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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鹏运况周颐词学传承述论

2020-11-17孙克强

中国韵文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词学词人

孙克强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王鹏运与况周颐均为粤西人,二人词与词学声名甚著,同列“清季四大家”,并成为晚清词坛核心的大师。清末民初的著名词家夏敬观说:“临桂王给谏鹏运在中书日,振衰扶雅,况舍人周仪辈翕然从之……海内益向风趋正轨,故评清词者愈晚出愈胜于前,此不易之论也。”[1](P602)王鹏运的词学思想和批评理论在晚清具有首发之功,对当时和后世均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况周颐更是古典词学的集大成者。王鹏运是况周颐的词学导师,在况周颐的词学中时常可见王鹏运的烙印。王、况二人的词学传承是晚清词学值得深入考察的学缘。

一 词学引路人

王鹏运与况周颐的相识在光绪十四年(1888),此年王鹏运四十岁,况周颐二十九岁。况周颐《兰云菱梦楼笔记》记:“戊子二月,余自蜀入都,始识半塘,即以《看山楼词》见贻。”赵尊岳《蕙风词史》亦云:

先生戊子入都,应试入薇垣,因与王佑遐游。佑遐行辈较长,且于内阁为前辈。然以同里闬,共音磬,故渐敦昆弟之好。其所为《新莺词》初称丈,后称前辈,即此友谊之递嬗,可概见也。方作《新莺词》时,辄与薇坦诸公酬唱,亦即选辑《薇省同声》之时。《新莺》一集,辄有论及者焉。[2]

介绍了王鹏运与况周颐在京都朝廷中书省相识并结为词学同志的经过。戊子年(1888)况周颐从四川进京,入职中书省,结识同在中书省的同乡前辈王鹏运,受其指导和教诲,况周颐走上了新的词学道路,不仅跟从王鹏运校勘词籍,词风和词学观念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况周颐亦曾记载了与王鹏运交往的情况:“己丑薄游京师,与半塘共晨夕,半塘于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3](自序)己丑年(1889)是况周颐入京的第二年,与王鹏运相识并尊为导师,词学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变化。况周颐在中书任上编纂了《薇省同声集》,这是一部选录有清一代中书省词人词作的同人词选。彭銮(1)彭銮,字瑟轩,江西宁都人。同治五年入中书省。有《朱弦词》。《薇省同声集序》云:“况(周颐)到官在(彭)銮转外后,佑遐以同里后进寄其词相矜诧。銮与彼都人士游,亦时闻况舍人名,因并甄录以志。”亦曾任职中书省的彭銮还特意提到王鹏运对这位同乡晚辈的赞许和推举。据况周颐记述,王鹏运与况周颐等人亦有词社之举:“曩与筱珊、半塘,约为词社,月祝一词人,合为一集。”[4](P4584)筱珊即缪荃孙,晚清著名的藏书家和学者,辑有《常州词录》《云自在龛刻名家词》,在晚清词坛颇有名气。在王鹏运的影响之下,况周颐的词学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主要在三个方面:

首先,词风转变。在王鹏运的教导之下况周颐实现了创作风格的重大转变,从早期喜好艳体转变而为重、拙、大。据况周颐自言,他二十岁之前所作多侧艳之词,这些词后来均收入《存悔词》[5]集中。赵尊岳《蕙风词史》也说:“先生初为词,以颖悟好为侧艳之语,遂把臂南宋竹山、梅溪之林。自佑遐进以重、大之说。乃渐就为白石,为美成,以抵于大成。《新莺》词格之变,草线可寻。”[2]王鹏运是况周颐词学道路上真正的导师,况周颐曾有多篇文章谈及王鹏运对自己的教导以及对自己的巨大影响:

《玉梅后词》者,甲龙仲如玉梅词人后游苏州作也。是岁四月,自常州之扬州,晤半塘于东关街仪董学堂,半塘谓余,是词淫艳,不可刻也。夫艳何责焉?淫,古意也。三百篇贞淫,孔子奚取焉?虽然,半塘之言甚爱我也。[6](序)

况周颐《餐樱词自序》亦云:“余自壬申、癸酉间即学填词,所作多性灵语,有今日万不能道者,而尖艳之讥,在所不免。”王鹏运对况周颐的这类“淫艳”之词持否定态度,并告诫他不要刻印刊行。当时的况周颐对王鹏运的告诫是有保留的接受,还是将《玉梅后词》刻印出来了。不过后来还是对以前的刊印之举有所后悔。况周颐说:“戊子入都后,获睹古今名作,复就正子畴、鹤巢、幼遐三前辈,寝馈其间者五年始决。知前刻不足存。”[7](序)中书省的前辈端木埰、许玉瑑(2)况周颐《眉庐丛话》:“许某,名玉琢,号鹤巢,吴中耆宿。文勤夙所引重,官内阁中书有年,非薄游京师,后迁刑部员外郎。工俪体文,有《独弦词》,刻入《薇省同声集》,与江宁端木子畴齐名。当时闱作,不肯摭用鼎铭,自贬风格,而文笔方重,又不中试官,故未获隽,非因某房考与文勤牾之故。而房考中,尤断无能牾文勤者。” 《眉庐丛话论词》,《南开诗学》第一辑,2018年版。、王鹏运对况周颐的影响甚大。况周颐说:“余之为词,二十八岁以后,格调一变,得力于半塘。”[8](P290)创作风格是与审美思想相联系的,经过王鹏运的指引况周颐的词作风格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同时其词学思想也随之产生了变化。

其次,词籍校勘入门。王鹏运对况周颐的教导还表现在从事词集校勘方面,况周颐由一般习词者成为词学文献大师。况周颐说:“半塘……以所刻宋元人词,属为斠雠,余自是得阅词学门径。”[3](自序)词集校勘对况周颐日后的词学事业十分重要。王鹏运一生致力于词学研究,尤以词集校勘为开山宗师。王鹏运对况周颐的词学教导,正是从词籍校勘开始的。况周颐结识王鹏运时,王鹏运正在校勘吴文英的词集,随即拉况周颐同校。(3)赵尊岳《蕙风词史》:“时半唐校刊《梦窗词》,先生助成之。”《词学季刊》第一卷第四号。其后王鹏运的《四印斋所刻词》《四印斋汇刻宋元三十一家词》中的《阳春集》《断肠词》《梦窗甲乙丙丁稿》《蚁术词选》《逍遥词》《梅词》《燕喜词》《养拙堂词》《秋崖词》《章华词》《樵庵词》均由况周颐加以校勘并撰跋语。如况周颐《章华词跋》云:“光绪癸巳六夕,半塘属斠一过。”[9](P847)即是一例。王鹏运称赞其“雠勘精审”[10](P500)。当《四印斋汇刻宋元三十一家词》完成时,王鹏运赞叹说“是役也,订讹补阙,夔笙中翰用力最勤”[11](P879)。可以说,况周颐参与四印斋诸刻的校勘,为况周颐打下了深厚的词学功底,也是况周颐日后取得辉煌成就的基础所在。《蕙风词话》卷四记载了况周颐校词的一个例子:

梦窗词,〔扫花游〕《赠芸隐》云:“暖逼书床,带草春摇翠露。”〔江神子〕《赋洛北碧沼小庵》云:“不放啼红流水透宫沟。”“逼”字、“透”字,宋本并作“通”,注“去声”。作“逼”、作“透”,皆后人臆改,不知古音故也。明杨铁崖《东维子集》,《五月八日纪游三十六天洞灵洞诗》云:“牛车望气待箸书,螺女行厨时进供。胡麻留饭阮郎来,林屋刺船毛父通。王生石髓堕手坚,吴客求珠空耳缝。”此诗凡十六韵,皆“送”“宋”韵。“通”字可作去声,此亦一证。[12](P4503)

用宋本校正讹误,并用明诗之例加以印证,况周颐的词籍校勘水平之高由此例可见一斑。

考察况周颐的词学人生以及治学特点,对词学文献的关注之用心、用功之勤,在清末民初乃至整个词学史上可谓无出其右者。王鹏运况周颐之间经常互借词籍,况周颐词话中多次记载王鹏运借词籍事,如借陈澧手批《白石道人词》、明陈大声《草堂余意》等书。对词学文献的热情乃至痴迷成为况周颐生活的重要内容。在况周颐的词学文献中随处可见他访书、借书、购书的记载,有些当时经眼的词集,经过若干年之后还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如《餐樱庑词话》所载:

甲辰四月下沐,过江访半塘扬州,晤于东关街安定书院西头之寓庐。握手唏嘘,彼此诧为意外幸事,盖不相见已十年矣。半塘出示别后所得宋人词精钞本四巨册。刘辰翁《须溪词》、谢薖《竹友词》、严羽《沧浪词》只二阕,不能成卷。张肯《梦庵词》、陈深宁《极斋乐府》、张辑《东泽绮语债》、李祺《侨庵词》、陈德武《白雪词》、王达《耐轩词》、曹宠《松隐词》、吴潜《履斋先生词》、廖行之《省斋诗余》、汪元量《水云词》、张抡《莲社词》、沈瀛《竹斋词》、王以宁《王周士词》、陈着《本堂词》,最十七家。《须溪》《东泽》《水云》三种,曩与半塘同官京师,极意访求不可得。《松隐》则昔只得前半本,此足本也。右一则曩撰《兰云菱梦楼笔记》,锲行时刊削之稿。今半塘归道山久,四印斋中长物,悉化云烟。此宋词四巨册,不知流落何所,亟记之以存其目。其《东泽绮语债》亦足本,为最可惜,比以语沤尹,不信有此本也。[13](P164)

甲辰年为光绪三十年(1904),王鹏运与况周颐在扬州相见,此时两人分别已经十年。相见谈话内容仍不离两人的共同爱好——对词籍的访求和研究。在王鹏运逝世后,况周颐还念念不忘王鹏运当年曾得到的宋代词籍的下落。况周颐对词籍文献的痴迷可见一斑。

况周颐《东海渔歌序》云:“光绪戊子己丑间,与半塘同客都门。于厂肆得太素道人所著《子章子》及顾太清(春)《天游阁诗》,皆手稿。太清诗,楷书秀整,惜词独缺如。” 顾春,字太清,乾隆曾孙奕绘侧室。旧有满洲词人“男中成容若(纳兰性德),女中顾太清”之语,顾春为八旗女词人之冠冕。二十年后况周颐得到顾春《东海渔歌》的稿本,喜不自胜之余还感慨:“惜乎不得与半塘共赏会也。”[14](序)况周颐还曾记:

忆与半塘同官京师时,以不得《渔》《樵》二歌为恨事。朱希真《樵歌》及《东海渔歌》也。余出都后,半塘竟得《樵歌》付梓,而《渔歌》至今杳然。就令它日得之,安能起半塘与共赏会耶?此余所为有椎琴之痛也![14](P4567)

王鹏运的去世,不仅使况周颐失去了人生的良师益友,还失去了志同道合的知音。

况周颐对王鹏运极为尊敬,对王鹏运词学成就尤为钦佩,曾说“近世词学家之泰斗也”[15](P474)。况周颐对王鹏运的词籍校勘成就最为推崇:“王幼霞给谏(鹏运),自号半塘老人(原注:临桂东乡地名半塘尾,幼霞先茔所在也) 。清通温雅,初嗜金石,后乃专一于词。其四印斋(原注:山谷《送张叔和》诗,我捉养生之四印,谓忍、默、平、直也。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无可拣择眼界平,不藏秋毫心地直)所刻词旁搜博采,精采绝伦,虽虞山毛氏弗逮也。”[4](P4574)认为王鹏运的四印斋词籍校勘成就超过了明末词学大家毛晋。

再次,词创作指导。王鹏运指导况周颐的创作,或由王鹏运评点其词作,或二人交流研读体会。在况周颐各种词学文献中这类记载比比皆是。如况周颐悼念亡妾桐娟曾有〔鹧鸪天〕句:“殡宫风雨如年夜,薄幸萧郎尚校书。”“半塘老人最为击节,谓情至语无逾此者。”[12](P4525)此词上句情景交融,下句“薄幸”似是自责,而“尚校书”却写出哀痛无以排遣、深情寓于平淡之感,因而王鹏运给予高度评价。又如一例:

余少作〔苏武慢〕《寒夜闻角》云:“凭作出,百绪凄凉,凄凉唯有,花冷月间庭院。珠帘秀幕,可有人听?听也可曾肠断?”半塘翁最为击节。比阅《方壶词》〔点绛唇〕云:“晓角霜天,画帘却是春天气。”意与余词略同。余词特婉至耳。[12](P4441)

况周颐的这首〔苏武慢〕写寒夜凄苦的心情,“可有人听?”“听也可曾肠断?”二句设问,加倍写之,曲婉而深挚,赢得了王鹏运的“击节”赞赏,无疑使况周颐更为自信。

二 词学论题切磋

王、况志同道合,切磋词学是他们交往的重要内容。在他们切磋讨论的过程中,有相互认同,亦有意见保留。如王鹏运曾称赞元代词人刘因(4)刘因(1249—1293)字梦吉,初名骃,字梦骥,号樵庵。保定容城(今河北容城)人。元初理学家,卒追封蓉城郡公,谥文靖。有《樵庵乐府》一卷。:“《樵庵词》朴厚深醇中,有真趣洋溢,是性情语,无道学气。”况周颐通过研读刘因词亦评:

余遍阅元人词,最服膺刘文靖,以谓元之苏文忠可也。文忠词以才情博大胜,文靖以性情朴厚胜。[12](P4472)

况周颐还列举了刘因多首词作证实其“性情朴厚”,如刘因的〔菩萨蛮〕《王利夫寿》云:“吾乡先友今谁健。西邻王老时相见。每见忆先公。音容在眼中。今朝故人子。为寿无多事。唯愿岁常丰。年年社酒同。”这是刘因写给老友之子的词,见到“故人子”,忆起老友“音容在眼中”,情真意切,确属朴厚。况周颐将刘因誉之元朝的苏轼,并将苏刘进行比较:苏轼“才情博大”,刘因“性情朴厚”。况周颐最后总结云:“寓骚雅于冲夷,足秾郁于平淡,读之如饮醇醪,如鉴古锦。涵泳而玩索之,于性灵怀抱,胥有裨益。”可以看到,况周颐在接受王鹏运之说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这正是王、况词学切磋的常态。

王鹏运与况周颐经常会就一些词学问题意见分歧,如王鹏运为清代中期词人项鸿祚所写《忆云词甲乙丙丁稿识语》云:

莲生词笔为浙西后起,雄杰足殿全军。清空婉约,能化竹垞之方重、樊榭之堆垛。故为浙西之说者,惊为神诣,拟之纳兰侍卫,推为本朝大宗。其实莲生心目仍囿浙西派中,长调拟玉田,小品言情,幽秀独绝,时与北宋暗合,洵非频伽、微波所能企及,若谓笼罩词坛,领袖一代,则浙人之过誉也。予尝谓嘉道以来词人,周稚圭似竹垞,蒋鹿谭似伽陵,而莲生则近容若。较浙人之专标饮水、忆云为一代词宗者,似为平允。吾友夔笙舍人论词,特擅高远,乃亦以浙人之论为然,何耶?殆为谭大令先入之言所夺耳。它日见夔笙再商榷之,文章千古,不容稍假借也。[16]

项鸿祚(1798—1835),原名继章,又名廷纪,字莲生。浙江钱塘人。著有《忆云词甲乙丙丁稿》。谭献对项鸿祚评价极高,认为项鸿祚与纳兰性德、蒋春霖“三家是词人之词”,“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况周颐信从谭献之言。王鹏运认为项鸿祚虽然成就斐然,但“若谓笼罩词坛,领袖一代,则浙人之过誉也”(按:谭献浙人)。并认为况周颐受谭献之说的影响,与自己的认识不同。有趣的是,王鹏运最后说“它日见夔笙再商榷之,文章千古,不容稍假借也”,学术问题毫不含糊。由此例可见王、况二人在学术讨论时的认真严肃。(5)况周颐对项鸿祚词的态度前后有所变化,其《餐樱庑漫笔论词》记云:“‘恨夜短,夜长却在,者边院落。’项莲生(廷纪)《忆云词》句。余二十几时,极喜诵之。后乃知其绝无佳处,而词境稍稍进矣。” 《文学与文化》2013年第2期。

对于王鹏运的见解,况周颐也并非盲从,颇有自己的见解,试举一例。王鹏运《藏春乐府跋》云:

往与碧瀣翁论词,为雄廓而不失之伧楚,蕴藉而不流于侧媚,周旋于法度之中,而声情识力常若有余于法度之外,庶为填词当行,目论者庶不薄填词为小道。藏春之境,雅于之合。碧瀣已矣,谁与共赏此奇者,质之夔笙,当同此慨叹也。[17](P856)

端木埰(碧瀣)在与王鹏运讨论词艺时,特别推崇“雄廓而不失之伧楚,蕴藉而不流于侧媚”的风格,并认为元初刘秉忠(6)刘秉忠(1216—1274),字仲晦,号藏春散人,邢州(今河北省邢台市)人。元代的开国大臣。著有《藏春乐府》。的词符合这种风格。王鹏运受教之后,又将此话题与况周颐继续切磋。况周颐对此则进行了进一步的思考,《蕙风词话》卷三记:

曩半塘老人跋《藏春乐府》云:“雄廓而不失之伧楚,蕴藉而不流于侧媚。”余尝悬二语心目中以赏会藏春词。[12](P4470)

况周颐带着问题“赏会”研读刘秉忠词,从作品中去印证“雄廓而不失之伧楚,蕴藉而不流于侧媚”的表现:

〔木兰花慢〕云:“桃花为春憔悴,念刘郎、双鬓也成秋。”〔望月婆罗门引〕云:“望断碧波烟渚,苹蓼不胜秋。但冥冥天际,难识归舟。”〔临江仙〕云:“马头山色翠相连。不知山下客,何日是归年。”〔南乡子〕云:“暮雨夜深犹未住,芭蕉。残叶萧疏不耐敲。”前调云:“醉倒不知天早晚,云收。花影侵窗月满楼。”前调云:“行人更在青山外。不许朝朝不上楼。”〔鹧鸪天〕云:“斜阳影里山偏好,独倚阑干懒下楼。”〔踏莎行〕云:“东风吹彻满城花,无人曾见春来处。”右所摘皆警句,以云蕴藉,近是,而雄廓不与焉。〔太常引〕云:“无地觅松筠。看青草红芳斗春。”藏春佐命新朝,运筹帷帐,致位枢衡,乃复作此等感慨语,何耶?〔江城子〕云:“看尽好花春睡稳,红与紫,任他开。”则是功成名立后所宜有矣。[12](P4470)

从况氏的研读结果来看,他认为刘秉忠的不少作品有“蕴藉”而没有“雄廓”,于是况周颐得出了自己对刘秉忠词的评价:“寓骚雅于冲夷,足秾郁于平淡,读之如饮醇醪,如鉴古锦。涵泳而玩素之,于性灵怀抱,胥有裨益。”[12](P4472)从此例来看,王鹏运与况周颐的词学切磋认真而又深入,同时又彰显出况周颐见由己出,绝不盲从的治学品格。

三 词学理论思想的启迪

况周颐从一个喜好填词的青年人成为“四大家”之一和词学大师,王鹏运的影响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王鹏运对况周颐的影响最重要的还是词学理论和词学思想。王鹏运教导的一系列的词学范畴、词学观念和方法对况周颐的词学理论的形成、词学批评实践均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重、拙、大

况周颐词学的核心思想范畴即重、拙、大,而这正是王鹏运的教导。况周颐《餐樱词自序》云:“半塘于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所谓重、拙、大,……积心领神会之,而体格为之一变。”[3](自序)王鹏运对况周颐的教导是从“重、拙、大”开始的。

考察况周颐的词学,“重、拙、大” 的主张和思想一直贯穿其中。在况周颐发表于1908年的第一部词话《香海棠馆词话》中,有三则谈到重、拙、大:“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宋人不可及处(7)按;此句《蕙风词话》作“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半塘云:宋人拙处不可及,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此三则词话均收入况周颐后期的词话《蕙风词话》卷一。在发表于1920年《餐樱庑词话》中对“重、拙、大”又做了进一步的强调和阐发:

《香海棠馆词话》云:宋词有三要,重拙大。又云: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即其芬菲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沉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沉着者,厚之发见乎外者也。欲学梦窗之致密,先学梦窗之沉着。即致密,即沉着。非出乎致密之外,超乎致密之上,别有沉着之一境也。[13](P49)

此则开始况周颐将“重、拙、大”与吴文英相联系,用梦窗词诠释重、拙、大。此则以后亦收入《蕙风词话》。在况周颐晚年总结性的《蕙风词话》中,对“重、拙、大”又进行了进一步的阐发,如说:“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以读《花间集》。”又如:“问哀感顽艳,‘顽’字云何诠?释曰:拙不可及,融重与大于拙之中,郁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几乎。犹有一言蔽之:若赤子之笑啼然。看似至易,而实至难者也。”在况周颐遗稿《词学讲义》中,第一则还是在讲:“其大要曰雅,曰厚,曰重、拙、大。厚与雅,相因而成者也,薄则俗矣。轻者重之反,巧者拙之反,纤者大之反,当知所戒矣。”

况周颐还将重、拙、大传授给弟子,赵尊岳回忆乃师教导云:“溯自辛酉二月,尊岳始受词学于蕙风先生,此五年中,月必数见,见必诏以源流正变之道,风会升降之殊,于宗派家数定一尊,于体格声调求其是,耳提面命,朝斯夕斯,未尝薄其驽庸而启发为之不复也。尊岳默而识之,十得一二云尔。其论词格曰宜重、拙、大。”[18](跋)

除此之外,况周颐还在各种词学论著之中经常运用“重、拙、大”分析、鉴赏、评价古今词人词作。可以看到况周颐一生一直将“重、拙、大”作为词学的理论基础。

(二)自然从追琢中出

况周颐明确提到从王鹏运那里接受词学范畴还有“自然从追琢中出”。这个范畴接受于王鹏运,并贯穿于况氏词创作和词学批评理论实践的始终,又作为词学家法传授于衣钵弟子赵尊岳。况周颐《餐樱词自序》云:“半塘于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所谓自然从追琢中出,积心领神会之,而体格为之一变。”[3](自序)其后在况周颐的词学论述中,多次强调词要“自然从追琢中出”。如《州山吴氏词萃序》中说:“吾闻倚声家言,词贵自然从追琢中出。”又如《蓼园词选序》云:

词之为道,贵乎有性情,有襟袍;涉世少,读书多。平日求词词外,临时取景题外。尺素寸心,八极万仞;恢之弥广,斯按之逾深。返象外于环中,出自然于追琢;率吾性之所近,渺众虑而为言,乃至诣精造微。[19](P3017)

直至晚年所写的《词学讲义》还说:“填词口诀,曰自然从追琢中出,所谓得来容易却艰辛也。”况氏将“自然从追琢中出”视为“倚声家言”,视为“填词口诀”,可见他对这个词学范畴的重视。

况周颐还将这个“填词口诀”传授于弟子。赵尊岳《蕙风词话跋》记载了况周颐的教诲:“溯自辛酉二月,尊岳始受词学于蕙风先生,……运实于虚,融景入情,出自然于追琢,声家之能事毕矣。”[18](跋)况周颐将“出自然于追琢”作为词学衣钵传授给了弟子,其重视程度可见。

(三)烟水迷离之致

况周颐曾向王鹏运请教词的主旨表现和理解的问题:

吾词中之意,唯恐人不知。于是乎勾勒。夫其人必待吾勾勒而后能知吾词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余词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辄曰:“无庸。”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傥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将奈何?矧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谓烟水迷离之致,为无上乘耶。”[12](P4413)

在王鹏运看来,词中主旨过于明晰,失于直白,丧失回味;过于隐晦,失于阻隔,无法赏析。只有在“烟水迷离”的状态下,似薄雾之中的山水风景,轮廓显现而细部隐约,在总体把握的前提之下,更饶有探索的乐趣。可见“烟水迷离之致”是“勾勒而后能知吾词之意”的对立面概念,后者尽量明晰词意,前者则是“可解不可解”。词旨不能一览无余,如有混茫之中的揣摩的效果就会更加有味道,所以“烟水迷离之致”才是“无上乘”。

况周颐十分欣赏“烟水迷离之致”的境界,《词学讲义》云:“填词口诀,……曰烟水迷离之致。此等佳处,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难以言语形容者也。”[20](P279)况周颐将“烟水迷离之致”列入“填词口诀”之内,可见其在况周颐词学批评理论系统中位置。“烟水迷离之致”成为况周颐论词的重要理念。

“烟水迷离”形容词境意旨混茫不可透视。对“烟水迷离”的提倡正是要避免“一览无余”,词旨、词义过于显露。况周颐曾用“烟水迷离之致”鉴赏评析历代词人词作,还曾举王鹏运的词作为例:

半塘词〔唐多令〕云:“缺月半胧明,冻雨晴时泪未晴,倦倚香篝温别语,愁听鹦鹉催人说二更。 此恨拌今生,红豆无根种不成。画里屏山多少路,青青一片烟芜是去程。”此词饶有烟水迷离之致,骎骎入宋贤之室。[21](P261)

“烟水迷离之致”与意内言外、比兴寄托有深刻的内在联系,张惠言说:词体有“幽约怨悱”“恻隐盱愉”的特点。周济说“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皆指词体意境混茫莫测的特点。王鹏运云:“愈含蓄,愈隽永。”[4](P4549)“烟水迷离之致”由王鹏运传授,成为况周颐词学的重要主张。

(四)词学审美分寸

王鹏运论词十分讲究审美分寸,反对走极端,反对偏执。如说:“恰到好处,恰够消息。毋不及,毋太过。”[12](P4408)提出在创作上要在经意不经意之间:“词过经意,其弊也斧琢;过不经意,其弊也褦襶。不经意而经意,易。经意而不经意,难。”[12](P4408)又说:“词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际,此中消息,正复难言。”[12](P4408)在王鹏运看来无论是在词中寓以寄托,或是运用修辞手法,即不能太刻意,也不能太随意;既不能太雕琢,也不能太率性。王鹏运提倡“摧刚藏棱”[15](P968),赞赏“雄廓而不失之伧楚,蕴藉而不流于侧媚”,皆表现了审美的中和、中庸特点。这种主张与前文所说的“自然从追琢中出”“烟水迷离之致”意旨相通,也是对“重、拙、大”思想的补充。

四 志同道合,感情深厚

自1888年王、况相识,到王鹏运逝世的光绪三十年(1904),二人的友谊,十余年间日益增厚。况周颐的个性十分孤傲,但对王鹏运却充满了敬佩。在王鹏运逝世后十余年后况周颐还深情地说:“人不可无良师友,不信然欤。大雅不作,同调甚稀,如吾半塘,如吾沤尹,宁可多得。”[3](自序)况周颐曾撰写并发表《王鹏运传》(8)况周颐:《王鹏运传》,《学衡》第二十七期,1924年。此文易名《半塘老人传》,《词学季刊》第三卷第三号,1936年。[22],指出王鹏运“精研词学,生平悃款抑塞,一寄托乎是。”[23]对王鹏运的人品和词学成就予以高度评价。

况周颐对王鹏运感情极深,况周颐的词集《蔆景词》大多是怀念王鹏运的作品。赵尊岳《蕙风词史》云:“先生(按:况周颐)后此去京师,南游由金陵而维扬,《菱景》一卷,即其时作。亦多感逝伤离之音,而眷眷于半塘者独深。〔齐天乐〕〔忆旧游〕〔角招〕〔寿楼春〕诸阕,均为半塘。”况周颐亦曾做过说明:“余与半塘五兄,文字订交,情逾手足。乙未一别,忽忽四年。《菱景》一集,怀兄之作,几于十之八九。”[4](P4557)如《菱景词》中的《角招·竹西雪夜,怀半塘前辈京师》一词:

旧盟误。分携久、暗惊心,各自迟暮。凤城西畔路。梦逐冷云,和雁来去,相思自苦。算那是、湖山佳处,此际君应念我。向风雪地飘零,更狂吟能否。 曾与,碧纱话雨,青帘醉月,佳会天应妒。只今谁共语。问讯君边,西山如故。伤春秀句。总不入、玉人箫谱。甚日云帆北渡。盼春到小秦淮,黄金缕。[24](P173-174)

这首词是况周颐离开京师流寓扬州之时,回忆王鹏运及京师生活而作。词中回忆在京师的往事和友情,更写出分别之后的深切思念,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听闻王鹏运逝世,况周颐写道:“呜呼!半塘已矣!余何忍复拈长短句耶?向尝有志撰录,今不复从事矣。间有不能概从摈弃者,缀录如左,墨痕中时有泪痕也。”[25]哀痛之情无以复加。

王、况二人词学切磋的故事在当时朋友间往往传为美谈,张尔田曾记载王鹏运与况周颐在中书省一起填词研讨的故事:“临桂王佑遐于蕙风为前辈,同直薇垣,研讨词事。佑遐每有所作,辄就蕙风订拍,蕙风谨严,屡作为之屡改,半塘或不耐,于稿尾大书‘奉旨不改了’。”[26](P4370)可以相见当时二人研讨时认真而又幽默的场面。

王鹏运是况周颐的同乡前辈,况周颐视王鹏运为粤西词史上重要词人:

综论国朝吾粤词人,朱小岑先生倡之于前,龙、王、苏三先生继起而振兴之,一二作者,类能摆脱窠臼,各抒性情,造诣所独得,流传虽罕,派别具存。今半塘王前辈鹏运大昌词学,所著《袖墨》《味梨》等集,微尚亦不甚相远,殆不期然而然耶!嗟乎,世路荆棘,风雅弁髦,区区选声订韵之末技,深山穷谷之音夫,孰过而问者?是编刻成,以贻半塘,亦曰伤心人别有怀抱也。[27](跋)

这段话出自况周颐编纂并撰写的《粤西词见跋》。《粤西词见》是况周颐编选的广西历代词人作品总集,选录广西籍明清词人二十四家,词一百八十八首。编成于光绪二十年(1896)。关于编纂动机况周颐在《粤西词见·叙录》有说明:“粤西……(词总集)独缺如。地偏尘远词境也。顾作者仅邪,抑不好名,不意标榜,作亦不传也。”况周颐感叹广西地方偏僻,作者不多,风格低调,词学文献极为缺乏,于是用力搜辑,编成此选。况周颐《粤西词见》首次勾勒出广西的词人群体,辑索出明代以来各个时期的词人,特别是突出了王鹏运的意义。况周颐的这段话有三点值得注意:

其一,认为粤西词的发展已经有史的结构,王鹏运是粤西词史上的“振兴”大家。语中提到的朱小岑即朱依真,清乾隆时期广西词人,“其所为词,固不落浙西派也”。所云“龙、王、苏”即如龙启瑞、王拯、苏汝谦,皆为广西著名词人,三人对况周颐的词学产生过重要影响。清代词学的地域性十分显著,作为清代词学前后两个时期代表的浙西词派、常州词派皆是以地域之名命名的,其他的地域词派还有梅里词派、云间词派、梁溪词派、阳羡词派、湖湘词派、岭南词派等,况周颐编纂《粤西词见》实有彰显乡邑地域特色之义。况周颐将从来不被论者重视的粤西词突出来,并彰显了王鹏运的作用和意义。

其二,《粤西词见》与后来词坛称呼的“桂派”有内在深刻的关系。况周颐认为从王鹏运开始,粤西词人“派别”已成,这虽然是从地域立论,也隐含有独立意格的意义,此后词坛有了“临桂词派”“粤西词派”的称谓。从王鹏运、况周颐登上词坛,粤西词为人所重。直至今日,粤西词有“派”,几乎成为研究者的共识。

其三,指出王鹏运等人的词“类能摆脱窠臼,各抒性情,造诣所独得”。况周颐曾经转引杨铁夫之语云:“光、宣之间一二作者尤能超心炼冶,引其绪而益诣其精,入乎常州派之中而不为所囿,即令二张、周、董复有,不翕然服膺者乎。”[28](P2072)这段话是对晚清四大家词学的概括,更是对王鹏运及临桂词派的概括。晚清四大家在词学思想上继承常州词派,又不以常州词派为囿,而是有自己的发展和创新。

况周颐对王鹏运的赞颂既有友情的成分,也有词学思想观念的认同。王鹏运与况周颐的师生情谊和词学传承,在晚清民国词坛具有重要的意义。他们共同开启了常州词派之后的一个新的时代,包括他们二人在内的“四大家”成为词坛核心。在四大家的引领之下,传统的词学成就了最后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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