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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一副手眼”说及其诗歌评点

2020-11-17樊宝英

中国韵文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对偶金圣叹评点

樊宝英

(浙江外国语学院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金圣叹评点文学作品非常重视读者的“手眼”。一方面,他领异标新,迥出意表,以卓识巨眼将《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西厢》勘定为“六才子书”,可谓别具一格,为人称道。王应奎《柳南随笔》赞之为“颖敏绝世”“机辨澜翻”“评解稗官词曲,俱手眼别出”[1](P42);廖燕《金圣叹先生传》称之为“倜傥高奇,俯视一切”“善衡文,评书议论皆发前人所未发”“俱别出手眼”[2](P301)。金圣叹在对文本的解读方面,的确表现出一种独到的洞察力和鉴赏力。另一方面,金圣叹又将其“手眼”标为“一副手眼”:“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西厢记》乃是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3](P12)金圣叹所谓“一副手眼”,其实就是一种以八股文法的眼光来解读文学作品。针对这一点,后人常常褒贬不一。明末清初董含《三冈识略》批之为“寻章摘句,琐碎割裂”[4](P323),《四库全书总目》讥之为“穿凿附会,尤失古人之意”[5](卷一百九十四)。虽然金圣叹的文学评点为通人所讥,但也不乏赞叹和认同的声音。其朋友徐增高度肯定金圣叹“起承转合”解诗之法:“无不焕然照面,若合符节,故知其为正法眼藏。”[6](P433)清代赵时揖也高度赞叹:“盖先以文家最上之法,迎取古人最初之意,畅晰言之,而其义一无所遁。得是法以读书,而书无不可读矣。”[7](P480)对于金圣叹的文学评点,可谓见仁见智,毁誉参半,但是我们仍可从中发现其八股式的审美解读既能让我们看到作家遣词造句的洁净简练,又能让我们确证文本结构的锁合呼应,从而领略文本的“精严”之美。本文结合金圣叹的诗歌评点,具体说明八股文解读法的操作过程及其对美之世界的呈示。

就历史渊源而言,文学评点的产生与科举有着密切的关联,科举考试促进和刺激了评点的发展。到了明代,八股文取士之风的盛行对文学评点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士子们为了晋身禄业,不得不反复研摩时文,推敲考官趣味,以求破题作文的速成大法。在这样的世风之下,各种各样指导八股文写作的专书不断涌现。他们往往将古文与时文为一体,将古代文章作为最高范本,以时文之法作为衡文行文之准则。“学士文人竞执此法以读古人之书,若茅坤、董份、陈仁锡、张溥、凌稚隆之徒,往往以时文之机轴,循史、汉、韩、欧之文。”[8](P530)与这种风尚相伴,便出现了系列古文选本,如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钞》、归有光的《文章指南》、张侗初的《必读古文》。明代的选家皆“以古文为时文”,重在以八股章法评点古文,勾画文章腠理脉络。同时明代还专门出版了诸多八股文选本,这也为文学评点提供了必要的资源。所谓“时文选本,汗牛充栋”[9](P227),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武之望的《新刻官板举业卮言》和董其昌的《文诀九则》。对这些科举试卷,评点者往往圈点抹批,多从选题命意、起承转合、脉络结构出发,示以作文门径。因此,八股文评点已构成了当时文学批评的普适性话语。正如郭绍虞所说:“明代的文人,殆无不与时文发生关系;明代的文学或批评,殆也无不直接间接受着时文的影响。”[10](P421-422)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金圣叹也未能例外。金圣叹自幼接受举业训练,多次参加科举考试。虽然对科举制度时有冷嘲热讽,嬉戏调侃,但对八股文的一套文法却烂熟于心,并业已成为他文学评点的主要话语利器。受前后七子和唐宋派的启发和影响,金圣叹同样“以古文为时文”,并把八股式的分析运用于《左传》《史记》等经典文本的评点之中。受张侗初古文选评本的影响,金圣叹同样也有《天下才子必读书》选本,其目的是做好八股文,示弟子作文之津梁。金圣叹说:“仆昔因儿子及甥侄辈,要他做得好文字,曾将《左传》、《国策》、《庄》、《骚》、《公》、《谷》、《史》、《汉》、韩、柳、三苏等书,杂撰一百余篇,依张侗初先生《必读古文》旧名,只加‘才子’二字,名曰《才子必读书》。”[3](P13)可见,金圣叹以时文制艺之法评点古文,阐发古文之精妙,其所用术语很明显来源于八股文的文学评点传统。值得注意的是,金圣叹还有专批八股文的选本《小题才子书》。他说:“自督诸子弟甥侄,读书学士堂中,每逢三六九日,即依大例出四书题二,观其揣摩,以验得失……凡得文百五十首,茫茫苍苍,手自书写,中间多有大人先生金钩玉勒之作。……人共传抄各习一本,仍其名曰才子书。”[11](P36)所谓“小题”是相对于八股文“大题”而言,它往往割裂经文,名目繁多,写起来尤为难工,但确实有利于写作水平的提高。对此,金圣叹也有同感:“作小题与作大题不同,吾尝戏语子侄,作大题乃是平天下手段,作小题却要格物。夫平天下固难,然何代无人?若格物之难,真乃千年未见一人者也。作大题如成佛,作小题是行菩萨行。夫成佛固难,然不过升座说法;若行菩萨行之难,真乃于诸异类各五百身,往返游行百千万遍,犹未得其边际者也。”[11](P103)显然,金圣叹的文学评点受到了八股文法的影响,并把它作为一种普适性的文学解读范式,应用于各种文体之中来评点。

八股文是明清科举考试时规定的一种专门文体,是当时士子应制考试之作,可称之为“制义”或“制艺”。由于其结构中含有八条对偶排比长句,故又称“八股文”或“八比文”。经过不断演化,到明清才加以定型,其基本格式是:破题(两句散行,一语中的,点破题旨)→承题(三四散句,承接题意,递进说明)→起讲(用七八或十余句散行混写题意,此后以口气代言)→入题(用一二或三四散句,联系上下文语境,突出本题)→起二股(两股对偶成文,点题衔接过渡)→出题(一二或三四散句,提出分题)→中二股(两股对偶成文,阐发题意核心部分)→后二股(两股对偶成文,补充中股,相映成趣)→束二股(两股对偶成文,简洁明快,呼应全篇)→收结(三四散句,总结全文,有所照应)。作为一种文体,八股文将以前各种文体的游艺特征熔为一炉,成为中国文学中形式最严密的文体。就八股文的产生而言,“从经书到古文、骈体(对偶)、诗(律诗)、词(上下阕)甚至曲子、小说,都可以照八股分析结构,查出八股发展的来源”[12](P106-107)。因此,八股文吸收了中国文体的多元文化基因,具有兼采众长、程式严谨的特点,折射了中国文章的一般规律和审美要求。日本学者横田辉俊称赞“八股文是由中国文学长久传统孕育出来的最高峰,是中国文章构造的极致”[13](P193)。八股文既严谨完整,条理分明,又翻来覆去,灵通畅达,可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因此,金圣叹以八股文法解读“六才子书”,具有中国传统形式美学上的合法性。

(一)审题之美。题目是八股文的灵魂,所有材料的组织都要围绕题意而定下主线。正如焦循《时文说》言:“时文之意根于题。”[9](P227)同样,金圣叹在文学评点中特别关注“题目”的设置。金圣叹说:“题目是作书第一件事,只要题目好,便书也做得好。”[14](P15)“凡作文,必有题。题也者,文之所由以出也。”[3](P13)金圣叹认为题目是写好一部书的前提。就诗歌而言,“看诗气力全在看题;有气力看题人,便是有气力看诗人也”[15](P45)。一旦定题,整篇诗歌的内容、结构、基调,大体确定,自成一体。金圣叹十分推崇杜诗的制题和结构艺术。“每叹杜诗妙于制题,非此层折不称。”[15](P181)如杜甫《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诗云:“江浦雷声喧昨夜,春城雨色动微寒。黄莺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太剧干。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惟君最爱清狂客,百遍相过意未阑。”金圣叹认为此诗之题是“遣闷”,共分两解。前解纯是写闷,前四句营造一种沉闷的氛围。昨夜大雨一场,诗人早上起来感到天气微寒,此时诗人不免心情悒郁。加之黄莺尚可雌雄并坐,白鹭亦能款款群飞,更衬出诗人独坐之孤寂。在这进退两难的情境下,真是闷极,不堪闷杀!此为第二层解闷做了铺垫。后解纯是写遣。杜甫以自问自答、戏谑的方式,逼出“路十九家,真是遣闷之地”的诗之主旨。一是路十九因喜爱自己的“诗律细”,以此换得自己“酒杯宽”的烦闷释放。作为等价交换,本无可非议,但也从中见出杜甫晚岁以诗索酒的凄凉;二是路十九欣赏自己的清狂。诗人清狂,与世本不可调和,唯有路十九视之“最爱”,可谓心灵知己,惺惺相惜。杜甫以调侃的口吻,“谁家数去”“百遍相过”,亦无不可,再次进逼路十九,可谓是苦闷排遣的知音。正如金圣叹所言:“此诗题是‘遣闷’。先生独能找出一‘路十九’相陪,便知必定心满意足。若夫‘戏’字,则落魄贫人,不戏又焉得遣去闷乎!非但要看先生诗是妙诗,切须要看先生题是妙题。”[15](P143)当然,这只是杜甫诗歌制题艺术一种情形,所谓“诗与题融然一片分开不得”。由于诗题与诗歌正文关系之不同,杜甫诗歌的制题艺术方法往往表现为出异彩纷呈的局面。对此,金圣叹进行了总结:“古人诗,有诗从题出者;有题从诗出者;有诗之所无,题补之者;有题之所无,诗补之者;有题与诗了不相关者;有诗与题融然一片分开不得者。如此律,固诗与题一片者也。”[15](P191)

(二)对偶对仗之美。八股文又叫八比文。八比是八股文的主干部分,也是谋篇布局、发扬文采的关键处。顾炎武《试文格式》说:“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虚一实,一浅一深,其两扇立格,则每扇之中,各有四股,其次第之法,亦复如之,故今人传之,谓之八股。”[16](P246)八股文讲究对偶,是对传统诗文中偶对思想的汲取,也是依据阴阳之理而致的结果。正如钱锺书所说:“八股实骈丽之支流,对仗之引申。”[17](P32)比偶成文,反映了对文采的高扬。在文学评点中,金圣叹屡屡指出这种对偶对仗现象。对韩愈的评价,传统上一般都认为韩愈的功劳在于“文起八代之衰”,止于散行文字。但金圣叹认为韩愈对对仗对偶的运用,也功不可没。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金圣叹评前两句说:“一二不对也,然为‘朝’字与‘夕’字对,‘奏’字与‘贬’字对,‘一封’‘九重’字与‘八千’字对,‘天’字与‘潮州路’字对,于是诵之,遂觉极其激昂,谁谓先生起衰之功,止在散行文字。”[18](P262)开阖动荡,笔势纵横,其妙处正在于所具有的对仗之美。高适《重阳》:“节物惊心两鬓华,东篱空绕未开花。百年将半仕三已,五亩就荒天一涯。岂有白衣来剥喙,一从乌帽自欹斜。真成独坐空骚首,门柳萧萧噪暮鸭。”对于前四句,金圣叹予以前解:“二之东篱花绕,此即一之惊心节物也。何故节物惊心?可惜青青好鬓,比来遽成二毛,今日又见此花,便是岁行复尽故也。三四承之。看他只是年老、宦拙、家贫、路远四语,却巧用‘百’字、‘三’字、‘五’字、‘一’字四数目字炼成峭语,读之使人通身森森然。写花用‘未开’二字妙,言我已垂垂欲老,彼方得得初开,两边对映,便成异彩。”[18](P151)

在金圣叹看来,对偶或对仗这种方式借着形式的整齐和音节的和谐,可以使内容表达得鲜明、深刻、有力,在形式上显得整齐、匀称、和谐,给人以匀称美、音乐美的感觉。金圣叹能“贵眼照古人”,善于发现相映生辉的审美功能。其所言的“两边对映,便成异彩”,就是上下两句互相对偶,两两相对,在不平衡中取得某种平衡。当异质的乃至反对的东西加以对照时,这种平衡就被打破,因而诗句就产生了张力,造成一种特殊的审美效果。

(三)起承转合之美。八股文虽然由很多部分组成,但是各个部分之间并非一盘散沙,而是浑然一体。其中起二股、中二股、后二股、束二股排比对偶的文字,合起来称为八股。四者之间的关系通常称为起承转合。古人常用人文同构的“生命之喻”来形容八股文的结构关系:“破题犹冠也,承题犹发也,起讲犹首也,入手犹项也,起股犹两臂也,中股犹腹背也,后股犹两腿也,束股犹两足也,中间之出落呼应,犹通身之筋脉也。”[19](P212)八股文犹如人体这个动态结构一样,特别讲究起承转合之法,既要做到层次分明、结构严谨,又要通贯一气,连缀全篇。对于诗歌来说,亦是如此。金圣叹说:“诗文虽是两样体,却是一样法。一样法者,起承转合也。除起承转合,更无文法。除起承转合,亦更无诗法也。”[18](P64)金圣叹认为唐诗之所以“制一代之妙格”,其根本原因在于“选言则或五或七,开体则起承转收”[18](P50)。杜甫有《赠李白》诗云:“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腥膻,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颜,脱身事幽逃。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对此金氏评曰:“唐人诗,多以四句为一解。故虽律诗,亦必作二解。若长篇,则或至作数十解。夫人未有解数不识而尚能为诗者也,如此篇第一解,曲尽东都丑态;第二解,姑作解释;第三解,决劝其行。分作三解,文字便有起有转,有承有结。从此虽多至万言,无不如线贯花,一串固佳,逐朵又妙。自非然者,便更无处用其手法也。”[15](P46)一二句起,写其“厌”,供招已尽,犹言被东都教坏。三四句急承上文,写出餍足机巧人丑态。七八句忽作一转,本想脱身归山,结果事与愿违。最后四句是结,求其脱身之妙,规劝朋友勿来。整首诗天衣无缝,水乳交融,如行云流水,波涛起伏,收得拢,截得住,正所谓“无不如线贯花,一串固佳,逐朵又妙”。

(四)体验之美。由于制义之题不是“根于己”,而是“根于经”,所以只能是代圣人立言。“代”也叫揣摩。即设身处地,感同身受,体验古人本意。商衍鎏说:“以数千年以后之人,追模数千年以上发言人之语意,曰代圣人立言。”[9](P227)对于金圣叹而言,评点诗歌之所以重“细读”,重“分解”,实应受益于八股式的“揣摩”。金圣叹认为解读古人的诗歌首先要不“隔”,要入乎其中,细细体察作者的思想情感以及艺术格局。《与顾掌丸》云:“分解不是武断古人文字,务宜虚心平气,仰观俯察,待之以敬,行之以忠。设使有一丝毫不出于古人之心田者,矢死不可以搀入也。直须如此用心,然窃恐时时与古尚隔一间道。”[18](P60)他强调解诗要善于想象体验,做到“应声滴泪”。他在《答沈匡来元鼎》中说:“作诗须说其心中之所诚然者,须说其心中之所同然者。说心中之所诚然,故能应笔滴泪;说心中之所同然,故能使读我诗者应声滴泪也。”[18](P64)对作者来说,不仅要表达个人的真实的思想情感即“诚然”,而且还要表达人类普遍的思想情感即“同然”。面对此种状态,读者如果对作品无动于衷,不细心体察,绝不能把握其为文用心之处。金圣叹说:“读书尚论古人,须将自己眼光直射千百年上,与当日古人捉笔一刹那顷精神,融成水乳,方能有得。”[15](P109)金圣叹特别注重推想诗中境界,善于移情别恋,与物同化,与作者共同实现对人生哲理的共鸣。如许浑有《姑苏怀古》诗云:“宫殿余基倚棹过,黍苗无限动悲歌。荒台麋鹿争新草,空苑凫鹥占浅莎。吴岫雨来虚槛冷,楚江风急远帆多。自从国破忠臣死,日日东流生百波。”对此金圣叹评说:“前解:荒凉事,无人不著笔。吮他余唾,多得厌呕。此忽翻新,轻轻写出‘倚棹过’三字,真令人别自慨然。‘麋鹿’‘凫鹥’,妙在‘争’字‘占’字,言此固阖闾伸威,夫差穷武,伍员内谋,孙武外骋之巨丽也。所谓拥之龙腾,据之虎视,睚眦挺剑,喑鸣弯弓者,今俱何在乎?区区一鹿一凫,遂已争之占之,使我一回念诵,数日作恶矣。后解:岫雨、江风,不知代变,来者仍来,急者仍急,然只是野家虚槛,古客远帆,适然承受之也。‘自从’妙,‘日日’妙,言亦不自今日矣,亦不止今日矣。”[18](P339)金圣叹依据作者所描写的画面,透过字里行间所传达的思想与情感,感悟到“固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的普遍人生悲凉感。正所谓“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

“读书随书读,定非读书人。”[14](P339)八股文式的“揣摩”并非一味地认同古人的思想情感,而对那些才华出众的作家来说,也可以借题发挥,独抒怀抱。钱基博说:“世论多以八股文代古人语气,未易见抱负,然非所论于豪杰。而明贤借题发挥,往往能独抒伟抱,无依阿淟涊之态。”[20](P931)对于天性疏宕、恃才不羁的金圣叹来说,读书批书并非是死读书,而是恣情任性,透视着心灵的自由创造,从而表现出标新立异的“手眼”,而非八股式的“一副手眼”。或快意当前,或垂泪浩叹,常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自己的感情波澜。他往往能纵横贯穿,附以己意,令人耳目一新。正所谓“圣叹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3](P18),因此,金圣叹文学批评充满着“适来自造”[3](P18)的强烈自我意识。杜甫《发潭州》诗云:“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贾傅才何有,褚公书绝伦。名高前后事,回首一伤神。”对此金圣叹解释道:“倪云林画中,从来不著一人,相传既久,妇人孺子无不知。却曾无人知此诗通篇不著一人,其法至奇也。题是‘潭州’,便从潭州上掇拾出贾、褚二人来,最是冬烘恶套。我欲骂之,彼便高援先生此诗为证。不知先生自有异样妙法,明明写出贾、褚,明明纸上反已空无一人。不唯无他人,乃至并无先生。此不知当日先生是何心血做成,亦不知圣叹今日是何眼光看出。总是前人心力不得到处,即后人心力亦决不到。若是后人心力得到之处,早是前人心力已到了也。千秋万岁之下,锦心绣口之人不少,特地留地一段话,要得哭先生,亦一哭圣叹,所谓回首伤神,辈辈皆有同心也。”[15](P193)杜甫《发潭州》一诗首联写夜醉长沙,晓行湘水,虽写“发”字,既无人留,也无人送。颔联写岸花送客,樯燕留人,人情淡薄,苦况恶境,一一再现。颈联平添贾傅褚公,才高艺绝,似有人送,而今何在?尾联写诗人回首前后事,联想到自己的悲苦身世和抱负未施,不免黯然神伤。但金圣叹的解读并不落“冬烘恶套”,而是眼光高出,略胜一筹,发现“通篇不着一人”的“异样妙法”,可谓“后人心力得到处”。金圣叹说:“前解并无一潭州人,然犹有一发潭州之先生。至后解,忽然写出一谪潭州人,忽然又写出一谪潭州人。凭空添出两人,而发潭州之一人遂悲不可说矣!‘何有’,言才何在也。‘绝伦’,言出仅传也。‘回首’者,若论前后,则贾、褚已往,我今犹在;若论潭州,则不惟彼往,我亦已发。通篇八句四十字中,真并无一人矣。”[15](P193)金圣叹在杜诗《发潭州》中所发现的“无人”,正是一种妙眼所见。这种“无人”笔法的设置,不仅可以让读者进一步了解到杜甫那种难以化解的孤寂意绪,而且还能让读者对杜甫“名高前后事,回首一伤神”的深切体验和理解。读者依据作品“前人心力已到处”的启悟和召唤,按照自己的审美期待,对之做出一种“自得”式的理解,从而超越了八股文的自我设限。金圣叹评点独有慧眼,极富胆识,既能“入乎其中”,又能“出乎其外”,总有一种出人意料的超凡之见,真可谓“别具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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