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特色民生道路形成的历史逻辑
2015-06-05万志昂
万志昂
关键词:中国特色民生道路;中国共产党;民生思想;思想史
摘要:中国特色民生道路是在探索民生改善过程中依托于近现代中国特定的历史基体和中华民族的文化特性而形成的民生模式和路径特色。我国近代民生思想史表明,中国民生思想经历了从近代乌托邦社会主义思想到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民生思想再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民生理论三个典型的历史过程,是通过三次具有标示意义的理论变迁得以实现的:第一次是从空想的平均主义的农业民生思想到非彻底的资产阶级民生观的转变;第二次是从抽象的资产阶级民生思想到具体的彻底的无产阶级民生观的变迁;第三次是从革命的彻底的无产阶级民生观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生理论的转变。在民生观经过上述嬗变之后,中国特色的民生发展道路最终形成。
中图分类号:D61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4474(2015)03-0112-08
Key words: the Road of Peoples Livelihood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the thought on peoples livelihood;history of thoughts
Abstract: The Road of Peoples Livelihood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 is developed on the basis of the modern Chinese history and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hinese nation in the process of seeking the improvement of peoples livelihood, which has displayed the features of its pattern and path. The modern Chinese history of peoples livelihood thoughts has indicated that the Road of Peoples Livelihood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has experienced three typical historical processes including the modern utopian socialism thoughts, Mao Zedongs thought of the new democracy and Chinese socialist theory of livelihood of people. This course consists of three theoretical changes with typical significance. The first transformation is from the utopian egalitarianism of agricultural livelihood thought to non radical bourgeoisies view, the second change from the abstract bourgeois thoughts of peoples livelihood to the concrete and thorough proletarian livelihood concept, and the third one from thoroughly revolutionary proletarian livelihood concept to Chinese socialist theory of peoples livelihood. After the former three typical transformations, the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road of livelihood of the people has been formulated finally.
党的十八大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就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立足基本国情,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促进人的全面发展,逐步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从内涵上讲,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包含了众多涉及民生的内容,如中国民生改善的领导力量、内容结构、目标价值及基本路径等。因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实际上也体现了中国特色民生发展道路的丰富意蕴。
那么,何谓中国特色的民生道路?它有什么独特的内涵?笔者认为,第一,理解中国特色的民生发展道路不能脱离中国近现代社会发展的历史脉络,尤其是近代中国文化演进的民族性特点。第二,不能脱离中国民生发展和改善的内在客观规律。这个规律是中国人在探索民生改善过程中形成的内在规定性,反映了中国人民发展民生的独特的社会心理和民族诉求,并体现了中国近现代社会发展的具体内容。
一、中国特色民生道路的界定
本文所指的中国特色民生道路就是在探索民生改善的过程中依托于近现代中国特定的历史基体和中华民族自身的文化特性而形成的民生改善模式和路径特色。这条具有中国特色的民生发展道路,既不是沿袭近代中国传统的民生思维,更非简单照搬西方国家民生发展的经验和成果,而是近二百年来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选择,体现了中华民族在近现代追求民族独立、人民解放和国家富强过程中各种主客观因素相互制约、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辩证统一关系。
从主体特性角度讲,中国特色民生道路的形成体现了近代以来中国文化传统在面临西力冲击时所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定力。鸦片战争后,救亡和复兴成为中华民族必须面对的历史任务。从太平天国到洋务运动,从维新变法到辛亥革命,无不展现了近代中国寻求独立富强的民生发展之路。但是,这条道路是在近代中西文化剧烈对撞的背景下展开的。不管是太平天国农民运动、洋务运动、维新变法,还是辛亥革命,始终没有摆脱中国文化传统面临西方文明时的焦虑和抗争。这种抗争最后表现出的是中国开明知识精英和士大夫阶层对西方文化所做出的一种调整和改造。因而,近代中国的救亡图存运动和民族革命展现的是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是中华民族自立自强的探索之路。对于这一点,习近平同志深刻地指出:“博大精深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提供了丰厚滋养。”〔1〕
就客观因素而言,中国特色民生道路展现了中国民众在对民生愿景的执著追求中所表现出来的历史规律性和实践特性。近代以来,中国追求民生改善有其客观存在的历史背景,列强入侵之后的经济重负和民生凋敝构成了近代中国民众反帝和求富的根本原因。因而我们可以说,近代之中国,“争取国家的独立富强和解决广大人民的贫困饥饿,亦即‘人民的生活、社会的生存、国民的生计、民众的生命,是近代思想的主要课题。政治上的自由、平等和人权、民主等思想反而居于次要甚至被掩盖的地位。这是中国近代历史和思想史的一个重要事实”〔2〕。可见,讨论中国特色民生发展道路,不能离开其所依赖的社会现实和民众的生活实际。换句话说,民生道路这一研究对象本身是存在于中国社会生活现实中的活生生的具体现象,而不只是记载在民生理论家的经典著作之中的。这一客观存在既包括民众生活的现实,也包括民生奋斗过程中的实践主体、领导力量和实现途径等客观要素。
正确认识近代中国民族独立和求富求强的历史任务,是理解当代中国民生发展道路的历史依据和基本前提。近代以降,中国社会在西力冲击下被迫进入了半殖民地和半封建社会。这一社会性质必然会生成民族革命和民生改善两大基本的历史任务,它们不仅是近代中国社会性质作用的必然结果,也是扭转近代中国命运的必然条件。由此可见,中国近代以来的社会历史任务包含两个层次:一是民族民主的反帝反封建的任务;二是实现社会革命与人民富裕的民生任务。从关系上看,民族民主革命是国家富强和民生幸福的基本前提和必要准备,富强与民生问题则是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的必然归属和价值目标。所以,以近代中国的民生发展愿景为导引,身临其境地去回望、感知近代中国民生追求的具体环境,有助于我们从纷繁复杂的近代历史画卷中反观中国的民生发展之路。
二、近代中国的民生愿景
本文指称的近代中国的民生追求开始于鸦片战争以后。那么,近代中国的民生图景究竟是怎样的?近代中国的仁人志士和先驱者又是基于一种怎样的理想或信念描绘新的民生愿景的?这需要从当时之中国特定的历史基体中去寻找。根据当代学者沟口雄三的著述,近代中国实际上走的是一条和欧洲、日本不同的独立的历史道路。这条道路,概言之叫做“大同式近代”下的民权或民生革新之路。他说:“孙文的‘王道思想,便是源于传统的大同思想,这一思想还构成了中国共和思想的核心。”〔3〕他还指出:“中国大同共和式的社会革命也是中国独特的历史进程的必然结果。中国共和革命的一个特征就是在于以满足天下所有人民的生存需要为主要目标,从而使包括农民的生存权在内的民权主义不只是停留在政治层面上,同时和经济上的总体自由,即追求四亿人民总体的丰衣足食的民生主义联系在了一起,这是近代中国的一个重要特征。”〔3〕沟口的论点可谓贴切。
沟口实际上指出了决定近代中国社会变革的原初力量就是民生困顿的社会现实。近代中国饱受战乱之苦,自1850年到1877年,经历了几十年的战乱,直接受害的是人民。据中国近代史学者的研究,该时段内中国死于战乱的人口接近5000万。据清末官方统计,1851年江苏人口约为4430万,浙江约为3000万,到1874年,江苏已不足2000万,浙江不足1100万。江南往往二三十里不见居民,浙江一片劫灰,道殣相望,昔日温饱之家,大半成为饿殍〔4〕。这段时间内不仅人口骤减,生灵涂炭,而且民生经济也是一片凋敝,人民困苦不堪。据史料记载,19世纪90年代,在中国每年的进口总值中纱布约占37%,较60年代增加了八十余倍,土纱、土布的生产锐减,不能自给,须以现金购买洋纱洋布。甲午战争后,海运完全取代了河运,运河两岸的城镇随之萧条。依漕运为生者大都失业,长江流域的船户、水手、工人同样受到影响。而电报和邮政的开办,也使不少人的生计发生问题。1877、1878年,晋、豫灾情为数百年所未有,饿死者不计其数。1899年,直、鲁、晋及苏北久旱不雨,粮价猛涨,贫者多贱价出卖子女〔4〕。当然,人民困苦加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政府的搜刮。晚清时期,由于连年战乱、宫廷挥霍、河工赈济、新政所需及对外巨额赔款等导致清廷每年入不敷出,于是,政府只好加税苛派,这更加加重了人民的负担。以上只列举了中国民众近代以来在遭受中外盘剥和战乱侵扰之后的民生困顿状况,实际上,晚清之后,在军阀混战、政府苛政、乡绅盘剥、自然灾害的多重夹击下,中国民众的生存权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丰衣足食成了普通民众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清末已降,民众的生存困境及民生改善的强烈愿望是迫使近代仁人志士反思社会组织原则合理性的根本原因。这种反思集中在对中国近代以来传统的儒家伦理秩序的调整或者改良上。毋庸讳言,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家国同构”的社会,社会正当性依赖于伦常等级等儒家道德秩序和相应的社会组织规范的建立。所以,在中国的传统社会,政府应当推行“仁政”,以解决亿万家庭的生计问题,而这却取决于社会是否建立了正常的道德秩序。任何生计危机和民众的流离失所,都可以归结为理想道德秩序被破坏〔5〕。也正是基于这样一个理路,在传统中国社会,解决生计问题的基本方法就是“经世济民”,它是一种重整社会道德秩序的手段。因而,不管是清初的顾炎武、黄宗羲,还是近代以降的孙中山、谭嗣同,尽管他们所处的时期和立场各异,但是其思想中中国传统的儒家“道统”思想并没有变。换句话说,他们认为,只要君主具备大公无私的德性,其教化就将遍及于民而天下太平,因而,君主之德应该是一种使万民之私得以实现的社会行为〔6〕。此处的“私”,即天下民众的“私权”和“私欲”。沟口雄三的这种将封建道统工具化的思想与前述的社会组织原则道德化的观点不谋而合,因而不难看出,清末以来的社会革新(不管是洋务运动,还是变法抑或是革命)思想,都是基于民生困顿的社会现实而寻求社会组织体系变革的一种社会理想。从根本上说,这种理想意在纠正君主的存在方式,而不是从制度上根本否定君主制的内容。即便是孙中山,从他的王道思想和“公天下”思想也可窥这种理想之一斑。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发现,近代以来的民权思想和平等观念为什么是在大同思想的母胎中被吸收和消化的,也才能理解为什么孙中山的“人民对于国家不只是共产,一切事权都是要‘共的,这才是真正的民生主义,就是孔子所希望的大同世界”〔7〕。这种“大同式”的近代社会不是通过“个体”而是通过“共”将民生和民权牢牢地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中国独特的、带有社会主义性质的近代社会形态的思想原貌。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近代民生愿景下的民生思想是怎样一步步演进,并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被内化或改造到它的思想之中的呢?其发展的内在理路或逻辑又是什么?
三、近代中国民生道路的演进
从近代以来中国民生思想史发展的轨迹来看,中国民生道路的总体设想实际上经历了从近代乌托邦社会主义思想(也就是前文所说的大同民权思想)到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民生思想再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民生理论这样三个阶段。这些思想分别孕育于相应的历史事件或运动,借助于富有代表性的思想家的理论或著作进行宣传和传播,最终在各自的政治实践中得以展现。这些思想,或明或暗,或影响深远或昙花一现,但总的说来都是彼时彼地社会经济条件相互制约的产物,因而具有深刻的历史依据和现实启示意义。具体说来,在民生思想发展的三个阶段中,发生了三次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理论变迁。第一次是从空想的平均主义的农业民生思想到改良式的非彻底的资产阶级民生观的转变,第二次是从抽象的资产阶级民生思想到具体的彻底的无产阶级民生观的变迁,第三次则是革命的彻底的无产阶级民生观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生理论的转变。第一次理论变迁在三次“乌托邦式社会主义”运动中实现,第二次理论变迁则依托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而第三次理论变迁则是在改革开放以后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历史征程中完成的。
如前文所述,清代后期的民权运动或民生改造运动都是基于共同历史背景下的民生愿景而发起的,虽然运动发起和参与者阶级立场各异,但“大同式”民权思想的总体特征从根本上讲都是一致的,因而也被有些学者称为带有乌托邦性质的社会主义思想。其蕴含的民生改善愿望总体上都带有不同程度的理想甚至是空想的成分,但具体内容还是不同的。这些运动主要有:带有朴素的农业社会主义思想性质的太平天国运动、以改良的民权思想为特征的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以资产阶级革命派的“民生主义”为纲领的辛亥革命〔2〕。这几次历史运动虽然目标各异,但是改善民生愿望的方式异曲同工,都带有不同程度的空想社会主义性质。太平天国运动由农民领袖发起,其根本的民生目标在于解决土地问题,提出了“天朝田亩制度”等理想化的革命纲领,希望建立一种平均主义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形态和单一化的社会集体生活。这是一种朴素的农业或农民阶级的社会主义民生思想。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运动,不管是变法还是维新,都是中国近代封建开明派对西方文明压力的应激反应,其宗旨仍是中国传统的“经世济民”思想驱动下的封建伦理革新和民权改善的思路,二者之间并不存在根本的思想鸿沟。清末的变法和维新运动以学习西方文明为目标,主张在中国大力发展资本主义,以求从经济上、制度上实现对老化的封建秩序的大调整。因而,该运动带有近代中国早期的资产阶级进化论的性质,并具备反对封建伦常和改良主义的双重性质。这一民权改造的目标在康有为的《大同书》中得到了最高体现。他在该著作里主张在人种、国家和阶级之间,在农工商的私人经营和家庭中,在男女之间均消除私和个性,幻想建立一个完全彻底的无私、无分别的自由平等的大同世界。他说:“夫人类之生,皆本于天,同为兄弟,实为平等。岂可妄分流品,而有所轻重,有所摈弃哉?……故孔子之于天下,不言治而言平,而于《春秋》三世进化,特以升平、太平言之也。”〔8〕该书是颇具空想社会主义色彩的产物,正因为它是观念性的,反倒凸现了康有为的平等自由公理所具有的中国特性——它显示了来自传统的观念,也就是一种具有普世性的天下乐观论〔6〕。而孙中山的辛亥革命,基于既想实行资本主义以大力发展经济,却又害怕出现资本主义的严重弊端的矛盾心理,提出了“土地国有”、“平均地权”和“节制资本”等民生思想,具体措施包括“集产社会主义”和“实业计划大纲”等等。孙中山的民生主义应该说是中国近代以来民族资产阶级实现民生改善的成熟体现,其民生主义在不同阶段尽管具体目标和措施有所变化,但总体上仍未超出“四万万同胞丰衣足食的民生主义”的总体框架,他的民生主义实际带有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和儒家大同思想的双重性质。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孙中山的“天下为公”思想就反映了中国人强烈的公天下主义色彩。因而,他的民生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主张是来源于天下为公的概念,并没有脱离“乌托邦”社会主义的基本性质。
太平天国运动到辛亥革命的历史征程,完成了近代中国社会从朴素的平均主义的农民民生观向改良式的非彻底的资产阶级性质的民生主义的理论的变迁。从理论实质上讲,太平天国的“千年天国”思想意在反对封建剥削,代表了农民阶级追求平等和富强的理想和要求,但同时也因为自身的阶级局限性而不可避免地带有小生产者的落后性质,因此是一种虚幻而狭隘的带有共产性质的小农民生观,在制度设计上也体现了空想式的理想色彩。而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则体现了进化论的社会发展思想,并反映了近代中国民众对国富民强的追求和幸福生活的渴望,与孙中山所发动的辛亥革命一样,是符合当时社会发展的现实要求的。尽管孙中山的民生思想是一种超阶级的抽象的平等博爱式的民生主义,民族资产阶级领导的辛亥革命也是一场并不彻底的民主革命,但是不管怎样说,这些运动和革命仍然代表着中国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因此符合历史发展的根本趋势。
然而,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阶级局限性决定了无产阶级民生观取代民生主义的历史必然性。这种局限性的根本缺陷在于:第一,中国民族资产阶级从未提出过真正彻底的民生改造理论,它充其量只是一种整体性的抽象的民生理想目标,这种民生理想在政治运作中会因找不到具体的实践力量和物质基础而失败。第二,孙中山的民生主义本身就处于发展民生和畏惧资本主义发展这样一个状态当中,因缺乏坚定的革命性和实现手段而显得“调子太高”或“高处不胜寒”,从其雄心勃勃的《实业计划》中所规划的措施仔细看来,“不接地气”的较多,因而实施起来也很有难度。所以,尽管革命先行者信心满满,但最终完成民生改善理想的第二次飞跃的还是中国共产党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本文所说的第二次理论变迁指的就是从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民生主义向彻底革命的无产阶级民生观的转化,其核心是抽象的资产阶级民生理想开始转向以具体的广大的工农群众为主体的民众生活的实际。
实现这一转向的革命运动是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其理论载体是毛泽东思想。从资产阶级民生观向无产阶级民生观转化的过程中,最重要的理论武器是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借助的具体手段就是动员以农民为主体的人民群众起来进行土地革命。这是一种在正确分析当时中国国情下的彻底的反对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民生目标,与资产阶级的改良运动和旧民主主义革命相比,具有明确的指向性和彻底性。这一转换包括了两个互为前提的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以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第一代领导集体巧妙地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对当时中国之社会各阶级进行了科学而细致的分析,明确指出了农民是中国革命的主力军,同时也是中国革命解放的对象,从而将孙中山的以实现四万万民众整体的丰衣足食为目标的民生主义转换成了一场具有阶级革命意义的民众解放运动。这一转换的重大意义在于中国第一次在民生目标设计上看到了人民群众的具体对象,他们是活生生的中国革命的主体,是中国共产党进行革命的最可依赖的力量,也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最为重要的服务对象之一。这一思想是对孙中山民生主义的重大改造,它摆脱了近代中国长期儒教式的“天下生民”和平等民权思想,从而摆脱了民生思想发展史上中共对前人思维方式的“路径依赖”。毛泽东在《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中深刻地指出:“农民问题乃国民革命的中心问题,农民不起来参加革命并拥护国民革命,国民革命不会成功;农民运动不赶速地做起来,农民问题不会解决;农民问题不在现在的革命运动中得到相当的解决,农民不会拥护这个革命。……经济落后之半殖民地,外而帝国主义内而统治阶级,对于其地压迫榨取的主要对象是农民……”〔9〕正是因为毛泽东认识到了农民对于中国革命的极端重要性,所以他才一再强调保障农民权益、改善民生的重要意义。他在《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中指出:“我们要胜利,一定还要做很多的工作。领导农民的土地斗争,分土地给农民;提高农民的劳动热情,增加农业生产;发展对外贸易;解决群众的穿衣问题,吃饭问题,住房问题”〔10〕。
第二个层次是将民生问题从孙中山“阿斗与诸葛亮”的“权能分离”的恩赐型过程转化为人民群众在斗争实践中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的过程,这是毛泽东思想中将革命目标和革命实践巧妙结合的典范。毛泽东在深刻阐述农民在中国革命过程中的重要性之后,还创造性地论证了群众民生利益保障的根本途径。正像他指出的那样:“我们的任务是过河,但是没有桥或没有船就不能过。不解决桥或船的问题,过河就是一句空话。不解决方法问题,任务也只是瞎说一顿。”〔10〕毛泽东同志特别注意强调人民群众自己解放自己、在斗争中自我教育的观点。他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强调:“打翻这个封建势力,乃是国民革命的真正目标。孙中山先生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所要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农民在几个月内就做到了。这是四十年乃至几千年未曾成就过的奇勋”〔10〕。关于农民斗争的手段是否过分的问题,他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农村中须有一个大的革命热潮,才能鼓动成千上万的群众,形成一个大的力量……在第二时期内,必须建立农民的绝对权力。”〔10〕这种意义上的转换,不是孙中山恩赐型的与民施利,而是号召广大的人民群众起来斗争,并采用切合中国实际的斗争方式,参与到现实生动的革命实践中去,从而实现革命群众的自我教育和自我解放。这一思维在中国历次土地革命或改革运动中都得到了生动的体现。
毛泽东的相信群众能够自我教育和自我解放的群众观点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它突显了毛泽东思想对孙中山民生主义的根本性的理论改造。在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里,民众被他分为了“先知先觉”、“后知后觉”和“不知不觉”三类人群。近代中国饱受民生之苦的四万万民众实际上都是“不知不觉”的“阿斗”,他们的权利争取和利益获得都要依赖“先知先觉”的“诸葛亮”的“辅佐”;尽管这些“先知先觉”也被说成是“汽车夫”和“机器匠”,但是他们都是道德高尚、能力超凡的绝顶聪明之人;“阿斗”的权力行使是要委托给这些“诸葛亮”们并凭借他们的道德良心“尽心辅佐”才行,一旦这些“先知先觉”们的道德变坏了,则“可辅则辅之,不可辅则取而代之”。在这种恩赐型的权能关系下,普通民众实际上成了“徒有虚名”的“假皇帝”,他们没有自己争取权利的能力和权力。这也正是孙中山在《三民主义》里所说的,就是再过几千年,中国人也是不晓得争取民权的。然而,毛泽东同志则将普通民众摇身一变为能够自己解放自己的鲜活的个体,他们不再是抽象意义上的无能无意识的“阿斗”了,正如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说的那样,连普通的农民都能够拿孙中山先生遗嘱里的“三民主义”、“不平等条约”、“自由”、“平等”等名词来进行政治宣传和“随口念”的。表面上看,这似乎只是一种农民的觉悟的提高,但是从本质上看,这是孙中山的唯心主义的英雄史观到毛泽东同志的重视人民群众、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的唯物史观的转换。因为在毛泽东那里,人民群众是同样可以起来“反英示威”、“纪念十月革命和北伐胜利”的。实现这一改观的桥梁不是“诸葛亮”的恩赐,而是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动员,是对革命群众的教育和关注,也是民生利益的实现与马克思主义大众化并行不悖的过程。只有实现了这样的转换,人民群众才不再是空有其名的“阿斗”,而是能够“将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具有革命觉悟的主人和战士了。用习近平同志的话说,这就是革命的“党性”和“人民性”的统一。而在孙中山先生那里,党性只是国民党的党性,人民性只是抽象意义上的数亿“阿斗”,亦即一个可以束之高阁的摆设,二者是截然分离的。
总的说来,以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工农民主革命运用原理化的“革命意识形态”,以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为视角进行彻底的反帝反封建革命活动,第一次在实践中摆脱了“向西方学习”的欧洲视角,开始走上了一条自主的中国化的革命道路。这种革命眼光的“回撤”,不仅在理论上宣告了具有资产阶级进步思想的开明士绅派和民族资产阶级仅仅依靠“经世济民”和“西方视角”去实现四万万同胞的民生理想是行不通的,也证明了仅凭一腔抽象的、非理性的爱国热情去关注民生,而缺乏对中国社会现实科学、客观的分析论证,在实践上注定也是要失败的。从这个角度而言,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是成功的,是一次民生思想发展史上的飞跃。
但是,在新中国建立社会主义制度后,中国共产党的民生思维的形态是否就臻于完善了呢?民生发展的理论进路在新的历史阶段是否还会沿着以毛泽东为代表的革命意识形态继续向前?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此时的中国共产党的民生思想从理论演进的形态来看,尚没有实现科学理论和历史逻辑的统一。因此,在中国步入改革开放的历史新阶段,尤其是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局面铺开之后,中共民生思想的新一轮理论变迁必将到来,这就是民生思想史上的第三次理论变迁,即从革命的无产阶级民生观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生理论的转变。其核心是从革命的、整体的政治民生向生动现实的经济、文化和伦理民生等多层次的转换,是一次民生内涵不断深化并向纵深发展的过程。
如前文所述,革命化的阶级斗争路线为中国以后的社会主义民生建设埋下了某些隐忧,这种隐忧在建国后的“人民公社化”等民生建设运动中得到了体现,更在文化大革命中得到了证实。因而,中国共产党在改革开放后即展开了对民生建设的失误的反思,这是我党建设史上一次深刻的、全面的自我检讨。从经济建设、政治体制到文化建设,再到对社会主义本质和党的建设的思考,我党的民生思想经历了一次彻底的反思。这次转变使党开始认识到: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运动不再是保障民生的基本手段;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要在共同富裕的基础上实现民生的改善;要把民生建设和三个“有利于”标准结合起来考量;不能再奉行国家利益本位而看轻人民群众的实际民生利益;在党的建设上要坚持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等思想。
因此,在改革开放的历史新时期,中国共产党不仅需要实现对新中国建国后“抓革命、促生产”等激进型的偏离民生的观念进行矫正,还应实现更加现实化和理性化的民生发展道路的转型,这条道路势必抛却无产阶级革命中过分注重阶级斗争的政治思维,克服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中“党性”太强而“人民性”不足的历史局限性。根据这一思路,现时代的民生思想通过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和习近平等党的领导人的执政观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和创新。从方法论的角度讲,此时期的中国共产党人将眼光从“国家本位”和“政治生活”下移到了关注民生的内涵和细节,并开始着力思考执政党的党性和人民性如何统一的问题。当然,这些民生思想的发展体现了社会发展的根本要求和广大人民群众民生改善的迫切愿望,因而具有与时俱进的理论品质。邓小平指出:“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讲,正确的政治领导的成果,归根到底要表现在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民物质文化生活的改善上。如果在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内,社会主义国家生产力发展的速度比资本主义国家慢,还谈什么优越性?我们要想一想,我们给人民究竟做了多少事情呢?我们一定要根据现在的有利条件加速发展生产力,使人民的物质生活好一些,使人民的文化生活、精神面貌好一些。”〔11〕江泽民同志根据世界社会主义运动转入低潮的现状和党的建设所面临的挑战,创造性地提出了“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新时期的民生建设指明了方向。2003年7月1日,胡锦涛在“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理论研讨会上指出:“各级领导干部都要牢固树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和真心实意对人民负责的精神,做到心里装着群众,凡事想着群众,工作依靠群众,一切为了群众。要坚持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为群众诚心诚意办实事,尽心竭力解难事,坚持不懈做好事。”〔12〕他的讲话可以说是十六大以来的中央领导集体的民生施政纲领,是胡锦涛民生思想的集中体现。习近平同志在此基础上,又作了进一步的阐述。他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作为党和政府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在新一届中央政治局常委与中外记者见面时,他饱含深情地说:“我们的人民热爱生活,期盼有更好的教育、更稳定的工作、更满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会保障、更高水平的医疗卫生服务、更舒适的居住条件、更优美的环境,期盼孩子们能成长得更好、工作得更好、生活得更好。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1〕习近平同志坚持社会建设系统论的观点,高度重视民生建设和社会治理,并将民众参与作为社会治理的重要基础。他说过,“改革开放是亿万人民自己的事业,必须坚持尊重人民首创精神,坚持在党的领导下推进。要坚持把改革的力度、发展的速度和社会可承受的程度统一起来,把改善人民生活作为正确处理改革发展稳定关系的结合点”。“改革发展稳定任务越繁重,我们越要加强和改善党的领导,越要保持党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善于通过提出和贯彻正确的路线方针政策带领人民前进,善于从人民的实践创造和发展要求中完善政策主张,使改革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地惠及全体人民,不断为深化改革开放夯实群众基础”〔13〕。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中国近代民生思想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生理论发展的历史轨迹。这条轨迹实现了三次民生思想史上的理论变迁,展现的不仅是中国先进知识分子追求民族独立、自立富强和改善民生的历史图景,也是一幅中国人民不断适应历史、选择历史、反思历史的生动画卷。因此,我们可以说,“中国式”的民生发展道路,是由中国人民自己开创的,是一条适合中华民族发展、也只能由中华民族自己去发展的民生道路。
四、结论
中国的民生发展道路归根结底是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民生发展道路,这条道路的形成因近代中国的特殊国情和文化内涵而具有自身的内在规定性。这个规定性既反映了中国社会发展的现实需要,又体现了中国人民在追求民生改善的历史过程中的主观选择。中国近代的历史让中国共产党选择了工农大众去解放和发展自己,而人民群众也只能选择中国共产党去带领自己实现改善民生的权利,这就是近代中国民生发展的基本规律。在这一历史过程中,中国需要什么样的组织、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借助什么样的力量来实现民生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而实践的最终成果就是产生了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和气派的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生理论。这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和建设实际相结合的理论成果,并赋予了中国民生改善事业独特的内容和理论价值。
综上所述,中国特色的民生改善道路不是人为的事先预设,而是依托具体的社会历史情境在民众的生动实践中开辟的。从孙中山的“让四万万同胞都有便宜的饭吃”到毛泽东的“必须给予人民群众看得见的物质福利”,再到邓小平的“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直至十七大以来的“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和“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的民生改善目标,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中国共产党民生思想演进和创新的历史轨迹。这同时也表明,中国共产党在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历史进程中,对民生实践的根本特性和历史方位的准确把握,并彰显了中国共产党在中国各个具体的历史阶段对民生改善和发展的理性设计、总结和创造性反思。这是中国社会民生发展过程中合目的性和规律性的统一,同时也说明了民生改善的历史进程不仅需要贯彻真理标准和价值原则,同时也是一个拥有自身发展逻辑的具体而生动的历史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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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