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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忧喜不过是两件衣服(组诗)

2020-11-17

草堂 2020年1期
关键词:韩非子艾略特晚霞

◎ 柏 桦

[年 轻]

年轻的痛带着一种斑斓的成分

年轻的苦又总是高人一等

年轻,觉得别人看上去老自己不老

年轻,觉得别人都会死自己不死

电话震惊,他从一本肉感小书抬头

什么东西隔着眼皮一跳的距离闪过——

没有事情小到可以从他指缝间溜走

他甚至看出蚊眼做了白内障手术

惊风还是风惊?火扯还是发烧?

一千零一夜?还是永远零一天?

一年四季,年轻的生活常在……

我们该如何将年轻与年轻人分开?

[晚霞里]

这君士坦丁堡的晚霞……里加晚霞……

就这样变成了身体的幸福,你看哭了

那逃亡者目光挑剔,诗生活何其短暂

他最后注意到的东西,将会最先消失?

晚霞里,他遇见了往生四十年的父亲

刚与他在晚霞邮政总局擦肩而过——

好怪,这事怎么发生在昨晚梦中的柔佛?

(无论记住或忘却,都令人感到高兴)

这君士坦丁堡的晚霞……里加晚霞……

就这样变成了身体的幸福,你看哭了

另一个年轻的纳博科夫像我年轻的母亲

只用指关节打人,从来不用整个拳头。

注:柔佛(马来文:Johor;英文:Johore),地名,马来西亚十三个州之一,位于亚洲大陆的最南端。

[常 常]

傍晚宜下围棋,早餐宜吃水果,常常

女人午睡醒来后的脸相是很好看的。

而忧喜不过是两件衣服,穿着一件,

自然闲着另一件。不信,你问郑愁予。

下面这句诗,你们只能去问波兰人了?

“……我们出生时真的毫无经验,

我们死时又总是感到陌生。”

从成都去深圳,过巴黎抵上海,常常

对那位刚刚去世的诗歌语言学家来说,

死也可以是一种有关破晓的记忆和传奇……

从来人在水边洗手、洗衣、洗鱼、洗橘……

但也有人在水边洗煤球,他是什么人?

看山看水皆如常,观察者是被观察者。

你说街上人多,他们看上去像党员。

你说日本方脸如商人,老农的脸如皮革……

常常,我带来的没有爱,只是偏见——

1934年纳博科夫写斩首之邀,一条注释:

“常常有人写斩首,而读起来更像 一首诗……”

常常,我们都是自己的陌生人——

如同滚动的铁环,下坡的日子是冲锋——

七秒钟回到童年。但我还是喜欢老派速度

——重返童年,常常我愿用一生的时间。

[卡夫卡日记三则]

别慌,“不幸得叫喊起来的星期天”

其实,我一直是个准时写日记的人;

临窗望,句子如阵,已安排妥当,

可我刚写出一篇,怎么就杂乱无章。

看“火熄了,但我只看见了火”。

有东西见光死?不见光何来影子?

“你相信吗?我能一次喝一大口水了。”

对!去享受人生而不是经历人生,

与众不同,我在不幸中是幸福的——

现在我“不能写拯救,只能写活着”……

活着的日记里,谁会注意到这两则:

1911年12月8日,破晓,我的

不安来自深处,把它写进纸的深处。

1922年2月1日,夜半,每个病人

都有他的家神,肺病人有窒息之神。

糟了!那猫看上去还像个小护士。

“安静!我们要看透一个心灵。”

父亲!“我将把你像鱼一样撕成碎末。”

重新再来?“这儿太美,这儿太贵,

不过临死前在这里住几天还是可以的。”

在东柏林,男孩和女孩玩着看医生的游戏

长得最美穿得最美的人是坏人吗?卡夫卡

的可能性真的是无止境的呀,“你这头鳄鱼!”

敖德萨发生人祭案,这短篇手稿在布拉格

被销毁。我在一棵老橡树下为邮局局长的

女儿读尼采;黎明天光暗淡,请老师别说我。

“我从来不读工人报,我不是个好人。”

“父母的睡衣堆在床上的样子令我反感。”

“冷空气能消减性欲。”独处之力即征服之力。

空腹血糖的黎明现象是谁?

他心脏易激动且神经过敏。

寂静使他变贫穷了?血盆!

“喝掉信件,要不停地喝。”

“丁香拼命地喝着,狂饮着。”

思想在书里,身体在户外,

生活之敌是疾病不是情绪,

坏诗跟一个走慢的钟一样。

鬼不是一个比喻,是真的?

临死前三周半,我开始认真

学习希伯来语和意大利语。

回光返照着那老太婆少女,

她将在哪里搞到“特菲森”?

不幸的她来到幸福的门前——

我感觉她马上要去巴勒斯坦。

不仅人,动物一样,多得

过剩的只有无限多的时间……

为了调查大小动物的尖叫,

为了听民族救世主的歌声,

我写下女歌手约瑟芬或老鼠……

[推 云]

年轻的握手曾握紧过年轻的潮湿!

后来我们相逢于北京,你的喉结

又多出来了一股和平里的酒味……

好快!你的诵诗声被制成了木纹唱片。

木与命有什么关系?除了床和棺材,

今天,我只想打听漂砾石的价格。

放弃登山远眺会让人感到平静吗?

大平原不管不顾,始终一望无际……

山中古刹有个老年养鹅人是假僧?

他欲种棵树,完成末日最后一件事。

一路走好!死者双眼已盖上两分币——

他将不会转世为爬虫,某种病毒,

牛,猪,可怕的蛆……人的希望啊

买风卖雨多好!他的职业是推云。

注:“他的职业是推云”,见芮虎翻译的君特·格拉斯所著《万物归一》,天地出版社,2017,第110 页。

[回忆韩非子]

一个人说博览群书,不过读了几百本书。

世界之大,一个人一生只能去到多少地方?

活到八十岁,一个人其实已经是死人了。

还有句话说得更好,“没有太多的不适,

这或许正是衰老的形式之一。”

时间就是我的韩非子,长春还是北碚?

没什么事,我总是想起我年轻时的北方

没什么事,劳其筋骨,天将降大任于我也

在长春,我的双腿曾经历了残酷的打磨

我终日躺在阳光灿烂的床上阅读韩非子……

谁说过动物怕痛和危险,但不懂得时间?

而时间,比人想象的来得更快?或更晚?

“时间就像是铁的长河”,我股骨上的钢板

好魔幻!一边离开一边回返,去哪里呀!

回到北碚,我终于写出来了一篇韩非子。

[创作谈]

声音应是一个写作者首先要面对的问题。蒲宁说,在写作之前,他首先要寻找到一种声音。

艾略特曾在《诗的三种声音》一文中把诗的声音分为三类:“第一种声音是对诗人自己或不对任何人讲话。第二种声音是对一个或一群听众发言。第三种声音是诗人创造一个戏剧的角色,他不以他自己的身份说话,而是按照虚构出来的角色对另一个虚构出来的角色说他能说的话。”可以说,我诗歌中的声音就是艾略特所说的第一类(这是从主要方面说的,并非我的全部),北岛的诗歌中的声音当属艾略特所说的第二类(早期北岛,后来他也用第一类声音说话),张枣应是艾略特所说的第三类声音。正是如此,我的声音是独白。早期北岛是宣言者。而张枣是典型的戏剧性交谈,一个多声部的交响乐家。

声音在诗歌中至关重要,民族性,抑或诗性都只能在声音中突显。众所周知在诗歌翻译中,文字的意义和意象均可翻译,唯独声音无法译,因此才有弗罗斯特所说的一句名言:“诗是翻译所失掉的东西。”诗歌中的声音是最具魅力的部分,其中也具有情感、意义以及某种区别于他人的神秘禀性。另外,身体问题也是诗歌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基本上可以说有什么样的身体就有什么样的声音。身体的好坏胖瘦都会导致不同的声音。身体就是一个人的气质,而声音呈现气质……

在不同声音的驱动下,诗歌会呈现出不同的形式,为协调写诗者的呼吸(音乐性),写诗者将安排与之匹配的字词句,从而形成一套只适合他——又使他与众人相区别的——诗歌词法、句法与文法。顺势而来,诗歌中的声音应从两方面来讲,一是诗歌的音韵、节奏、排列等形式功能,二是写诗者的口气、语调、态度、气质。当我们说他写诗有一种独特的声音,便是对他的赞美,尤其赞美他写诗时的姿态和语气,当然也包括他独有的词法、句法与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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