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与新日(组诗)
2020-11-17◎谷禾
◎谷 禾
[新年献词]
戊戌年将尽,忽然想起
那些陆续谢幕的人
我不愿意,也无从说出他们的名字
生老病死,他们在这一过程里
完成了自己。如果有遗憾
逝者的遗憾也是所有生者必须承受的
如此我们都已心安下来
等一只蚊子登台,去慷慨陈词
等一块石头推着自己上山
[鼓掌的时刻到了]
我抬起的手,悬停空气中
还保持着事物
完整的距离。会场已被潮水淹没
它仍然不合时宜地
保留着与生俱来的怀疑姿势
更多时候,它在伸与缩之间纠结
备受空气的责难和蔑视
舞台上的表演者,不得不停顿下来
惊异地打量着它……一个
非法分子,确乎戕害了他的演技
在灯光下,我望着我的手——
这握住过农具,笔,食物,书本的手
五指收拢,收获过泥土和种子的至爱
面对冰冷的手铐时,还精准地
传递出了,我的驯服和恐惧
——鼓掌的时刻到了
它悬停在半空中
……一个孤独的特写:我的手!
[劈柴的父亲]
总是在第一场雪之前
父亲要把过冬的木柴劈好
他找来一些废木头
那些白榆、曲柳、刺槐和泡桐木
雨季里生出潮湿的青苔
也曾长出鲜蘑
但现在,他必须把它们劈开来
让暗藏的温暖显形
我站在一旁,看斧光闪烁,木屑纷飞
白色的寒气从他的肺腑吐出来
木柴的生鲜气息很快弥漫了安静的院子
我小心地把劈好的木柴摞起来
越摞越高的木柴
遮住了苹果红的落日
那时父亲年轻,有使不尽的力气
孔武而又高壮
我的课本摊开在板凳上
碎花书包在风里荡着秋千
多年之后,我和父亲忆及当年的场景
他的脸上竟然瞬间升起了
两朵苹果红
唉,多年之后,父亲改了烧煤取暖
父亲说,其实炉子里的煤炭
亿万年前也是木柴
一辈子走在取暖的路上,走啊走啊
从青衣飘飘,走到了骨肉炭黑
走到了这一炉通红的火
我点点头,摸着手边温热的灰烬
心里渐生出源源的冰凉来——
[黄昏遇雨]
雨开始落下,时疾时徐,
在天黑前打湿所有屋顶
和道路,滞留在屋檐下的人,
焦虑不已,想尽早回到家里。
他的渴望也给家人带去感应,
她们坐立不安,不时开门探望。
时间在加快脚步,公交巴士的轮子
溅起的泥浆,飞向黑色的伞花,
伞下匆忙的人形,已顾不上这些。
挣脱了虚拟的私生活,你生出
去雨中走一走的念头——推开门,
湿冷的风迎面扑来,像烂醉的
酒鬼,与你撞个满怀……哦——
雨中有什么呢?无非更大的雨,
更大的事故、怨怒、忍让,不会有人
拉你去喝一杯,推心置腹地交谈,
更不会有人,在雨里爱上你。
……这雨呵,注定落在你
与陌生人之间,幕天席地,
围拢成另一个世界。绵绵的雨,
也把你的思绪拉去从前,那时
你年轻、健硕,在雨中奔跑,
奔跑中变成不认识的另一个自己。
而现在,雨声越来越密集、喧哗,
灯光下的白纸,变成了宁静的大海,
你坐在海边,沉默,任雨水滂沱。
[旧时与新日]
这是旧时与新日交替
是冬的终结也是一元复始
烟花弥散了闪烁的星辰
你沿着通向郊外的路乱走
又被一匹雪的马头带回
这万家团圆的时辰,从远方
回来的亲人聚拢把酒
另一个人还深陷脑梗的昏迷
新血的泵力,尚不足以
唤醒他的漫漫长夜——他微睁
的眼睛不认得你是谁,不认得
活着的老父,死去的妈妈
不认得窗外滚动的尘埃
雨水的鼓与锣,乱舞的枯枝
新来的护工和朝夕的病友
重霾扑打着关紧的玻璃
他已不认得飘过窗外的乌云
太阳偶尔照一会儿他的正午
像照一块石头……都结束了
这新雪夹着旧雨,小丫头
忙不迭堆雪人,老太太穿红裳
时间给予她们不同的喜乐
炉火上烧着开水,羊在棚子里
忍着躲不开的明晃晃的苦寒
一切在从头轮回,草芽儿破土
方死方生,呱呱坠地的婴儿
哭出了老年斑和抬头纹。我知
他前世,这秘密你不晓得
最后一个回来的也落座了,我们
来唱一支歌吧——这是漫长
的冬日告别,也是新年的新腔
[他的眼睛里有马的孤独]
一匹马走进酒吧,
它打着响鼻,固执地,
向年轻的侍应生索要草料。
侍应生伸出茫然的手,
摸它的眼睛、鬃毛,蹄子,
然后,递上一杯红酒。
它接过来,坐在靠窗的地方,
望向窗外,偶尔低头,
饮一口酒,继续望向窗外。
事实上,也许并没有马
走进酒吧,是刚才进来的人,
坐在靠窗的地方,他
望向窗外,偶尔低头饮一口酒,
继续望向窗外。
[什么声音在响]
近期好生烦恼,只要躺下来
右耳就持续鸣响如蝉噪不歇
我还听见车轮碾过通胡大街,飘落的
银杏叶子着地时溅起的巨大轰鸣
夜奔的蚂蚁喘着粗气,蟋蟀逃出灌木丛
选择了集体主义死亡。从不同楼层
隐约传来争吵声和女人的啜泣
婴儿在梦中努着嘴唇摸索妈妈的乳房
一杯生出刀光的烈酒,在独自穿过浓稠
的黑夜回家……我试图挣脱了返回从前
在这冷透的冬夜,你的脚步越来越近
浸在月光里的薄霜轻得像艾略特的晚年
如果有一根火柴擦燃了,我想
和那小小火苗一起消失在风中
我在黑暗里屏住呼吸,等待众声
寂灭的时刻:我已准备好了一切
[木头也可以流泪]
被砍斫回来的木头做成了房子
梁檩、桌椅、床榻、棺椁
用以盛放肉体、物什,安置灵魂
时间过去了很久,它为什么又流出泪来
明晰的,透骨凉,仿佛汩汩涌泉
没有人弄得清它来自哪里,你反复
用毛巾擦拭也不停下来,仿佛这木头里
淤积了天大冤屈,必须这样流出来
再生出青苔、木耳和嫩芽儿
我父亲从不大惊小叫,他早已习惯这些
叹口气说,“做了棺椁、埋入地下的木头
不是这样子的,它只拱出新树,向天空长高。”
如果泥土下响起笃笃的敲击声,那必是
木头在转世,新的生命在轻轻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