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回汉声
2020-11-17◎杨键
◎杨 键
百年以来我们在思想上究竟是维新还是守成?事实是我们选择了维新,一切旧有的,比如说因果,比如说道法自然,比如说以人文化天下,或是以孝治天下,这些代表汉语精神的高度显然不起作用了,我们进入了一个文明的废墟。这个文明的废墟不是现在才出现的,而是我出生的时候早已在那里了。文明成为废墟,代表这个文明的声音自然会消失。何谓我们文明的声音?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这就是我们文明的声音。失去了道,我们也就失去了汉声。整个来说,二十世纪的文学就是从有道到无道的过程,是道的退场的世纪,所以,也可以这样来说,二十世纪的文学是无道的文学,道本来是汉语的容颜,是汉语的声音,失去了道,我们也就失去了汉语的容颜,所以说,我们这些汉语工作者的使命就是恢复对道的追求,寻回汉声,寻回汉语的道的容颜就是我们最根本的使命。
遗憾的是,通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感到我们这一代已经很难回到汉字的真容里去了。不是说不可能,而是非常艰难。我这样说,是有依据的,我小的时候被妈妈或是爸爸抱在怀里,他们一边看着墙上的大字报,一边教我认字,这个大字报我小时懵懵懂懂地知道不是在讲好话,是在骂一个人,走了许多地方,墙上贴的都是大字报,我因此通过大字报认识了许多字,我的第一口汉字的奶里就有仇恨,我觉得由那文字所形成的声音很不好听,我们的白话文到今天也没有回到文言文那好听的声音,这其中应该就有着类似于大字报这样的影响。汉字的出生地在我的小时候变了,它不是来自爱,而是来自仇恨。我上小学以后情况也没有什么好转,成人以后我读过很多发生在我小学的事情,那时候的汉字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告密,这告密往往还是发生在父子之间,夫妻之间,邻里之间,那时的汉语侮辱掩埋了汉语,此种情况直到我的中学时代也没有什么可以乐观的转变。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记得,我的一位同学告诉我,那时候应该已经是高中毕业以后了,他跟我们的一个女同学在郊外的某个地方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忽然间联防大队的电筒光照在他们的身上,随后大声一吼:你们在干什么?这是你们做的事情吗?还不赶快回家去。那个时候的汉语是反对青春的恋情的。
直到九十年代汉语也没有回到真正的汉语,它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就是经济之路,汉语是用来谈生意的,前面说的汉语的根源是仇恨,现在变成贪欲了。我记得那时候有关系的人手上都拿着钢材的批条,逢人就问,要不要螺纹钢?人们语言下面的心思变成钱,不再是我们老祖宗智慧的汉语。汉语的出生地在我们活过的时间里一再变化,在今天,它的出生地除了生意,就是所谓的科技了。
汉语本来的出生地是天地自然,是智慧与慈悲,如何才能回到这里?如何才能回到汉语的一波三折,回到汉语的阴阳相合,回到汉语的字音义相合,这无疑是一场漫长的修复。由此,我们也可以发现,汉语的回归,其实是失散的人心的回归,是失散的自然的回归。
金银财宝会失去,儿女会失去,谁会想到,语言也会失去?
也许情况并没有我说的这样严重,但是我们的语言确实在衰落,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汉语新诗自诞生以来,其表里即在不断地衰落,只有极少数的人拥有汉语,大家开口闭口都是外国诗人,更是难以避免汉语正在由里及表地衰落。现在的翻译诗不足观,正是因为汉语在衰落,翻译的越多越是证明汉语正在不可阻挡地由里及表地衰落。如何救活汉语?如何救活汉声?如何救活汉语的表里?既然我们是用汉语写作,我们就要回归汉声,汉语的声音是处下的,母性的,是慈悲而智慧的。我以为一个汉语工作者就像古代的一个官员一样,他得首先是一个孝子,他的语言得首先浸润着母亲的恩泽之光,萦绕着无比柔软的难以忘怀的恩情,他是因为报恩才成为一个有智慧的人。其次,他得是儒家五常德的遵循者,他的语言里得有仁,他的语言里得有义,他的语言里得有礼,他的语言里得有智,他的语言里得有信。如果我们的语言背后,诗的背后无仁,无义,无礼,无智,无信,也就是说,在我们语言的背后其实是没有人的,我们当然要救救汉语了。仁义礼智信本来是汉语最家常的面容,那应该是道的基本容颜,这些本来是常道,常道是不会变化的,可是我们颠覆的恰好是常道。今天,我们要恢复,要显现的正是常道,是这永远不会变化的。一个汉语工作者必得有这五常德,还得兼具生死是头等大事的紧迫心怀,或许这样,我们还有可能救一救汉语,如果他还有一颗至诚的心,至诚之心也就是百分之百的真心,那他就是一个感通之人,那他就是一个诗人,或许这样我们还能救一救汉语。当然这是非常困难的,几近于不可能。另外,汉语的最高标准,汉文明的最高标准是以圣贤为标准,这在最浅显的《弟子规》里都有:“圣与贤,可驯致。”这是我们汉语世界失去的最高、最性命攸关的标准,这个标准也是我们区别于西方文明的标准。我们的文明,其实是圣贤文明,这是汉语文明的最高标准,“非圣贤,屏勿视”,二十世纪迄今之所以全然睡着了就是因为本来以圣贤为标准的汉语不再以圣贤为标准,这是我们的汉语之所以衰落的根本原因,汉语至今还笼罩在翻译体里,不在对道的追寻里,汉声的回归遥遥无期。我们现在的诗人,距离诗,距离人,何其遥远啊,所以现在的诗无法惊天地,泣鬼神,语言同行持之间前所未有地隔绝,只有语言,没有行,如何成为诗人,成为汉语诗人?只有语言,没有不二之心,没有齐物之心,没有天人合一之心,又如何进入生命的通境?生命的通境无法到达,又如何成为汉语诗人?如何成就汉声?“不力行,长浮华”,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里,伟大的诗人皆是了不起的修行人,这是毋庸置疑的,“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生命的通境造就我们的汉语文明,而我们的汉语文明其实是一种无隔的文明,无隔的内核在于放下对虚假之我的执着,而汉语新诗最高的内在精神正在我之完成,这同古典诗歌的最高精神在于我之消亡恰好相反,势必造成汉语新诗难以抵达生命的通境,也难以到达真乐。有一点我在那里,苦难就有受者,只要还有我,苦难就无法磨尽,所以要救活汉语,要想汉语通灵,就要放下对我的执着。
在我这个年龄,今生今世的文学已经不重要了。超越显然是首要任务。世实危脆,无牢强者。回归中道,或者说,重建中道,再致中和,才是当务之急。中道不是折中,而是生命的真相。外国人讲永恒,我们讲中道,即回归自性,回归自然,唯其如此,我们才能救活汉语,救活我们自己。
记得一年夏天我叔叔在院子里喊我母亲,“大嫂子,你来看。怪不得你家的葡萄树不长什么新枝条,结不出多少葡萄呢。”我叔叔指着用铁丝紧紧地缠在一根铁棍上的葡萄树主干,“一点让劲也没有,铁丝把葡萄树缠得透不过气来了。”
我母亲赶紧跑到院子里来看。
“啊,都快断了。”
母亲细细地看着铁丝在葡萄树上的深深勒痕。不禁感叹起来,这棵葡萄树是活在鬼门关里的,它能活到今天真的是奇迹,而我们为什么就没有发现呢?原来,这棵葡萄树是父亲在他去世的那一年夏天用铁丝把它捆在这根铁棍上的,这都快四年了,父亲用铁丝捆它、固定它的时候可能根本就没有想到这葡萄树是每天都在生长的。
“葡萄树每天长多少,就离死亡近多少。”叔叔说。
“幸亏你今年来剪枝,要不然,我们哪里能发现呢,我们还以为是葡萄树的品种不好呢。”母亲继续补充说,“我们只是年年责怪,这是什么葡萄树啊,真想把它砍掉算了。真可怜啊,铁丝不会长大的,但是葡萄树年年都要长啊。”
在院子里,我们看着被铁丝掐得快要断的葡萄树,在暖融融的天气里它好像有很多层意思,而我父亲去世已经许多年了,我这才想起,这兴许就是他丢下来的遗嘱:“事情虽然是我做的,但你要自己去发现白处才有活路。”
在我们的历史里,陶渊明和谢灵运是六朝的白处,王维是唐代的白处,辛弃疾是宋代的白处,倪云林是元代的白处。这些如同空白一样的人其实都是通人,陶渊明通于桃花源,王维通于终南山,苏东坡通于陶渊明,倪云林通于太湖水,吴镇通于渔樵心。中国有几个特别伟大的时代,都是崇尚空性的时代。汉、唐、宋皆是如此,我们这个时代崇尚有,崇尚金钱决定一切,所以很难有感通,没有感通也就没有伟大的兴起。初唐的寒山、王梵志是纯空之人,王维接近了纯空,白居易是虚实相间之人,韩偓、韦应物是向空学习之人。空几乎贯穿了唐代,宋代亦复如是,黑白山水,单色瓷器,连皇帝都信奉空性,因为他相信文人,而文人正是来留白的。虽然也受难,也生死,但一个时代都往素淡、莹净处走。那么元代的空人是谁呢?空人主要是倪云林、曹知白、吴镇。云林后来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去与太湖这样大的空白相融通,最后画出了那样虚淡、清瘦、无为的山水。直到民国我们都还有空人,如印光大师、太虚大师、弘一法师,这个时代似乎没有什么空人了,也就很难有通人、有伟大的兴起。天下要有一个白处,人心要有一个白处,这才会有伟大的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