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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盟恐袭主体认知偏差与“文明冲突”的关系

2020-11-15李益斌

社会观察 2020年1期
关键词:圣战恐怖组织恐怖主义

文/李益斌

“9·11”事件之后,关于“文明冲突”的讨论甚嚣尘上,尤其是西方文明与伊斯兰文明的冲突俨然成为世界的主题之一。以伊斯兰“圣战”为旗号的恐怖袭击(以下简称“恐袭”)在西方世界此起彼伏,给欧美民众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加之媒体的推波助澜,更是将“文明冲突”的认知推向了高潮。在欧洲地区,人们记住了一次又一次的“圣战”恐袭,似乎自2001年以来,“圣战”恐袭成为欧盟恐怖主义的主流形式。难民危机以来,大量信仰伊斯兰教的难民进入欧洲,随之而来发生了不少刑事犯罪与恐袭,欧洲民众对此反应强烈,更加坚信了“文明冲突”的存在。然而,欧盟的恐袭是否全部或者多数由与伊斯兰有关的恐怖组织所发动,“文明冲突”与此关系如何,都值得我们再审视。

刻板印象:关于欧盟恐袭主体的认知

现代意义上的恐怖主义出现在二战之后,在20世纪60年代才基本形成。根据恐袭主体的不同,欧盟官方将恐怖主义分为“圣战”恐怖主义、民族分离恐怖主义、左翼和无政府恐怖主义、右翼恐怖主义、单一问题恐怖主义。在不同时期,欧盟的恐袭主体也相应地发生变化,尤其是“9·11”事件后,全球反恐形势日趋严峻,欧洲地区的恐怖主义活动亦十分活跃,各界关于其恐袭主体的认知也逐渐形成了刻板印象。

从民众层面来看,2001年之后,欧盟民众对“圣战”恐怖主义的担心逐渐上升,近年来更是认为“圣战”恐袭是欧洲最重要的威胁。皮尤研究中心2017年的一份报告显示,在接受调查的十个欧盟国家中,近八成的民众担心“圣战”恐怖主义对欧洲的危害。从媒体层面来看,欧美主流英文媒体的新闻报道多数与“圣战”恐怖主义有关。从政府层面来看,美国国务院的《恐怖主义国别报告》与欧洲刑警组织的《欧盟恐怖主义形势与趋势报告》都将“圣战”恐怖主义作为主要关注对象。自2001年以来,由于受到“9·11”事件的影响,美国和欧盟官方更关注“圣战”恐怖主义对欧洲的危害。从学者的层面来看,在对欧洲恐怖主义的论述中,与“圣战”有关的成果较多。有学者认为,“圣战”组织未来在欧洲进行的恐袭会增多。其主要原因在于:第一,欧洲经济形势恶化;第二,预期“圣战”者将增多;第三,伊斯兰世界将持续发生冲突;第四,互联网媒体的发展。还有学者认为,虽然2011年本·拉登的死亡和“阿拉伯之春”的出现都会对国际范围内的“圣战”造成消耗,但欧洲的“圣战”恐袭不仅依然存在,而且实际上较之前更多。有成果分析了欧洲分离主义分子、左翼和右翼分子的恐怖主义暴力历史,“圣战”恐怖主义直到最近才凸现出来。然而,根据数据可知,它日益成为一种致命威胁。尤其是在“9·11”事件后,伊斯兰世界与西方之间紧张局势加剧,而美国领导的阿富汗战争更加大了人们对这种趋势的担忧。

总之,不论从民众、媒体、政府还是学者的角度,都认为近年来“圣战”恐怖主义对欧洲的威胁较为严重,欧洲人对“圣战”恐袭的关注远超其他类型。

勘误:欧盟恐袭主体的认知偏差

根据全球恐怖主义数据库(Global terrorism database,以下简称GTD)的定义和界定,恐怖主义是指“非国家行为者通过制造恐惧、胁迫或恐吓等手段,实现政治、经济、宗教或社会目标,威胁或实际使用了非法武力和暴力的行为”。GTD具有相当的权威性,其涵盖范围广泛,记录恐袭事件的信息中包括了时间、地点、袭击主体、目标群体、伤亡人数和使用武器等。详实的信息为分析欧盟恐袭主体的变化情况提供了良好的基础。欧盟官方将恐袭主体分为民族分离组织、“圣战”恐怖组织、右翼组织、左翼组织和其他五类。在恐怖组织性质的认定中,主要参考恐怖主义研究和分析联合会(Terrorism Research& Analysis Consortium,以下简称TRAC)关于恐怖组织的介绍和界定。TRAC是世界上研究分析恐怖组织和活动最为全面的机构之一,其成果对研究恐怖组织具有很强的参考价值。

通过对1970—2017年欧盟的16895例恐袭事件的主体进行分类,并着重对2001年之后的3067例进行分析后发现,2001年以来,民族分离式恐袭在欧洲占据了主要地位,尤其是在2014年以前差距十分明显,尽管2015年、2016年和2017年“圣战”恐袭次数相对上升,但是依然没有超过民族分离式恐袭的次数。

通过对欧盟中发生恐袭次数较多的国家进行国别分析可证明,欧洲的恐怖主义活动并非主要由与伊斯兰有关的恐怖组织发动。根据GTD对欧盟国家的统计,部分欧盟国家很少遭遇恐袭,对欧盟整体恐袭次数分析影响较小,因此,英国、法国、德国、西班牙、希腊和意大利等发生恐袭次数较多的国家成为重点分析对象。根据统计可知,希腊和意大利发生的恐袭主要以左翼恐怖主义为主,而英国、法国和西班牙则以民族分离恐怖主义为主,且后者占据了绝对多数。而“圣战”恐袭主要发生于法国、英国和德国,且并未占据多数,尤其是在英国和法国更是远低于民族分离恐怖主义。因此,通过国别分析可知,在欧盟国家,“圣战”恐怖主义并不是主流的恐怖主义形式。

除此之外,自1970年以来,民族分离恐怖主义就以绝对多数成为欧盟恐袭的主要组成部分,虽然进入2001年之后民族分离式恐袭在数量上有所减少,但是在各种恐袭主体之中依然占据了多数。而“圣战”恐袭虽然在难民危机之后急剧上升,但是依然少于民族分离式恐袭。因此,通过整体和国别分别论证,可以否定欧盟各界关于“圣战”恐袭是主流这一认知偏差。

剖析:认知偏差的直接原因

自2001年以来,民族分离式恐袭依然是欧盟恐袭的主要类型。但是,不论是官方还是民众,不论是西方主流媒体还是学者,多数都认为“圣战”恐怖主义是欧盟面临的最主要非传统安全威胁,欧盟对伊斯兰国家和穆斯林的恐惧前所未有。造成这种认知偏差的原因是复杂的。

(一)宗教原因:历史与现实

历史上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欧洲进行了长时间的对抗和争夺,信奉伊斯兰教的入侵者曾经两次深入欧洲腹地。冷战结束之后,被两极对抗掩盖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重新复兴,其中的极端主义者不断发动对美国和欧洲的恐袭,尤以“9·11”事件最具代表性,两种宗教的冲突似乎正在形成新的高潮。亨廷顿认为,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冲突的根本原因源自这两种宗教的本性和文明。由于欧洲处于两种宗教的交界地带,二者的冲突在此表现得最为明显,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移民。因此,在历史和现实双重影响之下,西方人尤其是欧洲人对“圣战”恐怖主义更为惊恐和仇视,最终形成了这样的认知偏差。

(二)经济危机:就业与移民

自2001年以来,欧盟的经济增长率不断下降,尤其是2009年更是出现了较为严重的负增长,且经济恢复较慢。欧盟的失业率在2008年之后也逐步上升。低迷的经济和高失业率对欧洲政坛也产生了较大影响,政治右倾化加速,而极右翼势力也有所抬头,欧洲民众的反全球化情绪和民族主义情绪上升。尤其是2015年爆发的难民危机,以穆斯林为主的难民引爆了欧洲本土居民的不满。因此,金融危机导致的失业率增长以及难民危机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都进一步激发了民众对穆斯林移民的排斥心理,更加大了民众对“圣战”恐怖主义的恐惧和仇恨。

(三)“圣战”恐怖主义:袭击与伤亡

欧洲民众、媒体和政客都将“圣战”恐怖主义视为主要威胁,除了一些客观原因之外,圣战恐袭次数的增加及其往往造成较大伤亡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根据统计可知,欧盟“圣战”恐袭次数有增有减,但总体上在不断增加,在2015年、2016年和2017年更是出现了激增。“9·11”事件让西方人认识到了“圣战”恐怖主义的大规模杀伤力。近年来,“圣战”恐怖组织在欧洲本土发动了多起伤亡较大的恐袭。自2001年尤其是2010年以来,“圣战”恐袭事件大量增加,且引发了大规模伤亡。这对欧洲人的心理造成了严重影响,人们更加关注此类恐袭事件,并且自然地认为“圣战”恐袭是欧洲最主要的威胁。

(四)民族分离势力:谈判与收缩

根据前文可知,民族分离势力一直是欧洲最主要的恐袭主体。在欧盟成员国中,英国、法国和西班牙是遭受民族分离式恐袭最多的国家。相比于20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进入2001年之后,欧盟的民族分离式恐袭次数锐减。这与民族分离组织不断与政府谈判并放弃暴力手段息息相关。欧洲的民族分离式恐袭次数急剧减少,使得人们将注意力转向了不断增加的“圣战”恐袭。

(五)传播:互联网与新媒体

进入互联网时代以来,资讯传播更为便捷,而对恐怖组织来说,互联网更有利于其招募人员。利用当地年轻人的茫然感、愤怒、屈辱和仇恨情绪,招募者通过网络将这些情绪与扭曲的宗教法令、把本国问题归咎于美国和西方的阴谋论等结合在一起。而作为被“圣战”的欧洲民众,恐怖组织通过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传播威胁言论和血腥视频,以更加直白的方式将恐惧传播到民众中。因此,互联网和新媒体所提供的便利放大了欧洲民众和媒体对伊斯兰“圣战”组织的恐惧。

再思考:认知偏差的根源在于“文明冲突”

根据前文可知,虽然民族分离式恐袭有所减少,“圣战”恐袭正在增加,但是前者依然多于后者,仍是欧洲恐袭的主流形式。然而,不论从民众、媒体还是官方的角度,都将注意力放在“圣战”恐怖主义上。尽管存在一些导致认知偏差的直接原因,但其根源还是在于西方所构建的“文明冲突”世界观。基于此,西方世界开始寻找敌人,并制定了错误的中东战略,最终导致了预言的自我实现。

(一)“文明冲突”被夸大和滥用

亨廷顿自提出“文明冲突论”以来,引发了全世界的热议,尤其是“9·11”事件之后,西方似乎与伊斯兰世界确实开始了一场“文明的战争”。然而,“文明冲突”的论调被夸大和滥用却是不争的事实,关于对欧洲恐袭主体的错误认知正体现了这一点。从个人层面来看,许多恐袭的发动属于个人行为,例如被欧盟官方认定的“独狼式恐袭”。从社会层面来看,许多恐袭源于社会内部治理问题,由于利益分配不均或者社群治理失当,导致民众普遍不满,从而引发恐袭。从国家层面来看,构成国际政治中心的仍是民族、国家等主体,聚焦利益、权力等主题,文明至多是一个间接要素。如今,由于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兴起和恐袭的频发,这种恐惧蔓延到了整个欧美社会。“伊斯兰恐惧症”让人们不断夸大和滥用“文明冲突”,这种情绪也影响了国家政策和国际关系。近年来,民粹主义和右翼势力的崛起正是这种现象的反映。

(二)西方寻找敌人和转移矛盾的结果

冷战结束之后,欧洲大陆的政治与安全局势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北约的职能发生转变,所要面对的议题也从过去的传统军事威胁扩散到全球恐怖主义、能源安全、全球变暖、疾病、网络攻击、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等多元问题上,换言之,美国希望通过北约寻找新的“敌人”。“文明冲突论”体现了美国自二战结束之后开始寻找敌人的一贯诉求。在美国看来,没有敌人比有敌人更可怕,而伊斯兰极端主义是美国人在冷战后寻找到的新敌人。近年来,欧洲大陆过分关注“圣战”恐怖主义的现象体现了西方世界通过寻找敌人以转移矛盾的做法。美国将伊斯兰极端主义塑造成对文明、自由和民主极具威胁的形象。在经济方面,全球金融危机之后,欧洲经济受到严重影响,失业率上升,此时作为西方“敌人”的穆斯林移民正好成为转移矛盾的对象;而在安全方面,伊斯兰极端分子更是最合适的“敌人”。

(三)美欧中东战略的“后遗症”

正是基于对“敌人”的重新确认,美国在“9·11”事件后制订了“大中东”计划:以强制改造中东的政治环境为手段,彻底消弭来自中东的针对西方的国际恐怖主义。美国对中东地区的改造并未随着党派轮转和总统易位而彻底改变。自2001年以来,美国在中东地区的改造行动呈现出三个关键节点: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2001—2003年),“阿拉伯之春”(2011—2012年),叙利亚内战与“伊斯兰国”的建立(2013年)。2001年之后,欧盟的“圣战”恐袭一共经历了三次高潮,分别为2004—2005年、2012—2013年、2015—2016年。从时间节点上来看,这三次恐袭高潮都发生在美欧对中东进行改造之后。因此,欧洲的每次“圣战”恐袭高潮其实都源于美欧在中东地区的错误行动和战略失败,在因果关系上,西方的行动在前,极端分子的恐袭在后,这值得我们深思。

(四)预言的自我实现

早在1997年,中国学者李慎之就曾预言:“虽然亨廷顿声称冲突并不表明战争,然而他也不排除冲突可能是战争。‘文明的冲突’是一种说着说着就会自动实现的带恶兆的预言。”在2017年,美国学者罗杰斯·布鲁贝克通过分析总结欧洲当时的乱象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认为“欧洲文明民粹主义的主题(反伊斯兰)被主流政治话语不停重复,主要危险在于其可能会自我实现”。自亨廷顿提出“文明冲突论”,尤其是“9·11”事件之后,西方与伊斯兰世界似乎正在不断滑入“文明冲突”的自我实现。自2001年以来,欧洲与伊斯兰“圣战”有关的恐袭在持续增加,尤其是2015年之后,更是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欧洲的极右翼势力将伊斯兰教定性为与欧洲价值观根本不同的欧洲文明的最大威胁,并且对欧洲的穆斯林公民采取了相应的政策。因此,“文明冲突”的预言正在潜移默化地开始自我实现。

结论

根据数据统计和理论分析可知,关于欧盟恐袭主体的主流认识确实存在一定程度的认知偏差。欧洲民众、媒体、政府和学者之间存在相互影响的关系,他们一起构建了这种偏差的主流认知,并使之具有一定的“政治正确”性质,导致欧盟乃至西方世界在恐袭主体的认识上日益固化,形成刻板印象。反思西方近年来的反恐战略和对伊斯兰世界的外交,不论是强硬打击还是怀柔示好似乎都难起作用。追根溯源,西方的根本指导思想可能存在问题,他们惯用制造冲突和寻找敌人的策略,骨子里以“文明冲突论”作为指导,导致很多政策无法发挥正面作用。根据欧洲对民族分离恐怖主义的治理经验来看,打击只会引起更大规模的报复和反弹,欧洲成功解决(或者部分解决)该问题的主要方式是谈判。对西方来说,只有真正去了解伊斯兰世界的诉求,通过接触和谈判来进行拉近双方的“要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圣战”恐怖主义的问题。因此,西方必须放弃这种“冲突”理念,尊重伊斯兰世界自身情况,尊重每个国家发展的特殊性,最重要的是要放弃霸权思维,平等对待伊斯兰世界,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处理好两种文明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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