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的情感与境界*
2020-11-17雍繁星
雍繁星
内容提要:文学思想史研究是以“抒情”为理论起点和价值标准的。它源于对中外先贤之理论资源的吸收,更源于罗宗强先生对人性、对人性之真善美的执著。对文学抒情的重视,使文学思想史研究有了融通和美的境界。
罗宗强先生开创的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在传统的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研究范式之外另辟蹊径,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探索中国古代文学的新视角、新道路。如果从1979 年罗先生关于李白杜甫的两篇文章算起,四十多年来,这门学科的理论建设和研究实绩,都取得了不小的进展。①实际上,思想观念的产生往往需要长期的积淀。思想观念史标志的确立,是为了认识的方便而划定的典型节点。这些节点往往具有明显承前启后的作用,是一段时间内思想状态的集中表现。左东岭教授指出“早在1979 年罗先生所发表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审美理想蠡测》与《浑涵汪茫 兼收并蓄——杜甫文学思想刍议》两篇重要论文,就已显示出文学思想史的研究形态”;“到了1995 年罗宗强先生为张毅的《宋代文学思想史》作序时,可以说文学思想史的研究范式与学科概念已基本形成。……至此,文学思想史的学科显然已构成完整体系而趋于成熟。”(左东岭:《罗宗强文集·序言》,《罗宗强文集》第一册,中华书局,2019 年,第6~7 页)笔者以为,这个概括比较合理。关于它的对象范围、方法路径、理念追求等问题,已经有不少清晰深入的讨论。但是,对于一门学科的推进而言,仍然有不少需要并值得继续思考的方向。先生在论著中多次谈到感情的重要性,以之为文学的“艺术特质”的重要方面。虽然“解读者各各不同,对于诗的理解与评价也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离开艺术特质,离开感情,诗史不知如何写才好。”②罗宗强:《〈唐诗小史〉再版后记》,《罗宗强文集》第八册,中华书局,2019 年,第567~570 页。他的论著,在理性分析中潜藏着丰满充沛的情感。在先生看来,文学研究的结果固然要呈现为理性的样态,但是情感绝不可忽略,甚至更为重要。文学思想史研究中的抒情问题的本质、特征以及表现,罗先生的论著和访谈、左东岭教授《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思想研究学科体系》及李瑄教授《罗宗强先生文学思想史研究的通与变——以〈明代文学思想史〉为中心》等文章已经有非常精辟的解说。③参见左东岭:《罗宗强文集·序言》,《罗宗强文集》第一册,第8~11 页;李瑄:《罗宗强先生文学思想史研究的通与变——以〈明代文学思想史〉为中心》,《文学与文化》2020 年第3 期。抒情问题涉及什么是文学这个根本,涉及文学研究方法的合法性与有效性,也涉及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完整面相等重要问题,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也越来越显示出自身深厚的理论活力。④参见柯庆明、萧驰编:《中国抒情传统的再发现——一个现代学术思潮的论文选集》,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9 年;王德威:《“有情”的历史——抒情传统与中国文学现代性》,《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33 期,2008 年9 月。不同理论家的立场及其理论系统对“抒情”的理解有很大区别,本文所谓抒情主要是指人的情感的文字表达方式。文学思想史为什么要以抒情性为基本价值标准,它的形成有哪些促成因素,重抒情给文学思想史带来了什么?本文拟以抒情问题为中心,对文学思想史研究的抒情特征、渊源及境界再做窥测。文章所论,皆一孔之见。不当之处,尚祈方家指正。
一 文学思想史研究中的抒情
和其他研究范式类似,文学思想史研究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是文学。这个看似简单,形成大致印象也不甚困难的问题,细究起来并不容易。罗先生曾表达过对此问题的困惑,说自己研究了一辈子文学,却讲不明白什么是文学。事实上,这也是文学研究者的一大普遍困惑。古今中外,众多理论家们对文学作出过各种界定:有的是从虚构与写实的角度、有的是从文学语言的角度、有的是从对文本特殊的阅读方式的角度。①关于西方文学观念的讨论,参见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第一部第一、二、三章(刘象愚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年)和伊格尔顿《文学原理引论》引言《什么是文学》(龚国杰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 年)。在理论家的眼里,很难得出一个普遍而合理的“文学”的定义。“文学”内涵的复杂性,中国文学中同样存在。文学史上大量使用的杂文学观念,有些时候也强调作品的审美特征。界定文学的困难,大致如乔纳森·卡勒所说:
文学作品的形式和篇幅各有不同,而且大多数作品似乎与通常被认为不属于文学作品的东西有更多的相同之处而与那些被公认为是文学作品的相同之点反倒不多。……再稍微加上一点历史的视角,这个问题就变得更复杂了。②[美]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李平译,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21 页。
研究对象的多样性,以及历史发展的不断变化,使得我们很难用简单的话概括出“文学”的概念。但是,这个问题又不能放过。无法想象一门科学的、有系统理路的现代学科,尤其是侧重理论的学科,居然缺乏哪怕是相对稳定的起点。文学思想史研究没有回避这个最基础的困难:
我国古代文、史、哲、经等等是不分科的,都称为“文”。分科是现代学术发展的一种共同趋势,各科之间当然有交叉,但是研究的侧重点自是不同。我们当然不可能回到古代去,取消文学一科的独立存在。那么,我们以什么样的标准,区分文学与非文学呢?我们研究古代文学,强调历史还原,意在于尽量复原历史的真实情境,并不等于说回到古代不分科,将一切“文”都称为文学的状态,我们研究的毕竟还是文学。③罗宗强:《我国古代文体定名的若干问题》,《中山大学学报》2009 年第3 期。
面对历史,求真是第一原则。任何历史研究方法,如果不真,那只能是研究者自我构造的虚假图像,不具备普遍性,自然也不具备合法性。中国文学思想史的最高原则和精神追求,是历史还原,也就是求真。理论上,求真的唯一方法是对历史全面彻底的复制。然而,对后世的研究者而言,完全地纤毫毕现地复制历史并无可能也没有太大意义。研究的目的是希望通过对历史的观看,知道些什么,得到些什么。从开始,它就是带着人之参与的目的性活动。既然有目的性,那么就不可能绝对“客观”。另外,历史研究也不是要回到历史的原始状态,恢复全部历史的整体。那样,得到的只能是一堆散乱的人物、事件、现象等原生态的资料。目的性的研究,则是要以某种认识方式,在原生态的资料中发现它们的联系。事实上,它们也是天然存在联系的,比如时间的先后和空间的位置。在罗先生看来,纯粹从自己的理论出发去套古代的文学思想现象是不伦不类的,“就好比给司空图穿上西装,结上领带……但对于研究文学思想史的人来说,只停留在史料上同样不够,还有一个理论把握和理论表述的问题”①罗宗强、张毅:《“自强不息,易;任自然,难。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罗宗强先生访谈录》,《文艺研究》2004 年第3 期。。文学思想史,包括文学史、文学批评史乃至任何“史”,都是对有限时空中某些原生态对象(包括对象的历史和对象之间的相互关系等)某种特征的把握。这些对象的特征包括很多不同方面,如果追求纯“客观”,恐怕结果只能说它们是“有”或者“存在”。更为细致的特征描述,哪怕是按照时间先后和空间位置的描述,都是不完全的,也都是关于某个方面的。因此,研究历史需要一个认识框架或者叫做理论建构。这个认识框架的目的,就是为了从某个方面进入对历史真实准确的认知。历史还原并非只是文学思想史研究的精神追求,也是任何历史认识活动与历史理论建构的基本目的。
对象特征的复杂性,决定了文学研究方法的多样。文学理论史的发展,证明了从作者、文本、读者等各个方面进入文学及其历史的有效性。文学思想史研究的入手处,也是其理论建构的基础,是文学的抒情特质。文学活动,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它的参与者与环节,包括作者、文本和读者。作为具有自由裁决权利之主体的作者与读者,对于文学的认定,有相当大的自主性(作者写出创造性的与先前文学文本或者大众一般的文学观念性质大异的作品,读者对非文学作品的文学式解读,都是很常见的现象)。文本,则是主体表现和判断的主要依据。文学研究方法的确立,就是为了形成一套完整的认知而在这个过程中做出的选择。在严格的意义上,研究者可以从任何角度切入。所以,在谈到文学史写作的时候,罗先生认为爱怎么写、想怎么写,都是允许的。这并不是率意无所谓的态度,而是在对“历史还原”、对理论建构的本质有深刻理解的基础上得到的理性结论。②参见罗宗强:《文学史编写问题随想》,《文学遗产》1999 年第4 期。这样的前提和认知,事实上也有助于我们对文学及其历史多维度、多层次的认识。它不仅仅是包容性的表现,更是稳妥的、合理的。
在诸多切入角度中,文学思想史研究选择了抒情性。选择抒情性的好处,在于它能够勾连起作者—文本—读者的整个过程。文学创作和接受的过程中,传达的是活动着的主体的情感意旨。作者把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呈现在特定形式的文本中,读者则借助自己的阅读经验,通过文本探测作者的情感意旨。在相当数量的“文学”作品中,是以“情感”为中心的。人的基本表达方式大致可以分为抒情、叙事两大类。作为本质上天然具有情感意志的主体,不能做到纯粹客观,因而叙事其实也总是伴随着或强或弱的抒情。完全不带感情的叙事,几乎是不存在的。即使如商品的说明书,也隐含着作者和读者购买或者不购买的期待与判断。表达方式中情感的彻底剥离的前提,是文学活动参与主体情感的零态度。董乃斌教授在阐发与抒情传统并立的叙事传统时说:“文学创作中的抒与叙又绝非毫无瓜葛,而是有着密切的关系……看其两端,抒与叙界限清晰,而在中间却存在一段混沌模糊地带,在那里是一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关系(但若严格细分仍可分出你我)。”③董乃斌:《中国文学叙事传统论稿》,东方出版中心,2017 年,第6 页。董先生所说的叙事传统的存在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因为有那么多叙事性作品明明摆在那里。但是,要在抒情与叙事的混沌模糊地带做出严格的细分,似乎没有那么容易。此外,作为理论建构的基点,文学思想史不能按照抒情与叙事两条线索梳理整个文学史,不能用双标准来处理大量的混沌模糊地带。如果选择一以贯之的根本标准,那么仍应以“抒情”为重。我们能够找到非叙事的抒情,却找不到“零情感”的叙事。意志与情感的关系也大略类似。对人而言,情感、情绪是最为隐秘的本源性的东西,它深深地与人的生命相融合,是一种与生俱来且无法排除的本能。
正是因为抒情的根本性特点,它足以成为文学活动的中心,足以成为文学思想史研究稳定的理论核心。以它为中心,能够牵连起文学活动其他方面和其他特征,诸如主体意志、道德、文本形式、表现技巧、读者反应、社会效应的唤醒等。以抒情性的强弱,与抒情之关系的疏密程度,上述诸因素可以得到远近不同、重要性各异的系统处理。即如社会道德,因其重点在于人的群体关系,故而能够视作群体的情感,或者情感的社会性延伸(这一点在第三部分还要讨论,此处从略)。罗先生在论著中谈到,文学思想史上实际存在着抒情和政教两条并存、时有交错的线索。他对此的解决办法是:
我们是不是有一种可能,就是在考虑此一问题时,可以有不同的层面,把文学看作一个多面体,在不同的侧面,它具有不同的作用和价值。如果是这样,那么对文学的社会角色的阐释,也有可能给出一套与之相适应的更为丰富、更圆满的说法。①罗宗强:《工具角色与回归自我》,《文学评论》2007 年第5 期。另,关于这个问题,参见左东岭:《罗宗强文集·序言》,《罗宗强文集》第一册,第9~11 页。又,无论重情文学思想与功利文学思想的交替、抒情文学传统与叙事传统的并存,甚或如张伯伟先生所说的中国文学批评也有抒情性的传统,这是从史实的角度论。文学思想史的抒情,则是就理论起点及价值原则论。
人生和社会不可以清晰分割,剥离出边际明显的个人和社会、情感和道德的不同领域,它是一个关系纠结渗透的整体,文学则是其中的有机成分。作家从文学的角度表现人生社会,研究者们从人生社会的角度观测文学,试图尽量恢复其整体联系。于是,文学的多侧面,不同作用和价值,不同的社会角色,就得到相对完满的“历史还原”。需要强调的是,此处的解决办法,并不是放弃抒情基点。抒情仍然是文学思想史的核心观念和最终价值标准。政教传统,固然有合法性,是事实性的存在,但其文学价值的高低,要由抒情性来决定。这个态度,在《我国古代文体定名的若干问题》这篇文章中有清楚的表现。罗先生在详细讨论了我国古代文体的命名及其发展的复杂状况的基础上,提出“杂文学”是否能够算作“文学”的问题,提出“文学”成立的条件问题。在文章的末尾,他指出从体貌入手,“可能会为我们展开一条虽不清晰、但可能往前走区分文学与非文学的进路”②罗宗强:《我国古代文体定名的若干问题》,《中山大学学报》2009 年第3 期。。体貌,以情与词之离合变化为基础。故而我们仍然可以把文学与非文学的根本区别落实在抒情问题上,落实在与此紧密相关的艺术表达效果上。
总而言之,文学思想史研究对于抒情性的重视,以此为核心而进行的多层次、多角度、多侧面的“历史还原”,不仅具有实际的历史适用性,也具有理论上的完整和自足。
二 文学思想史抒情问题的渊源
罗先生的几部典范性著作展示了中国文学思想史的实践成就。在理论方面,先生和他的追随者们也有相应的建设。这里想讨论的,是文学思想史理论的渊源,尤其是作为核心观念的抒情性之渊源。我认为,这个观念的来源大致有二:一是诸多中外理论的学习与汲取;二是罗先生对人性,尤其是人性之真善美的执著。这两个原因中,后者尤其重要。
罗先生本人和他的文学思想史都带有非常突出的特色,就是态度鲜明,情感浓郁,但是又在表面或奔涌激荡或潜藏缓蓄的情感流动背后有强大的理路。换句话说,他的人和著作,认真追究起来都有“吾道一以贯之”的原则性和依照逻辑展开的理论性。文学思想史之所以能够成为独特的研究范式,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情理融汇、文献理论创作高度融合的呈现方式。叶振华先生评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说:“完全是一种综合的动态研究方式。”①叶振华:《魏晋士人的心路历程》,《中国社会科学》1993 年第1 期。情理的完美,不仅在《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一书中有所反映,也是罗先生所有研究的重要特色。相关评论,参见张峰屹:《罗宗强先生传略》,张毅编《罗宗强古代文学思想论集》,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651~653 页。表层的情感特征,作为情感主体的“有情的”读者非常容易感受到。罗先生对理论的学习和态度也很值得略加讨论。1956 年,25 岁的罗先生开始了在南开大学九年的学习和工作。大约1960 年大学四年级时,罗先生提前毕业在文艺理论教研室工作了一年,1961 年随王达津先生攻读文学批评史专业的研究生。②参见罗宗强、张毅:《“自强不息,易;任自然,难。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罗宗强先生访谈录》,《文艺研究》2004年第3 期。这几年的具体学习情况,据常理推测应该是以古代文学、古代文论为主的基础性学习。当时的主流理论指导“三性”(人民性、现实性、阶级性)两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以及人人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要求,应当也是必然的。罗先生是非常认真,非常执著的人,他的理论学习,是追索其根本精神。配合人生经验、人生感悟来接受汲取各种理论。例如,他在《李杜论略》中,就引用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著名论断“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实际生活”。但是罗先生并没有就此进行理论阐发,而是依据文献展开对李白杜甫的讨论。后来,此类直接的理论引用就几乎找不到了。理论,都被先生经过自己的思考,化解在充满情感力量的表达方式中。
这一段时间,罗先生下功夫读了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他在访谈中说:
这一年认真看了几本理论书,例如,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我就看了半年多。这书很不好懂,我就一段一段地读、想,一行一行地拆开来读,看他的逻辑思路,看一遍不懂,就看第二遍、第三遍,直至大概弄明白了。③罗宗强、张毅:《“自强不息,易;任自然,难。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罗宗强先生访谈录》,《文艺研究》2004 年第3 期。
先生的理论学习重在理论精神的领会和沟通。以他对康德《判断力批判》研读下的功夫看,康德关于审美的有些观点对他是产生了影响的。他在1964 年4 月12 日,“病中,经济拮据”的情况下,“将全部存款的百分之七十买了这本书(繁星按,即《判断力批判》)。我于是体会到书的力量的伟大。”④罗先生在《判断力批判》([德]康德著,宗白华译,商务印书馆,1964 年)一书扉页上的题记。先生在第一部分第一章第一个问题第一节关于“至于审美的规定根据,我们认为它只能是主观的,不可能是别的”这一段论述旁批注说:
不是根据外物判定美与不美,而是依据主观。美在主观。⑤[德]康德:《判断力批判》,第39 页。
罗先生对审美标准带有很强主观色彩的看法是很早形成的,他后来在访谈中提到“根据文学发展的实际情况,根据作品本身,根据个人的感受,真诚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这是我写这几本书时的初衷。当然,这种出于一己爱好,用自己的文学观念去衡量作家作品是非的做法是否恰当,那只能由他人去评说。我的原则,是决不说违心的话。”①罗宗强、张毅:《“自强不息,易;任自然,难。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罗宗强先生访谈录》,《文艺研究》2004 年第3 期。他自然不是从《判断力批判》中接受的现成观点,也未曾就主观的审美标准何以具备必然性展开理论探讨,而是依据“历史还原”的求真精神为原则作出了选择。20 世纪50 年代美学大讨论,以及以后很长时间内的学术研究中阶级性对艺术性的严重抑制,时常表现为违背常识的教条主义。先生对此颇为反感,他在文学思想史研究中对作为自由主体的人之情感加以高度强调,就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此外,康德关于审美判断纯粹的超功利的观点,美不依赖概念而是作为一个普遍愉快的对象被表现出来,审美判断通过情感而非概念实现的必然性原理(宗白华先生译作“共通感”,朱光潜先生译作“共同感觉力”)等观点,在罗先生对情感因素的重视,在抒情与功利的对立关系中对抒情的偏爱,在着力揭示审美的形象性特征等观点做法中都有可以相通之处。
文学思想史研究重视文学的抒情特征,和我国文学的“抒情传统”分不开。中国文学批评史专业中,“诗言志”“兴观群怨”“诗缘情”“发愤著书”“不平则鸣”“兴寄”“叙情志”等强调情感与抒情,或者与此有关的观点和论说真是不胜枚举。张伯伟教授甚至提出中国文学批评中有“抒情性传统”。②张伯伟:《中国文学批评的抒情性传统》,《文学评论》2009 年第1 期。我们在接触我国古代的文学作品时,最能触动心弦,引起喜怒悲欢的强烈情感反应的,多是那些深情之作。它们之所以能感动读者,根本原因在于自身蕴含着强大的情感力量。对此,罗先生写道:
一种文学现象的产生,都留有当时人们的生存状态、生活方式、生活趣味的印记,保存着他们的好恶爱憎、他们对于人生的感悟。流光逝水,生命消亡而对于人生的感悟却留了下来,就留在了文学作品里,留给了我们,让我们去感知。研究古代文学,我们有可能更好的了解我们民族的心灵的历史,深入到我们文化的深层,去认识人性的善恶,以昔视今,增加我们对于人生的理解。它和我们的生活其实有着密切的关系。③罗宗强:《感悟人生》,《中文自学指导》2003 年第2 期。
我国古代文学史上,当然有出于功利实用目的的当时划入文学领域的杂文学作品。但是就感人的力量以及我们阅读时作为默认前提的文学作品,在情动于中时最愿意去读的文学作品,在我们心目中认为最优秀的文学作,毫无疑问是那些抒情之作。即使那些以道德律令自我约束的道学家们,在写诗的时候也强调“性情”,强调“风韵”。只不过,他们是把“情”约束在道德许可的范围内。罗先生在访谈中说:“我是个重感情的人,爱激动,爱感慨……有这么一个感伤的气质。我读古代的诗歌、古代的散文,对感情浓郁的作品很容易引起共鸣,有一种生命的感发和激动。所谓审美感受,恐怕主要是对古代作品的那种感情的共鸣,我注意在书中把那种感情的共鸣传达出来,这可能就是我在研究过程中要把个人的感情注入到里面去的原因。……我喜欢人生感慨深沉的诗、感伤的诗、悲愤的诗,这可能跟个人的爱好有关系。”④罗宗强、张毅:《“自强不息,易;任自然,难。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罗宗强先生访谈录》,《文艺研究》2004 年第3 期。“重感情”的性格,深深地根植在罗先生对文学思想史研究的思考中。在他的视野里,最为关注、最为重视的,是作者发乎此、读者感乎此、研究者通乎此的“感情”。这是往古今来、四海攸同的,作为人的生命本真之感性表现,也正是中国古代文学中最伟大、最感人、最精粹的部分之特质。我认为,罗先生对情感、对文学抒情特征的强调,和中外先贤的理论在对人性把握的层面是相通的。①也是在此意义上,罗先生说他赞同陈世骧先生提出的抒情传统说。
文学思想史在表达方面以丰沛的情感说理这个特征,很可能也是受到鲁迅先生的影响。罗先生在赣南的艰难岁月里,身边只剩下《鲁迅全集》和《杜诗镜铨》。这两部书,是先生那些年的重要精神支柱。2002 年初,先生在批改我的博士论文第一章关于宋濂的文学思想时,随手添加了鲁迅关于传统诗教“持人性情”的材料。我当时吃了一惊,一位年过七十,以古典文学为专业的老人,对鲁迅的《摩罗诗力说》比我们学文艺学的青年人还要熟悉!后来,他在《南开学报》当编辑期间,因组织关于鲁迅前期思想讨论的文章引起一场风波,并因此和鲁迅研究专家陈漱渝先生结下友谊。罗先生非常喜欢鲁迅关于魏晋风度的文章,以此为我们论文写作的理想:感情丰沛,理路严整,却不显教化面孔。先生的论著中,并没有过多称引过鲁迅,但是他对生活、对学术的直面勇气和态度,在日常生命感悟基础上的深刻洞见,却与鲁迅有神似之处。傅璇琮先生说的“清峻”,真是非常传神。
三 抒情与文学思想史研究的境界
对人之情感、对文学抒情的重视,给文学思想史研究带来独具特色的性格。有了情感贯注的历史还原,有了生命活力,实现了融通,达到美的境界。
人在情感的本能如喜怒哀乐等方面,具有可以互相感知理解的物类的共性。因此,人类的情感可以向群体延伸,如亲人、如友朋、如家国、如社会。维系群体和谐的,可以是理性基础上的制度规范,也离不开情感的熏陶感染。在理论层面上,文学作品虽然以情感为根本动力,但是在现实层面,文学作品的情感常常与功利目的纠缠不清。以前很多古代文学研究著作,因为过于重视道德教化,对李贺、李商隐等人的作品评价不高。但是,他们那些光怪迷离、哀艳恍惚的作品明明具有强大的感染力。这种自相矛盾的态度,即如四库馆臣在评价徐渭时说的“才高识僻”、“足以感荡心灵而揆以中声终为别调”。以中正的道德观评价文学作品,只能是“才”“识”两分,固然贬其为“别调”,终究难掩它们“感荡心灵”的魅力。类似的情况,我们在“内容”“形式”两分的评价方式中也必然会见到。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理论建构中缺乏一个可靠的、符合文学活动特质的标准。
文学思想史研究,以“抒情”标准,融合了文学活动的内容与形式。判断作品价值的标准,是作品的抒情方式,也就是内容与形式的融合程度、呈现方式。过度说教的、功利的文学作品和观念如白居新乐府、唐代古文运动,在此标准衡量之下,评价都是不高的。而王维、李白、李贺、李商隐等人,因其作品的强烈艺术个性,获得比较高的评价。这样的评价貌似偏颇,然而,如果我们采取是否感人的立场,怕是不会因为白居易新乐府和唐代古文运动的教化性强却得到艺术水平不高的评价,而如四库馆臣一般纠结的。文学不是教化书,它就是文学,是人的感动,是感动人的。感动人的作品决不是主要依靠道德高尚或者思想正确的力量,除非这种力量具备美的呈现状态。
这种样态似乎可以视作一种融通的境界。文学思想史研究自身就具有这样的形态特征。它不像一般的理论那样对文学概念、范畴、理论命题加以理性分析和推论,而是在融通的基础上,用优美的语言表达出来。例如,在《从思维形式看中国古代诗论的一个特点——对“象外之象”说的一种考察》这篇文章中,罗先生首先考察了传统“香草美人”表现手法的“简单类比”特征,这种类比思维方式在儒家诗教传统中的“理念化”。他根据大量的实例,提炼出“物象—义理抽绎—类比”的思维模式。而“象外之象”代表的思维模式,则是“一种借助情感和图象的思维。它的整个过程,是情绪记忆和图象记忆的唤起、选择、填充和类比联想,是情思和图象的连续呈现。无论是情绪还是图象,它们都是疑似的、具有模糊的性质,是对诗的一种整体的弹性把握。”①罗宗强:《从思维形式看中国古代诗论的一个特点——对“象外之象”说的一种考察》,《社会科学战线》1986 年第1期。罗先生借助自己深厚的多方面的艺术素养、思维的敏锐和严密,对中国古代诗论包括书论、画论中表现出的两种主要思维模式,做了精密深入的讨论,体现出扎实的文献功夫、缜密的逻辑思辨、敏锐的艺术感受力的完美统一。
融通的另一层意思是它可以把道德与感情、个体与群体、实用与美包容起来。如前所述,在细化的文学思想史研究中,罗先生当然注意到了文学史上的抒情与实用两大传统,也注意到文学的工具角色和自我表现,更注意到了二者复杂的关系:
把我国古代的文学思想表述为工具论与回归自我两部分,只是从大的方面说。在其发展过程中,情况要复杂得多,其中有互相渗透、互相吸收。同一个作家、同一个理论家,或者此时是工具论者,彼时又非工具论;或者他主要是独抒怀抱、远离政教为用说,而在某一方面、某一个时期,又有一二工具论之言说。文学思想的发展,与整个思想领域的发展过程一样复杂。
但是,之所以更重视自我表现,是因为“回归自我的文学思想,核心是人,人是主体”。在这个根本层面上,尽管“儒家讲致用,因之导引出文学的工具论。但儒家重视人性的一面,又与文学之回归自我不无关系”。在此基础上罗先生又要言不烦地揭示出回归自我的文学思想与气论,与风力、风骨,与神思、与情韵趣味等命题,与形象化的思维方式,与道德修养、才性器识、襟抱性情等不同理论层级的关系。②参见罗宗强:《工具角色与自我回归——中国古代文学思想的当代价值认同问题》,《文学评论》2007 年第5 期。按照这样的思路,我们在历史的多变中,发现了勾连多个维度、多个层次的东西作为可靠的立足点。这个立足点,就是人性,就是人生,就是人的情感(包括相关联的常常伴生而来不易分清的欲望、志趣、思想等)。由此展开的,就是文学思想史的总体境界,是一个追求融通的境界。
这也是一个美的境界,在研究对象那里发现人生之美,在我们的当下感悟人生之美。在先生的眼里,建安文人对人生慷慨悲凉的感悟是美的,兰亭名士以平静的心态思索人生哲理也是美的,杜牧诗中的无奈无谓也是美的。他说王昌龄的《听流人水调子》,让人“感到了一种人生失意的悲情的发泄,从中感受到人生的失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那种悲哀,极容易的唤起人们的同情,唤起人性中最为美好的一种情思。我们正是从这情思里,感受到人生的真实的存在。人生不单单是成功、得意和喜悦,它也有失败、失落和悲哀。从悲哀的发泄中,我们能得到心灵的慰藉,得到生的力量”③参见罗宗强:《诗的人文传统问题——关于选诗和解诗的一些问题》,《因缘居别集》(上),《罗宗强文集》第九册,第81~112 页。。在文学思想史的历史还原中,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就笔者浅薄的认识,理性与感情是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理念的重要因素;理性与感情的完美结合,是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的境界追求。傅璇琮先生说,罗先生的著作“总会使人感觉到是在整个研究的进程中划出一道线,明显地标志出研究层次的提高”④傅璇琮:《〈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序》,《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1 页。。“层次”,正是“境界”最重要的形态标志。我以为,傅先生的话不仅是对罗先生学术成就的评价,也是对文学思想史学术研究范式之境界性特征的揭示。这种研究范式的境界,是逻辑与感动两种主要力量融合的结果。它的表现形态,是理性之美或者美之理性。
文学思想史的研究,仍然有很大的拓展空间,罗先生在论著访谈中就曾指出不少值得探索的方向。笔者跟先生学习二十余年,当年偶然读到先生的著作,非常喜欢。现在想来,当初对文学思想史的亲近,应该正是为文学思想史研究中贯注的对人性之美的执著以及其中洋溢的独特的生命力量所吸引。先生教诲我们这些弟子时说,各人有各人的心性资质,有不同的人生际遇和学术道路,学样是学不来的。他希望我们各自发挥特长,努力做出有自家特色、有创造性的人生和学术。我清楚地记得先生说这些话时候的语气神态。对于他提出的要求,固然“力不能至”,但向往之心是不可迷失,不可放弃的。我想,以对真理的追求为终极,应该是所有创造性学人的共同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