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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初期文学创作的颂世思潮*

2020-11-17张峰屹

文学与文化 2020年4期
关键词:后汉书

张峰屹

内容提要:本文以今存所有文学作品为依据,胪述东汉初期多种文体如赋、颂、碑、铭、诔和诗歌等的创作旨趣,揭橥其中普遍存在的颂世倾向。认为,这个时期集中而鲜明的颂世文学思潮是空前的,它为后世文学发展树立了一种文学价值标杆。

本文所谓“东汉初期”,是指光武帝刘秀建武中到和帝刘肇永元初(即37 年前后—92 年前后)的五十余年。①分期之理由,此处不便申论,拙著《东汉文学思想史》(待出版)第二章有详述。这个时期的文学有一个鲜明的创作倾向,就是颂世。与此同时,王充《论衡》也从理论上明确倡导“鸿笔须颂”的文学思想。②参见张峰屹:《“气命”论基础上的王充文学思想》,《文学遗产》2020 年第4 期。限于篇幅,本文仅述论这个时期文学创作的颂世倾向。

东汉前期的赋创作,一个最鲜明的特征,便是创作旨意由讽谏劝诫转向颂世论理。

西汉大赋的创作目的,莫不以讽谏劝诫为指归。而到了两汉之际尤其是东汉中兴以后,赋的创作意旨则转向了颂世论理。这一转向途程的发轫者,是扬雄《剧秦美新》。无论这篇文字的文体属性如何认定,其时空交错、多方敷赞王莽新朝深得天意民心的铺张扬厉的行文,总是与大赋相类③马积高《赋史》即云:“《剧秦美新》实亦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91 页)。。扬雄在两汉之际的文坛拥有极大的影响力,《剧秦美新》的颂扬旨趣,必会交叉感染其时的作赋风向。更重要的,拥戴刘汉复兴是当时上下同趋的普遍社会心理,有扬雄作品的示范和启迪在前,东汉初期文人以赋颂汉便是自然的选择。

这个时期赋坛最耀眼的景观,是“京都赋”的创作。借建都议题颂世,是其时赋作的重要创作旨趣。刘秀建武后期,杜笃(20?—78)上奏《论都赋》(载《后汉书》卷八〇上《杜笃传》)④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考定《论都赋》作于建武二十年(44)(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年,第68 页)。,首倡返都长安的主张。值得注意的是,这篇阐述京都观念的赋作,是通过颂赞刘汉的光辉历史来表达的——认为刘汉各个时期的辉煌勋绩,莫不根基于西都。赋作历数刘汉“创业于高祖,嗣传于孝惠,德隆于太宗,财衍于孝景,威盛于圣武,政行于宣元,侈极于成哀,祚缺于孝平”的兴衰历史,以为西汉王朝所以“德衰而复盈,道微而复章”,国祚不绝,原因就在“皆莫能迁于雍州,而背于咸阳”。

与杜笃同时的崔骃(30?—92)、傅毅(35?—90?)、班固(32—92),纷起创作京都赋①崔骃《反都赋》和傅毅《洛都赋》,均载《艺文类聚》卷六一;班固《两都赋》,载《后汉书》卷四〇《班固传》。,反对回迁西京。他们表达与杜笃相反的意见,却也是以颂美的方式呈现:盛称洛邑制度之美,阐述“祸败之机不在险”(崔骃《反都赋》)的京都观念。这三篇赋作运思相同,都是从刘秀受命复汉、洛都制度美盛两个方面铺张夸饰,颂扬后汉中兴。至此,前汉赋作“曲终奏雅”的讽喻微言,已经完全消失了。

东汉前期的赋创作,另一个鲜明的特征,是借助谶纬来颂世论理。上述“京都赋”中,杜笃《论都赋》“(刘邦)斩白蛇,屯黑云②《后汉书》卷八〇上《杜笃传》李贤注:“《前书》高祖斩大蛇,有一老妪夜哭曰:‘吾子白帝子,今赤帝子斩之。’故曰白蛇。又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聚五星于东井③《汉书》卷二六《天文志》:“汉元年十月,五星聚于东井,以历推之,从岁星也。此高皇帝受命之符也。……五年遂定天下,即帝位。””与“(刘秀)荷天人之符④李贤注:“天人符,谓强华自关中持《赤伏符》也。”,兼不世之姿。受命于皇上,获助于灵祗⑤李贤注:“皇上,谓天也。《尚书》曰:‘唯皇上帝,降衷于下人。’(按见《古文尚书·汤诰》)灵祇,谓滹沱冰及白衣老父等也。”……盖夫燔鱼剸蛇,莫之方斯”云云,崔骃《反都赋》“上圣受命,将昭其烈……上贯紫宫,徘徊天阙,握狼弧⑥《后汉书》卷八〇上《杜笃传》李贤注:“狼、弧,并星名也。《史记》曰:‘天苑东有大星曰天狼,下有四星曰弧。’宋均注:‘《演孔图》曰:狼为野将,用兵象也。《合诚图》曰:弧主司兵,兵弩象也。’”,蹈参伐”云云,傅毅《洛都赋》“唯汉元之运会,世祖受命而弭乱,体神武之圣姿,握天人之契赞”云云,都是借谶纬颂汉。班固《两都赋》,更是通篇充溢此意:

……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荐于郊庙⑦《汉书》卷六《武帝纪》:“行幸雍,获白麟,作《白麟之歌》”,“行幸东海,获赤雁,作《朱雁之歌》”,“甘泉宫内产芝,九茎连叶,作《芝房歌》”,“得宝鼎后土祠傍,作《宝鼎之歌》”。;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之瑞,以为年纪⑧《汉书》卷八《宣帝纪》“神雀元年”应劭曰:“前年,神雀集长乐宫,故改年也”;“五凤元年”应劭曰:“先者,凤凰五至,因以改元”;又甘露元年诏曰:“乃者凤凰至,甘露降,故以名元年”;“黄龙元年”应劭曰:“先是,黄龙见新丰,因以改元焉。”(以上《序》,见《文选》卷一)。……周以龙兴,秦以虎视。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寤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⑨李贤注:“高祖至霸上,五星聚于东井。又《河图》曰:‘帝刘季,日角戴胜,斗匈龙股,长七尺八寸。昌光出轸,五星聚井,期之兴,天授图,地出道,予张兵钤刘季起。’东井,秦之分野,明汉当代秦都关中。”。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应,以发皇明⑩李贤注:“天,谓五星聚东井也。人,谓娄敬等进说也(按,上文‘奉春’即指娄敬,娄敬始向刘邦献建都之策)。皇明,谓高祖也。”。乃眷西顾,寔唯作京。……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放泰紫之圆方11李贤注:“圆象天,方象地。南北为经,东西为纬。扬雄《司空箴》曰:‘普彼坤灵,侔天作合。’太紫,谓太微、紫宫也。刘向《七略》曰:‘明堂之制:内有太室,象紫宫。南出明堂,象太微。’《春秋合诚图》曰:‘太微,其星十二,四方。’《史记·天官书》曰:‘环之匡卫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宫。’是太微方而紫宫圆也。”。(以上《西都赋》)……往者王莽作逆,汉祚中缺。天人致诛,六合相灭。……故下民号而上愬,上帝怀而降鉴,致命于圣皇12李贤注:“言上天愍念下人之上愬,故下视四海可以为君者,而致命于光武也。”。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13李贤注:“乾符、坤珍,谓天地符瑞也。皇图、帝文,谓图纬之文也。”。赫尔发愤,应若兴云。……秦领九嵕,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泝洛,图书之渊①李贤注:“《河图》曰:‘天有四表,以布精魄。地有四渎,以出图书。’……图书之渊,谓河、洛也。《易系辞》曰‘河出图,洛出书’也。”?建章、甘泉,馆御列仙,孰与灵台、明堂,统和天人②李贤注:“馆御,谓设台以进御神仙也。《礼含文嘉》曰‘礼:天子灵台,以考观天人之际,法阴阳之会’也。”?(以上《东都赋》)……(《两都赋》,《后汉书》卷四〇《班固传》)

这个时期的其他赋作,如班彪(3—54)的《览海赋》(载《艺文类聚》卷八)和《游居赋》(一作《冀州赋》,载《艺文类聚》卷二八),杜笃的《众瑞赋》(今仅存残句,见《北堂书钞》卷一二九,《文选》卷一三谢惠连《雪赋》李善注、卷二〇潘岳《关中诗》李善注)等,也都有描述各种祥瑞征象赞颂刘汉受命于天,借助谶纬歌颂刘汉中兴的鲜明内涵。

除上述阐发京都观念和以谶纬颂世的赋作之外,这个时期还有其他多样题材的赋作,如班固的《终南山赋》《竹扇赋》,崔骃的《大将军西征赋》《大将军临洛观赋》等,也都属于颂世一类。《终南山赋》(载《初学记》卷五、《古文苑》卷五)铺叙春夏之交,天清气和,皇帝驾临终南山,祀仙乞寿。作者祝愿“我皇”景福亿年。《竹扇赋》(载《古文苑》卷五)是一篇宫廷制作,是以咏扇来颂美帝王。章樵解题云:“按葛洪《西京杂记》:汉制,天子玉几,夏设羽扇,冬设缯扇。至成帝时,昭阳殿始有九华扇、五明扇及云母、孔雀、翠羽等名。其华饰侈丽,不言可知。孟坚在肃宗朝时,以竹扇供御。盖中兴以来,革去奢靡,崇尚朴素所致。赋而美之,所以彰盛德、养君心也。”而崔骃的《大将军临洛观赋》(载《艺文类聚》卷六三)、《大将军西征赋》(载《艺文类聚》卷五九),虽今存不完,但作意显然:歌颂窦宪的文治武功,进而颂汉。班固、崔骃的这些赋作,颂美大汉的旨趣清晰可见,是东汉初期赋创作中流行颂美主潮的重要表征。

赋之外,东汉前期还有很多其他文学性的文类作品,如七、颂、诔、哀、吊、碑、箴、铭等,可惜大多仅存片段、残句,甚至只有存目。其中存留比较完整、可见作意的作品,也不乏歌德颂世的创作。

首先是题目为“颂”的文作。今天可知其名目者有:刘苍《光武受命中兴颂》;班固《高祖颂》《安丰戴侯颂》《神雀颂》《东巡颂》《南巡颂》《窦将军北征颂》;崔骃《汉明帝颂》《四巡颂》《北征颂》;傅毅《显宗颂》《窦将军北征颂》《西征颂》《神雀颂》;贾逵《永平颂》《神雀颂》;杨终《神雀颂》;刘复《汉德颂》。除班固《窦将军北征颂》因收录于《古文苑》(见卷一二,题作《车骑将军窦北征颂》)得以存留全文外,其他诸作都仅存片段、残句甚或题目。这些“颂”类文作,多半是直接颂扬刘汉帝王,称颂刘汉受命于天,承绪上古三代,泽惠百姓,祥瑞频仍,天人和畅。而班固、崔骃、傅毅的三篇《北征颂》(分见《古文苑》卷一二、《太平御览》卷三五一、《艺文类聚》卷五九),则是铺张窦宪北征匈奴之事,专力赞美大汉之神武。其共同作意,是大汉运命得天之助,故能轻松完胜匈奴。与此同时,刻意点染汉皇的仁惠恩德,以彰显大汉“文武炳其并隆,威德兼而两信”的文治武功。

再看其他虽不题为“颂”但实属颂类的文作,主要是铭、碑、诔文。《文心雕龙·铭箴篇》③本文征引《文心雕龙》,除特别注明者外,均据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年。云:“铭者,名也,观器必名焉。正名审用,贵乎慎德。”④此条据唐钞本《文心雕龙》。见林其锬、陈凤金:《增订文心雕龙集校合编》,华东师大出版社,2011 年,第158 页。又其《诔碑篇》云:“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诔碑》又云:“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可见铭、碑、诔文,其主要的作意,便是歌颂传扬传主的功德。

班固仍然是这些文类的主要作手,其《高祖沛泗水亭碑铭》云:

皇皇圣汉,兆自沛丰。乾降著符,精感赤龙。承鬿流裔,袭唐末风。寸木尺土,无竢斯亭。建号宣基,维以沛公。扬威斩蛇,金精摧伤。涉关陵郊,系获秦王。应门造势,斗璧纳忠。天期乘祚,受爵汉中。勒陈东征,剟擒三秦。灵威神佑,鸿沟是乘。汉军改歌,楚众易心。诛项讨羽,诸夏以康。陈张画策,萧勃翼终。出爵褒贤,列土封功。炎火之德,弥光以明。源清流洁,本盛末荣。叙将十八,赞述股肱。休勋显祚,永永无疆。国宁家安,我君是升。根生叶茂,旧邑是仍。於皇旧亭,苗嗣是承。天之福佑,万年是兴。(《古文苑》卷一三)

这是颂扬刘邦承天受命,起兵灭秦克项,创建大汉。君明圣臣贤能,国宁家安。最后祝福刘汉在“天之福佑”下兴盛万年。

班固的《封燕然山铭》(载《后汉书》卷二三《窦宪传》),是和帝永元元年窦宪北征匈奴获胜,命班固作铭刻石,以勒战功之作。它铺夸窦宪带领“鹰扬之校,螭虎之士”,联合“南单于、东乌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长之群”,经历“陵高阙,下鸡鹿,经碛卤,绝大漠”的艰苦奋战,终于“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大获全胜。进而赞扬此战的重大政治意义:“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充斥全文字里行间的,是大汉德威远著的自信和自豪。

班固还有《十八侯铭》(载《古文苑》卷一三),以四言八句(唯《陈平铭》六句)韵文的典重体式,表彰赞扬刘邦开国功臣萧何、樊哙、张良、周勃、曹参、陈平、张敖、郦商、灌婴、夏侯婴、傅宽、靳歙、王陵、韩信、陈武、虫达、周昌、王吸的丰功伟绩。如其《将军留侯张良铭》云:“赫赫将军,受兵黄石。规图胜负,不出帷幄。命惠瞻仰,安全正朔。国师是封,光荣旧宅。”歌颂张良运筹帷幄,辅助刘邦攻打天下,以及智斗诸吕、稳定惠帝刘盈皇位的功勋。

这个时期的诔文,今存有杜笃和傅毅的三篇作品:杜笃的《大司马吴汉诔》(载《艺文类聚》卷四七),极赞吴汉宁国安民的功勋,和“功成即退”“持盈守虚”的德操。称美吴汉可与尧之稷、契,舜之皋陶,商之伊尹,周之吕尚同功,可与日月同曜。傅毅的《明帝诔》(载《艺文类聚》卷一二),全面敷赞明帝诸般仁德勋绩,“冠尧佩舜”,可与五帝媲美;“譬如北辰”,可与天地同辉。傅毅《北海王诔》(载《艺文类聚》卷四五),赞美刘兴“贵尠不骄,满罔不溢”的美德,及其“抚绥方域,承翼京室”的功勋。

今存东汉前期的诗歌,包括乐府诗歌和其他有主名诗歌。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之辑录①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 年。以下简称“逯书”。,大抵可明确为此一时期的诗歌如下:

《渔阳民为张堪歌》《临淮吏人为朱晖歌》《蜀郡民为廉范歌》《郭乔卿歌》《董少平歌》《凉州民为樊晔歌》《通博南歌》(一名《行者歌》)(以上为乐府《杂歌谣辞》)

马援《武溪深》(一名《武溪深行》),王吉《射乌辞》,白狼王唐菆《莋都夷歌》三章,杜笃《京师上巳篇》,梁鸿《五噫歌》《适吴诗》《思高恢诗》,刘苍《武德舞歌诗》,班固《两都赋》附诗五首、《论功歌诗》二首、《咏史》,崔骃《北巡颂》附歌、《安丰侯诗》《七言诗》《三言诗》,傅毅《迪志诗》《七激》附歌(以上为有主名诗,不含逯书所辑之残句)①其中杜笃《京师上巳篇》为误收,应予剔除。《艺文类聚》卷四:“后汉杜笃《祓褉赋》曰:……于是旨酒嘉肴,方丈盈前;浮枣(《书钞》作杯)绛水,酹酒醲川。若乃窈窕淑女,美媵艳姝(《书钞》作妃),戴翡翠,珥明珠,曳離袿,立水涯。微风掩堨,纤穀(《全后汉文》卷二八作縠)低徊,兰苏盼蠁,感动情魂。……”《北堂书钞》卷一三五引录其中“窈窕”以下十四字,题作《京师上巳》。又,《书钞》卷一五五引其“浮杯绛水,酹酒醲川”二句,题作《上巳赋》。逯书失考,乃据《书钞》卷一三五辑录,点断为“窈窕淑女美媵艳,妃戴翡翠珥明珠”二句,并加案语云:“汉人七言,率句句用韵。此‘艳’、‘珠’不叶,疑非出一章。”(逯书,第165 页)

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述及“东汉民间乐府”时说:“汉乐府之时代,本多不可考。兹所谓东汉民间乐府者,实亦难必其皆东汉作也。”②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年,第75 页。然则,欲指实哪些无主名的乐府诗章乃作于东汉初期,实更无可能。又其胪述“东汉文人乐府”时所列诗章,属东汉前期者,有马援《武溪深行》、刘苍《武德舞歌》、傅毅《冉冉孤生竹》三首。其中所谓傅毅之作,殊可存疑。③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说:“《文心雕龙》云:‘《孤竹》一篇,傅毅之辞。’必有所据。”(第106 页)但问题是,《冉冉孤生竹》篇为傅毅所作之说,似仅见于《文心雕龙·明诗》,南朝时并无此定说:萧统《文选》收入《古诗十九首》中(李善注:“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徐陵《玉台新咏》也收入《古诗八首》中;钟嵘《诗品》亦无《孤竹》为傅毅所作之说。至《乐府诗集》卷七四录入《杂曲歌辞》,也是标为“古辞”。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从作品风格辨析,认为“说《冉冉孤生竹》是傅毅作,也不可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第55 页)

基于上述,本文引证东汉前期的颂世诗歌,即以逯书所辑者为基准(唯去除杜笃《京师上巳篇》)。

明帝为太子时,曾有乐府歌诗四章。《乐府诗集》卷四〇陆机《日重光行》之题解,引晋人崔豹《古今注》曰:

《日重光》《月重轮》,群臣为汉明帝作也。明帝为太子,乐人作歌诗四章,以赞太子之德:一曰《日重光》,二曰《月重轮》,三曰《星重辉》,四曰《海重润》。汉末丧乱,后二章亡。旧说云:天子之德,光明如日,规轮如月,众辉如星,沾润如海。太子比德,故曰重耳。④[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 年,第589 页。

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卷下“《日重光》《月重轮》”条,与此相同⑤[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载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 年。,盖亦迻自《古今注》。此外,《白孔六帖》卷三七《太子》“《日重光》《月重轮》《山重晖》《海重润》”条,《太平御览》卷四、卷七、卷一四八引录崔豹《古今注》,以及两宋之际叶廷珪《海录碎事》卷一、卷十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二一,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后集卷二,王应麟《玉海》卷五九、《小学绀珠》卷四,及宋代无名氏《锦绣万花谷》前集卷九,《翰苑新书》后集上卷五等,都有相同的记述。据《古今注》所述,知晋时尚存《日重光》《月重轮》二章,其后不知何时便全部亡佚了。这四支歌曲,乃是以“天子之德,光明如日,规轮如月,众辉如星,沾润如海”,“比德”而歌颂时为太子的明帝。

章帝也曾自作乐府《灵台十二门诗》。《后汉书·祭祀志中》载:“(章帝元和二年)四月,(东巡之后)还京都。庚申,告至,祠高庙、世祖,各一特牛。又为灵台十二门作诗,各以其月祀而奏之。”又其《礼仪志中》刘昭注引蔡邕《礼乐志》云:“孝章皇帝亲著歌诗四章,列在食举。又制《云台十二门诗》,各以其月祀而奏之。”①蔡邕《礼乐志》所谓“云台”,当作“灵台”。云台是洛阳南宫内的一处宫殿建筑,《后汉书》多有君臣在“南宫云台”日常工作活动的记载(如《马援传》“显宗图画建武中名臣列将于云台”李贤注:“云台,在南宫也”;《阴识传》附阴兴传“受顾命于云台广室”李贤注:“洛阳南宫有云台广德殿。”),它也不大可能有十二个门。而灵台在南郊,与明堂、辟雍同属一组建筑。《后汉书》卷一下《光武帝纪下》“是岁初起明堂、灵台、辟雍”李贤注:“《汉官仪》曰:‘……明堂去平城门(按南宫南门)二里所。天子出,从平城门,先历明堂,乃至郊祀。’又曰:‘辟雍去明堂三百步。车驾临辟雍,从北门入。……’《汉宫阁疏》曰:‘灵台高三丈,十二门。……’”这里所说章帝作诗的情况,沈约《宋书》卷一九《乐志一》记述稍详②[梁]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 年。:

章帝元和二年,宗庙乐。故事:食举有《鹿鸣》《承元气》二曲。三年,自作诗四篇:一曰《思齐皇姚》,二曰《六骐驎》,三曰《竭肃雍》,四曰《陟叱根》,合前六曲,以为宗庙食举。加宗庙食举《重来》《上陵》二曲,合八曲,为上陵食举;减宗庙食举《承元气》一曲,加《惟天之命》《天之历数》二曲,合七曲,为殿中御食饭举(疑当作“御饭食举”)。又汉太乐食举十三曲:一曰《鹿鸣》,二曰《重来》,三曰《初造》,四曰《侠安》,五曰《归来》,六曰《远期》,七曰《有所思》,八曰《明星》,九曰《清凉》,十曰《涉大海》,十一曰《大置酒》,十二曰《承元气》,十三曰《海淡淡》。

由此可知,蔡邕所谓章帝“亲著歌诗四章”,是《思齐皇姚》《六骐驎》《竭肃雍》《陟叱根》四曲;而“又制《云(灵)台十二门诗》”则未见具目。《灵台十二门诗》早已不存;不过从上引史料可知,这是一组宗庙祭祀乐歌,它对应于一年十二个月,“各以其月祀而奏”。其主旨必为颂美刘汉祖先,当可确定。

上述与明章二帝相关的乐府诗歌早已亡佚,今存东汉前期有主名的颂世乐府,只有东平王刘苍的《武德舞歌诗》,是为世祖刘秀庙创作的乐舞歌辞:

於穆世庙,肃雍显清。俊乂翼翼,秉文之成。越序上帝,骏奔来宁。建立三雍,封禅泰山。章明图谶,放(仿)唐之文。休矣唯德,罔射协同。本支百世,永保厥功。(《后汉书·祭祀志下》刘昭注引《东观书》)

《后汉书》卷四二《光武十王传·东平宪王苍传》云:“是时,中兴三十余年,四方无虞。苍以天下化平,宜修礼乐,乃与公卿共议,定南北郊冠冕车服制度,及光武庙登歌八佾舞数。”③相关史料记载此事,有含糊不明之处,主要是:刘秀庙之乐舞究竟是《武德》还是《大武》?本文不拟纠缠这个问题,只解析刘苍歌诗本身。刘苍此歌,当即作于是时。刘苍之奏议有云:“光武皇帝受命中兴,拨乱反正。武畅方外,震服百蛮,戎狄奉贡,宇内治平。登封告成,修建三雍。肃穆典祀,功德巍巍,比隆前代。以兵平乱,武功盛大。”(《后汉书·祭祀志下》刘昭注引《东观书》)这首《武德舞歌诗》,就是赞美刘秀复汉之功德,乃是受命上帝,承继唐尧周文之统序;故而贤能咸集,天地人和,国祚昌盛;最后祝愿刘汉江山永驻。诗中“章明图谶,放(仿)唐之文”云云,是借用谶记阐明刘汉政权的正统正当,与时代思潮吻合。

这个时期的乐府民歌,今存七首,其中五首为颂美之作:

桑无附枝,麦穗两岐。张君为政,乐不可支。(《渔阳民为张堪歌》,《后汉书》卷三一《张堪传》)

强直自遂,南阳朱季。吏畏其威,人怀其惠。(《临淮吏人为朱晖歌》,《后汉书》卷四三《朱晖传》)

廉叔度,来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无襦今五绔。(《蜀郡民为廉范歌》,《后汉书》卷三一《廉范传》)

厥德仁明郭乔卿,忠正朝廷上下平。(《郭乔卿歌》,《后汉书》卷二六《蔡茂传附郭贺传》)

枹鼓不鸣董少平。(《董少平歌》,《后汉书》卷七七《董宣传》)

这五首歌曲的创作背景,《后汉书》均有清晰记录:关于《渔阳民为张堪歌》,《后汉书》卷三一《张堪传》载,张堪为渔阳太守,“捕击奸猾,赏罚必信,吏民皆乐为用。……开稻田八千余顷,劝民耕种,以致殷富。百姓歌曰云云”。关于《临淮吏人为朱晖歌》,《后汉书》卷四三《朱晖传》载,朱晖(字文季)为临淮太守,“好节概,有所拔用,皆厉行士。其诸报怨,以义犯,率皆为求其理,多得生济;其不义之囚,即时僵仆。吏人畏爱,为之歌曰云云”。关于《蜀郡民为廉范歌》,《后汉书》卷三一《廉范传》载,廉范字叔度,“建初中迁蜀郡太守,其俗尚文辩,好相持短长,范每厉以淳厚,不受偷薄之说。成都民物丰盛,邑宇逼侧。旧制禁民夜作,以防火灾,而更相隐蔽,烧者日属。范乃毁削先令,但严使储水而已。百姓为便,乃歌之曰云云”。关于《郭乔卿歌》,《后汉书》卷二六《蔡茂传附郭贺传》载,郭贺字乔卿,“建武中为尚书令,在职六年,晓习故事,多所匡益。拜荆州刺史,引见赏赐,恩宠隆异。及到官,有殊政,百姓便之,歌曰云云”。关于《董少平歌》,董宣字少平,史有“强项令”之美称,《后汉书》卷七七《董宣传》载,宣为洛阳令时,“湖阳公主苍头白日杀人,因匿主家,吏不能得。及主出行,而以奴骖乘,宣于夏门亭候之,乃驻车叩马,以刀画地,大言数主之失,叱奴下车,因格杀之。主即还宫诉帝,帝大怒,召宣,欲箠杀之。宣叩头曰:‘愿乞一言而死。’帝曰:‘欲何言?’宣曰:‘陛下圣德中兴,而纵奴杀良人,将何以理天下乎?臣不须箠,请得自杀。’即以头击楹,流血被面。帝令小黄门持之,使宣叩头谢主,宣不从,强使顿之,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因敕强项令出。赐钱三十万,宣悉以班诸吏。由是搏击豪强,莫不震栗,京师号为‘卧虎’。歌之曰云云”。

这五首乐府民歌,直率表达了民众对利惠民生、正义直行的官吏的歌颂,情感真切质朴,颂美倾向鲜明。

今存东汉前期有主名的徒诗中,颂世之作有王吉、班固、崔骃及白狼王唐菆的作品。

王吉有《射乌辞》。《初学记》卷三〇引《风俗通》曰:“按《明帝起居注》曰:东巡泰山,到荥阳,有乌飞鸣乘舆上。虎贲王吉射中之,作辞曰:‘乌乌哑哑,引弓射左腋。陛下寿万岁,臣为二千石。’帝赐钱二百万,令亭壁画为乌也。”(又见《太平御览》卷七三六、卷九二〇,《太平寰宇记》卷九及《事类赋》卷一九)这首诗歌粗鄙俗浅不足道,却能得到明帝的极力赞赏,是因为它借助图谶观念歌颂明帝:“乌”在上古是与太阳联系在一起的征象①《山海经·大荒东经》云:“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郭璞注:“(日)中有三足乌。”清人吴任臣《山海经广注》:“案《春秋元命苞》曰:‘阳数起于一,成于三。故日中有三足乌。’《灵宪论》曰:‘日者阳精之宗,积而成乌,象乌而有三足。’《黄帝占书》:‘日中三足乌,见者有白衣会物,类相感志。凡日无光,则日乌不见;日乌不见,则飞乌隐窜。’”(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按:《后汉书》卷四〇《班固传》李贤注引《春秋元命包》曰:“乌者,阳之精。”,而“日”又是人间君王的征象。王吉射中明帝乘舆上方飞鸣之乌,其重要的谶验意义是明帝得日、与天合德,是祥瑞吉兆。①《古微书》卷九《春秋文耀钩》:“太微宫有五帝星座……维星得,则日月光,乌三足,礼义循,物类合。”(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1939 年影印[清]张海鹏《墨海金壶》本)因此,王吉才得到赏赐,当地亭壁也多画乌之形象。②[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河南道·郑州》:“……至今荥泽亭堡之间犹多画乌,即遗事也。”(中华书局,2000 年,第51 页)

班固所作颂诗,今存最多。唐宋类书载录其《汉颂论功歌诗》二章:

因露寝兮产灵芝,象三德兮瑞应图③三德,《尚书·洪范》箕子为武王陈“洪范九畴”,其六曰“乂(艾)用三德”,“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孔颖达《疏》:“既言人主有三德,又说随时而用之。……既言三德张弛、随时而用,又举天地之德,以喻君臣之交。地之德,沈深而柔弱矣,而有刚,能出金石之物也。天之德,高明刚强矣,而有柔,能顺阴阳之气也。以喻臣道虽柔,当执刚以正君;君道虽刚,当执柔以纳臣也。”孙星衍《疏》:“此三德,谓天、地、人之道。正直者,《论语》云‘人之生也直’,人道也;刚克,天道。柔克,地道。”瑞应图,《古微书》卷九《春秋文耀钩》:“太微宫有五帝星座,五帝所行,同道异位。……故天枢得则景星见,甘露零,凤皇翔,朱草生;璇星得则嘉禾液……摇光得则陵醴出,玄芝生江吐。”故下文云:“配上帝兮象太微,参日月兮扬光辉。”,延寿命兮光北(《御览》作此)都。配上帝兮象太微,参日月兮扬光辉。(《初学记》卷一五,题作“汉颂论功歌”;《太平御览》卷五七〇,题作“颂论功歌诗灵芝歌”;《玉海》卷一九七,题作“颂汉论功歌诗灵芝歌”)

后土化育兮四时行,修灵液养兮元气覆。冬同云兮春霡霂,膏泽洽兮殖嘉谷。(《太平御览》卷一,题作“汉颂论功歌诗”。逯书依《御览》义例,补题为“嘉禾歌”)

《灵芝歌》专述灵芝之祥瑞,赞美汉皇德配天地。《嘉禾歌》则歌唱春霖适时而降,嘉禾滋长,预兆丰年;颂天即是颂汉——大汉仁德和洽天人,故四时顺行,天祥地瑞。

班固《两都赋》末,附有歌诗五首:

於昭明堂,明堂孔阳。圣皇宗祀,穆穆煌煌。上帝宴飨,五位时序。谁其配之?世祖光武。④李贤注:“《前书》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五位,五帝也。《河图》曰:‘苍帝威灵仰,赤帝赤熛怒,黄帝含枢纽,白帝白招矩,黑帝叶光纪。’扬雄《河东赋》曰:‘灵祇既飨,五位时序。’谓各依其方而祭之。”普天率土,各以其职。猗与缉熙,允怀多福。(《明堂诗》)

乃流辟雍,辟雍汤汤。圣皇莅止,造舟为梁。皤皤国老,乃父乃兄。抑抑威仪,孝友光明。⑤李贤注引《孝经援神契》曰:“天子尊事三老,兄事五更。”於赫太上,示我汉行。鸿化唯神,永观厥成。(《辟雍诗》)

乃经灵台,灵台既崇。帝勤时登,爰考休征。三光宣精,五行布序。习习祥风,祁祁甘雨。⑥李贤注:“三光,日、月、星也。宣,布也。精,明也。五行,水、火、金、木、土。布序,谓各顺其性,无谬沴也。习习,和也。……《礼斗威仪》曰:‘君政颂平,则祥风至。’宋均注曰:‘即景风也。’祁祁,徐也。……《尚书考灵耀》曰‘荧惑顺行,甘雨时’也。”百谷溱溱,庶卉蕃芜。屡唯丰年,於皇乐胥。⑦李贤注:“《诗·周颂》曰:‘绥万邦,屡丰年。’……《诗·小雅》曰:‘君子乐胥,受天之祜。’”(《灵台诗》)

岳修贡兮川效珍,吐金景兮歊浮云。宝鼎见兮色纷缊,焕其炳兮被龙文。⑧《后汉书》卷二《明帝纪》:“(永平六年)二月,王雒山出宝鼎,庐江太守献之。夏四月甲子,诏曰:‘昔禹收九牧之金,铸鼎以象物,使人知神奸,不逢恶气。遭德则兴,迁于商周;周德既衰,鼎乃沦亡。祥瑞之降,以应有德。……太常其以礿祭之日,陈鼎于庙,以备器用。’”登祖庙兮享圣神,昭灵德兮弥亿年。(《宝鼎诗》)

启灵篇兮披瑞图,获白雉兮效素乌。①李贤注:“灵篇,谓《河》《洛》之书也。《固集》此题篇云‘《白雉素乌歌》’,故兼言‘效素乌’。”按:《后汉书》卷二《明帝纪》:“(永平十一年)时麒麟、白雉、醴泉、嘉禾所在出焉。”发皓羽兮奋翘英,容絜朗兮於淳精②李贤注引《春秋元命包》曰:“乌者,阳之精。”。章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长兮膺天庆。③李贤注引《孝经援神契》曰:“周成王时,越裳献白雉。”(《白雉诗》)

《两都赋》的主旨,是歌颂东都洛阳的制度之美。而明堂、辟雍、灵台一组建筑,是兼有祭祀、布政、教育等重要功能的重要体制(场所);歌颂明堂、辟雍、灵台,就是歌颂刘汉政权通天得人的仁政。宝鼎、白雉,是意义重大的祥瑞器物,包含得天下、得天瑞的天授君权的政治意义。班固歌咏这些教化制度和祥瑞器物,其深度颂汉的用意十分鲜明。

班固还有一首五言《咏史》诗:“三王德弥薄,唯后用肉刑。太仓令有罪,就递(《文选》作逮)长安城。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文选》作复)生。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④以上二句,《文选》作“上书诣北阙,阙下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文选》作激扬)声。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文选》作愤愤),不如一缇萦!”(《史记》卷一〇五《仓公传》正义,《文选》卷三六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李善注)这首诗颂扬孝女缇萦,更是歌颂文帝的仁政,众所熟知。

崔骃的诗歌,除《北巡颂》附歌外,都仅存残句:

皇皇太上,湛恩笃兮。庶见我王,咸思觌兮。仁爱纷纭,德优渥兮。滂霈群生,泽淋漉兮。惠我无疆,承天祉兮。流衍万昆,长无已兮。(《北巡颂》附歌,《文馆词林》卷三四六⑤罗国威:《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校证》,中华书局,2001 年,第107~108 页。)

鸾鸟高翔时来仪,应治归得(德)合望规,啄食楝实饮华池。(《七言诗》残句,《太平御览》卷九一六)

戎马鸣兮金鼓震,壮士激兮忘身命。破(疑当作被)光甲兮跨良马,挥长戟兮廓强弩。(《安丰侯诗》残句,《艺文类聚》卷五九)

屏九皋,咏典文,披五素,躭三坟。(《三言诗》残句,《北堂书钞》卷九七)

《文馆词林》卷三四六载崔骃《北巡颂》序曰:“元和三年正月⑥《后汉书》卷三《章帝纪》及《后汉纪》《东观汉记》均无章帝于元和三年东巡的记载,而均云时在“元和二年”初。《太平御览》卷五三七引录崔骃《北巡颂》序,文字与《文馆词林》大同,唯叙时亦作“元和二年正月”。盖《文馆词林》刻误矣。,上既毕郊祀之事,乃东巡狩。出河内,经青、兖之郊,回舆冀州,遂礼北岳。圣泽流浃,黎元被德,众瑞并集。乃作颂曰。”这支歌,赞颂章帝仁爱恩德如甘露普降,滋润百姓,与天合德,因而嘉瑞并集,德运长久。其《七言诗》残句,“鸾鸟来仪,应治归德”云云,也是歌颂汉皇得天祥瑞。其《安丰侯诗》残句、《三言诗》残句,虽具体含义不明,但义归颂扬当可确定。

白狼王唐菆《莋都夷歌》三章(载《后汉书》卷八六《西南夷传》),其创作时间,当在永平十七年⑦《后汉书》卷二《明帝纪》:“是岁(永平十七年),甘露仍降,树枝内附,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师。西南夷哀牢、儋耳、僬侥、盘木、白狼、动黏诸种,前后慕义贡献;西域诸国遣子入侍。”。诗云:

大汉是治,与天意合。吏译平端,不从我来。闻风向化,所见奇异。多赐缯布,甘美酒食。昌乐肉飞,屈申悉备。蛮夷贫薄,无所报嗣。愿主长寿,子孙昌炽。(《远夷乐德歌》)

蛮夷所处,日入之部。慕义向化,归日出主。圣德深恩,与人富厚。冬多霜雪,夏多和雨。寒温时适,部人多有。涉危历险,不远万里。去俗归德,心归慈母。(《远夷慕德歌》)

荒服之外,土地墝埆。食肉衣皮,不见盐谷。吏译传风,大汉安乐。携负归仁,触冒险陕。高山岐峻,缘崖磻石。木薄发家,百宿到洛。父子同赐,怀抱匹帛。传告种人,长愿臣仆。(《远夷怀德歌》)

《后汉书》卷八六《南蛮西南夷传·莋都夷》载:“永平中,益州刺史梁国朱辅好立功名,慷慨有大略。在州数岁,宣示汉德,威怀远夷,自汶山以西,前世所不至、正朔所未加白狼、盘木、唐菆等百余国……举种奉贡,称为臣仆。辅上疏曰:‘……今白狼王唐菆等慕化归义,作诗三章。……远夷之语,辞意难正。……有犍为郡掾田恭与之习狎,颇晓其言。臣辄令讯其风俗,译其辞语。今遣从事史李陵与恭护送诣阙,并上其乐诗……’帝嘉之,事下史官,录其歌焉。”这三首诗歌,文字典雅,达意得体,可能与田恭的翻译有关。前两首,“大汉是治,与天意合”,“蛮夷所处,日入之部;慕义向化,归日出主”,“冬多霜雪,夏多和雨;寒温时适,部人多有”云云,歌颂刘汉王朝德合天地、如日之升,且恩泽普施、天地和洽。后一首,“携负归仁,触冒险陕……传告种人,长愿臣仆”云云,是甘愿归附“安乐大汉”的表白。

本文胪述东汉前期各体文学创作,已清晰可见:歌德颂世的创作倾向流行于这个时期的文坛。而史籍中尚多有此类记述:

(刘京)数上诗赋颂德,(明)帝嘉美,下之史官。(《后汉书》卷四二《光武十王传·琅邪孝王京传》)

(永平)十五年春,行幸东平。……帝以所作《光武本纪》示(刘)苍,苍因上《光武受命中兴颂》,帝甚善之。(《后汉书》卷四二《光武十王传·东平宪王苍传》)

明帝永平十七年,神雀五色翔集京师。……帝召贾逵,敕兰台给笔札,使作《神雀颂》。(吴树平《东观汉记校注》卷一五《贾逵传》;《后汉书》卷三六《贾逵传》)

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诏上《神爵颂》。百官颂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贾逵、傅毅、杨终、侯讽五颂金玉,孝明览焉。(王充《论衡·佚文篇》)

建初中,肃宗博召文学之士,以毅为兰台令史,拜郎中,与班固、贾逵共典校书。毅追美孝明皇帝功德最盛,而庙颂未立,乃依《清庙》作《显宗颂》十篇奏之。(《后汉书》卷八〇上《傅毅传》)

(章)帝东巡狩,凤皇黄龙并集。(杨)终赞颂嘉瑞,上《述祖宗鸿业》,凡十五章。(《后汉书》卷四八《杨终传》)

这些史料提到的诗文作品,今虽均已不存,但足可佐证其时文学创作中的颂世论理之风。

东汉前期文学创作的颂世风潮,具有重要的文学思想史意义。简而言之,盖有三焉:

其一,这是一种史无前例的文学创作思潮。以文学颂世,从《诗经》的三《颂》,到西汉的《安世房中歌》《郊祀歌》,不乏创作实绩;但是在东汉以前,它并不是一种普遍的文学创作倾向。构成东汉之前主流创作倾向的,是《诗经》的“兴观群怨”,战国的“诗言志”,《楚辞》的“发愤以抒情”(《九章·惜诵》),《毛诗序》的“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刘安的“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淮南子·齐俗训》),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刘向的“思然后积,积然后满,满然后发”(《说苑·贵德》),以及西汉辞赋创作中普遍存在的讽谏之风等。这种主流文学创作倾向所呈现的创作意旨,并不是颂扬,而是发抒现实社会人生的真切感受和意志愿望。即使大一统政权和“独尊儒术”思想确立以后,文学创作也还是以“发乎情,止乎礼义”(《毛诗序》)为原则,其基本面仍然是抒情述志,而并未以颂世为导向。到了东汉之初,文学创作转而以颂世为主潮,有其客观原因,那就是灭莽复汉乃民心所向。刘秀集团顺应了民意诉求,复汉后又以仁柔治国,轻刑简赋,赏拔重用儒生士人,赢得了上下一片赞誉。《韩诗外传》有云:“道得则泽流群生,而福归王公。泽流群生则下安而和,福归王公则上尊而荣。百姓皆怀安和之心,而乐戴其上,夫是之谓下治而上通。下治而上通,颂声之所以兴也。”(卷五第三十一章)①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 年,第199 页。东汉之初,黜莽复刘的人心民意得偿所愿,又能政通人和,颂世之音一时勃起,便是自然之事了。

其二,颂世需要论理,论理务必求实;摒除虚妄,据实设论,才有说服力。然而东汉初期的颂世诗赋,却在歌颂复汉兴刘的既定事实中,大量加入谶纬的述说,不止颂扬刘秀复汉满足了人心民意的期待,更加渲染其受命于天的重大政治意义。这在当时的知识和思想背景下,显得自然而然。东汉初期的经学,既已开拓了以谶解经甚至经谶互释的格局②参见张峰屹:《经谶牵合,以谶释经:东汉经学之思想特征概说》,《文学与文化》2017 年第2 期。;这个时期的文学创作,也因大量揽入谶纬叙述而呈现出新的风貌,形成求实与玄幻和谐共存的奇妙文风,极具鲜明的时代特色。

其三,东汉初期的颂世文风虽有其特定的历史因缘,但是一旦形成一个历史时期的文学风气,那就为后世文学树立了一种典范,成为后世以文学颂世的榜样和根据。东汉中期文学,颂世文风延续并有拓展;到东汉后期仍有赓续,但是在新的社会政治环境下趋于式微——这是东汉一朝颂世文学的演进轨迹③关于此节,拙著《东汉文学思想史》有详述。。如果放宽视野,从整个中国文学发展史来看,东汉初期开拓的颂世文学思想的影响力,是不容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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