤草药膏,这种药膏可以消去疤痕。她一边涂药膏,一边继续说:“脸上的伤口处理不好,很容易留下疤痕,你要像花朵一样爱惜自己。”

女生沉默了半天,小声地问道:“你相信爱情吗?”女生见她没有吱声,又问了一遍,只不过声音更加小了。

她将颤抖的手塞进了抽屉,假装在寻找什么,一刹那,所有的思绪像是高血压一样涌上头来,她本来以为自己会被击倒,但是她控制住了。她艰难地挤出笑容说:“孩子,你跟我说说他。”

一提到那位男子,女生一下子来劲了,带着恋爱的口吻说:“他很帅,很会打篮球,很仗义,对人挺好的,对我是特别地好。”

“他这么优秀,成绩肯定特别好。”她顺着女生的话说。

“他是学渣。”女生满怀自豪地说,“但是他有上进心,他辍学了,准备去南方创业,惠州可以,温州也可以,听说那里的年轻人都不读大学,很早就跟着家人出去做生意,所以他们做的都是家族企业。”

她手指被订书钉划了一个小口子,她将手指塞进嘴里吸吮,看了一眼女生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说:“你爸……”

“别提他。”女生骤然火大了,烦躁地说:“他就是一个杀猪的,除了暴力,就是暴力,我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打死的。”女生又重复了一遍:“他就是会打死我的。”

这一句刺疼了她。她顾不上手指的疼痛,借着涂药的机会,轻轻抚摸了一下女生长长的马尾辫。玲珑的头发也是这样厚,这样顺滑,她以前经常给玲珑梳头发。

她的手很轻,弄得女生很舒服。女生又沉浸在爱的遐想里,脸上露出一对酒窝,温柔地说,那人跟杀猪的不一样,他说不让我再挨打,要带我一起走,后天晚上的高铁,先去深圳,其他的再说,他会好好待我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生刻意扫了一眼芍药,那是代表爱情的花,爱太难了,弄得自己快接近崩溃。女生不由得抽泣起来。

她见女生哭,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突然想到了玲珑,那具躺在马路上冰冷而又残缺的尸体,以及那一张一句话的遗书。真爱?真爱!对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爱情什么的真的不重要了,只要人能健康、快乐地活着,才是最好的生活。她站起来,握住女生的肩膀,像是捧住一只跳跃的小鸟,下一步就要将它扔向高空。她坚定地说:“你得走!”

女生茫然地看着她。

她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了剪刀,从那盆芍药花中挑选了一枝刚开的花朵,剪了下来。她将女生的马尾辫盘成了一个发髻,把那一朵芍药花插进了女生的发髻里。左一看,右一看,她说,像极了爱情。

月亮缺了一个口子,她将目光落回到凹凸不平的地砖上。

砍哥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的背影,高兴地说,今天在清吧里唱了二十三首歌,比平常多唱了三首,大大便宜了老板。

她没吱声。她答应了要帮女生逃离那个家,一切都计划好,她把砍哥约出门,好让女生回家拿身份证,收拾行李,乘坐今晚的高铁一路南下。男友已经给女生订好了车票,并在车站接应女生。

砍哥见她心事重重,便说,我今晚在清吧唱了三遍《Country road》,只可惜你没来,你不是喜欢这首歌吗?

她被这个问题难到了,喜欢也是随口说的,或者说她的心根本不在这上面,她看了一眼砍哥,为了安抚他,于是问道,你为什么要唱英文歌?华语民谣也有许多经典。

砍哥停下了脚步,目光移向了远方,试图在高低不平的建筑中,找到一个落点,他窘迫地说,因为那个女人喜欢,那个女人不简单,还是外文系毕业的。

到这里,她不想再问下去,自己也有一段失败的婚姻,有什么好说的。可是砍哥的话起了头,就停不下来。他说,如果那女人跟我在一起,顶多是个中学的英语老师,现在不一样了,混成了咱们中国的脸面,当上了外交官。

砍哥忽然安静了下来,脸皱成了一块抹布,有一股莫名的气息在他脸上来回徘徊。她觉得她必须找一个话题,不然那股气会越涨越大。她随口说,你后来又见过那个女人?

她一说完就后悔了,她本想中止这个话题。

砍哥意犹未尽,赶紧接过话说,面没见过,你看过国际频道吗?这个频道是对外的,有许多老外出镜,有一次那个女人就上了这个节目,对着采访记者说了一大段带着官腔的话。那个人发型变了,其他什么都没变,连衣服的颜色都没变。

说着说着,砍哥的眉目舒展开来。她也不忌讳,便问道,所以你还爱着那个女人?这句话踩到了砍哥的梗点,他抓挠头发,来回踱步,显得很烦躁。她见状,赶紧换了一个话题。你不觉得今天的月亮挺亮吗?

砍哥抬起头,虽然月亮只有三分之一,但是的确亮晶晶的。他哼唱起那首歌《country road》。她猜到,那个女人肯定也很喜欢这首歌。

砍哥笑着说,你知道那弯月亮像什么吗?她也笑了,我哪知道,你想的它像什么?

砍哥说,这月光像她女儿眼里闪的光。他女儿长得跟那个女人特别像,眼睛、鼻尖、嘴巴一模一样,简直是刻模刻过来的。他觉得,他女儿应该比那个女人更有出息。

她摇了摇头,说道,或许你不懂你女儿。

砍哥或许想起了打他女儿的场景,叹了一口气说,非要懂她干什么,为她好就行,她会知道的。

她连忙摆手,你女儿不知道,也不理解。

砍哥对她的话有些不满,皱着眉头说,所以我跟她好说,让她理解,她再不理解的话,我就打她,她怕疼,总会理解吧!

打有用吗?她在心底狠狠鄙视一番砍哥,哂笑地说,你既不懂爱情,也不懂你女儿。

砍哥反问道,你懂吗?

她被这个问题难到了,一时竟然语塞。不仅如此,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在不经意间中断了。旁边草木婆娑,起风了,她伸手接过皎洁的月光,月光落在手掌上,柔软如纱。她透过月光,看到了玲珑的房间。玲珑从小到大房间就没有变过,跟以前一样,房间摆满了蜡笔小新的公仔,最里面有一个大飘窗,正好对着天空。玲珑常常趴在飘窗的栏杆上,向外张望。玲珑会看到什么呢?

她丢下一脸诧异的砍哥,急忙忙地跑了。她跑到家的楼下,从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玲珑趴在飘窗上,玲珑也能看到她。然而家里灯都没开,黑漆漆的一片。玲珑的房间拉上了黑色遮光帘,什么都看不到。

玲珑跟她说过不喜欢玫瑰,那是西方的爱情。她记得,玲珑养了好几盆芍药,常念着,小市长陵住,非郎谁得知?玲珑喜欢古诗,如同她的名字带着古典的诗意。

芍药?她又从家往花店跑。玲珑是从楼顶飞出去的,像是一只张开翅膀的鸟,而她是猎人,她手里拿了一把猎枪,对着鸟儿开了一枪。这是谋杀,可以通过最高人民法院死刑核审的那种谋杀,而那一封遗书,就是她的罪证。她被自己吓到了。

她记得遗书搁在店里,可是她就是找不到。她翻箱倒柜,焦躁不已。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她大吼着,那张纸到底在哪儿!最终一无所获,她无奈地坐在地上。

她闭上眼,在记忆里寻找那张遗书,一下子就找到。她捧着遗书,本来要将其撕成碎片,却忍不住又看了一遍那一行字,仿佛看到了玲珑的脸,字迹工整,显然玲珑酝酿了一阵子,才毅然下笔。她将遗书揉成一团,想了一想,还是舍不得,又轻轻地展开来。这时,她在遗书的背面发现了两个字:和解。她把两个字左右看了十几遍,泪水止不住往外流。就是这一刻,像是芍药又重新开出了一朵花。她不仅跟自己和解,所有的事物都在跟她和解。她蹦跳了两三下,生活很真实,世界也变得轻盈了起来。

她想到了女生,以及那辆开往南方的高铁,她慌忙冲了回去,只见砍哥失落地坐在路边,幸好砍哥还在。她平复激烈的喘息,从地上唤起了砍哥并告诉他,他女儿要乘坐最近的一班列车逃离。砍哥不信,她以十字架向砍哥发誓她说的是真的。砍哥立马变了脸色,气冲冲地向火车站飞奔而去。

她望着黑夜,像是有什么,像是什么都没有,便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又返回到了花店,她一眼看到了放在收银台的那盆芍药花,很有精神地摇着枝叶。她一刻都没有犹豫,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将芍药连枝剪断,放到马路牙子上。她扫了一眼空荡的马路,然后锁上花店大门,径直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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