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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梵高

2020-11-18刘剑波

山东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罗平艳红梵高

刘剑波

1

天还没亮,罗平就把我吵醒了,说梵高跳楼了。我惊得坐起来,问他是不是在说梦话。罗平说,是我表弟刚才从现场打电话告诉我的,千真万确。罗平的表弟是刑警队的队长,这消息应该是可靠的。我又问,梵高,他是不是殁了?罗平并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梵高跳的是新亚大厦。新亚大夏是白城最高的建筑,35层。接着,罗平问我,过不过去?他这个电话是在赶往出事地点的路上打来的,他说崔颢也正往那儿赶去。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无法面对梵高破碎的面容。

挂断电话后,我很难过,悲伤如潮水般涌来。我从烟盒抽出一支烟,可我的手抖颤着,老是打不开火机。后来,好不容易打开了火机,却点不着烟。我在床上坐了很久,眼前浮现出两个画面,一个画面是梵高忧郁苍白却宁馨的面容,一个画面是梵高躺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七窍流血的情景。这两个画面从远处慢慢靠近,最后重叠在了一起。

我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就在昨天晚上,我们四个人还在一起喝酒,我们四个人,是指我、罗平、崔颢和梵高。我们都喝高了,罗平、崔颢和我都是让代驾送回家的,梵高是打车去的,他说步行回家。可是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新亚大夏,一想到昨天晚上是我们跟梵高最后的相聚,我就心痛无比。

我拿起手机,找到梵高的微信头像。梵高的微信头像很特别:一张稿纸上躺着一支钢笔,也可以说是一片大海上泊着一艘小舟。我点开他的朋友圈,梵高几乎不在朋友圈里发照片,但是他却把昨晚我们四个人一起喝酒的照片贴上去了。那几张照片都是我拍的,其中有一张梵高端着酒杯,侧身望向窗外的星空,神情专注而深邃。我很喜欢这张照片,提议大家给照片命名。

罗平看了一眼说,把酒问青天。崔颢思索了一番,说,找寻自己的位置。梵高摇了摇头,说都不准确。我说,那你说一个准确的。梵高说,我暂时想不好,等明天发微信告诉你。梵高说这话时,应该还没有萌生赴死的念头。那么,这个念头是在他回家的途中产生的吗?他从我们聚会的香堤小厨回家,途中会经过新亚大厦,他是因为一念之差,一时冲动,爬上了新亚大厦,然后纵身一跃,扑向了星空的吗?

梵高不喜欢刷微信,也很少玩手机,这与他惜时如金有关,这么多年来,他总是把业余时间花在读书和写作上。昨天晚上吃饭时,我和罗平、崔颢的手机都摆在桌子上,梵高的手机放在裤兜里,我让他接收照片时,他才拿出手机。接收完我发的照片,他又把手机放进了裤兜。他一定是在回家的路上,把照片上传朋友圈里的。那一刻他肯定很孤独,也很伤感,手机成了他唯一的安慰,也是他最后接触的人世。他贴上这些照片,是为了纪念我们最后的聚会,还是以这种方式向我们告别?

说起来,我们还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认识的,至今也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时,我们青涩而单纯,用玫瑰色的眼光看世界。留大背头,蓄胡须,穿流行的青年装,衣袋里插着钢笔。

我们都写诗。梵高在一首诗里写道:我相信/梦里能到达的地方/总有一天/脚步也能到达。他还这样写:会有始料不及的运气/会有突如其来的惊喜/活着就是为了改变世界/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这让我们对他刮目相看,所以在成立小贝壳诗社时,我们一致推举梵高当社长。诗社吸引了大批年轻人,开会时,黑压压地坐满了一屋子。社员遍布各个领域,既有政府官员,也有菜场屠夫,既有人民教师,也有街头修车师傅。有很多年轻的黄包车夫也写诗,当他们把客人送到车站或商场,等着下一个顾客到来时,就坐在黄包车里写诗。常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拉着顾客在街道上行驶时,由于还沉浸在对诗句的琢磨里,竟将客人送错了地方。

那时候,写诗也成了年轻人择偶的条件。如果你给一个写诗的女孩介绍对象,她会郑重其事地问你,对方也写诗吗?好像婚姻得由诗歌装扮,才显得踏实可靠。

在诗社里,我们四个人是走得最近的,主要原因是我们趣味相投,三观相近。我们常常于七秀巷的某个简陋饭馆煮酒论诗,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最后大醉而归。有一次,我们在酒桌上一起朗诵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我们都激动得泪流满面。我还记得梵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写诗的过程就是寻找一把开启思想和灵魂的钥匙的过程。

尽管时代变迁,诗社解体,社员星散,但我们四个人隔段时间小聚的习惯并没有改变,酒桌上围绕诗歌与人生的话题也没有改变。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话题其实早就成了陈芝麻烂谷子,可是却历久弥新,百谈不厌。梵高总结说,这是因为我们都拥有一个文学情怀。什么叫文学情怀?梵高说,文学情怀就是,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这时候,除了梵高,我们都不写诗了。罗平成了商人,确切地说,是一位成功的儒商,在白城多如牛毛的“总”里,罗总是唯一没有绯闻的人。崔颢当了政府官员,他以诗歌的笔触撰写的公文别有风味,深得领导的赏识和器重,很快便擢升为县府办副主任,但他却像一根鱼刺一直卡在了那儿。我也搁笔了,我这么说显得有点矫情,好像我写出过什么作品似的。其实我在诗社里是跑跑龙套的,偶尔写几首诗,怎么看都有打油的嫌疑。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所以最后我就甘愿当一个纯粹的阅读者了。

但是梵高仍坚持写,而且从写诗转到了写小说,他取“梵高”的笔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其实,我更喜欢他的真名:樊蒿。樊篱里的蒿草,有种蓬勃的野性力量,还有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象。据说,这个名字还是梵高出世时,他的父亲请一个老秀才取的。那位老秀才是白城的七秀才之一,活到一百零九岁,才溘然长逝。

取笔名是写作者的一种癖好,我、罗平和崔颢都取过笔名。樊蒿为什么要取“梵高”这个笔名呢?我想,跟他名字谐音是一个原因,他跟梵高的性格相近:孤僻,不爱说话,惧于与人交流,是另一个原因。也许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矢志写出梵高那种充满天然的悲悯情怀和苦难意识的作品,说白了,他想成为文学版的梵高——当然,这是我的猜测而已。

我曾对他说过,梵高有癫痫病,最后是在精神错乱中开枪自杀的。以此暗示,用“梵高”做笔名不吉利,他只是不以为意地一笑了之。

至于为什么要从写诗转到写小说,据梵高说,诗与小说是两种不同的东西,这种不同,简言之,一个是“抒发”,一个是“创造”。仅仅凭抒发源于自身经验的情绪,就能写出一首诗,甚至是一首不错的诗,而小说却必须创造出一点超于自身经验的东西。换一个说法,诗对自然的世界仅仅是服从就行了,小说却是要再创造一个世界。梵高写诗写到后来,就不满足抒发个人的小情绪了,而是渴望从无到有地创造一个情感与经验的王国。

梵高曾告诉我们,有一天下午,他去图书馆阅览室翻阅杂志,看到一个妙龄少女坐在窗下看书,窗外柔曼的阳光打在她身上,将她身体的曲线勾勒得楚楚动人。他就像被什么击中了,愣在那儿,半晌没缓过神来。梵高说,从写诗的角度出发,那一瞬间涌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已经足够他发挥施展的了。事实上,当天晚上他就写了一首《致女孩》的情诗,完全是灵感之作,他觉得这是他写得最好的抒情诗。第二天下午他又去了图书馆,他想把《致女孩》送给那个妙龄少女,可是一直到闭馆,妙龄少女都没有出现。后来的一周,他每天都去图书馆守株待兔,但再也没见到那位妙龄少女,女孩就这样消失了。

与妙龄少女的不期而遇赐给了他一首好诗,他也由此获得了一次美的愉悦,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可是梵高并不甘心,他想知道她是谁,叫什么,从事什么,她从哪儿来,又去了哪儿,他需要她再次出现,并与他产生了联结,相互发生了深刻的关系。他想让这次邂逅发展成一段爱情故事,总之,他想创造一个完整的故事,这样,诗歌就不能解决了,而需要小说来完成,他转行写小说的念头就是在那时萌发的。

梵高的后事是由我和罗平、崔颢料理的。梵高的妻子艳红不停地哭泣,什么也做不了。破碎的梵高经过装殓师的一番化妆后,有了栩栩如生的面目,他安卧在鲜花丛中,接受和尚的超度。梵高的儿子小津正在南京考研,艳红没有打电话告诉他。

我们是看着小津长大的。小时候,小津特别活泼,是个话唠子,跟他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话越来越少,最终与他父亲重叠在一起。假期中,他从学校回来,跟父亲坐在一起,简直是一对沉默寡言人。

除了我们三个外,梵高再没有朋友,来吊唁的都是亲戚,也是寥寥无几。他的单位,白城教育局,送来个花圈,说要为梵高开追悼会,被艳红谢绝了。梵高在单位一直默默无闻,同事关系也不太好,开追悼会能说点什么呢?

梵高跟艳红的关系也不太好,有一阵子还闹过离婚,可是梵高殁了,最伤心的还是艳红。她哭成了泪人儿,坐在梵高身边,不停地摸梵高的脸,可是她摸到的却是玻璃棺厚厚的玻璃。

晚上,我们在殡仪馆守夜时,就打“跑得快”。梵高最喜欢打这个,他认为简单,快捷,最后点牌给钱,什么废话也没有。“跑得快”还是四个人打比较好,三个人打有种缺牙少腿的感觉,罗平就把他表弟孙队喊来了。

孙队是福尔摩斯迷,长得也很像福尔摩斯,也是狭长脸,鹰钩鼻,眼睛炯炯有神。据说他能将柯南·道尔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倒背如流。他从警校毕业后分配到白城公安局,仅凭一堆卷宗,运用福尔摩斯的推理法,侦破了一起二十年无人能破的凶杀案,一时名声大噪。

梵高坠楼后,孙队带着技侦人员第一时间登临新亚大厦顶楼平台,梵高就是从这里纵身一跃,画了生命的句号。经过仔细勘察,并未发现可疑之处,也就是说,顶楼平台上只有梵高一个人的脚印,这就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后来我私下问过孙队,你对调查梵高为什么跳楼自杀有兴趣吗?

孙队直言不讳地说,这个我没兴趣,我只对案件本身有兴趣,案子破了,就尘埃落定了。

第三天上午,从殡仪馆后门进来两个穿蓝色工作服的焚尸工,他们把梵高推走了。就在同一时刻,躺在别的殡仪馆的遗体都被推走了,去接受凤凰涅槃般的焚化。

这是艳红最悲痛哀绝的时刻,她朝被推走的梵高扑去。一道铁栅栏阻隔了她,她呼天抢地地拍着铁栅栏,尖叫着喊梵高的名字。铁栅栏内一个戴口罩、穿黑色罩衣的女人朝艳红摆着手,那意思仿佛是说,你还没到时候。罗平的老婆翠兰去抱艳红,艳红一下倒在翠兰的怀里昏死了过去。

我们都从阴沉压抑的殡仪馆走出来,松了口气。抬头仰望,高烟囱里冒出一阵浓烟,掠过我们的头顶,不知道哪一缕是梵高的。人最后都以“烟”的形式向世间告别,“烟”是人的另一种脚步。

2

梵高就这样被死神从我们的生活中抹去了,可是有个问题却无法从我心中抹去。

孙队以一个刑侦专家的身份断言,梵高是自己跳下楼的,没有谁将他推下楼,也就是说,梵高是自杀,不是他杀。孙队如果是一个社会学家,他还会这样说吗?

我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梵高在新亚大厦楼顶的纵身一跳,完全是命运使然,在劫难逃,是他生命的唯一结局,就像很多人的结局是寿终正寝一样。我们每个人一生下来,就被命运之手推着,往死亡之地奔跑,不是吗?只不过,各个人的死亡之地不同而已,比如,王国维的死亡之地是河流;托尔斯泰的死亡之地是车站;徐志摩的死亡之地是天空;海明威的死亡之地是枪弹。而我们的朋友梵高的死亡之地则是坚硬的水泥街面。

梵高的死与文学有关吗?如果梵高像我们这样很早就远离了诗歌,而且也不写小说,那么,他的死亡之地还会是坚硬的水泥街面吗?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黯然无语了。我打电话给罗平和崔颢,问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死亡之地在哪儿,两个人也都黯然无语。是的,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都无法不黯然无语。

再回到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都喝醉了,往常,我都是饮茶或喝饮料,绝不沾酒。梵高有酒量,但也很克制,喝至微醺就再也不喝了。只有罗平和崔颢大碗喝酒,无所顾忌。罗平作为商人,崔颢作为官员,平时应酬就多,酒不喝醉不舒服,或者说,他们很享受喝醉的感觉。可是那天晚上为什么我和梵高也喝醉了呢?难道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吗?

往常,喝完酒,都是由我开车分别把他们三个送回家中。但是那天晚上我喝高了,不能开车,只好请代驾了。梵高完全可以坐我们的车,由代驾送回家。可是梵高躺在包间的沙发上起不来,让我们先走,待会儿他一个人走回家。梵高居住的小区离这儿不远,我们也就同意了。

梵高在沙发上躺到饭店打烊,那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了,他酒醒了,缓慢坐起来,拿出手机一看,有七八个未接电话,都是艳红打来的。他赶紧给艳红回了个电话,说马上到家。艳红不放心地问,没事吧?要不要我来接你?梵高说,他想一个人在空旷的街头走走,让夜风彻底包裹他。艳红不好说什么了,只是说我等你回来。

那时候,梵高并不知道他已经来到了生命的悬崖边上了,他其实很想“马上到家”,他眼前浮现出艳红姣好的面庞和书房温暖的灯光。他的生命就是由那盏灯照亮的,或者说,它是他生命的投影。

梵高走出饭店,来到大街上。午夜的街头何其凄清荒凉,孤独和绝望一如既往地袭来。其实,梵高这一生都是在孤独和绝望中度过,只不过,在那一刻,孤独和绝望呈现得特别强烈,他觉得快要被它们吞噬了。他想用语言来对抗,于是他拿出手机,准备打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首选人当然是艳红了,可是梵高很快就掐灭了这个念头。他觉得早就与艳红无话可说了,况且跟艳红刚刚通过话。于是,他就想给我或者罗平、崔颢打电话。但那么晚了,他又不想打扰我们。这时,他就想到把我发给他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里。

新亚大厦是24小时营业的商场,梵高经过那儿时,看到有不少下夜班的人走进去。那里面是个热闹繁华的世界,梵高想也没想就跟着人流走了进去。梵高走进去,并非是为了消解他的孤独和绝望,他是被一把推进去的。他走出饭店时,这个推他的人就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多年来,这个人一直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但梵高却从未察觉他的存在,即使是在推他,让他改变行走方向时,也从未引起梵高的警觉,他总认为是自己的意志使然。

是的,这个居心叵测的人很少出手,只有当梵高偏离了他预设的方向时,才会出手。而新亚大厦,确切地说,是新亚大厦的顶楼平台,是他早就为梵高预设的最终方向。眼看梵高就要擦着新亚大厦门口的台阶走过去了,再往前走五百米,梵高就会进入他居住的小区。

这个人无法容忍梵高违背自己为他预设的方向,他不得不出手了,所以,当梵高来到新亚大厦门口的台阶时,他就推着梵高踏上了台阶。

梵高进了大厦,觉得很奇怪: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要知道,梵高是从不逛商场的,他唯一喜欢逛的就是书店。有时,艳红硬逼着他陪她逛商场,他嘴里不好说什么,内心却悒悒不乐,结果两个人不欢而散。

梵高进了门厅后,迟疑地停住了脚步,他想转身退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这个人当然是不能容忍的,便趁他将要转身之际又推着他向前走。从门厅往里走二十多米就是电梯的位置,电梯旁边则是楼梯。这时,梵高恍惚起来,他想,我怎么没有出去?他想,我根本不打算上楼,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这个人哪里容得他多想,他推着梵高跨进了楼梯门,又推着梵高一直往上走,梵高几乎是一口气爬到25层上的。这时梵高已经累得快瘫倒了,这个人不容他喘息,又推着他穿过了25层与楼顶平台之间的狭长通道,来到了顶楼平台。

抬眼望去,星空低垂,万家灯火。这时,梵高还是恍惚,他还在想,我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啊?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个人的狰狞面目终于露出来了,他穷凶极恶,继续推着梵高往前走,这样,梵高就来到了平台的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梵高惊惧万分,缩身后退。可是他敌不过那只手的力量,那只手太强大了,在这只强大的手面前,他简直就是一只蚂蚁。最后,梵高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坠入了深渊。

梵高应该是他杀。所有的自杀都是他杀,世上根本不存在纯粹的自杀。

找出推梵高的人这个想法搅得我坐卧不安。问题其实很简单,只要找到梵高留下的遗书,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个人。可是据艳红说,梵高并没有留下遗书,哪怕是片言只语。

艳红认为,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梵高写了遗书,但不知藏在哪儿了。

可是,既然写了遗书,为什么又要藏起来呢?艳红一直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她宁愿相信梵高把遗书藏起来了。在我看来,这完全是自欺欺人。然而,人在无望的时候,需要自欺欺人,这会从中得到一点安慰。

艳红跟我一样困惑:梵高为什么要跳楼?人只有到了伤心绝望的地步才会厌世。艳红说,她看不出梵高有什么伤心绝望的,梵高一直过得很平静。

我很怀疑这种说法,据我所知,这些年他俩并不和谐,常生龃龉,还闹过离婚。

艳红一心要找到梵高的遗书,因为只有找到梵高的遗书,才有可能从中捋出梵高轻生的真实原因。我知道,梵高有记日记的习惯,我很想看看梵高的日记,也许答案就在日记里。但艳红说,结婚后梵高就不再记日记了。

艳红比梵高小好多,当初成立诗社时,艳红还是个热爱诗歌的初中生。诗社聚会,艳红每次必到,悄悄坐在角落里,手托着腮凝望着文弱白净的梵高。梵高还不知道有个少女在暗恋他,直到有一天他收到艳红寄给他的情诗。后来梵高对艳红说,我们前世邂逅过。梵高告诉她,我们是在图书馆相遇的,你在阅览室看书,我离你咫尺之遥,我甚至能闻到你身上的栀子花香味,你的前世其实是一株栀子花。艳红问道,这是诗吗?梵高说,这不是诗,这是命。

既然是命,那就得义无反顾地遵奉。艳红说,你等我5年。艳红两次高考都功败垂成,她文科好,理科却差得出奇。梵高对艳红说,再考一年。艳红说,不考了,就是考10年我也考不上。艳红招工去了鞋厂,又过了3年,他们结婚了。在我们看来,他们是白城最幸福的一对。两个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既“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又“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这个时候,我、罗平和崔颢都不写诗了。罗平忙着做生意,崔颢向官场抛出了橄榄枝,我呢,金盆洗手,有种今是而昨非之感。我们之所以不写了,是因为我们发现自己不是搞文学的料,此路不通便鸣锣收金了。而梵高还在写,并且从写诗转向写小说。

得承认,梵高确实有文学异秉,出手不凡。他的诗就与众不同,介于朦胧诗与传统诗之间,质地高贵优雅。当我们的诗歌发表很困难时,梵高的诗却频频在国内一流诗刊亮相,让我们羡慕妒忌恨。

梵高转向写小说时,一上来就是先锋派,与当时文坛的写作路子一拍即合。他的先锋小说很多人看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一些大刊对他作品的青睐。那时候,余华等人炙手可热,而梵高的作品经常跟余华的作品出现在同一家刊物上。

艳红的包里经常放一本文学杂志,工间休息或开会时,她就拿出来看。她先看余华的小说,再看梵高的小说,或者反过来,先看梵高的小说,再看余华的小说。当她看梵高的小说时,脸上布满了圣洁的光芒。

艳红崇拜余华,也崇拜梵高,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梵高写得比余华还要好,在不久的将来,梵高就会超过余华。我们理解艳红这个虚妄的想法,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寻找梵高的遗书,可以让艳红暂时从悲恸中解脱出来。可是寻找无着让艳红重新陷入了悲恸的泥潭,她挨个给我们打电话,约我们吃饭。我知道,艳红想创造一个倾诉的机会,让语言的绳索将她从悲恸的泥潭里拉上来,同时,也能将我们拉近梵高。

我们四个人虽然经常小聚喝酒,但话题都是谈文学或对当年诗社活动的回忆,我们从不谈自己,也从不打探对方的私生活。我们虽然围坐于一张餐桌,却是咫尺天涯,骨子里越来越陌生。

罗平去南方谈生意了,一时半刻回不来。崔颢去国外旅游了,当然是公费。艳红在电话里对我说,你来我家吃饭吧,我做几样菜。

梵高居住的小区是白城最高档的小区,叫青园小区。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去梵高家做客了,记得最后一次去他家,他们还住在新光小区。新光小区是白城的中档小区,而在这之前,他们住在范堤小区,那是白城八十年代末兴建的小区,现在已经破败不堪了。

也就是说,他们搬了三次家,一直在努力向上。我们知道,这都是艳红辛苦赚钱买的房子,要是靠梵高的那点工资过活,别说买房,就是全家人的温饱也勉强。

艳红在小区门口接我,如果她不出来接我,保安是绝不会放我进去的。艳红在厨房里做菜,我就在梵高的书房里喝茶。梵高的书房很大,四周的墙壁都是高耸的书柜,阔大的写字台搁在中间。梵高有个怪癖,他写作时,必须四面都要有书,坐拥书城的感觉,这样才能在键盘上敲出文字来。他还有个怪癖,书不能整齐地码放着,得凌乱地摆着,越凌乱越好。所以,梵高书房里的书扔得到处都是。

束着围裙的艳红进来说,我还没好好收拾。接着,她又说,这些书对你有用吗?你要是觉得有用,就运回家去,要是觉得没用,我就全拉到废品收购站去。我吃了一惊,艳红以前那么热爱书籍,现在却视书籍为敝屣。

我说,所有的书对我都是有用的。可是这儿的书太多了,简直是个小型图书馆了,我的陋室哪里装得下,我只能挑几本带回去。

说是做几样菜,其实做了一桌子,还开了一瓶红酒。艳红先给我倒了满满一杯,又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我以为艳红会滔滔不绝地诉说,可是她却缄默不语,一言不发,气氛很是拘谨。突然,她端起酒杯,一仰脖,咕噜咕噜全喝下去了,说了句“我容易吗”,就趴在桌子上哭起来。我除了翻来覆去地说“我们都知道你不容易”,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这餐饭我们都没怎么动筷子,艳红哭一阵说一阵,我呢,听一阵劝一阵。艳红哭诉了一下午,终于平静下来了。

艳红确实不容易,她在鞋厂下岗后,就起早贪黑出去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她拖过泔水,扫过马路,掏过粪坑。她还是白城历史上头一个女黄包车夫,很多男人都争着抢着坐她的黄包车。

她用挣到的钱租了个门面房开服装店,刚开始生意还好,从上海七浦路服装批发市场进回来的时尚女装很受白城女人的欢迎。艳红用掘得的第一桶金,购买了范堤小区的房子。这时,白城街头的个体服装店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竞争白热化,生意日难。

艳红关了服装店,摆起了水果摊。那时,白城街头的水果摊寥寥无几,屈指可数,水果还属于贵族食品。艳红认为,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水果会走入寻常百姓家。

她看得很准,光顾水果摊的人越来越多。卖水果要比卖服装辛苦多了,一是营业时间长,天一亮,就要把摊子摆出去,晚上八九点才收摊;二是风吹日晒,最难挨的是冬夏两季。艳红脸上的红颜迅速褪尽,变得黝黑,粗糙,多皱。有时,我路过她的水果摊,竟认不出那个忙碌的女人是天生丽质的艳红了。

这时,小津出世了。小津其实是艳红和梵高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在母腹里就夭亡了,是艳红开服装店时怀上的,她没注意,用挑衣竿去挑挂在高处的衣服时,引发了流产。

那几年,艳红又要卖水果,又要带小津。小津其实是在水果摊上长大的,五六岁就帮着妈妈算账数钱,后来小津的数学特别好,与这段经历有很大关系。

尽管艳红忙得昏天黑地,可是她从不让梵高帮她。她把梵高看得太重,她觉得文学与世俗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世界,她其实并不明白没有世俗哪有文学这个道理。她要梵高永远待在神圣的文学世界里,她其实是有私心的,她一直期待梵高能超过余华。

艳红的这种期待太离谱了,她被生活的重荷压迫得早就不读书了,当然,她也不写诗了。一个狭小的水果摊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哪里知道,这时的余华已经摘取了一个国际文学奖,蜚声海外。而梵高的写作却一直在走下坡路,正从文坛上逐渐消失。

3

那天下午我问了艳红一个私人问题,这个问题以前我们一直讳莫如深,即使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问艳红,听说你们闹过离婚?

艳红作了肯定回答,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我问,是不是梵高有了外遇?

艳红说,那倒没有,梵高在感情上还是忠实于我的,生活作风无可指摘。

那为什么闹离婚呢?能说说吗?

当然能,又不是什么丑事。你们都知道,我是多么渴望梵高能成功……

在艳红看来,梵高的成功绝不是他个人的事,而是全家人的事。要是梵高成功了,能拿到丰富的版税,或者作品被改编成影视,那么,这个家就彻底翻身了。艳红就不用再累死累活卖水果了,小津可以送到省城读外国语学校,以后直接到国外上大学,毕业后就在国外成家立业,到时艳红和梵高也可以移民。

这是一个美丽的梦想,艳红相信这个美丽的梦想一定能实现,她还记得梵高当年写的那首诗:梦里能到达的地方/脚步也能到达。因此,再苦再累,艳红都是一个人扛着。

梵高在教育局上班,编一份教育内刊,以他小说家的身份干这活儿简直是小菜一碟,所以,梵高在上班时间也偷着写小说。下班回家,梵高也会做家务,做一份饭菜,装在饭盒里送到水果摊上。艳红却不高兴了,艳红说,你是作家,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俗事上呢?我不要你做家务,不要你送饭。你知道吗,我最快乐的时候,就是你坐在电脑前写作的时候。

梵高很听艳红的话,艳红不让他做家务,他就不做家务了;不让他送饭,他就不送饭了。艳红让他一心写小说,他就一心写小说,他一回到家就坐到电脑前写小说,一直写到艳红收摊回来。

卖了一天水果,艳红已经精疲力竭,连走路都走不动了。可是当她进入家门,听到书房传来的键盘声,满身的疲惫顿然消失,她会悄无声息地倚在书房门口,注视着写作中的梵高,她内心温暖,柔肠寸断,她觉得,她这一生再也离不开这如珠落玉盘的键盘声了。

有时,艳红收摊回家,梵高并不在写作,而是怔怔地坐在电脑前。艳红走过去说,写啊,你快写啊,你怎么不写了?梵高说,我在构思呢。艳红说,你不在写作,我就心慌。

接着,艳红又问梵高,你最近在写什么?你已经发表了不少中短篇,可是至今你还没有一个大部头。你要知道,一个作家最终是要靠大部头说话的。

梵高说,我正在写一个大部头。梵高早就意识到自己写作上的危机了,他的作品越来越难发表,经常是,稿件寄出去就杳如黄鹤了。他走的是先锋的路子,但先锋走到最后气数已尽,先锋的大潮已经退去,先锋派们纷纷上岸,改弦易辙,跑到现实的舞台上唱戏去了。可是他还待在沙滩上,孑然一身,进退维谷,既上不了岸,又无法奔向大海。既被岸抛弃,也被大海抛弃。

换句话说,他其实不适合当小说家,他应该做诗人。他擅长抒发一种情感,渲染一种情绪,营造一种意象,而不擅长讲故事,可是小说是必须讲故事的,这也是他一上来就写先锋小说的原因。先锋小说不需要什么故事,它需要的是诡谲的意象。它也不需要人物,它需要的是情绪。当然,有时它也有人物,但那人物是情绪的化身。总之,他是顺应了当时的文学潮流。现在,余华们都去讲故事了,而梵高却讲不来故事,他既无法回到诗歌,也无法在小说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孤独和绝望就是这时候产生的,他注定要成为堂吉诃德了。他要逼迫自己讲故事,再不讲故事,他就要被文坛放逐了。他要讲一个存在的故事,存在主义一直是他感兴趣的哲学,总之,他要写一部关于存在与虚无的长篇小说。他想借助这部长篇来拯救自己,重新得到文坛的承认。所以,这次写作有孤注一掷的意味,也有背水一战的意味,他把赌注全押在这部长篇上了。

听梵高说正在写大部头,艳红喜不自禁。她有个预感,这部长篇问世后一定会大红大紫,会改编成热播剧,一到天黑,全国人民都会急不可耐围坐在电视机前引颈观看。而丰厚的稿酬收入也会随之到来,她计划用这笔钱买别墅和豪车。这两样东西一直是她心头的痛,得不到她会死不瞑目。

在写长篇的日子里,艳红对梵高百般呵护,家务事绝对不让梵高染指,就是油瓶倒了也不让梵高扶起来。小津还在襁褓之中,夜里哭闹,为了不影响梵高写作,同时也让梵高能好好休息,艳红去宾馆包租了一个房间让梵高住。夜深人静,小津睡着了,艳红会煲一罐营养汤送到宾馆,逼着梵高喝下去。

长篇整整写了一年,梵高投给一家著名的国家级刊物,这刊物以前发过梵高的东西。

从稿件踏上邮路的那日起,梵高和艳红就进入了焦灼又甜蜜的等待。艳红老是问,有消息了吗?有消息了吗?梵高说,哪有这么快,一般刊物处理稿件的周期是三个月。

好不容易等了三个月,这三个月简直是度日如年,可是并没有什么消息如期而至,艳红急得都失眠了。梵高安慰她,沉住气,再等等,说不定已经送审了。

又等了三个月,还是音信全无。梵高自己也沉不住气了,打电话去问,编辑说编辑部讨论过这部小说,觉得题材是好的,但写得太理性,也太晦涩,更像哲学读物,缺少一个让人回肠荡气的故事。编辑又补了一句,说诸事缠身,忘了及时秉告,乞谅。

梵高又投寄给另一家国家级刊物,这次三个月不到编辑就打来了电话。编辑在电话中说,一个短篇可以没故事,一部长篇怎么能没故事?没有故事,让读者怎么读?

梵高不气馁,又把稿件寄到省城的一家大型文学杂志。梵高对艳红说,这次再不成,我就再也不写了,帮你卖水果。艳红无法想象梵高会失败,她让梵高跑一趟省城,送份重礼给杂志主编。梵高说,那主编我熟悉,他是唯好作品主义,要是作品不好,你就是送座城给他,他也不会发你东西。

又是度日如年地等待。几个月后,梵高收到编辑的邮件,这编辑也是梵高熟悉的。编辑说,小说已经送审了,让他耐心等待。艳红去庙里烧了香,还求了个上上签,艳红说,你等着好消息吧。

这一等就是小半年。有天晚上,梵高打开邮件,发现一封新邮件,是那个编辑发来的。梵高的心颤栗起来了,手抖动不已,好不容易才把邮件点开。看到头三个字“很抱歉”,梵高就跌进了冰窟窿,还是因为没有故事,没有可读性。

梵高原先美好的设想是,小说先在大刊物上发表,再由出版社出版。一般来说,长篇小说得以在大刊刊出,出版社都会找上门来,商谈出版事宜。现在刊物上发不了,只有主动找出版社了,无论如何,梵高想让小说问世,毕竟是十月怀胎的孩子,连着血和肉。

联系了几家文艺出版社,梵高说我的这部长篇真的很好,发给你们看看。这几家出版社都异口同声地说,不用看,你就是写得再好,我们都不会常规出版,除非你是余华或者余秋雨。梵高说,既然不能常规出版,那合作出版总归可以吧。那几家出版社又异口同声地说,合作出版也不行,只能自费出版。又补充说,要是你能拿到余华或余秋雨的作品给我们,我们就给你出,我们不仅不要你一分钱,还会向你支付稿酬、版税。

梵高不认识余华或余秋雨,就是认识,他们也不会把作品交给梵高,所以,他的这部长篇只能自费出版。问及出版费用,有家出版社要2万,有家出版社要3万,还有家出版社要4万。要4万的这家出版社是国内久负盛名的文艺社,无论影响力,还是装帧、设计和印刷都很牛。梵高咬咬牙,选择了这家要4万的出版社。

和艳红商量,艳红说,你花钱出书,最后又把书都拿回来,这不是自己屙屎自己吃吗?梵高每月的工资大部分都交给了艳红,艳红不拿钱出来,这书就没法出。梵高去找罗平借钱,罗平说,我赞助你吧,算是我对文学事业的支持。梵高很感激,可他还是写了一张借条。

书出来了,印得很漂亮,出版社通过物流把书发来了,堆满了梵高的书房。艳红厌恶地说,你不能放在家里,一本都不能放,否则我就搬出去。梵高就来找我,说你一个人住,空间大。于是,就把书运到我家来了。

艳红发现自己原来做的是白日梦,她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还有种饱受屈辱的感觉,她不明白梵高为什么会输得这么惨。她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她每天都使劲憋着,可是再使劲总有憋不住的时候,憋不住的时候,只能把它发泄出来了。

艳红是这样发泄的:梵高,你以前不是跟余华同时在刊物上发表作品吗?你怎么就被淘汰了?告诉我,吃自己屙出来的屎是什么感觉?

梵高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闷着头,不吭声。

艳红说,你看看人家罗平,白城就数他最有钱,全国各地都买了房,就差点到美国去买房了。你再看看人家崔颢,要权有权,要势有势,在街上撂句话,能砸个坑。你智商不比他们差,你为什么不去经商,不去为官,偏偏要一条道走到黑呢?

梵高嗫嗫嚅嚅地说,各个人的命不同。

艳红哈哈笑了起来,你是说你的命比他们都金贵?

梵高争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写作成了我的一种习惯,这种习惯时间长了,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写作就是我的命。为了强调这一点,梵高又说,我每天都闷得慌,只有写作才能让我通畅。

艳红说,这么多年我把家里的一切都揽在手上,让你心无旁骛地写作,你怎么就挣不到钱呢?

梵高期期艾艾地说,我不是也挣点稿费贴补家用吗?写纯文学是挣不到大钱的。

艳红说,你为什么不去写能挣大钱的东西呢?

梵高的头低了下去,说我只能写纯文学,别的我不会写。

艳红突然哭了起来,艳红哭诉着,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拼死拼活挣钱,我们至今还住在范堤小区那套破房子里,至今也买不起车,也不会有钱让小津上白城最好的中学。小津高考没上一本线,花了30万让他进了他满意的大学,你有没有想过这30万是怎么挣来的?你作为一家之主,一个男人,本应该挣钱养家,你却全部推给了我,一心搞你虚无飘渺的文学。你于心何忍?你内心有过不安吗?你惭愧过吗?你有没有觉得对不起我?我嫁了你,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没享过一天福,当初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

梵高说,现在离婚还来得及。

你怎么不早点提出来离婚,我现在人老珠黄了,你就要离婚了。艳红气得发抖,就差点扇梵高一巴掌了。她没有扇梵高,而是扇自己,扇了一巴掌不解气,又扇了一巴掌。还不解气,就接二连三扇起来。梵高抱住她,她使劲推开梵高,说离就离,不离就不是人,离开了你,我会过得更好。

艳红对我说,离婚就是这样闹起来的。

也就是说说气话,两个人都很爱小津,所以,这个婚是离不了的。过了几天,当两个人都平静下来后,艳红对梵高说,过去的就过去了。艳红语气里有种“既往不咎”的味道。艳红接着又说,你帮帮我吧。

这时,艳红早就不卖水果了。这几年,白城的工业迅猛发展,空气污染越来越严重,艳红就开了空气净化器专卖店。实际上,在艳红之前,就有不少商家瞄上了这个行当,几乎是一夜间,白城街头就冒出各式各样的空气净化器专卖店。

艳红做生意做得很艰难,她已经不年轻了,她已经不能用容颜去做生意了,也不能用身体去做生意了,她只能靠比别人付出几倍的辛苦去做,只能乞求亲戚朋友帮她打通人脉关系。她虽然有店面,可是她很少在店里,她早上出门四处奔波攻关,到晚上才拖着两条灌满铅的腿回家。她租的店面在闹市区,租金很贵,她还雇了两个员工,一个看店,一个勤杂。刨掉店面租金、人员工资、水电及税这些成本,几乎挣不到什么钱。

她开服装店挣的钱买了新光小区的房子,卖水果挣的钱给小津上了大学,现在她又贷款买了青园小区的房子,她得还一笔不菲的贷款。她的车还是10年前买的宝来,早就旧了,开不出去了。她想换一辆宝马。开宝来出去谈生意与开宝马出去谈生意,绝对是两回事。此外,她还想着买一座独栋别墅。她有几个朋友都买了,凭什么她们能住别墅,我就不能住别墅?所以,她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梵高问艳红,我怎么帮你?艳红说,你帮我把空气净化器推销到学校去。全县有二百多所中小学,每所学校你只要推销五六台,就能挣很大的一笔钱。

这对梵高来说其实并不难。梵高在教育局编一份内部刊物,这刊物的内容分两大块,一块是对学校的宣传,一块是教师论文交流。梵高实际上是守着一块香饽饽,全县的校长和教师都想来咬一口,操作起来应该很容易:你想让我宣传你的学校吗?我可以给你宣传,不过,你得买五六台空气净化器。你想在我刊物上发一篇论文吗?我可以给你发,不过,你得帮我处理几台空气净化器,同意就成交,估计没有哪个校长和教师不同意。

梵高很想去做这件事,做这件事其实跟“以权谋私”不搭界,因为学校也有这个需求,让每个孩子都能吸到新鲜的空气,这可是事关祖国的未来身体健康的大问题,可是他做不了。他是个懦弱、脆弱、羞赧、敏感的人,也是个自尊心极强、死要面子的人,他还是个生活在自己内心的人。他无法跟别人打交道,跟别人打交道他就会手足无措,惶恐不安,而推销空气净化器是免不了与人打交道的。

不要说空气净化器了,就连自己的书他也推销不了,梵高说,我跟熟人总是开不了口。

在一个周日的上午,梵高拎着一包他出的书登上了开往邻县的公交车。之所以去邻县,是因为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人认识他。

他去了熙熙攘攘的农贸市场,把书摊摆在人来人往的路边,他打算五折处理掉。他旁边是个卖土鸡蛋的,那人对梵高说,这年头还有谁买书呢?你去批发点土鸡蛋来卖吧。梵高说,我卖的也是蛋呢。那人说,你明明卖的是书,怎么是蛋呢?梵高说,你不明白,这是另一种蛋,它是我生出来的。那人吓坏了,以为碰到个神经病。

那些书最后还是崔颢帮忙处理掉的。崔颢通过行政渠道安排给了各乡镇的农家书屋,崔颢对乡镇上的人说,不能让你们吃亏,打点折吧。乡镇上的人说,干嘛要打折呢,原价不好吗?于是就原价处理了。

4

那天我问艳红,梵高一台也没帮你销掉吗?

艳红作了肯定回答,然后又纠正道,不是帮我销的,是帮这个家销的,我累死累活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唉,不说这个了,我知道他爱面子,开不了口,也就不难为他了。好在他也能挣到稿费了,梵高有这桩好,就是把挣来的稿费全都给了我,自己一分都不留。

我问,梵高能挣到稿费了?

艳红说,梵高每个月都能挣万把块钱稿费,再加上他七八千块钱的工资,这样我也满足了,毕竟是工薪阶层嘛。

我暗暗吃惊,又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艳红想了想说,有了大半年了。

在这大半年里,梵高还是像以前那样,编教育刊物之余写小说,晚上下班回来也写。有时晚上还出去散散步,到影院去看场电影,总之,梵高过得很平静。

梵高的写作又让艳红看到了希望,在她看来,写作这件事并不比做生意轻松,从某种意义上说,比做生意还要辛苦。艳红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累着,日子会越来越好的,青园小区房子的贷款会很快还掉的,别墅和宝马迟早也会有的。还有,小津是不可能回白城这个小地方工作的,小津向往的是大城市。所以,还要在小津工作的城市给小津买一套房子。总之,艳红很累,但她觉得累得有奔头,所以,她还是乐意累的。

也就在这时,梵高突然跳楼了。艳红不明白,平静中的梵高为什么要去寻短见呢?

我对艳红说,这也是我想搞明白的。

那天,艳红说她打算把梵高所有的书都送到废品收购站去。我说,太可惜了,这些书梵高都抚摸过,沾满了梵高的气息,这等于说那些书上有着梵高的生命痕迹。艳红说,那有什么办法,这些书放在那儿只能一天天积满灰尘,最后烂掉。再说,她想把书房腾出来出租。

艳红说,你想要吗?要是你想要就运走。

我说,我房子也不大,要是运回去家里就无立足之地了。

可是又不忍心梵高的心爱之物被送到化纸池里去捣成纸浆,最后我决定还是把梵高的书运回家去。我提出给钱,就相当于我是从旧书摊上买回去的。艳红有点生气,说你和梵高不是兄弟吗,兄弟间为什么还要谈钱。再说,你把书运回去,它们也有了一个完美的归宿,我还要谢谢你呢。

我选了个黄道吉日,叫了辆搬家的货车,把梵高的书悉数运回来了。我把可有可无的家具都卖了,让出空间来放书。即便如此,家里安置下这些书也很拥挤,不过,我很喜欢这种被书拥着挤着的感觉,喜欢这种一夜暴富的感觉。我还有个感觉,就是消失的梵高又回来了,他就和我在一起,朝夕相处。

艳红说的“梵高每个月都能挣万把块钱”让我既吃惊又疑惑,写类型小说是能挣很多稿费的,可是我知道梵高写不来类型小说,他写的是严肃小说,即便他写得来类型小说,他也不会写。梵高认为,小说的使命是研究人性,拷问人的灵魂,而这样的使命类型小说是担负不了的,只能由严肃小说担当。

当然,严肃小说发得多,也能挣很多稿费,现在不少严肃文学刊物都提高了稿酬标准,千字五百,甚至千字千元。如果梵高每个月能发两个短篇或一个中篇,“挣万把块钱”是没问题的,可是梵高已经很少在刊物上发表东西了。

我说过,我放弃了诗歌写作后,就变成了一个纯粹的阅读者。我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去图书馆阅览室坐一两个小时,翻阅文学杂志。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杂志,我都会先浏览一下目录,看看有没有梵高的小说。以前倒零星有点,可是近一两年一篇也无,那么,他每月“万把块钱”的稿费从何而来?

我没有把我的疑虑告诉艳红,也永远不会告诉她。

梵高的藏书很多,把它们运回来的最初几天,我进行了整理分类,总共是5865册,大部分是文学类书籍,而又以外国文学居多。梵高很喜欢卡夫卡,他收集的国内外卡夫卡各种版本的小说、书信和日记,竟有100册之多。我想,梵高喜欢卡夫卡,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卡夫卡的作品本身让他喜欢,第二个是他的性格与卡夫卡的性格相近:敏感,怯懦,孤僻,忧郁,彷徨。

每天晚上,我坐在地板上,一本一本地翻梵高的书。我有种走过他生命历程的感觉,还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当我在翻那些书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是在寻找着什么。

有天晚上,我在翻《霍乱时期的爱情》时,从内页里滑落下一张纸条,我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两行数字:

95689045

19660517

我知道,下面的数字是梵高的生日,但上面的数字是什么意思呢?梵高为什么要把它夹在书里呢?

可能是银行卡的密码,我应该把它交给艳红。

第二天上午,我去超市购物,听到一个拖着购物筐的俗艳女人对着手机大声嚷,我太幸运了,我还没中过新股呢,听说中了新股有点小发财呢,到时请你们吃饭啊。

我猜这个电话可能是打给证券公司的,果然,女人说,刘经理,请你帮我看一下我账户里还有多少钱,要是不够,我马上打进去,最近股市大跌,我也懒得看了。资金账户?我告诉你,95××××××。我怦然心动,冲出超市,朝不远处的中投证券跑去。

因为股市低迷,大厅里坐着几个恹恹欲睡的老者。我问其中一个,你的资金账户是多少?那老人刚迷迷糊糊地说了“95”两个数字,突然一激灵,警惕地瞪着我,你问这个干嘛?你是不是骗子?

我拔脚就逃,我跑出证券大厅,一直跑回了家。我打开电脑,进入中投证券官网,下载了交易软件。我将95689045输入资金账户框,又将19660517输入交易密码框,梵高的账户详情一下跳出来。

我从没听梵高说在炒股,也没听艳红说过,也就是说,梵高在偷着炒股。我想关了电脑,这毕竟是梵高的隐私,我偷窥是不道德的。可是解谜的冲动完全统治了我,我不仅没有关掉电脑,反而研究起梵高的账户来。

我在“资金股份”里发现梵高仅买了一只叫ST洋口的股票,却亏损了8万多元。我随即打开ST洋口的K线图,竟连续15个一字跌停,而头一个跌停日正是梵高跳楼的那天。

为什么ST洋口会连续跌停?我赶紧按F10,看了最近的公告,原来公司因业绩大幅下滑,去年亏损10个亿,股票名由原来的洋口润色被更名为ST洋口,如果今年继续亏损,该股票将面临退市风险。

ST洋口的跌停与梵高跳楼是否构成因果关系呢?如果构成因果关系,那么,是直接因果关系还是间接因果关系?

构成直接因果关系的可能性应该不大,梵高性格脆弱,他也许会因为股票的15个跌停而绝望,但他无论如何不会因为股票的一个跌停就毁灭自己。要知道,他是在ST洋口的第一个跌停日跳楼的。

那么,两者构成间接因果关系吗?如果是,那又是怎样的关系?

我接着又查看了梵高账户里的“历史委托”和“历史成交”。梵高买第一只股票是在大半年前,那只股票叫喜洋洋。这是不是意味着梵高是在大半年前开户的?我想请孙队打电话到中投证券问一下,又不想让孙队插进来,遂作罢。

梵高购买喜洋洋15000股,市值10万,这10万元很可能是梵高的私房钱,因为梵高是从来不向任何人借钱的。

我在“历史委托”和“历史成交”里往下翻看,我发现梵高每天都在买进和卖出股票。我又查看了“银证转账”,梵高每天都从账户往外转钱。但在ST洋口跌停的那天没有转钱,很显然,无钱可转,因为账户余额里只有206元。

我把梵高每天转出的金额抄在纸上,再相加,结果让我骇然心惊:梵高每个月都从账户里转出1万元左右,也就是艳红说的“万把块钱”,这“万把块钱”无疑是梵高从股市赚的。用10万元成本每月赚取1万元,无论如何梵高是个炒股高手了。

我把电脑关了。我躺在地板上,堆在四周的梵高的书突然滑落下来,快要把我掩埋了。我心潮起伏,难以平静。现在,让我来做一个大胆的猜想吧——

看到艳红每日这么辛劳,尤其是每天晚上看到艳红蓬头垢面,筋疲力尽躺在沙发上,梵高有一种罪恶感。他想,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写作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啊。可是,不写作又能做什么?不写作又会做什么呢?可以说,那种罪恶感每天都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想,是艳红给了他这种奢侈,换句话说,是艳红容忍和宽容了他,对艳红他既感激又怀有深深的歉疚。其实,他内心是痛惜艳红的,他想,我怎么可以让一个女人在外面打拼挣钱呢?他想,我枉为一个男人了。他还想,我又能到哪儿去挣钱呢?

这时,他就在考虑要不要放弃写作。其实,这个问题根本不用考虑,他无法放弃写作,写作早已成了他的生活方式,也可以说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他曾对我们说过,写作可使我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内心却熙熙攘攘,或者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内心却旷达辽阔。我想,除了这个原因使他不放弃写作外,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

像梵高这样孤僻内向、排斥外部世界的人,是怯于与人交往的,更无法与人相处,甚至也无法与艳红相处,他只能跟自己相处。可是他又渴望与人交往,渴望与人相处,渴望与人交谈。说到底,梵高太孤独了,也太寂寞了,那种孤独和寂寞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而小说恰恰满足了他与人交往、相处和交谈的渴望。写小说实际上就是在用文字制造与之交往、相处和交谈的对象,你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样说就怎样说,无需负任何责任。你可以向他们尽情倾诉自己的喜怒哀乐,你也可以责怪、诅咒和谩骂,将自己的心灵垃圾悉数倾倒在他们脑袋上,而不必担心他们的抵抗,因为他们总是忠实虔诚地聆听着,你无论说什么都得听着。这是最能让梵高喜欢的,因为脆弱的他经受不了哪怕一点点的伤害。

与小说中人物的交往、相处和交谈,解救了梵高的孤独,也使他获得了快乐,这就是为什么他经常说写作是他的生活方式和生命的组成部分的原因。后来,他的小说越来越难发表,他索性不投稿了,他突然觉得投稿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是一个笑话。写作为什么一定要投稿呢?他觉得发表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作本身。

可是下班回家,就把他从小说中拉出来了,他无法逃避这样的问题:到哪儿去挣钱?

能挣到钱太重要了,它能为家庭建设添一块砖加一片瓦,它能缓解艳红的焦虑,它能让艳红重新评估它,它能营造一个良好的家庭氛围,从而让他拥有一个平静的心境,这对写小说太重要了。他总觉得他与艳红的关系已经处于岌岌可危的边缘,艳红的容忍和宽容是有限度的,一旦艳红的容忍和宽忍超越了限度,那么等待他的必然是离婚。

他害怕离婚,他希望过平静的家庭生活,他希望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也是平静的。那个问题又回来了:到哪儿去挣钱?

这时,他看到机关的同事都在炒股,他经常听到同事在说,行情来了。他不知道行情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行情就是股市,行情来了就是股市好了。每天上午一到九点,同事们就在电脑上忙碌起来,看财经新闻,了解股票信息。九点半开市时,个个紧盯盘面,办公室一片死寂。

常常会有这种情况:中午下班时,有人提出请客,说上午赚了一笔。一大帮人都不吃食堂了,跟着那人到外面酒店吃大餐。而下午下班时,同事们都互询:今天你赚了多少?

他经不起同事的撺掇,也去证券公司开了户,他将10万元私房钱投入了股市,头一周就赚了一台戴尔笔记本电脑的钱。要知道,他那台宏基笔记本电脑是攒了一年的零花钱才买到手的。

他是那种不贪婪、小富即安的人,这种人是很适合炒股的。他很快就学会了T+0,他喜欢这种交易方式。T+0,快捷,有确定性,每天都有套利机会。他每天只做一次T+0,做完了就毅然关闭股票交易系统,专心致志写他的小说。

头一个月,他在股市上挣了万把块钱。他把这万把块钱交给了艳红,谎称是稿费。艳红又惊又喜,问他写小说能挣到稿费了?他点了点头。他之所以没对艳红说实话,是因为他想让艳红认可并尊重他的写作。

第二个月,他炒股又挣了万把块钱,其实他能挣得更多。股市已经从熊转牛,股市的春天来到了,闭着眼睛随便买个股都能赚到钱。但他已经很满足了,他很知足,也很感恩。

就这样,大半年过去了。这时,奔跑了大半年的股市疲惫了,转熊的迹象开始显现,一些先知先觉者已经金盆洗手了。他却还沉迷其间,他作为一个新手,对诡谲多端的股市并不了解,他天真地以为能在股市上永远赚到钱。

梵高炒股这件事,同事应该是知晓的,因为都在同一个办公室,况且他的同事都在炒股,他正是在同事的鼓动下才开户的。这些同事中也有几个是老股民,他炒股肯定也得到老股民的指点和帮助。这时,老股民都嗅出了股市的血腥味,奉劝他离场观望。

在这之前,他已经看好了洋口润色。在他的自选股里,这支股票的股性最为活跃,上下波动的幅度最大,很适合做T+0。他想,我再做一单,等这一单做完就离场。

谁料到他踩着地雷了呢?就在他买入洋口润色的第二天,该公司发布公告,称因经营不善,业绩下滑,去年亏损10个亿。洋口润色停牌一天,复牌时更名为ST洋口,当天即一字跌停。

梵高知道“ST”的含义,也知道头一天一字跌停仅仅是开始,随后会有很多个一字跌停在等着,而一字跌停是无法卖出的。说不定他的10万本金被跌得一分也不剩了。唯一挣钱的路被堵死了,他再也无法给艳红钱了,再也无法安慰艳红了,再也无法缓解艳红的焦虑了。

绝望的他万念俱灰,逃离的念头就是在这时萌生的。是的,逃离,逃离到另一个空间,在那个空间里,他将不会孤独,也不会绝望,他会获得永恒的平静。

可是我又很怀疑这种说法,我还是想从写作上寻找梵高赴死的理由。上面说过,是写作解救了梵高的孤独,掩盖了他孤独的真相,因为他可以跟小说中的人物进行交往、相处和交谈。这种与小说中的人物交往、相处和交谈的关系一开始就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因为小说中的人物永远是被动地接受着,也就是说,你永远是单方面与他们交往、相处和交谈,你永远得不到对方的反应。你所认为的与他们的交往、相处和交谈其实是在自欺欺人。天长日久,那种虚幻的色彩终究会破灭的。

是破灭把梵高推下了高楼。

转过年来,轰动白城的梵高跳楼事件已经被人们淡忘。

一天上午,我在阳台上晾晒衣服,无意中发现楼下甬道上有个酷似梵高的身影正朝我居住的这幢楼走来。我怔住了,再趴到阳台拦杆上往下细看,那个身影已经从甬道上消失,很显然,他已钻进了门洞,正在抬步上楼。

我的心猛跳起来,正在犹豫要不要把门打开,门铃响了。我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正是梵高,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刘叔叔。他开口叫了我一声,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津啊。

哦,原来是小津。我把小津让进屋,我已经好几年没看到小津了,他长得太像他爸爸了。他身板单薄羸弱,面容忧郁苍白而宁馨,有种特别的气质,梵高年轻时就是这个样子。

小津一眼就看到满屋摆着的他爸爸的书籍,他说,他今天来是想看看我,同时也看看爸爸的书。“我暂时还没地方放爸爸的书,等我有了地方就回来搬。”

我很想摩挲一下小津的头顶,他小的时候我经常这样做,可是他长高了,我再也摩挲不到了。我对小津说,你爸爸没有白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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