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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的危机及其超越
——纪录片《浩劫》的见证艺术*

2020-11-17秀珊娜费尔曼ShoshanaFelman著陶东风编译

文学与文化 2020年4期
关键词:兹曼大屠杀证人

秀珊娜·费尔曼(Shoshana Felman) 著陶东风 编译

内容提要:纪录片《浩劫》纯粹使用目击证人的证词进行讲述,而不使用现成的文献资料。它不仅仅是一部关于犹太人大屠杀的历史纪录片,更提供了对历史与见证之复杂关系的深刻洞见。它表明大屠杀的极限经验如何使见证行为、使语言经受严峻考验,迫使我们追问真实的极限到底在哪里。《浩劫》还探讨了艺术与见证的关系,以及什么是“作为见证的艺术”,艺术如何表现见证行为才能激发证人的良知,扩展其见证的能力?特别是,电影提出了“我们作为观众对见证做了什么?”的问题。见证拒绝虚构,但却不拒绝艺术性;相反,真相需要艺术性来传达。见证在我们这个时代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因为在我们时代,见证本身就经历了重大的创伤,变得困难重重。优秀的见证艺术能让幸存者克服心理阻力站到证人立场,做出见证之举,从而超越目前的见证危机。

《浩劫》(Shoah)是著名导演、历史学家兰兹曼(Claude Lanzmann)耗时十多年的呕心沥血之作,基本内容由他在1974 到1985 年间对大屠杀目击证人的访谈(见证/证词)组成。兰兹曼让他们在镜头前现场作证。在见证文学研究权威秀珊娜·费尔曼(Shoshana Felmam)看来,这部长达9 小时的纪录片对于大屠杀的独特重现,“彻底动摇了我们对于大屠杀的认识,同时也改变了对于现实本身的看法,我们对于世界、文化和历史的认识,以及我们生活在这样的世界、文化和历史中意味着什么的认识”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Routledge Chapman and Hall,Inc.,1992.p.205.。

见证的必要性和意义

大屠杀幸存者、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著名见证文学作家埃利.维赛尔在其《上帝的孤独》(The Loneliness of God)中指出,见证的必要性和意义在于无人能够替代自己作证:“如果有人可以为我代言,我便不会写下我的故事,我以我的故事作为见证,以我自己作为证人,三缄其口或讲另一个故事,都是作伪证。”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04.见证的不可替代性来自证人无可取代、独一无二的观看——通过自己的眼睛看。这样的证人又被称之为“视觉证人”(visual witness)。在西方哲学、法律和认识论的传统中,见证必须基于亲眼目击(first-hand seeing),必须是目击见证(eyewitness testimony)。在法庭上,这是最具权威的证据。

由于作证就是对真理/真相负责,所以作证者要在法庭上发誓。面对法官、听众、历史和读者,作证的目的、价值和意义不仅是报道一个事实或事件,或讲述曾经经历的东西。作证行为的更重要意义在于向他人说话、影响听众并指向对一个共同体的呼唤。

这里隐含的紧张是:作见证必然要采取自己作为证人的客观立场(证人只需讲述自己看到了什么而不应对所见发表评议),受自己法庭誓言的严格制约;但与此同时,作证又带有唤醒和呼吁听众的伦理责任。这样,作证就不仅仅是叙述,而且要把自己的叙述“许诺给他人”,“承诺自己通过言说为历史或事件的真相负责,为某种超越个人而具有一般有效性和结果的事情而负责”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04.。这就是为什么见证人既要为了其见证的客观性、可信性而做到非个人化,同时其见证又必须由其自己亲自作出。

如何见证未被见证的大屠杀

发生了大屠杀的时代本该是见证的时代。在整个人类历史上,大屠杀罕有其匹,最需要见证。然而遗憾的是,对大屠杀的见证又困难重重。甚至在一定意义上说,大屠杀成了一个无证事件(proofless event),而见证时代也成了无证时代(the age of prooflessness)。这是怎么回事?在分析《浩劫》之前,这个问题必须首先得到阐释,因为拍摄《浩劫》的目的就是要探讨并克服、超越见证的危机。

《浩劫》中出现的证人有三类:受害者(幸存的犹太人)、迫害者(纳粹军官)、旁观者(波兰的非犹太人)。有意思的是:区分他们的与其说是他们实际看到了什么,不如说是他们看不到什么以及为什么看不到,亦即为什么见证失败。犹太人(受害者)看到了大屠杀的某些场景和细节,但却由于被骗和无知,不能理解看到的东西(比如被驱赶到犹太人聚集区、被送往集中营)意味着什么,其目的为何、终点在哪里。很多犹太人具有被塞进车里、开往集中营的经历,但对其真正目的并不知情(可参见维赛尔的《夜》),根本不知道这是通向集体灭绝之路。旁观者(波兰人)也看到了与大屠杀有关的一些场景,但作为旁观者他们并不认真看(do not quite look),避免直视(looking directly)。他们或偷窥(on the sly),或侧视(sidelong glance),因此既忽视了自己的证人身份,更未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成为大屠杀同谋的身份。纳粹军官作为罪犯则有意识地扼杀、销毁大屠杀证据(他们在影片中的讲述让我们充分理解了这一点)。正是他们的这种有意摧毁证据的行为使得大屠杀难以被看到(连被杀者的尸体也要焚化并扔进河里),更无法被看透。即使是大屠杀的参与者也是如此。比如,屠杀行为的每个环节都由不同的纳粹分子(有时也有犹太人参与)执行,从而并不知道自己行为的确切含义。比如,负责运送犹太人的“死亡列车”的负责人瓦尔特·史提尔(Walter Stier)在影片中讲述:知道火车开往奥斯维辛,但是不知道到那里后犹太人会被灭绝。

这样,三类人的见证角度、位置、立场、情感都极为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他们都未能成功地看到大屠杀事件,都是“不能见证的证人”(witnesses who do not witness)。“电影通过视觉证人的证词,让我们正确地看见了作为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无法想象的没有证人的事件的大屠杀,这样的事件历史地存在于字面意义上的对其证人的抹灭中。”这样的事件,从认知和知觉意义上看是没有证人的事件,这既是因为它事先排除了看,而且因为它事先排除了看的共同体(community of seeing)存在的可能性,使不同的目击者之间无法相互印证,从而消除了见证共同体的任何可能性。”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11.

历史学家和历史知识的作用、责任就是在这样的语境中体现出来。影片中有一个叫劳尔·希尔伯格的历史学家。如果说纪录片中那些被采访的目击者是一级证人,那么这位历史学家和导演兰兹曼本人则充当“二级证人”(second-degree witness),他们是一级证人及其证词的证人(witness to witness,witness to testimony)。他们以转译者的角色承担了翻译、解读证词的任务。因此,他们是信息接收过程的中介,其反思性见证立场可以协助观众接收并解释信息,帮助观众与符号的陌生性进行斗争,正确理解证词的字面意义与哲学—历史意义。兰兹曼特别强调:《浩劫》不是一部历史影片,其主要目的也不是传递知识(尽管其中当然有历史知识),而是通过对各色证人的采访,活生生地演示见证之可能与不可能的过程。在此意义上,电影的整个过程实则是一个探讨见证如何可能的哲学过程。在此,知识固然重要(因为知识是消除目击见证之分歧的有效手段),但知识本身“并不是足够积极有效的观看行为”。这部影片的新颖之处,乃是“对一种我们都不自觉地陷于其中的根本性无知(radical ignorance)的惊人洞见。历史不能轻易地驱散这种无知,相反,它笼罩了历史。”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14.电影告诉我们:“历史如何被用于历史的持续遗忘过程,而且这个过程足够反讽地包含了历史书写行为。历史不只是记忆热情(passion of remembering)的产物,它也是遗忘热情(passion of forgetting)的产物。”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14.

导演的多重角色

这部见证大屠杀的纪录片的成功,极大地归功于导演兰兹曼高超的艺术技巧。兰兹曼身兼多种角色:(1)电影的叙述者;(2)证人(一级证人,下同)的访谈者,即证人及其证词的引发、接收、见证者;(3)探索者:主导对证词之真伪(事实)的探究辨析,他经常作为质疑者深入对事实的追索(不是直接说出自己的质疑,而是通过其他方式),并将之提升到哲学探索的高度。这三个角色虽然不同,但时常切换且相互交织交融。

与那些喜欢张扬、彰显自己的主导权力、经常站出来以权威口吻评点人物、解说情节的叙述者不同,兰兹曼在严格意义上说只是证人:不是作为访谈对象即大屠杀目击证人的第一级证人,而是目击者之见证过程的见证者(二级证人),他的功能是把见证过程及其隐含的问题呈现出来。这样,作为叙事者的兰兹曼在电影中经常保持沉默。①故事开始之前,电影片首以无声方式呈现故事的前历史和由来;但进入电影叙事之后,作为叙事者的兰兹曼就不再说话。片首的这段话是:“故事从现在的彻尔诺(Chelmno)开始……彻尔诺是波兰的一个小城,犹太人最先被瓦斯都死的地方……被送去的四十万名男女、儿童,只有两名生还……最后阶段的生还者,史列比尼克,被送到彻尔诺时才十三岁……我在以色列找到了他,说服一度为男童歌手的他与我一起回到彻尔诺”。这里的事件故意被设定在现在,把尚未呈现的过去简要概述为一个前史或前故事。叙述者即导演因此是一个在现在的叙述中开启或重新开启往事的人。他的功能在于把一连串的不同声音(证人的证词)连贯起来。这是一种沉默的叙事:通过自己的沉默引导出亲历者或目击证人的故事。这样的沉默具有重要的叙述功能:“叙述者让他人来叙述,也就是让他所访谈的各类证人的声音来叙述,如果他们想要见证,也就是上演他们独特、不可取代的第一手见证,那么,他们的故事必须自立己说(speak for themselves)。”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18.可见,沉默的叙事本质上是一个关于“导演之听”的故事。“导演穿梭在生者和死者之间,移动在不同地点与声音之间,他总是持续而又不连贯地出现在银幕的边缘,成为可能是以最沉默的方式表达、以最具表达力的方式保持沉默的证人。”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16.

但是导演除了叙事者之外还是访谈者、探索者,作为访谈者和探索者,他在访谈过程中必须打破沉默,引导被访者(犹太人受难者)开口说话,质疑纳粹军官的闪烁其词和自相矛盾,并特别注重富有意味的细节之呈现。“作为访谈者,兰兹曼所要求的不是对大屠杀的大而化之的解释(great explanation),而是对特定细节的具体描述”。比如他不断地问:“当时的天气很冷吗?”“从车站到集中营多远?旅途多长时间?”“毒气室是什么颜色的?”诸如此类。这些都是非常具体、有时候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的细节。作为探索者的兰兹曼,他那些深刻而直击要害的质疑,更是发挥了不可小觑的作用。

首先,访谈者必须打破证人的沉默,挑战死亡的不可言说性(unspeakability),将证人之沉默的去神圣化。此所谓“去神圣化”(desacralizing),也可以译为“亵渎”,指的是兰兹曼所追问的集中营中发生的诸多骇人听闻的残酷现象,常常是幸存者/证人极度不愿意再次回忆和谈论的。九死一生地从集中营逃生的幸存者再也不愿意回忆残酷的过去,这样的回忆甚至超出了人类心理承受力的极限。即使是访谈者,听人讲述这类匪夷所思的非人化经验(人在极端环境下如何堕落为动物。比如维赛尔《夜》里写的运货车上极度饥饿的犹太人,为了抢路人扔到车上的面包而大打出手,其中包括亲父子之间),同样是一种很难忍受的折磨。由此人们常常对证人的沉默表示同情和尊重,与证人的沉默达成妥协。但这恰恰是作为访谈者的兰兹曼必须克服和超越的:“访谈者首先要避免的就是与证人的沉默妥协,通过这种妥协,访谈者与被访者经常不言明地相互合作,共同努力以获取回避真相所带来的双方的舒适心安。”④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19.费尔曼的这个见解极其深刻,因为它窥探到了人类回避回忆苦难的深层次心理原因。

这样,为了使大屠杀记忆“起死回生”,为了重新把一个没有证人的事件写入见证与历史,兰兹曼必须对证人的沉默发起挑战,必须打破并超越这沉默。

其次,访谈者还要拒绝将大屠杀的经验加以“标准化”处理,亦即抵制将大屠杀的经验纳入已有的、习以为常的认知—阐释模式和叙述模式(比如“黑暗已经过去、光明即将来临”等),从而导致其特殊性的丧失。比如,影片中的纳粹分子格拉斯勒试图把犹太人隔离区等同于历史上常见的隔离区,否定前者的特殊性,声称“历史上充满了隔离区”。作为质疑者、探索者的兰兹曼则持续提出对此类还原论的质疑,强调犹太人隔离区的独特性。换言之,作为质疑者的访谈者不单提出问题,更要质疑、拆散、解构所有既定的解释。

对既定阐释框架和认知模式的拒绝,某种程度上导致了这部作品的撕裂和碎片化,它似乎远离了理论化、观念化的诱惑——因为理论和观念总是力图通过整合碎片而达致某种所谓“整体性”。但是导演并不对此感到过分担忧。兰兹曼自己说:“我没有概念,我只有执迷——这很不同:对于寒冷、对于第一次震吓的执迷……《浩劫》是充满一部充满恐惧,也充满活力的电影,你不能用理论来拍摄这样一部电影。所有我的理论尝试都失败了。这样的失败是必然的。你是在脑子、心脏、肚肠、肺腑所有这些地方建构这部电影。”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3.

但这样做恰恰使得《大屠杀》成为一部充满哲学意味的探索影片:对大屠杀经验之差异性、特殊性、难以把握性(ungraspability)的探索,对见证之可能性和不可能性及其相互关系的探索。它充满了各种见证之间的摩擦和紧张,充满了见证之声音、视野的碎片化、多元化和不可通约性。

见证之必要性与不可能性

影片要处理的一个悖论是,见证的必要性恰好来自于见证的不可能:“《浩劫》是通过比乍看之下更为深不可测、矛盾重重、充满悖论的方式拍摄的关于见证的影片。事实上,它所肯定的见证之必要恰好悖论式地来自于影片同时戏剧化地加以呈现的见证之危机乃至不可能。”电影所展示的见证危机——它正是通过与这种危机的斗争、对抗才建构了自己——才是电影最深刻、最关键的主题。大屠杀是没有证人的事件(an event without a witness)。这正是大屠杀的独特性所在。这不仅是因为纳粹有意识地摧毁了证据和证人,还因为:“事件的内在的不可理解性以及事件的欺骗性心理结构(deceptive psychological structure of the event)阻碍了对事件的见证——即使是受害者的见证。”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80.

通过呈现见证的历史性的不可能,同时影片也揭示了逃避作证人或成为证人的历史的不可能,影片探索了见证的边界。”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4.电影既表现了见证的不可能性,又强调了逃避作见证的不可能性。

我们可以稍微展开一下上述悖论式的处境。

首先,有些幸存者证人的身体活着,但精神、灵魂已死。他们自己选择了“死亡”——麻木不仁、拒绝回忆。他们借此使自己闭上眼睛,拒绝阅读关于大屠杀的作品,更拒绝站出来作见证。这种不读不说的欲望、这种沉默意志(will-to-silence),其实来自恐惧听见和见证自己,这是一种“死去”(指心灵死去)的证人埋葬在自己心中的意志。他们或者因为过去太过悲惨而拒绝回忆,或者因为自己在过去的污点言行(比如检举揭发狱友)而极力躲避,更不愿意说出自己回避作证的真正原因。面对这样的情况,导演的做法是:“证人必须为自己埋葬的证人重新开坟(reopen his own burial)——即使他悖论式地将这个埋葬经验为他得以幸存的条件。”④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5.

这个观点极其深刻,包含多层纠结难解的含义。对于那些心智力量、精神力量并不十分强大的幸存者,必须把证人——即过去的自己——“埋葬”了,让作为证人的自己“死去”,他才能得以幸存(有很多幸存者重新成立家庭后改名换姓过着隐居的生活,就是典型的此类埋葬自己的行为)。过去的岁月实在不堪回首。但是,作为见证艺术,纪录片《浩劫》必须让这个被自己埋葬的证人重新活过来,重新站出来说话。作证是死——肉体无法承受回忆的痛苦(诗人策兰、作家都选择了在作证之后自杀,令人唏嘘不已);不作证也是死——灵魂、精神之死,虽生犹死,甚至生不如死。

其次,有些证人的身体死了,但是大屠杀的记忆阴魂不散。为了消灭证据,纳粹将奥斯维辛的犹太人尸体挖出来烧掉,骨灰倒进河里(他们扬言“不能留下一个证人”)。今天的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个空坟(empty grave),这些死去的证人甚至没有留下一具尸体。《浩劫》中没有出现尸体,但通过其中不断出现的空坟意象,我们仿佛能够“看到”这些“失踪的尸体”(missing corpses):空坟的存在有力地证明这里曾经尸体横陈。“作为一部关于种族灭绝和战争暴行的影片,《浩劫》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尸体的不在场。但是《浩劫》通过‘旅行’于没有尸体的坟场,通过其对空坟——这里既看不到死去证人,又有他们的阴魂出没——坚持不懈的探索,而不可思议地让我们见证到的正是失踪的尸体。”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6.

电影中有这样一场极为震撼的对话:

这是最后的坟墓?

是的

纳粹的计划是叫他们掘开坟墓,从最旧的开始?

是的。最后的坟墓是最新的,而我们从最旧的开始,也就是第一个隔离区的坟墓。你掘得越新,尸体就变得越扁平,你想拿但是它已经碎了,拿不起来。我们必须打开坟墓,但没有工具……任何人只要提到“尸体”“牺牲”就会挨打。德国人强迫我们把尸体叫做蛹(Figuren)……

他们从一开始就被告知所有坟墓中有多少蛹?

盖世太保的头头告诉我们:“九万人躺在此地,必须把他们彻底清除,不留一点痕迹。”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6.

这段对话强有力地证明“死去的证人”乃是客观存在。纳粹知道,即使是“蛹”——犹太人的尸体,仍然是大屠杀的物证,所以必须挖出来加以清除。

见证之内外:局内人与局外人

电影《浩劫》探索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见证的内外问题。今天的我们,作为大屠杀的外人,能够从“内部”见证大屠杀吗?既然大屠杀是一个没有证人的事件,那么,用什么方式、什么创造性的工具、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见证这个事件?或者,我们只能处于“外人”的位置并从“外部”见证它?

何为“内”(inside)?何为“外”(outside)?何为“从内部见证”(witness from inside)?

“内”就是集中营、大屠杀的内部,“外”就是集中营、大屠杀的外部。“从内部见证”就是从集中营、大屠杀内部见证,从犹太人的死亡内部见证。但仔细分析,“内外”又有更多的几个层次含义:地点(集中营、隔离区)的内部与外部,事件(大屠杀)的内部与外部,证人的内部与外部。

首先,费尔曼指出:从内部见证“意味着从见证人的死亡、麻木不仁以及见证人的自杀内部见证”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8.。也就是说,要见证证人如何以及为什么变得麻木不仁?为什么选择拒绝作证或选择自杀?自杀实际上是一种(证人自己)杀死证人的行为,并通过自己的死置身见证之外(不必见证)。因此,问题变成了:如何进入证人内部,见证其不想见证、不想置身内部的欲望?

其次,从集中营内部见证,意味着必须从一个致命秘密的绝对限制(absolute constraint of a fatal secret)中见证,“这个秘密如此令人恐怖又紧紧缠绕着人,以至于使人甚至拒绝面对它。有许多理由使得那些被此秘密束缚又无法摆脱它的人感到僭越它是不可能的”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8.。这个“秘密”当然就是灭绝犹太人。这个秘密不但在大屠杀施虐时期任何人不能交谈,即使是大屠杀之后,受害者与加害者也都不愿谈论,成为这个秘密的守护者。它是如此可怕,当事人自己也不想知道。即使是理性或者理智的力量也难以打破这种沉默。见证就是要挣脱这种“秘密”“秘密约定”的束缚和控制。

第三,面对一系列的不可能性,从死亡营内部见证,意味着一种悖论式的必然性:需要从一种根本的欺骗中见证(testifying from a radical deception)——这种欺骗因其同时具有自欺性质而被加倍强化。比如:党卫军一直欺骗犹太人说:你到集中营是来工作的。即使在即将送他们进入毒气室时,还要骗他们说是去冲淋浴。由于党卫军自己明知这是欺骗,所以这也是自欺。“欺骗”制造了幻象,如何撕破、揭穿这种欺骗与谎言,见证历史真相?

最后,从内部见证,意味着从他者性的内部见证(testify from inside Otherness)。这是站在非犹太人立场说的。从内部见证就要进入与我们相对的“他者”——犹太人——的内部。在这部电影中,主要是指从犹太人的意第绪语中见证。“他者的语言正是我们不能用来进行言说的语言,是我们不了解的语言。从他者性内部见证,就是从被注定听作只不过是噪音的方言的活生生的悲怆(living pathos)中见证。”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1.

不管那种意义上的内和外,从内部见证的核心是进入犹太人角色内部(经验、语言、环境等等),不要自己取代之。所以,与内外相关的必然是局内人/局外人的问题。

所谓“证人”,就是见证真相的人。对于大屠杀事件,可以从内部和外部加以见证。从内部见证的是受害者证人(即“内部见证者”,比如普里默莱维),即犹太人受害者;与之相对的是“局外人证人”(outsider-witness),他们可以是受害者的邻居、朋友、生意伙伴,各种地方机构,或旁观者、国际援助者、国际同盟等。美国的犹太人也属于局外人证人(因为他们没有遭到流放或严重迫害)。甚至迫害者本人也可以是“局外证人。”遗憾的是,绝大多数实在的或潜在的证人,都“辜负了证人的职责,最后仿佛堕落到没有留下什么人见证发生的事情”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80.。

见证的困难到底在哪里?作者主要分析了内部见证者及其无法见证的原因。作者写道:“无法相信所有历史的局内人都摆脱了事件的污染力量(contaminating power of event),保持充分清醒的、不受影响的证人地位。没有人能够充分远离事件内部,完全摆脱被牵制的角色以及随后的身份定位——无论是受害者还是施害者。没有哪个观察者可以全体或独自地保持完整,而不受到见证本身的牵累或危害。加害者尝试把规模空前的灭绝行为理性化,把妄想的意识形态(delusional ideology)强加于受害者,其堂皇的强制压力使证人失去了任何理性的、未被亵渎的、不受妨碍的参考坐标”。④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80.这就是说,极权主义的意识形态成功地毒化了受害者的心灵和思维,使其与加害者分享相同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从而失去了见证自己的灾难的资源和可能性。很显现,“见证”在这里具有站在极权主义意识形态之外来审视和反思自己的灾难——它本身就是极权主义的恶行——的意涵。光有事实和经历还是不够的。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大屠杀极度残酷、不可思议的现实,以及旁观者和对此的反应的缺乏,固然是造成大屠杀历史没有见证者的原因,更为重要的是,“身在事件内部(being inside the event)这种情况也使我们无法想象:有人可以步出事件发生于其中的强制性的、极权的、非人的参考框架,并提供观察事件的独立参框架,可以说无论从事件的外部还内部,历史地看大屠杀都没有证人”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81.。作者认为强调这点极为关键。

为了进一步深入阐释“从内部见证”(witness from inside)为什么不能见证,作者进一步分析了这个概念。他认为:“要理解内部见证者这个概念,我们必须把大屠杀视作这样的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想象他人(the Other)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不再有一个可以以‘你’相称的他人,你可以希望这个人倾听你,把你当作主体,回答你的问题。”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81.这个“你”是愿意与你对话、听你言说、回应你的问题的平等者(他人)。由于没有这样的人,大屠杀的历史现实是:“它在哲学上剥夺了向别人言说、召唤别人、转向别人的可能性。但是当一个人不能转向一个‘你’(you),那么,他即使对自己也不能以‘你’(thou)相称。大屠杀因此创造了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个人无法见证他自己。纳粹系统因此变得万无一失,不但理论上没有外在的见证者,而且说服了其牺牲者——也就是内部的可能证人——相信使他们成为非人那套东西(纳粹意识形态)乃是无比正确的,他们的经验即使和自己也无法交流,因此它根本就没有发生。失去自己见证自己、也就是从内部进行见证的能力,或许就是灭绝的真正含义。”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p.81-82.

这段话值得认真分析。见证的前提是必须存在两个人,两个不完全相同的人,因为完全相同的人不能彼此见证。一个人如果不能把自己一分为二,从自身分裂出一个对话者、交流者“你”,让这一个“你”看着另外一个“你”,那么他就不能见证自己。可见这个“你”既可以指他人,也可以是从自己身上分裂出来的“他我”。最最可怕的是,极权主义消灭了这个的不同“你”产生的可能性,从而也就消灭了自己见证自己的可能性。

《浩劫》力图要阐明的见证困境或危机是:从集中营内部(保密行为内部、欺骗内部、自我欺骗内部、他者性内部等等)见证真相既是必须的,又是极度困难的(几乎不可能),就像从死亡内部(from inside death)见证死亡一样。因为“内部没有声音”(the inside has no voice)。④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1.从内部看,内在是无法解读的(unintelligible),因为它无法向自己呈现自己。由于不能向自己出现自己,内部即使对内部人而言也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甚至无法记住。在奥斯维辛负责处理尸体的犹太人穆勒回忆说:“我完全无法理解它,仿佛脑袋遭一重击,晕死过去。我甚至不知道身处何处。……我被震惊了,似乎被彻底麻醉,准备服从任何指令。我吓坏了,变得麻木不仁。”⑤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1.

因此,即使幸存下来的受害者,也无法知道、更无法讲述集中营最内部——比如焚尸炉——的真相:知道这个真相的人全部化作了一缕青烟。集中营幸存者、意大利见证文学的重要作家普里莫·莱维在《被淹没与被拯救的》中反复强调:最有资格见证的人都死了,活下来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不是最有资格的见证者。他甚至认为:恰恰是“那些最糟糕的人幸存下来: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而“最糟糕的人幸存下来,也就是说,那些最适应环境的人;而那些最优秀的人都死了”⑥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1.。这些人不是生活在集中营的最底层,也不是最有资格做见证的人,他们的经历和回忆并不能揭示集中营最本质的东西。他写道:“我们,幸存者们,不是真正的证人。……我们幸存者是数量稀少且超越常态的少数群体,凭借着支吾搪塞,或能力,或运气,我们没有到达集中营的罪底层。”①普里默·莱维:《被淹没与被拯救的》,上海三联书店,2013 年,第82~83 页.那些到达“底层”的人才是“彻底的见证人”,但是他们多数死了,或者失去了讲述的能力。

因此,内部是沉默的地点,是声音消失的地方,是无法传达的。“在焚尸炉,在门的另一边,所有事物都消失了,所有事物都转为沉寂,失落的是声音、说明、只是、意识、真相、感觉能力和表达能力。”但是,这个关于“失落”的真相既恰好构成了进入大屠杀内部的意义,同时又决定了从大屠杀内部见证真相的不可能性。

如何跨越生死之间的门槛发现内部的真相?影片处理的就是真相和门槛(threshold)的关系,是讲述真相的不可能性,但也是随这个不可能性而来的找回真相的历史必要性和可能性。

必须再次重申:这是见证艺术面临的又一个悖论:内部人失去了见证的可能性或能力;而外部人则根本进不了“内部”。换言之,进入大屠杀内部就是为了找回失落的真相,而这个“失落”一词又恰好界定了这是不可能的。

一个记者的超越内外之旅

记者卡尔斯基在影片中的作用就是要表明:面对几乎是绝对的隔绝,该如何跨越内与外的划分,以及这种跨越行为的含义和结果。在卡尔斯基的见证努力中,至关重要的是其旅行过程中的双重移位(double movement of a trip):先是从外到内,再从内到外。

卡尔斯基是波兰人,二战期间他应两名犹太人领袖的邀请,从独立于纳粹控制之外的波兰世界,进入纳粹控制的犹太人隔离区。这次的“向内”之旅是为了接下来再次“向外”计划的,其政治使命是将隔离区的真相带到外面,让世界了解。他的犹太人隔离区之旅,在政治意义上讲,没有完成使命,因为盟国领袖对他披露的信息不予以理睬。但从他个人角度讲,他却通过跨越界限进入内部,然后又再次跨越界限回到外部,而完成了自传意义上神奇的向他者之旅(journey toward the Other)——一次根本性的置换(radical displacement)。

最为关键的是:卡尔斯基的两次隔离区之行,使他超越了外人的身份。他和反纳粹的犹太人领袖建立了一种亲密关系,从原来的波兰贵族身份转变为了犹太人他者身份:一个犹太人他我(Jewish alter ego)。在这遭遇他者的故事里,卡辛斯基是作为波兰贵族这个非犹太人身份(non-Jewish)而爱上犹太人的。“他之所以能够爱上犹太人,是因为他在犹太人身上发现了某种熟悉的人性”,换言之,他与犹太人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在这个“同情转移”的过程中,卡尔斯基得以将犹太人从其犹太性(Jewishness)中分离出来,并将其作为“想象的伴侣和兄弟”(imaginary companion and brother)带入卡尔斯基自己的波兰贵族世界。他意识到“我们都是犹太人”(因为我们都是人)。

与此同时,陪伴卡尔斯基的犹太人领袖,通过对卡尔斯基的回应,把卡尔斯基带出了其波兰贵族世界,让他不仅参观与他自己的世界不同的陌生世界,而且超越了简单的陌生性(它只能引发卡尔斯基的好奇而不能使之产生移情认同),使卡尔斯基出乎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犹太“他我”并化身这个“他我”。他发现自己好像一直住在隔离区,因此隔离区就是“他的世界”。内在、外在之间的界限就这样被打破了。卡尔斯基通过经验和记录“成为他我”意味着什么,而“实际上体会到内在于大屠杀意味着什么,以及作为一个局内人的感受”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6.。特别是那个带着他两度进入隔离区的犹太人领袖的突然消失(被纳粹杀害)深刻地、内在地刺痛了他,“成为卡尔斯基自己独特的大屠杀经验”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7.,“见证被植入了这种失落感,它不只是从外部、而且是从自己的丧亲之痛(bereavement)中体会的失落感”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7.。

具有戏剧性的是,导演兰兹曼本人也经历了与卡尔斯基类似的身份转变:“兰兹曼本身的旅程也与卡尔斯基的旅程相呼应:他也将我们带入一个目的在于跨越界线的旅程,先从外部世界进入到大屠杀的内部,再从大屠杀内部回到外部世界。”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8.在由导演兰兹曼和电影观众组成的关系中,观众类似电影里的卡尔斯基,是由外部出发的访问者,而兰兹曼类则似反纳粹领袖,他虽不是犹太人,却知道由外部进入内部的通道。“在电影中由此通道引导我们进入一个独特而难忘的观看经验,同时以回声般、鬼魅般的旁白喃喃:看着它,看着它。”④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8.

兰兹曼借助艺术的工具,从内部对外部产生影响,真正地感动观者,实质性地触动听者。《浩劫》在历史(知识)和伦理的双重意义上影响观众,通过人的知性而不是情感来触动观者。在一篇访谈中,兰兹曼说:“我的问题是传达的问题,为此,人不能受情绪控制。你必须保持距离。这项工作使我陷入莫大的孤独……但重要的不是被击倒,或是击倒他人。我宁愿经由理解(intelligence)来触动他们。”⑤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9

更深层次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在传达“内部”的悲伤、断裂、深渊般的孤独的同时,又不被这深渊所击垮或被悲伤所控制,不失去外部的立场?如何才能同时身处内在与外在?如何将观众导入内部,又与外界保持联系?这种“经由理解的触动”犹如将内部黑暗带到外部的亮光之下,在理解之光中叙述大屠杀。在影片中,物理的光隐喻理解、了解,它还与纳粹对光(理解和了解)的恐惧形成对照和呼应。纳粹对光(理解/了解)的恐惧,就是对于大屠杀秘密——秘密总是让人联想到黑暗——之外泄(曝光)的恐惧,所以,他们的秘密文件怕光,他们运送犹太人囚犯的货运列车被封得死死的,因为里面的“货物”(犹太人)是不能见“光”的。集中营犹如一个尸体(以及“将死的活死人”“死活人”)的容器,将生命吸入到无边的黑暗和虚无。害怕光,说到底就是害怕灭绝的阴谋被外界知晓、了解,除了尽可能清除物理意义上的光,阻止外界了解的另一个措施就是隔离。因此,纳粹设计了种种隔离区,无数围墙,目的都是把不可告人的计划和犹太人一起封/圈起来,防止其被外界看见(曝光)。

兰兹曼的电影可以视作一次自外入内的旅行,带着观众进入大屠杀的黑暗心脏,但同时要冲破包裹和守护黑暗的层层铜墙铁壁,将之带到外面的光明——理解——之下,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外与内、局外人与局内人的转化

兰兹曼的身份非常特殊。他在自传中说:他在成长过程中受的不是犹太教育。其父于1913 年归化为法国国民,39 岁的时候加入法国军队参加一次大战,曾获得法国军事勋章。兰兹曼自己也受法国思想文化的熏陶,主修德国哲学。就此而言,他虽然是犹太人而且在纳粹统治期间经常躲避纳粹的搜捕,部分体验到内部人(犹太人)身份的滋味,但仍然应该被归入大屠杀的“外人”,其导演《浩劫》属于从外部进入大屠杀。他进入内部的过程(旅行)同时也是身份的转变过程——换言之,是一个走向“他者”的旅程。拍摄《浩劫》无异于一次艰辛的生命之旅,在黑暗中摸索,充满了不可能的挣扎。《浩劫》的叙事指向是:将集中营的“内部”见之于光(被外界了解)。这也是兰兹曼本人的生命叙事,是一个关于生命旅程的演出和解释,电影既是这个旅程的诠释者,同时也是它的物质证人。

战后的兰兹曼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身份,他做了一连串的旅行,不断在内部与外部之间进行调节、协商。这些旅行经验可称之为“存在的探索之旅”(itinerary of existential search)。拍摄纪录片《浩劫》乃是这个探索的一部分。电影是他“发现内部的地方”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44.。

1947 年,兰兹曼在德国主修哲学,之后在柏林大学教授哲学。这个时候的他作为一个欧洲学者,一个纯粹的哲学爱好者,并不关注大屠杀。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应学生要求主持一个关于反犹主义的谈论会,却遭到法国驻德国军事指挥官的警告(希望他不要触及这个政治“敏感”问题)。这使他意识到西方世界对于大屠杀的回避和遗忘,决心与之对抗。兰兹曼就这样意料之外地涉入政治。之后他来到东德,再之后又以国际记者身份来到了以色列(1952 年)。正是在以色列,他开启了他的走向“他者”(犹太人)以及发现“内在”(自己内部的犹太性)之旅。这个地理位置的移动与其身份认同的易位正相对应。在以色列的经历既是一个跨越他者/外在(犹太人世界)(crossing to the Other)的过程,但也是一个显露“内在”——自己身上的犹太性——的过程。这是一个在他的内部回响的内在性:“我立刻意识到这些犹太人乃是我的弟兄,而我之身为法国人乃属偶然。”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47.此时他发现自己的写作计划发生了微妙变化:他本来是要以国际记者的局外人身份为法国《世界报》写关于以色列的报道,但是他发现“我无法用写印度或其他国家的心情写以色列。我没有办法”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48.。这是因为他无法再以外人身份写作,不能再由外部见证。他也发现了媒介的问题:他不再能通过写书的方式传达他存在之旅的经验感受。他的写作计划陷于停顿。

直到20 年之后,他找到了电影这个媒介,这个兼容多层次、多方向的多元性媒体,从视觉角度铭写并通过电影来见证文字书写的不可能性:它既是对不可能性的见证,同时也是对不可能性的克服。这种不可能,“一方面是从外部言说内部的不可能,另一方面则是从内向外言说的急迫的必要性”④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48.。

在兰兹曼从外到内的转化中,也有一个重要的中介或引路人,这就是他的夫人,一个犹太人。她的出现创生了一种“我们”关系,一种由爱的对话(loving dialogue)发展到爱的盟誓的关系。她是一个沟通内外的媒介,把他引入犹太人世界。他拍摄了《为什么以色列》(Why Israel)这部电影献给自己的夫人。接着就接受了犹太人朋友的委托拍摄《浩劫》。他面对的问题是:“如何从内部谈论毁灭?而不是沦为沉默或自我毁灭?如何从内部让毁灭被听到?如何让这部影片通过自由的方式言说,不但使内部不再受摒除,而且积极地纳入外界?”⑤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48.《浩劫》是向“内部”的终极迈进,是史无前例地、面对面地直逼“内部”,特别是面对并超越来自内部的抵抗——犹太人幸存者对大屠杀拒绝谈论的姿态。

从某种意义上说,由于犹太人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命运,因此,他们其实也是外人:“犹太人自己的存在方式表明他们也只是自己历史与大屠杀的局外人。”⑥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52.这种无知不是来自学识、阅读的欠缺,资料的缺乏,而是源于“大屠杀将自己显示为与知识不相称”(the Holocaust reveals itself as incommensurate with knowledge)。大屠杀本身抵制从内部了解它。与此同时,由于对内部的探索是痛苦、残酷的,兰兹曼自己也抵制进入内部,就像不愿意接近一个“黑色的太阳”。他直言:内部“像是一轮黑色太阳,你必须与自己搏斗才能继续下去”,“我必须抵抗我的一个顽固倾向——忘记前面所做的一切”,“我总是必须与一种内心倾向——排斥正在做的东西——进行搏斗。很难面对这些”。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52.正如我们前面曾经指出的:大屠杀的灾难太过黑暗,回忆和讲述它们均超越了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亲历者拒绝回忆,讲述者拒绝讲述,听众不愿倾听。让人直面极端的非人状态(“黑色太阳”)需要非凡勇气。电影之旅“不仅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朝向毁灭的历史之旅(historical journey towards erasure),而且同时是进入和步出自己内部的黑色太阳(a journey both into and outside the black sun inside oneself)”——“自己内部的黑色太阳”似乎可以理解为自己身上的非人性元素。

不愿意正视也罢,不敢正视也好,“黑色的太阳”却确实存在于那里。否认无济于事。只有承认并在理智上彻底认识它才能最后涤除它。理解(understand)《浩劫》不仅是了解(know)大屠杀,而且是对何为“不知”(not knowing)获得新的洞见,理解抹灭(erasure)——既包括纳粹对犹太人的抹灭,也包括幸存者对创伤记忆的抹灭——通过何种方式成为了我们历史的一部分。这样,“《大屠杀》之旅开启了理解历史的新可能性,以及走向将历史的抹灭历史化(historicizing history’s erasure)的实际行动”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53.。

寻获的故事:见证、证人的回归

兰兹曼旅行的终点,是寻获了大屠杀的幸存者史列比尼克,并把他带回到彻尔诺集中营大屠杀现场,而这个终点恰恰又是电影的起点。兰兹曼之旅的重大收获就是找到了这个证人,并最后成功劝说他出来见证。在这个过程中,他还发现了(又一意义上的寻获)大屠杀见证所蕴含的各种深度与复杂性。这里包含了一系列的寻获/找到:(1)找到了幸存者:集中营最重要的证人;(2)找到了一个关键地点——进入“内部”的地点:以色列。经由这个地点,兰兹曼就可以进入与“他者”的密切关系中;(3)找到了电影这个媒介:找到了电影就是找到了一种新的视觉可能性(new possibility of sight),不仅仅是一种可能的视野,而且是修正(以前的)视野的可能性。

电影在找到/寻获以色列这个关键地点以及证人后,又以此为出发点开启了一个再出发的旅程:逆向追溯历史,返回原初的大屠杀场景,即从以色列回到波兰的彻尔诺集中营这个毁灭的原景。这是一个兰兹曼开始时极不情愿开始的悲伤之旅,因为彻尔诺集中营是一个悲伤之地、“空白之地”。他也没有期待此行会有什么收获。出乎意料的是,到了那里以后,原先积累的关于大屠杀的知识被引爆了,原先这些知识、研究成果不过是积累在那里,好像装满了炸药的炸弹,却没有引爆的引信。波兰之行正好是引信。

同时回到原景的还有那个找到的证人,小男孩史列比尼克。由于他是一个原来纳入屠杀计划并已经中弹(未致命)的幸存者,所以他的回来无异于“死者”或“鬼影”的回归,“一个没有证人的事件现场中已死的证人的归来”。在发生大屠杀的时候,这个男孩曾经目睹大量犹太人被屠杀和二次屠杀(即那些毒气室出来还没有死的半死不活的人被再次烧死)。但由于史列比尼克在侥幸逃脱之后长期麻木不仁,因此不能担当证人。真正的证人是在此时此刻(跟随兰兹曼重新来到彻尔诺大屠杀现场的那个时刻)诞生的。新诞生的史列比尼克开始为当时残暴得无以复加的屠杀作见证,“只是在此刻,通过跟追兰兹曼回到彻尔诺,史列比尼克才从自己的死亡(麻木不仁)中回归,并第一次成为证人,一个善于表达的、充分有意识的证人,见证他在战争期间看到的东西”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58.。因此,“死者”的回归所象征的是证人的回归,是对没有见证的原初历史场景的回溯性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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