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 方
2020-11-18耿玉妍
耿玉妍
我在一家单位当内部图书管理员,管着大约七八百本书和一间十平米见方的图书室,这个工作薪水低廉,一般一个月中,只有一两个不知情的新人误入此地找书看,每次他们都失望而归,从此不再踏足。基于此,我大部分时间都无所事事,所以也安于低廉的薪水,不作他想。
王献说这里既没有图书,也没有管理,我简直是所谓象征主义图书管理员。我深以为然。说起来,我认识王献也跟这间图书室有关。至于对此何以如此印象鲜明,一来我与人交往不多,所以单位内少数几个打过交道的都记忆清晰,二来王献的出场方式比较特殊,几乎毫无此地人群的死气沉沉和虚情款款。她是在某个平常的傍晚突然冒出来的,那时,我刚要锁门下班,就见斜斜跑过来一个人,个子高挑,穿着一件几乎发白的牛仔衫,像一个女乞丐,表情惊慌,边跑边跟我说,让我躲躲。我把她拉进办公室,关上门。过了好一会,她才露出追杀者已走的放松表情。我观察到,她是个长相很普通的女孩,二十五上下,眼睛明亮,我觉得她带点类似梵高的神经质。我喜欢观察人,并擅自赋予他们面孔背后的东西,大致介于古人讲的宿命和现在人讲的气质之间,准不准确我并不关心,只沉醉在自己的虚构中,并从中得到快乐。
她笑了下。你好,认识一下,我叫王献,昨天刚入职的,目前待命,还不知道以后分到哪个部门,你呢,是这座图书馆的管理员吧?
我注意到,她管这间图书室叫图书馆,不过这是小错,无伤大雅,还莫名增添了些许豪华感,于是我规规矩矩回答,是,你是要来找书看吗,但今天我们要下班了哦。我习惯说我们,就好像是个正儿八经的组织一样,我总是这样,在这种只有自己才懂的、无聊的文字游戏中找点乐趣。
她说,不,我不是来找书看的,你这里的书太无趣了,大多数是死掉的人写的死掉的书,跟当下实在难以产生关联,有什么看头呢?说是经典,我看就是朽木,还是朽而不自知的那种,连桐油都拯救不了。我来这里,是想给你送点东西,你看。她边说边拿出一本皮质笔记本。这是我从家里找出来的,是我一个先祖的小说手稿,也可能一直是手稿,并没有发表过,我妈妈让我不要碰它,但是长辈的话有什么可听的呢,越是这样我越是怀疑,一看之下果然有问题。这么说吧,虽然他已经死了,但是这本小说一直没有死,你不要笑,我是说真的,每次我开始读这本小说,都觉得里面的内容有变化,没有一次是相同的,你永远都不会重复读到同一个段落,差别有时大有时小,一开始我怀疑记忆出了差错,但好几次皆是如此,而且有一次,我在某天去参观了一个小众画派的展览,真的是很小众,一般网络上都不会置顶推送的那种,隔天我读笔记的时候,看到它里面也写到了这个画派,而我清楚地记得之前并没有读到过,更为恐怖的是,这个画派是在我先祖过世之后才出现的,所以我想,可能一个人越读它,它越涉及这个人此时的、正在进行的生活,综合种种现象我推论,我的先祖可能在通过这本书重新活着,因为只有活人才没有办法完全重复自己,活人才会跟现实世界产生联系,并且有新的表达。对了,你刚刚肯定很奇怪我为什么在逃命吧,实话告诉你,我刚刚感觉我先祖在追我。
什么神经病。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活了二十九年,我虽然一事无成万事无谓,但也是唯物主义的坚实拥护者,而且这恐怕是我的人生中唯一一个无比坚定明确的事了,现在告诉我先祖通过文字复活?这么鬼扯的事情拿来糊弄我,是把我当智障吗?
王献大概看出我一脸嘲讽,她丢下笔记本,说,你不信的话,我就把笔记放在你这里,你无聊时可以翻翻,隔几天再翻翻,看看有没有变化。你会信我的。但是,王献板着脸强调,你最好不要把它带回家看,毕竟如果你家里地址被它知晓的话,你可能不安全。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竟然收下了笔记本,当天晚上,王献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呆在图书室翻看,这是一个线装本,封面封底是褐色的皮质,看起来是真皮,因为它跟破烂的内页比起来算是保存完好,我想不出哪种假皮有这么好的质量,它的每一页内页都像被无数只手翻弄过。文字是用黑墨水写的,繁体横排,呈现出东西文化交杂的样子,我猜测这大概是民国年间的东西。我发现这是一本第一人称小说,开头是这样的:
我自小喜欢看书,后又不幸进了中文系,(我惊呼:天啊,跟我一个专业的!)专门攻读了七八年文学书和研究文学的书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书,认识了一些去世了的、尚在人世的文艺中青老年,这些经历使我想象力过剩的毛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并且愈发无法矫正。可能在某些不了解情况的人看来,想象力是个优点,毕竟有想象力的人往往创造力也超群,但对此我只能说没经历过的人不知其苦,因为想象力并非铁板一块,它也有分类,可以创造出价值的想象力往往要么自成体系要么根植于现实要么服务于现实,总之都是有目标的、不脱缰的,而我的想象力更准确地说多是一些漂浮的臆想,无头绪的思维发散,不受控制,更具体地说是我被它们操控,也无法预期。而且一旦把它们拿到现实中则毫无用处,只会浪费时间,造成错觉,以至于很多事情被耽搁,也把我描摹得越发怪异。
譬如说,某天下班的时候,我关上单位的灯准备离开,不经意瞥见天花板上游走着一些灰蓝色的光斑,我想应该是楼下马路经过的汽车发出的灯光被反射上来的,但在此刻黑漆漆的办公室里,这些光斑犹如深海鱼类发出的光源,我不受控制地感觉自己漂浮起来,徜徉于一间介入式幽暗水族馆,精神深入缝隙之处,变成流质,简直目眩神迷,无可自拔。这种情况持续到同事路过,他们高亢的嬉笑声把我拉回现实,并且对眼前的奇境视而不见、漠不关心而且习以为常,我边羡慕他们,边对自己幼稚的幻想羞惭不已;又譬如说,我明明端正地立在领导身旁听他给我的工作报告提意见,看他手指边翻页边在一些地方画圈、删除、指点,但他手边的绿植更加吸引人,那些阔大的绿叶让我想起赤道附近的某片雨林,它肯定很安静,它的混杂泥土和落叶的腥气想必经久不散,巨大的叶子层叠遮蔽之下想必阳光难以穿透,而在一个日照充沛的炎热之地,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啊!而这盆桌上的绿植,它又是从水上漂洋过海多久,才来到我的眼前啊,而在此它已经成为温带城市建筑物里一棵普通的植物,被人放在桌上,低眉顺目,收敛锋芒和基因的记忆,被驯化和重新定义,我站着想,由此看来,世界是不是可以任人揉捏的呢,既然一棵植物可以如此被书写和定义。以至于领导说了什么我完全毫无记忆。我觉得我生病了,所以要不要去看下医生呢?
我停下来,揉了揉酸胀的脖子,想,这种抒情的文风和介绍性的开头跟我的习惯非常像,大概出自一个姑娘之手,同性对同性总是异常敏锐,能体认心理诸多幽微之处,当然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恰当。但是,怎么说呢,其中怪异又非常明显,比如说,既为先祖,那必然是上世纪或者更久远的人,那个时代的职场想必不是古板守旧就是战火纷飞中求得一隅,于是动荡匆忙,鲜少如此安详又无聊的,简直跟时间静止了似的,导致作者写上一大段穷酸文字讲各种细碎的想法,简直不忍直视,这与其说是先祖的处境,不如说是当下大多数工作的人的处境。此外,我不知道以前的女性是否也可以正儿八经进银行干活,毕竟我知道的钱玄同胡适之们都是男性。不过,我想,可能王献的先祖际遇不凡又有天赋所以被破格录用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我恍然惊悚起来,发现自己竟如此自然而然地被王献的说法带着走,不加思索站在她的立场推测起来,天知道两个小时前我还一个字不信呢,这真是危险倾向。这时候我想起大学时候的哲学老师说,想要清醒自主地生活第一要义就是质疑,而大多数人最缺乏的就是质疑精神。我告诫自己,世俗生活我已经失败透顶,简直是活一天算一天,唯一可以坚守的精神阵地就不能再沦陷。我模糊地想着,盖上了笔记本,把它随手插到书架边缘。反正这是一间几乎闲置的图书室,我把一本奇怪的手稿放进去又有何关系呢。关灯关门的时候,我看到楼下汽车的灯光被反射到白色天花板上,真的仿佛“徜徉于一间介入式幽暗水族馆”,我又一惊,随即想到,人类从古至今的生活质地都是相似的,场景重合,也说明不了什么的。到了地铁上,我挤入照例熙攘的人群,听身边的西装男打电话问货物的批次,或者是学生打扮的姑娘们讨论哪里的东西好吃,松了口气。我想,大概生活的迷人之处就在于此,看似嘈杂而无意义,实际上拥有铁的秩序和某种坚硬的质地呢。这时我的微信提示新好友,我低头一看,是王献,因为她的头像正是自己的正脸,于是我加了她。
王献问我看了笔记本没,又问,现在回家了没,我一一回复,并且庆幸她没有就笔记本的事深入探讨下去,这对我真是一个解脱。多年成长环境使然,我不习惯求助也不习惯将自己未完成、没有定论的东西拿出来示人,比如我写了很多小说废稿,除了抽屉谁都目睹不到。我的想法是既然还没成型那就什么都不算,污染别人的耳目又展露自身幽暗,是令人羞怯的事情,当然成稿一样令人羞怯,但好在有一个完整的小说世界可以稍微支撑我。这不能说是一种自恋还是自谦。王献明显很贴心,很温柔,这一点相当令我满意。
王献很清闲,这是我后来几日得出的结论。按照一般规律讲,新人即廉价牛马的代名词,两者缺一不可,而王献可以日日来这里找我聊天,证明她至少是缺了牛马这一项的。至于我,也是廉价而不牛马,看起来跟她颇为一致,加起来就是一个大写的废物。不过兴许王献不是真正的废物,她的兴趣很广,天文地理,当下八卦,都信手拈来,而且好像对什么都很有兴趣,但是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什么朋友都没有。我问她,你的同期生呢?她说,跟她们玩不来。说这话时,她有点犹疑,又带点江湖小太妹的狂傲和不屑,那种一瞬间的青春感让我想起了十七岁的技校少年,差一点目眩神迷。我暗自思忖,大概不是真的玩不来,而是有隐情,此外,为什么她会跟我玩得来,毕竟我是如此平庸到面目模糊的人。但王献迅速换了个话题,问我喜欢什么书。我说因为看管图书室的缘故,有时候需要对买来的书进行一些甄别,当然名家名社的会省去很多事,但也有一些籍籍无名的作者、奇怪的出版社和奇怪的内容的书,所以我会看很多我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兴趣的东西,比如说《养生的十种方法》《论电影的代际》或者《一本书带你游欧洲》之类的,久而久之,成了名副其实的杂食动物,非杂乱阅读不能活下去,所以你要问我喜欢什么,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王献说,你这人就是太没棱角没个性了,像锅温吞水,什么人都可以伸手去捂一下,但也什么人也不会真当回事,我想她说的很对,遂作出求学状,问她喜欢什么书。王献很来劲,列举了一大批人名,就我所知道的,有昆德拉、鲁迅、本雅明、福柯等,都是巨擘,也足以证明王献所言非虚。经此提醒,反正我无事,所以下午开始继续看读那本笔记。
我想了几天,觉得如果是真病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于是就任其发展,也不去关注,甚至有点好奇,想看看这种病症的终点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某种神启。当然,我不去看病的原因主要还在于我是个孤独的人,孤独到不想交朋友,所以大概也就没什么必要一定要活到什么时候,活得如何如何。怎么说呢,世界上可能有两种孤独,一种是某处仅你一人的物理上的孤独,英文写作alone,另一种是人群中的孤独,英文写作lonely,我觉得后者才是本质上的孤独。因为对“孤独主义”而言,可能被放置在物理上的孤独里反而是好事,因为独处不需要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不需要社交,所以能够给人喘息。而人群里的孤独最是难熬,我时刻需要表演,需要毫无破绽,需要时刻阳光开朗充满“正能量”,所以我最怕这个。这也造成了我非常不适应人多的地方,尤其是熟人多的地方,呆在其中的每分钟,它们都在消耗我。
我注意到笔记本里提到了“正能量”,但这个词是近年才产生流行起来的。为何它可以出现在这个据称很古老的本子里呢?无可解。后来我注意到,正能量加了引号,那就说明有可能是笔记本的主人自己生造的,与后世重合纯属巧合而已。我继续读下去:
没有办法,人总要吃饭,吃了饭还要想吃好饭,吃到好饭还要有别的需求,比如说娱乐,比如说建树事业,比如说更多的钱和权。就像父亲说的,人是一种欲望永无止境的生物。虽然在我看来,这些欲望的本质都是求得世间自由,或曰自由的错觉。毕竟凌驾于众人之上,用钱或钱趋势奴仆,都是类似于高空翱翔的快意。这一点读武侠虽然也能些微抵达,但毕竟是虚构的,哪有在现实世界成功有吸引力。所以我父亲终其一生都在银行里小心钻营,虽然到他死时也只是个出纳员而已。
有可能出于从小目睹父亲的失败,这些东西对我并没有构成诱惑,换句话说,我并不想凌驾众人之上,也不觉得那有什么快意。我终究只想泯然众人,混口饭吃,跟着巷口的引车卖浆者沉浮于世,不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平淡地生,安静地死,就连后代说起我都乏善可陈,面目模糊。但是没想到这样的愿望都这么难。
我所供职的这家银行(是的,我女承父业了),是一所规模颇大的国有银行。说是国有,其实也只是目前而言,毕竟混战时节,今之国度也许是明之废墟,领导也是说换就换。我的岗位是大厅的引导,就是顾客到达之后第一批迎上去的人。通常,顾客会问我一些业务性的问题,我给予指导即可。说起来简单,但用我们领班的话讲,我们是银行的“脸面”,是接触顾客最多最广泛的。虽然我们都知道,我们只是银行最底层的螺丝钉,就跟我父亲一样,大约一辈子都跳不出这个池子。
传奇在某一日到来,打破日常的冗长沉闷。或者不该叫做传奇,应该叫做噩梦。我的稀有血型跟一位位高权重者一样,现在他需要我随时待命为他输血,好处是我的待遇不减,虽然并不高,但我几乎不用干什么事。银行问我愿不愿意,我当然知道我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于是就迅速地搬过去了。
此处后面有几张空页,我被迫中断,也因此发现黑夜已经降临。亮黄的悬铃木叶稀疏地悬在枝头,像要溶进黄色的路灯里。我这才发现,我已经读到入迷而不自知,当然这期间我不忘检验王献说的“笔记本是活的”这一耸人听闻的说法,然而并没有遇到类似情况。它就是一本单纯的记事本,与此在的行进的现实毫无关联,安静地讲述过去,纯粹是一条毫无攻击性的河流。我问王献,我已经看到了噩梦快开始的那一章节了哦,但仍然什么都没发现,你不会骗我吧?王献急忙回复说,那是因为你还没看到后面,请耐心等待。
第二日,我打算继续阅读这本故事,但很久未见的上司找到了我。
最近手头有什么事?他问我。
管理图书,呃,我的意思是没什么特别的事。
好的。他很欣慰地说,现在有个新工作机会你要不要去?是这样的,某公司,听闻你会写写画画,所以想调你过去给他们进行文字上的服务,大致就是一些为文稿润色修改的活儿,你知道,很多科技公司虽然人很多,但找不出一个会写东西的人,工科生嘛,你可以理解吧?至于你的人事关系,还在我司,但是人在那边工作而已,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外派。这样,能接受吗?
我轻轻啊了一声,想我喜欢写东西的事情到底没捂得住,以至于要用它吃饭了,这真是一件悲伤的事。但正如王献先辈说的,我到底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所以我答应了。上司看来很满意,因为他竟然接下来关心起我的生活。他问我,最近工作可忙。我说还好,一向不忙。后来就相顾无言了,我一向是不太会与上司打交道的性格。回到图书室的时候,我透过落地窗看向外面的太阳,觉得光明则已,但是是那种冷冷的光明,看起来比阴天更寒冷。当然这也许是我玻璃的问题,它是蓝色的。
发了会呆之后,我翻出了笔记本继续看,这已经成为我这段时间的惯性动作。这一次我发现,从我上次中断的地方,隔一页有了字迹,但我记得上次明明没有字迹。我转念一想,也许是我记错了呢,推广开去,也许王献觉得它是活的,也是因为她记错了呢,毕竟她是那么神经质的一个人。说起来,我有阵子没见到王献了,不知道她还清闲依旧否,有没有开始忙碌起来。
搬到那里的第一天,我敏感地发现跟我在银行工作的本质区别,如果说我以前是为不固定的一群人服务的,那现在我是为已知的、固定的一个人服务的。在众多仆人、下属的话语中,那个人被一步步建构,面目清晰起来。从内心而言,我很不适应,也不喜欢这种把某一个人奉为神明、全部围绕他而转的做法,但耳濡目染久了,也开始渐渐麻木,而习以为常了。大约一个月之后,我终于见到了他。
他是个魁梧的人,50岁上下,但并不英俊,反而有种饱受蹂躏的气质。我之所以这样感觉,也许跟他虚弱地躺在担架上不无关系。平躺,总比站立更加没有攻击性,暴露出生物的软肋。何况他又脸色苍白、嘴角流血。他被抬进来之后,家庭医生围成一团,迅速忙碌起来。听管家说,他被人偷袭,差点丧命,能回来已是万幸。不过,管家又叹道,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呢。我知道我要被派上用场了,我开始在原地战战兢兢迎接下一秒,也许是生命终结的下一秒。
到这里又出现几张空页,这次我数了数,共四张,也就是八页。后面有文字,还未看清,王献来了。她还是一样的清瘦,眼睛有某种疯癫的光芒。她说已经听说了我的调令,特来为我点蜡。我惊奇道,你是知道什么内幕吗,为什么要同情我,我以为只是普通的换个地方干活而已。
王献神神秘秘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对我说,你不知道吧,你要去的那个公司,在我们这里很出名。据说在那里干的人,不到一年,大部分都会离职,而且精神状况都不是很好。就你岗位的前任,也是刚刚入职不久就走了的,据说是个名校的学生。这次你过去,万事小心点吧。话说回来,我给你的笔记本,你有没有发现异常?
我说,没有什么异常,就是个普通的笔记本而已。说起来,你是不是会记错它空页的数目,以至于觉得它是活的吧。我前几天也觉得空白页好像在变,但是实际上应该并没有,只是我们记错了而已。记忆是会被自我修改和构建的,有时我也分不清虚构的记忆还是事实的记忆。接着,我把我看到的内容大致复述给了王献。
王献大奇说,这段我并没有读过,我读到的是她从银行出来,看了一场画展,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小众画派。我绝对没有骗你。不过你说的这些内容,我怎么觉得跟你目前调动工作有点异曲同工,你看,都是外派啊。
顺着王献的思路想想,确实觉得有点类似,此时,我想把笔记本拿出来一起读,看能读到什么情节,也以此推翻王献的说法。结果笔记本失踪了,虽然我每次都把它随手放书架上,但正如我之前所说,这是一间几乎无人问津的图书室,所以越发奇怪了起来。我说要不下次我找你一起读,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至于你说的,我还是坚持你大概记错了。
王献走后,我从门后的垃圾桶边翻出了笔记本,我想,它大概是被风吹落或者被开门的力度震掉的吧。
我被推到担架上的时候还是放松的,我所以为的献血大约就是走过去,坐下来,让针管扎进血管里,我不知道还会晕厥,会意识飘忽,会感觉快死过去。但他们不顾,用粗硬的针管扎进我的静脉,然后我看到黑红的血液流进针筒里,满了之后再换一个。如此往复,我大约被抽了四五筒血,两眼昏花。此刻,我有些模糊地意识到,我也许只是一个动物,一个血液存储器,一个“有用”的东西,但不能算是一个人。我需要摈弃自我意识方可活得舒服,无论是肉体的舒服还是精神上的舒服。后来我就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已经是夕阳西下,躺在自己的床上,些微的暖黄色阳光斜斜照进来,但我知道它气数将尽,窗外一片枯败。秋已深,冬天将至未至,我看到一些悬铃木的叶子摇摇欲坠。随着我日渐长大,这个世间对我来说,好像日渐没有什么值得驻足的地方,也并不可爱美丽。大多数人如蝼蚁一般出生、挣扎和死去,众生皆受苦,然而也留不下什么东西。父亲所追求的无法得到,我想避免的也终究避免不了。这就是命,无可救赎。
后来的几天,我渐渐能下床行走了,听说那个长者(姑且这么称呼他吧)从生死边缘被抢救回来了,所以我被更精心地料理着,毕竟,他有万一的话,我都要立刻被用上的。除此之外,我可以做任何我喜欢做的事情。
笔记本从此就又空白了,我翻到尾页,仍是没有内容。想来作者并没有接着写下去,或者是不能再写下去。我承认我读到此处有点心悸,文本结束得正好,把我从无名的空气里解脱出来。不知如何解释,正如王献所说,这个笔记本可影射人生轨迹,描摹人心。人生在世,谁能一无破绽,尤其是年岁渐长,破洞更是多得漏风。
傍晚的时候,窗外一片墨蓝,地平线上沉淀一条渐次变深的橘黄色,王献又来了。今天她穿了件很居家的毛衣,高耸的毛领把脸淹没得只剩一半,在暖黄的灯光下,有种超脱时光之外的轻盈感,这令她看起来容光焕发。王献说,笔记本的事情,不知你看到哪一步了。我说,你说得对,笔记本仿佛是活的,知晓我的担忧,影射我的命运,不知是一种提醒或是诅咒。王献说,那我把它收回去吧。
就这样,笔记本回到了王献那里,至于她是否被影响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下意识屏蔽关于笔记本的一切消息,仿佛只要我略微打听,就会被裹挟,被缠绕,从而重新回到那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去。至于我和王献的友谊,则似乎并未终结,当然很大程度上是她在维持,我这个人,一向无可无不可,消极得要死。
王献依旧会在傍晚来找我,甚至直到我去了新的外派单位,她依然会不定期地来找我。图书室的工作已经交给了另一个人,我至此终于了无牵挂,至于我的新工作,则乏善可陈。简单地说,我终于成了一个这个时代最有代表性的上班族,每天忙忙碌碌,沉浮于这个社会的罅隙之中,不知疲倦如一只工蚁。这期间,时间成了某种停滞的东西,或曰光速前进的东西,因为太快反而不为人所察觉。读书变得奢侈,思考可有可无,我成为一个合格的无机物。但有一日,我忽然想起,笔记本的主人说,她成了某种“有用”的东西,而不是一个人。惊悚地发现,虽已隔百年,但与我如今的境地何其相似。所以一旦有工业革命,一旦人将机器训为奴仆,人类也成为它的奴仆,所以人与世界,都是互相规训的,从来没有胜利者吧。我漫无边际地想。至于王献,她大概是能够超脱的吧,不然也不会敢于直面笔记本了。
后来有一日,我终于想到要回原公司看看,顺带看看王献和她的办公室。说起来,认识那么久,又是旧同事,我却还没有去过她那里,堪称严重失职。我没有惊扰她,循着指示牌来到她的部门,打算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王献的办公室跟她自己一样大大咧咧,到处都是书和资料,毫无章法地堆积在地上、书架和桌上,在如小山一样的书堆中,我看到王献在山间冒出的小小头顶。她还是穿着那件高领毛衣,脸被淹没得剩下半个。我从她身后轻轻走过去,发现她正在一本眼熟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她太过入神没有听到我:
我第二次被拉去献血的时候,今冬初雪刚过,空气中还残留未离开的清冽,但我对此毫无心动。长者又危在旦夕,这次好像需要更多的血。来此之后,我日渐清瘦,说不清是血液变少还是因为焦虑过度。这一次我好像逃不过去了。
……
原来这才是真相。我早该想到的,哪有那么多巧合,哪有那么多共振,又哪来那么多灵异事件,日光之下无新事而已。王献察觉到了我,她站起来,嫣然一笑。上当了吧,她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提醒你,所谓的平行世界是存在的,虚构反而有直指人心的力量,你看你信了,不是吗?
所以至始至终都没有传奇和诡异故事,我只是被王献这个虚构迷恋者戏弄了,当了一回她平行世界理论和虚构写作的实验对象,掉进她巧设的文本陷阱中,犹如困兽,在方寸之地嗅到迷人的气息,就不由自主地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