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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 乡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李燕人贩子香香

邱 引

我在刘玲对面坐下来,准备向她表白。即便我的小饭馆儿惨淡经营,我好歹也是厨师兼老板,在女服务员面前毕竟有点儿优势。可惜以前招的几个服务员都礼貌地拒绝了我的好意,她们都没有跃升为老板娘的意思,纷纷拍屁股走人。不可否认,她们的拒绝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就像今天晚上,我面对漂亮的刘玲,那只闭着眼也能把土豆丝切得和头发那么细的手竟然冒汗了。说实话,我害怕再次失败。刘玲应该是我这几年来最满意的一个姑娘,她刚来梨城打工不久,身上还保持着乡村少女的淳朴,尚未被浮华的城市生活所污染。如果娶刘玲为妻,不仅解决了困扰我多年的生理问题,在事业上也能助我一臂之力。经过了两个月的相处,我觉得她对我也有好感。我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炒了几个刘玲爱吃的菜,决定向她表白。

刘玲穿了一件浅绿色的毛衣,丰满的胸脯骄傲地挺立在我面前,我又一次自卑了。为了给自己壮胆,我猛灌了一口白酒,刘玲应该察觉出我与平时不一样,她颇为矜持地夹了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大眼睛快速地眨巴着,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的警惕。我清了清嗓子,那几个肉麻的词儿还没有说出口,刘玲的手机响了,她去外面接电话。凭借男人的直觉,我觉得给刘玲打电话的人非比寻常,应该是和刘玲关系亲密的人。饭馆儿门前的空地上还残留着未融化的雪,刘玲哧哧笑着,嘴里说着什么。她用小皮鞋踢着地上的一小块积雪,偶尔还转过头向我这边看一眼,她脸上幸福的笑容让我心惊肉跳。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我打开微信朋友圈,走马观花地浏览。一条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好几位朋友都在转发一张女人的画像。这位留着一头齐耳短发面如满月的女人被称之为兰姨,是公安机关悬赏通缉的人贩子。她在葱省作案几十余起,掠走婴孩几十个,来无踪去无影,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她的悬赏头像应该是公安机关请专家描画出来的。画像上的兰姨根本不像一个心如蛇蝎的恶魔,相反,她细长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让人觉得可亲可近。朋友们比赛似的相互转发兰姨的画像,咬牙切齿地诅咒兰姨早一天被绳之以法。我也顺手转到了朋友圈,大家都在转发,就有点儿天网恢恢的意思。这时候刘玲的电话打完了,她脸上的红晕说明刚才那个电话让她非常开心。她越是高兴,我心里就越虚。刘玲跟我请假,她说明天是她男朋友的生日,他们约好了明天一起吃饭看电影。我他妈的还能说什么,我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酒。由于喝得太猛,这口酒像是一下子倒入了胃里,我的胃呼啦一下像着了火。

出师不利,我再无心做生意,打烊回家。这天晚上我母亲感冒了去小诊所输液,为了省钱她只输了一瓶就拔掉了针头。我和母亲几乎同时到家,就这样,我们把继父和那个骚女人堵在了床上。我的继父是个偷情的老手,他从来不主动勾引女人,女人都像铁屑见了磁石样往他身上靠。母亲捉奸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些骚货无不羞愧难当跪地求饶。这一次和以往不同,那个长了一脸雀斑的女人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连声尖叫,她捂住了两个大奶子,双腿夹紧,气急败坏地让我母亲滚出去。这个婊子真的昏了头了,她以为是在自己家里胡搞呢。继父倒是一如既往地冷静,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并冲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使眼色,意思是让她快点穿衣服走人。以前碰到这种事儿,母亲势必要和奸夫淫妇厮打一番。但这一次母亲一不哭二不闹,转身走进她的房间,面对耶稣的神像,开始祷告。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一直在房间里祷告。自从前几年母亲接受施洗成为基督徒后,只要遭遇厄运就会虔诚地祷告。祷告有什么用呢?我还不是照样三十多岁了找不到老婆?继父还不是经常背着母亲出轨?母亲的身体还不是每况愈下?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一一找上门来,在她的体内落地生根。每当我拿这些例子来反驳母亲,母亲从来不会过多辩解,她只会轻轻地说一句:我有罪。母亲的意思是她犯下的罪恶导致了我们今天的厄运连连。母亲所说的罪指的是多年前我们还在老家槐花村生活的时候,一个炎热的中午,母亲靠在床上打了个盹儿,我六岁的妹妹偷偷地从家里溜了出去,被人贩子拐走了。就因为这件事,我父亲和母亲感情破裂,好几个月他们没说过一句话。这年冬天,我继父带着他的歌舞团去槐花村演出,母亲被能歌善舞的继父迷住了,就跟继父私奔了。两年之后母亲回到槐花村和父亲离婚,本来我继父不想要我这个拖油瓶,但他不争气没法让母亲怀孕,他把我养大的话至少可以为他养老送终,于是我跟着母亲来到了梨城。母亲虽然和父亲离婚多年,但她一直通过我小姨之口打探父亲的消息。母亲和远在槐花村的小姨一周通一次电话,这些年父亲的情况母亲了如指掌,比如父亲前些年结过一次婚,后来又离了,现在还是单身一人。比如父亲这几年养猪赚了点钱,但他还是舍不得吃穿,整天像个叫花子一样和猪睡一块儿。

一连几天,母亲躲在房间里祷告。她的祷告似乎没完没了,几天下来她的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再这样下去,身体不垮掉精神也会出问题,到时候耶稣都救不了她。我给小姨打了个电话,让小姨劝劝母亲。母亲和小姨通完电话后,魂不守舍地告诉我,她想回槐花村看看,我父亲刚做了一个手术,身边无人照料。我赞成母亲的提议,说实话,我也很想去槐花村看看。有几个伙伴二十几年没见了,我经常梦见村前的小河,袅袅的炊烟,火红的晚霞,烫手的红薯。母亲这几年梦见最多的是我父亲和妹妹,母亲老梦见父亲喝多了,趴在雨水或雪地里起不来。在梦里我妹妹过得更惨,不是被卖到深山里给老光棍做老婆,就是得了重病被人贩子丢弃于荒野。醒来后,母亲总要哭一场。

我那辆破雪佛兰开了七八年了,大修过两次,跑起来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的,引擎还发出哮喘似的嗤啦声。在后座上睡着的母亲醒过来好几次,她先是问我到哪儿了,然后再惴惴不安地问一句车没事吧。母亲很担心半路抛锚,最近几年,她担心她的心脏病突然发作,担心我找不到老婆,她还怕小姨死在她前面,那样的话逢年过节就没人给我姥爷姥姥上坟了。我和母亲一大早就出发了,从梨城到槐花村七八百里,需纵穿整个葱省。母亲晕车,她吐了两次,把早晨吃的鸡蛋和面条全吐到了高速路上。出发之前母亲特意去理发店做了头发,一头花白的头发染得乌黑。母亲还准备了安眠药,她担心突然换个环境睡不着。雪佛兰的后备箱里还放着大大小小的礼包,有保暖内衣、山核桃、板栗、红烧兔子头,母亲想把梨城所有的土特产都带上,直到后备箱实在放不下才作罢。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和母亲到了B城,我已二十多年没回来了,城乡发展又太快,我记不清路了。根据车上的导航,我们可以选择一条近路去槐花村,但母亲坚持要从B城走,她说要去B城人民路上的红星旅馆看看。母亲之所以想去红星旅馆,是因为多年前母亲和父亲度蜜月时来B城游玩,晚上就住在红星旅馆。我猜测红星旅馆一定给母亲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以至于她这么多年了还念念不忘。遗憾的是,红星旅馆根本找不到了。我和母亲在人民路上转了两圈儿也没找到红星旅馆,这条路上除了有一家如家酒店外,都是清一色的饭店,湘菜馆川菜馆比比皆是。母亲很失望,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连续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我早就饿了。我和母亲找了一家小饭店,点了几个菜,打算吃饱了再走。母亲特意点了一道酸浆豆腐,这道菜和传统的卤水豆腐、石膏豆腐不同,以制作豆腐后沥出的汁水点浆,吃起来嫩滑爽口。母亲说她和父亲只要来梨城,必吃酸浆豆腐。邻桌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农村夫妇,他们只点了一份西红柿鸡蛋汤,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他们举着馒头老半天了,却没有啃一口的意思。他们不是嫌弃饭菜不好,是悲伤让他们吃不下任何东西。那个女人一直在默默地流眼泪,眼皮都红肿了。她的丈夫倒是没哭,他死死地盯着手里的一张纸,眼里似乎要冒出火焰。男人把这张纸递给女人,我听见他声音沙哑地说,就是这个遭雷劈的臭娘们拐走了咱们的孩子。女人把那张纸接过来,我看见那张纸原来是一张悬赏通告,兰姨的画像赫然印在通告的左下方,微胖的脸型,细长的眼睛,她的样子根本不像一个恶贯满盈的人贩子。也许她的慈眉善目正好是天然的伪装,使许多家长和小孩丧失了警惕。

我开着车离开B城的时候,耳边还回响着那个女人压抑的哭声。母亲长吁短叹,她说太可怜了,太可怜了。是啊,那对夫妇丢了孩子,肯定没心思干活儿,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都将噩梦缠身。母亲在可怜那对夫妇的同时,也对那个叫兰姨的人贩子发出了恶毒的诅咒。我们很快到了C城,C城是离槐花村最近的一个小县城。我小时候来过多次,那时候我和邻居家的小女孩李燕形影不离。李燕她爸半个月来一趟C城,把从各家各户收上来的草鞋草帽送到C城的加工厂。沾了李燕的光,李燕她爸进城就把我和李燕捎上。李燕她爸送完货后经常带我俩吃一顿羊肉汤,有一次,我们吃完饭后没有立即回家,他开着拖拉机来到一所居民楼下,他说去见个朋友,让我和李燕呆在拖拉机上别动。我和李燕等了许久,也不见李燕她爸出来。我们顺着马路往前走,寻找冷饮店。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我们在一家小店买到了冰棍和汽水。那家冷饮店对面是电影院,李燕说她爸妈前些日子带她来看过电影,电影里有一个会放电的小男孩,谁碰他一下就会被电到。我和李燕偷偷溜进了电影院,那天我们看了好几场电影。直到电影散场,我们随人流走出电影院,看到的是黑漆漆的夜空和橘黄色的路灯,我和李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幸好电影院的叔叔阿姨收留了我们,我们睡在电影院宿舍的一张小床上。由于饥饿和恐惧,我和李燕睡着时也抱在一起。现在想想,我应该感到庆幸,没碰上兰姨这种人贩子,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我和母亲到达太平镇的时候天已擦黑,小姨和姨夫已在太平镇新建的全民广场等候多时。现在的日子真是好过了,到哪儿都有跳广场舞的。全民广场上有一群中老年妇女摇头晃脑,跟着《小苹果》跳舞,展现着她们年轻时被埋没的艺术天赋。我有四五年没见到小姨了,她似乎比前几年还瘦,腮部塌陷,显得鼻梁格外高挺。姨夫比小姨还瘦,个子又矮小,看上去像个发育不良的少年。他们笑得都很灿烂,露出了一口东倒西歪的黄牙,许多农村人见到城里有钱的亲戚都笑得这么开心。

再过半个月才到春节,在外面打工的都还没回来,我们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快到槐花村口的时候,我看见村头的一家理发店前围了一群人,人群中央的两个女人正在对骂。占上风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当污言秽语从她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时,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看村妇骂街是仅次于看露天电影的快事。相比之下,与老女人对骂的年轻女人根本不是对手,她红着脸,老女人骂她十句她才回骂一句,声音也不如老女人的响亮。老女人用得最多的两个词儿是养汉子和狐狸精,这两个词儿让人一目了然,桃色事件嘛。老女人的老公好几次想把老女人拉走,老女人连她老公也骂上了。当我的车与年轻女人擦肩而过时,我认出了年轻女人正是李燕。李燕那张俏丽的瓜子脸一点也没变,只不过随着岁月的增长大了几号而已,当然,随之增长的还有她丰满的胸和被牛仔裤紧紧包裹的屁股。

小姨家比我想象的还要破旧,虽说是砖瓦房,但里里外外都没有装修,就那么支棱着。外面的墙壁上有了点点凹坑,里面的墙壁用水泥胡乱抹了一通,乌黑一片让人感觉压抑。在路上的时候,我见过不少这样的房子,看来老家人过得不算富裕。小姨做了一锅鸡汤招待我们,母亲说先不忙吃饭,她让我把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小姨从来没有穿过高档的保暖内衣,她穿上了就不肯脱下来。小姨说保暖内衣比棉袄好看,还比棉袄暖和。母亲还给姨夫带了几瓶好酒,姨夫乐呵呵地收下了。睡觉的地方早准备好了,母亲和小姨睡一张床,她们老姐妹好几年没见面了,有说不完的话。我睡在东偏房,被子是新做的,床上铺了好几层褥子。我和母亲容易犯同样的毛病,到了陌生环境就难以入睡。夜深人静,我听见母亲和小姨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一只猫在屋顶上一溜小跑。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拉二胡。不知道拉的什么曲子,嘤嘤呜呜像有人在哭,在这寒冷的冬夜让人汗毛倒竖。二胡声响了一会儿就停了,一个老女人的哭声却又飘荡在夜空。根据我的判断,这个哭泣的老女人应该住在小姨家附近,她的哭声时断时续,一连爬上好几个高音后又跌落下来,让我觉得正在哭的老女人突然背过气去了。但片刻的寂静之后,哭声又渐渐嘹亮。我就是在老女人的哭声中不知不觉睡过去的。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母亲要去拜访村里的几个乡亲。走亲访友当然不能空着手去,但是母亲带来的礼品已被小姨拿走一半。小姨家对面是一家小卖部,母亲让我多买点奶粉火腿肠什么的,这些东西实惠。这家小卖部虽然不大,但货架上的东西却齐全。小卖部的老板娘是一个镶了满口金牙的女人,她一边给我推荐礼品,一边跟我套近乎。她说她嫁到槐花村的那一年我才三岁,我还吃过她的奶。我对这个长着一对壮硕奶子的女人真没什么印象了,她看上去憨憨的,不过头脑却极为精明,我买了一百九十五块钱的东西,给了她两百块让她找零钱。她把那两百块钱往兜里一装,笑嘻嘻地对我说,就不找你零钱了,五块钱就当小费了,你都大老板了,不在乎这一星半点的。我不想跟她计较,提上礼品就走。

我和母亲看望的第一户人家是大青大娘家。大青大娘的孙女被人贩子拐走了,这几天她一直以泪洗面,昨天晚上我听到的那个哭泣的老女人就是她。大青大娘瘦得皮包骨头,眼皮肿得像个桃子。我记得我小时候经常来大青大娘家串门,她的手很巧,煮的花生炒的葵花籽晒的地瓜干都很好吃。那时候母亲和大青大娘的关系也极好,每当母亲和父亲吵了架,母亲都要来找大青大娘诉苦。而现在,大青大娘一见到我母亲就求母亲想想办法,救救她的孙女。大青大娘差点儿就给母亲跪下了,她的眼泪和鼻涕抹到了母亲身上。大青大娘恶狠狠地诅咒人贩子,她骂人贩子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她孙女落到这帮人手里可遭了罪了。现在她的孙女说不定已经被人贩子弄断了腿帮人贩子讨钱呢,或者被挖去了肾啊眼睛啊卖给了有钱人。大青大娘说我和母亲是城里人,认识的人多,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她的孙女。母亲能有什么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口头答应下来,然后安慰大青大娘一番,说了一堆好人自有好报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废话。

接下来我和母亲又走了几家亲戚。虽然彼此多年未见,但这几家亲戚都很冷漠,当他们看到我手里的礼品时,脸上才露出些许的微笑,说几句寒暄的话。无一例外,他们过得都不如意,儿女在外面打工,他们不但没人照顾,还要照看孙子孙女,最近又有人贩子出没,搞得他们人心惶惶。母亲试图和他们一起回忆往事,即使多年前比现在还穷,但回过头去看,往事总是充满了温馨的色彩。谁知道这几个亲戚都没有兴趣忆苦思甜,他们不是请我帮忙联系好医院好医生,就是求我帮他们找一份保安啊保洁啊之类的工作。

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儿,已近中午,我们带的礼品也送完了。对于走亲访友这种活动我深感无聊,但母亲意犹未尽,她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一副不虚此行的样子。母亲说还有一户人家没去,她让我再坚持坚持。这户人家比前面的几家都穷,院子里的柴禾有好几堆,风吹得树叶到处都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正在挤羊奶,他的小孙女用手指蘸着羊奶,放进嘴里吮,高兴得咯咯笑。这老人是母亲的远房表哥,脑子明显不好使了,都认不出母亲了。任凭母亲再三解释,他还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母亲叹了口气,转身去逗弄脸冻得通红的小女孩。母亲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小女孩说她叫香香。母亲给了香香一根火腿肠,香香舍不得吃,用小舌头使劲舔。

回小姨家的路上,途经槐花村小学,在这所小学上学的是附近五六个村的适龄儿童。还不到放学的时间,学校门口围了不少接孩子的家长,以老头老太太居多。路被三轮车堵得死死的,我只好把车开到路边。我听见几个老太太在谈论人贩子,有个老太太说她有个老姐姐领着孩子去镇上赶集,和菜贩子讨价还价,一回头孙子不见了。老太太说她这位老姐姐疯了,经常跑到大集上,逢人就问看见她孙子没有。另一个老太太说得更加玄乎,她说她的邻居去茅坑上厕所,孙女在院子里跳皮筋,邻居小解完发现孙女不见了,他撒腿往外追,只看见他孙女被几个人塞进了一辆白色轿车,一溜烟就跑远了。几个老太太一阵唏嘘,一边诅咒人贩子不得好死,一边庆幸自家的孩子完好无损。过了一会儿,学校放学了,孩子们一窝蜂地拥出学校,家长们让孩子们赶快上车,还东瞅瞅西瞧瞧,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小姨站在家门口等我们,我和母亲下了车,小姨说村长来了,有点儿事找我们聊聊。在院子里抽烟的村长我认识,我和母亲昨天见过他,在理发店门口,他被捉奸后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怂样让我印象深刻。仔细瞅瞅这位村长,我觉得有点儿面熟。我依稀记得多年前槐花村有户卖小磨香油的,父子两个赶着马车,游走于各个村庄叫卖,应该就是他。村长现在应该不卖香油了,他身上的香油味儿已被酒味儿取代。他没和我们寒暄,而是单刀直入问了几个问题。他问我和母亲从哪儿来?在梨城做什么生意?打算在这儿住几天?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审问犯人,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和戒备,我很不舒服。我简短而又冷漠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母亲在一旁陪着笑脸,她嫌我说话太过生硬,扯了我的衣袖几下。村长显然没得到满意的答案,悻悻而去。他走之后我回到东偏房,发现我床上的被褥和背包被人动过了,小姨说村长来我房间查看过。他凭什么动我的东西?我想找他理论理论,被母亲拦住了。母亲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我们在这儿也呆不了几天,犯不着和这种人生气。

吃午饭的时候,那个叫香香的小姑娘藏在院门外,偷偷地往屋里瞧。她的火腿肠还没吃,火腿肠上沾满了她的口水。小姨说香香的父母离婚了,香香的爸爸出去打工,把香香扔给她爷爷照看。香香的爷爷是个老糊涂,平常根本管不上香香。香香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的,在村子里吃百家饭,香香这种孩子没被兰姨拐走已经是奇迹。小姨不喜欢香香,她冲香香摆摆手,意思是让香香赶紧走。母亲制止了小姨不友善的举动,她牵着香香的手,把香香领进屋里。母亲帮香香洗了手,搬了把小板凳让香香坐下。母亲说这小孩子怪可怜的,吃顿饭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香香可能好几天没吃过饱饭了,她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盘子里的煎刀鱼往嘴里塞。母亲嘱咐香香鱼有刺,让她慢点儿吃。虽说是寒冬腊月,香香吃得满头汗。母亲怜爱地看着香香,对我说,我看这孩子长得像你妹妹。我觉得许多小姑娘都长得一个模样,既然母亲说香香长得像我妹妹,我只好随声附和。不管在何时何地,只要见到香香这么大的小女孩,母亲总是会多看几眼。我曾经告诉过她,如果我妹妹还在人间,她已经是中年妇女了,妹妹不可能总是保持着小女孩的样子。母亲当然也明白,但她就是改不了,就是喜欢亲近香香这么大的女孩子。

吃过了午饭,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满脑子想的都是李燕。她结婚了吗?怎么和村长搞上了?这么多年她有没有想过我?一连串的疑问在我脑子里盘旋。我睡不着,我想去李燕的理发店看看。这时候正是午休时间,街道上冷冷清清的,连条狗也没有。我一边抽着烟,一边往李燕的理发店走。我发现走几步墙上和电线杆子上就贴着人贩子兰姨的悬赏通告。如果有人抓到兰姨或者提供重要线索,公安部门将给予五到十万的奖励。悬赏金额可谓丰厚,我看着都有点心动。沿着大街走了一会儿,我觉得不大对劲,小卖部的那个胖女人一直跟在我身后,保持着十几米左右的距离。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当我停下来,她也假装看电线杆上的悬赏通告。这个拙劣的跟踪者一直跟着我干嘛?幸好李燕的理发店就在前面,我推门走了进去。

李燕一边捧着手机追剧,一边嗑瓜子儿,她脚下堆了一堆瓜子皮儿。对于我这个久别重逢的不速之客,李燕仅仅是一愣,马上认出了我。多年未见,李燕还是大大咧咧的脾气。她当胸给了我一拳,问我这么多年死哪儿去了,也不来看看她。我嘿嘿一笑,说这不是来了嘛。李燕穿了一件大红的毛衣,腰肢纤细,臀部坚挺,与那些生完孩子后体态臃肿的妇女大不同。

小时候李燕当着我的面发过誓,她说她无论如何不会成为她妈妈那种女人,连乳罩也不戴,双乳肆无忌惮地耷拉下来,老了就垂到腰上,腰比水缸还粗,屁股比磨盘还大,蹲下去能看见里面的内裤。恭喜李燕,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完美,发白的牛仔裤紧裹着两条鹭鸶般的腿,让我有一种想抚摸的冲动。

晚饭后我想再去找找李燕,小姨劝我黑灯瞎火地不要出去,她说最近人贩子经常出没,村里天一黑就有人巡逻。既然小姨这么说,我只好打消了和李燕幽会的念头。来槐花村之前我忘了带烟了,我去小姨家对面的小卖部买烟。那个胖女人倚在门口嗑瓜子儿,她冲我意味深长地眨眨眼。下午的时候她跟踪我,似乎我和李燕的暧昧她已知晓。临睡前,我听见母亲在祷告,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寒夜清晰地传到我耳边。

天还没大亮,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母亲叫醒了我。她脸上既羞涩又紧张,母亲说等会儿吃了早饭要去看望我父亲。母亲问我,你说,你老子还认不认得咱们啊?顿了一顿,母亲又说,你说他还恨不恨我啊?母亲的第一个问题不难回答,血浓于水,我相信父亲不会不认得我们。不过,母亲的第二个问题就不好回答了,当年我妹妹被人贩子拐走后,父亲恨我母亲没把我妹妹照看好。他再无心打工,几乎跑遍了整个葱省,打听我妹妹的下落。父亲找了半年一无所获,最后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头发白了一半。我安慰母亲,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应该恨不起来了。母亲叹了口气,说但愿吧。

父亲的养猪场离小姨家并不远,我和母亲走了几分钟就到了。猪舍前面是三间砖瓦房,父亲不在房间里,我和母亲去后面的猪舍找他。一头母猪难产,父亲正帮它助产。父亲的手伸进了母猪的产道,抓住小猪仔的脚一点点往外拉。这么多年没见父亲了,再加上他大病初愈,我差点认不出他了,我颤巍巍地叫了声爸。父亲冲我笑了笑,摆了摆手,意思是让我稍等一会儿。父亲当然也看到了母亲,但他的目光从母亲身上一掠而过,注意力全部转移到难产的母猪身上。过了一会儿,难产的小猪仔终于被父亲揪出来了。父亲擦干净小猪仔身上的羊水,拍了拍小猪仔的脑袋,嗔怪地骂了一句。

父亲应该听说我和母亲来到槐花村了,久别重逢,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激动。父亲搂着我的肩膀往前院走,笑着问我能喝多少?母亲提着父亲最爱喝的牛栏山二锅头,跟在我们身后,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过她。在来槐花村之前,母亲已经嘱咐过我,不要对父亲说我还是光棍一条,就说我已经找到对象,还没结婚。此外,家丑不可外扬,继父出轨的事儿也不能让父亲知道。听说我还没结婚,父亲很不满意,他催促我赶紧完成终身大事,最好再给他生个大胖孙子。我和父亲聊天的时候,母亲乖乖地坐在一边,我看见她张了好几次嘴,想跟父亲说几句话,父亲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母亲让我多陪父亲喝两杯,她先回去了。母亲刚走,父亲问我,你妈过得不怎么样吧?我说,挺好的。父亲说,别骗我,我从你妈脸上都看出来了。我说,爸,你还恨我妈吗?父亲叹了口气说,恨又怎样,都过去了。我说,爸,你也没找个伴儿?父亲呵呵一笑说,我在镇上有个相好的,好了好几年了,没结婚而已。我举起酒杯,说,爸,祝你幸福。我和父亲一直喝到了中午,我很少喝这么多酒,脑袋感觉大了好几圈儿,眼前的东西都摇来晃去。我要回去了,父亲送我到院门口,他突然问我,你妈这次回来到底啥事儿?我打了一个酒嗝,说了两个字:还债。

喝下去的酒似乎都变成了火苗子,在我的血管里乱窜。我解开大衣上边的两个扣子,让凉风从我的脖子里灌进来。这样的确舒服了一些,但我知道,这时候能给我灭火的只有李燕。李燕好像认定了我会来找她,一进门我们就抱在一起疯狂地亲吻。在她的理发店里,李燕充分发扬了主人翁的精神,我觉得被她硬生生地强暴了,没有体会到什么快感。李燕躺在我身边,我伸手搂住她,她的小腹一起一落,呼吸渐渐平静。我的鼻子埋在李燕的头发里,嗅着她发丝里的香气。有那么片刻我觉得一阵恍惚,我怀里的李燕丰满性感,与我多年前在电影院抱着的那个小女孩是否是同一个人?

我和李燕做了三次,筋疲力竭地回到小姨家。母亲坐在屋檐下,她应该刚哭过,失魂落魄地低着头。母亲说,你老子还是不肯原谅我。我握了握母亲的手,这么多年了,母亲一直生活在妹妹被拐走的阴影中。她不敢笑,不敢快乐,似乎流露出一点儿幸福的样子就对不住我妹妹。这又何苦呢?母亲也老了,我不希望她继续背负着罪恶和内疚活着。我对母亲说,妈,你别管别人,你放过自己就行了。

大青大娘由于悲伤过度,高血压导致了脑血管破裂,凌晨去世了。大青大娘生前在村里口碑极好,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为她送葬。村里的红白大事都由村长负责,他招呼人搭起灵棚,烧水做饭。大青大娘的遗体送到火葬场火化了,吊唁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我和母亲也随了三百块钱的份子,母亲站在大青大娘的遗像前痛哭失声。大青大娘家的院子里一片缟素,来帮忙的乡亲都阴沉着脸,只有香香和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觉得有些人不怀好意地盯着我和母亲,恶狠狠的样子似乎大青大娘的死和我们有关。我想走,母亲说现在走不合适,再等一会儿,看能不能帮点忙。我刚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村长走过来问我会不会做菜?我如实相告,我说我已经干了十几年的厨师了,村长让我给做菜的大厨打打下手。眼看就到中午了,来吊唁的客人要吃饭了。我择好芹菜,刮掉鱼鳞,指点了那位乡间大厨几招,让他做的糖醋鲤鱼更加鲜美。十几张流水席的菜差不多做完了,小卖部的那个胖女人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她咋咋呼呼地说,不好了不好了。胖女人看见了我,立即压低声音凑到村长的身边耳语了几句。村长一拍大腿,大手一挥,高声喊跟我来。那几个在闲聊的乡亲像打了鸡血一样,跟在村长身后往外跑。通过胖女人异常的举止,我断定村长他们这么激动与我有关。我也跟在他们身后,想看个究竟。村长他们几个人风风火火地跑到了村口,他们这边瞅瞅,那边瞧瞧,前面的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胖女人气喘吁吁地说,我刚才看见那个女人领着香香往这边走了。这时候李燕从理发店探出头来,村长问李燕看见香香了吗?李燕说,我正给香香理发呢。村长他们几个冲进了理发店,香香的头发已理了一半,母亲坐在旁边,嘱咐香香不要动,越动头发渣子就越往衣服里钻。村长的脸上挂不住了,他冲胖女人一通咆哮,埋怨胖女人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的。胖女人惭愧地低下头,村长把手一挥,鸣金收兵。母亲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她问我,他们这是干啥啊?我也不明白村长他们这么兴师动众是干什么,我觉得不对劲儿,至于哪儿不对劲儿我也说不上来。

母亲可能真的把香香当成我妹妹了,她不但给香香理了发,还帮香香洗了澡。母亲烧了一大锅水,倒进洗衣盆里。香香光着屁股像条小鱼在盆里扑腾,母亲的手一碰到香香,香香就浑身痒痒,咯咯地笑。母亲把香香洗得干干净净,还给香香绑了两个朝天辫。香香的小脸红扑扑的,小辫子显得格外精神。母亲给香香织了一副手套,香香的小手都冻裂了。母亲留香香在小姨家吃饭,晚上搂着香香睡觉。母亲教香香唱儿歌,讲鬼故事。这几天母亲的心思都在香香身上,晚上的祷告都忘了。母亲和香香简直形影不离,她带着香香串门。母亲和乡亲们唠嗑,说着说着,最后的话题肯定落到我妹妹身上。母亲说如果我妹妹活着的话,她的女儿也有香香这么大了。母亲拉着香香,让乡亲们看看,香香是不是和我妹妹小时候长得一个样。乡亲们总是木然地点头附和,母亲搂住香香一边哭一边亲。

我不愿陪母亲串门子,我受不了那些老人半年不洗一次的头发和口臭。没事儿我就去找父亲喝酒,或者去理发店找李燕睡觉。父亲喝多了酒喜欢吹牛,他说他年轻时出门打工,遇上几个劫道的小混混,他三拳两脚就把小混混打跑了。他还说他很有女人缘,和母亲离婚后,有不少女人找上门来要嫁给他。父亲吹嘘时我从来不戳破他,他老了,过得并不如意,他要用大话来装点门面。有一天我去找父亲喝酒,看见他屋里多了一个女人,父亲不无得意地告诉我,这个在镇上卖水果的女人是他的相好。父亲之所以把相好的叫过来,是因为有一天母亲偷偷地来找父亲时,帮父亲收拾了一下屋子,还给父亲洗了衣服。父亲不但不领情,反而勃然大怒,他以为母亲是嘲笑他没女人疼。父亲说,我他妈的是缺女人的人吗?

我通常和父亲喝完酒后去找李燕。李燕的理发店生意不算好,如果有来理发的,我们就停止缠绵,送走了客人后我们再享受鱼水之欢。李燕喜欢让我戴上女人的假发和我搞,我不知道她哪根神经搭错了。戴上假发我觉得很滑稽,似乎我变成了一个女人,而李燕则成了男人。小时候过家家,李燕总是扮演贤妻良母,她如今在床上就像一个荡妇。每次我离开她的理发店都累得筋疲力竭,不过,李燕越这样我越喜欢。一次做完爱后,我告诉李燕,我想娶她。李燕点了一根烟,她笑着说,我是香烟,不是毒品,你犯不着上瘾,你会遇到更适合你的女人的。李燕这么说,我挺失落。李燕抽了两口烟,把剩下的香烟塞到我嘴里,她说,你明天不能来了,我老公就要回来了。

我想回梨城了。且不说在小姨家洗澡不方便,小姨对我和母亲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我们刚来的时候,小姨好饭好菜地招待我们,后来伙食越来越差,当母亲留香香吃饭时,小姨抱怨物价涨得快,连买菜的钱也没有了。母亲给小姨伙食费,小姨也不推辞。母亲在这里有点乐不思蜀的意思,似乎香香在她身边就足够了。母亲给香香做了一个花书包,她和香香老玩假装上学的游戏。香香背起书包,理直气壮地对母亲说,我去上学了。母亲极力配合香香,嘱咐她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香香在小姨家的院门外站一会儿,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到母亲跟前,把花书包往母亲怀里一放,故作疲惫地说,我放学了,累死我了。母亲这时候就把香香抱过来,用花生和鸡蛋犒劳她,母亲和香香一直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我觉得该回去了,我的小饭馆儿停业好几天了,母亲随身带的药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只是过客,并不属于这里。当我告诉母亲,我们该回梨城时,母亲好像大梦初醒,她看看灰蒙蒙的天空,说,是啊,快过年了,该回去了。此时的母亲最放不下的就是香香,香香还穿着去年的旧棉袄,母亲说明天去镇上给香香买几件新衣服,然后我们就回去。晚上我又听见母亲在祷告,这应该是她在槐花村最后一次祷告了。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赤诚,但我听上去却有几分悲凉。

香香并不知道我们要走了,但听说要买新衣服,她一大早就起来了,哼着母亲教给她的儿歌,像只聒噪的小喜鹊。起床后我才知道昨晚下了一场雪,足有半尺厚。在梨城我好几年没见到大雪了,去年据说要下一场大雪,其实只下了一层糁粒而已。我开着车,带母亲和香香去镇上买衣服,眼看就要到村口了,在李燕的理发店前,我看见了一群人,他们都是槐花村的乡亲。其中有几个人拿着木棒,阴沉着脸站在人群中央。我觉得不妙,停下了车。站在最前面的村长吐掉了烟屁股,大声喊着下车下车。村长身后的乡亲们群情激奋,他们也一起喊下车,那几个拿着木棒的还挥舞着,好像我们不下车的话,他们就会冲过来把我的车砸烂。我们三个都下了车,站在雪地里。村长距我不到两米远,我能清楚地看到他嘴角的一道疤痕,还有他左眼要比右眼大一些,两只眼睛里都放射出冷酷的光芒。村长阴阳怪气地问我,你们去哪儿啊?我指了指香香,我说去镇上给香香买衣服。村长冷笑一声,怕是有去无回吧。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又来了。小卖部的胖女人不但跟踪我,母亲说她领着香香串门,也被胖女人尾随。我说乡亲们不会把我们当成人贩子了吧?母亲说不会,虽然我们多年没回来了,毕竟乡里乡亲的,不至于。但看眼前这阵势,我感觉大祸临头了。

村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冲我和母亲亮了亮。他手里拿的是一张人贩子兰姨的悬赏通告,这种通告在槐花村贴得到处都是。村长冷不防一下子冲上来,揪下了母亲的帽子,母亲刚染过不久的齐耳短发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村长看了看悬赏通告,冲身后的人喊,你们说,像不像?我听见了一声整齐而又响亮的回答,像。我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的确,我母亲的样子与人贩子兰姨的画像是有几分相像,但他们都搞错了,他们真把我母亲当成人贩子兰姨了。我忙向村长解释,我和母亲只是回老家看看,我们从来没干过拐卖孩子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我说的话村长根本听不进去,他沉稳老练如同福尔摩斯,义正言辞地说,别再狡辩了,你妹妹小时候是让人贩子拐走了,可是你们也不能心理变态祸害人家的孩子,更不应该打槐花村的主意,咱们以前毕竟是乡亲啊。村长的这几句话逻辑严密,有理有据,我竟然无言以对。母亲完全被眼前的阵势吓住了,她的脸和地上的雪一样白。就在我们沉默不语的刹那,几个丢了孩子的妇女扑了上来,她们撕扯母亲的衣服,扇母亲的耳光。母亲摔倒在雪地里,有个东西从她怀里跳了出来。一个妇女眼疾手快,把这个东西捡了起来,她可能以为这是什么宝贝。在场的人只有我和母亲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一个桃木人,母亲照着我妹妹的样子刻的。母亲喜欢对着桃木人祷告或者说点什么。我没想到这千里迢迢的,母亲竟然把它带来了。母亲迅速从雪地上爬起来,她一把抢过桃木人,双手死死地抱住。母亲这一举动招致了更为猛烈地打击,几个妇女再次将她打翻在地。村长过来拨开了那几个失去理智的妇女,他嚷嚷着,别打坏了,这老娘们值十万块钱呢。村长的一只脚踩在母亲的后背上,母亲的脸朝下,趴在雪地里。我想冲上去解救母亲,被几个男人死死摁住了。母亲的双手紧紧护住那个桃木人,她像一只勇敢镇定的老母鸡,面对老鹰的突袭,拼了命也要保护稚弱的鸡雏。

尽管母亲的嘴角被打破了,血滴染红了地上的积雪,但在她脸上我没有看见丝毫的悲伤,相反,倒是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我想,母亲以后可能用不着祷告了,她已原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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