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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蛊之祸视阈下汉武帝与戾太子父子纠葛探析
——与辛德勇等先生商榷

2020-11-15李峰

社会观察 2020年5期
关键词:武帝太子史料

文/李峰

汉武帝统治晚期,由于武帝与戾太子所秉持的治国理念有异、戾太子羽翼已成、戾太子继位朝政可能为卫氏外戚所操控等原因,使武帝与戾太子之间的矛盾日渐加深,兼之各利益攸关方的深度参与,使武帝意欲更换继嗣。但因兹事体大,使他一度犹豫不决,而上天的警示又让他欲罢不能,至征和元年(公元前92)冬最终决定废黜戾太子,遂对卫氏外戚集团大开杀戒。面对武帝咄咄逼人的攻势,戾太子一直采取守势,隐忍以对,直到江充在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为求自保,方奋起抗争。

汉武帝晚年与戾太子的矛盾

通过对《汉书》等相关史料的研读,可以发现汉武帝晚年与戾太子之间矛盾重重。首先,武帝父子治国理念不同。此说由张烈首倡,而为田余庆所弘扬,嗣后蒲慕州、阎步克、陈曦等屡有阐发,然诸家皆征引有《资治通鉴》中出处不明的史料,在这些史料的可信性受到质疑的当下,似乎诸家之论皆难以成立。然而蒲慕州、陈曦的部分观点还是颇有说服力的,如蒲慕州认为戾太子以文治为主的政治倾向,可以由他的教育背景及他性格的仁慈宽厚上看出。陈曦通过对《汉书》所叙戾太子“私问《谷梁》而善之”一事解读,指出戾太子立足于《谷梁传》,形成了与汉武帝政治色彩不同的“守文”思想。但辛德勇却认为戾太子之“私问《谷梁》”,当在其既通《公羊》之后、举行冠礼之前。因此怀疑戾太子是否真正理解《谷梁传》。进而指出元狩六年(公元前117),戾太子12岁时,被武帝宠幸的王夫人子刘闳受封为诸侯王,立8年而薨,时年戾太子20岁,这也就意味着在此期间戾太子正处于母亲卫皇后遭受汉武帝冷落而异母弟刘闳深得宠幸的环境之中。由于卫皇后母子地位受到王夫人母子的威胁,而《谷梁传》关于鲁隐公与鲁桓公身份问题的叙述与评价有利于维护戾太子的地位,因此戾太子对《谷梁传》感兴趣。

据《汉书·戾太子传》《儒林传》所载,可知戾太子是在通晓《公羊传》后,学的《谷梁传》。而两传即如辛德勇所言,本同源异流,则戾太子在通晓《公羊传》的基础上再学习《谷梁传》,自应是轻车熟路。且《公羊传》兼传《春秋》大义微言,《谷梁传》但传《春秋》大义,则相对于《公羊传》,修习《谷梁传》较为容易,所以戾太子“私问《谷梁》而善之”是合乎情理的。

同时,征诸史实,齐王刘闳卒于元封元年(公元前110),戾太子时年19岁。王夫人卒于元狩六年武帝封其子刘闳为齐王前后。王夫人卒后,史无载任何武帝宠爱刘闳之语,可知刘闳之宠已衰,不再对戾太子构成威胁。同时,戾太子的靠山大司马大将军卫青此时尚在。所以自刘闳被立为王至其薨这段时间,卫子夫虽色衰,然其皇后之位尚稳。在此期间,戾太子也得到武帝的着意栽培,且武帝对戾太子的宠爱一直持续到他行冠礼后尚不衰,也就是说戾太子是安全的,并无被夺嫡之忧。所以辛德勇假定卫子夫母子地位受到王夫人母子威胁的观点是不成立的,其由此而发的议论自然亦不能成立。由于《公羊传》宣扬大一统、鼓吹大义灭亲,强调复国仇,《谷梁传》讲亲亲尊尊、重视礼教、主张以民为本,而武帝重《公羊传》,戾太子善《谷梁传》,故此确可视为武帝与戾太子之间存在着治国路线之异的佐证。

另外从戾太子深得民心也可看出他与武帝的治国路线之异。如始元五年(公元前82)春,发生伪戾太子诣阙自陈事件,长安数万吏民闻讯前来聚观,并对伪戾太子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其次,武帝晚年,戾太子羽翼已成,让武帝对他充满疑忌。关于武帝疑忌戾太子事,笔者在拙著《巫蛊之祸——西汉中期政坛秘辛》一书中已指出,武帝时以卫、霍为首的军功外戚集团,成为太子母子的重要依靠。同时还要补充说明的是,卫氏外戚的核心人物中其时颇有身居要职者。而石庆、卜式等名臣皆曾为太子之师,这些人后皆不得意,或以过见谴,或获罪自杀,属于他们的势力为图东山再起,在政治上倾向于支持戾太子是可以想见的。戾太子成人后,武帝特为他立博望苑,任由他根据自己的喜好招揽宾客,这使社会上许多才俊被戾太子所延揽,成为他的亲信。另外戾太子还拥有武帝的授权,可以行使部分皇权。总此诸方面原因,使戾太子在朝中权势颇盛,更何况戾太子亲党中颇多跋扈之徒。因此纵使戾太子无逆乱之心,但其亲党恣意妄为,如何能让武帝心安?武帝公开肯定政治投机者江充举报戾太子属下违制之举就是这种心理的反映。

最后,若戾太子继位,汉家可能会再度出现太后擅权的局面,这也是武帝所不能容忍的。

此外,卫皇后色衰后,王夫人、李夫人、钩弋夫人等相继受宠,并皆有子,由此而导致武帝与戾太子关系疏离,从而深化二者之间的矛盾也是可以理解的。

总之,巫蛊之祸,是以汉武帝与戾太子的矛盾斗争为核心,各利益攸关方深度参与政治博弈的结果,其背景极其复杂。

武帝发动巫蛊之狱的心路历程

太始三年(公元前94)钩弋夫人因孕十四月而生刘弗陵后,武帝以尧母亦孕十四月而生尧为由,乃命钩弋之门曰“尧母”。司马光认为此事透露了武帝欲更换继嗣之心,而在辛德勇看来,武帝只是想废除戾太子,而不是要诛杀,因为在两汉时期即便太子被废,也并无擅杀废太子之事。事实是景帝废太子刘荣之死就是出自景帝的授意。

然而,尧母门事件后有年余,针对戾太子,武帝似乎并未采取什么实质性的行动。究其原因,首先可能是自己年过花甲而得少子,让他自觉身体尚健,认为易储之事不必急在一时;其次,由于太子羽翼甚众,若轻率动摇太子,稍一不慎,就会引起朝局的动荡;最后,他与太子为父子数十年,对太子还是有感情的,让他断然下狠手处置太子,确实于心不忍。但是来自上天的警示却又让他屡屡欲罢不能。

太始四年七月,赵国有蛇从邯郸郭外进入城邑中,与邑中蛇群斗于文帝庙下,结果邑中蛇斗死。此事当引起武帝的注意,因为历史上曾发生过类似的蛇斗事件。春秋时,郑庄公死后,各方势力角力,诸子争位,鲁庄公十四年流亡在外的郑厉公突复入,在郑厉公复位前,子仪为君,郑国的国都南门曾发生过被视为妖异之事的蛇斗事件。

就太始四年发生在赵国的蛇斗事件而言,由于江充是赵人,因此《汉书》认为这是江充将为祸宫廷之谶。进一步讲此为君主诸子争位之谶。从历史上的案例及相关谶理推考,此事喻示着武帝他子将与戾太子争立,郭外蛇由外侵入邑内,处于争位,象征要攻取太子之位的武帝他子;邑中蛇处于守位,象征要保有太子之位的戾太子,而最终的结果是郭外蛇战胜了郭内蛇,也就预示着武帝他子战胜了戾太子,故武帝应当欣慰。然而武帝能做此解读,未必戾太子就不能。并且觊觎太子之位的拥钩弋夫人势力及李氏外戚集团,也有可能各自将此解读为此谶喻示着己方将争得太子之位,而这势必会进一步激化各方的矛盾,并严重影响武帝对时局的判断。

太始四年十月甲寅,发生日食。征和元年夏,大旱。征和元年十一月,武帝发三辅骑士大搜上林,闭长安城门索,十一日乃解。武帝在上林苑、长安城大搜奸人,当是因为他感到自身安全受到严重威胁,认为有必要予以搜捕。而若推考谁为奸人的幕后指使者,虽然武帝认为欲谋害自己的人甚众,但联想到太始四年七月出现的蛇斗之谶,继而发生的预示可能发生非常之事的日食、大旱等异兆,使其更有理由断定这很可能是出自戾太子势力所为。总之,通察武帝除掉戾太子的过程,此次大搜的对象“奸人”,在巫蛊之祸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因为正是所搜捕的“奸人”彻底激怒了武帝,使他对卫氏外戚大开杀戒。

考武帝铲除戾太子羽翼的过程,始自抓捕朱安世。因求之不得,遂直接以罪抓捕太仆公孙敬声,而剑指公孙贺,强攻卫氏外戚。公孙贺救子心切,竟自请逐捕朱安世以赎公孙敬声之罪。此举正中武帝下怀,因许之,后果得朱安世。接下来朱安世即于狱中上书,告公孙敬声犯下与阳石公主私通及使人巫祭祠祝诅武帝等大罪。征和二年正月,公孙贺父子死狱中,其家被族诛。三月,武帝提拔自己的侄子、贰师将军李广利的亲家、涿郡太守刘屈氂为左丞相。及至闰五月,在卫氏外戚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武帝骤然出手,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卫青子故长平侯卫伉皆坐巫蛊死,至此卫氏外戚核心人物尽除。

在剪除掉卫氏外戚集团的骨干力量之后,武帝幸甘泉宫,幕后操控除掉已形同困兽的卫后、戾太子母子事宜。在此过程中,江充一度表现得相当活跃,然而需要说明的是,江充能介入其中,乃在于他窥测到武帝的心思后,自己积极争取所致,其实他并不在武帝的计划之内,因为扶持一个新起的外戚打击另一个正在得势的外戚,是武帝惯用的伎俩,此次他将刘屈氂招至长安,就是意图借刘屈氂之手废黜戾太子。

武帝幸甘泉后疾病,江充因奏言武帝的疾病是被人巫蛊祝诅所致,武帝于是命他为使者治巫蛊。当然由于武帝工于权谋,他是不会明确指示江充除掉戾太子的。所以江充治蛊先在民间展开,其意既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招致戾太子的反制,同时也含有揣摩武帝的心思的想法。及见武帝对自己的举措并无不满,接下来又奏言宫中有蛊气,意在向武帝请示是否向卫后、戾太子下手,而武帝则允许他入宫治蛊。为了使工作得以顺利展开,武帝又使韩说、章赣、苏文等协助江充。由于得到了武帝的授权,江充等入宫治蛊,矛头直指卫后、戾太子。

巫蛊之祸中戾太子的被动应对

征和年间,面对武帝咄咄逼人的攻势,戾太子一直采取守势,隐忍以对。此固然与武帝手段老辣关系甚大,同时也与《通鉴》所言的戾太子“性仁恕温谨”“敦重好静”有关。但辛德勇、成祖明等皆不认可此说。对此笔者不能苟同。

关于戾太子的性情,可从培养、教育他的一批贵族、重臣的共性来推理。武帝喜欢恭谨的臣下,因此卫氏外戚集团的骨干成员如卫青、霍去病等皆注重修饬自己的言行。就卫子夫而言,其被立为皇后以后,直到巫蛊之祸前,史书无一语言及其自身有纤芥之过,可知其为人也一惯谨慎内敛,尤其是在色衰后。戾太子作为卫氏外戚集团的希望、其他政治势力谄害的对象,熟知武帝性情的卫子夫、卫青、霍去病等人一定会注意教育、提醒他行事要稳重谨慎,并注意规范他的言行。而武帝为戾太子所置之傅亦皆以恭谨知名。总之,戾太子自其出生之后,尤其是在被立为太子之后,就为这样一个群体所环绕,则他们的言行必然会对戾太子性格的形成产生重要影响。事实上《汉书·戾太子传》亦无一语言及戾太子本人有失德之举。

当然太子家使有擅行驰道的违礼逾制之举,然谨慎如金日磾,其子亦有与宫人戏的不谨之行,要在如何处置尔。金日磾是直接将儿子杀掉,戾太子则是请求江充原谅,此举显示其处事能力存在着不足。首先,事情发生后,戾太子不是主动向武帝承认自己有管教属下不严之过,而是企图隐瞒自己的过失,这就犯了武帝的忌讳;其次,江充是一个政治投机者,并不值得信赖,但戾太子却试图以自己的威望影响江充的决断,这显然非明智之举。故就此事而言,称戾太子处事思虑不周、举止草率是不为过的。并且,此事发生后,戾太子不是严惩家使,而是希望江充不要上报武帝,也显示出他对待属下的宽厚。另外从卫氏外戚的成员李禹、公孙敬声等在朝中为所欲为的表现,也可看出戾太子缺乏驾驭群下之能。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武帝与戾太子有父子之亲,然而戾太子犯了错误却宁肯去求江充,也不敢去向武帝认错,显见由于此时他们父子之间隔阂甚深,戾太子已无法与乃父坦诚相见。

据《汉书·江充传》《戾太子传》称江充等从戾太子宫中掘出桐木人,辛德勇据此认为戾太子诅咒武帝当属事实。然而以常理揣度,设若戾太子果真为巫蛊祝诅武帝,后见武帝严查巫蛊事,为求自保,太子母子也当及早挖出所埋之蛊。并且江充入宫治蛊,最初是从甘泉宫开始的,因此他们完全有时间也有机会消灭痕迹。可是江充等还是在太子宫掘出了蛊,这可能宫中本就有蛊,但非戾太子所为。同时,也可能是江充等所置。并且《汉书》中多处明言戾太子死于江充的诬陷。

总之,自征和元年冬武帝向卫氏外戚集团发难起,直到江充在太子宫掘出桐木人前,戾太子面对武帝咄咄逼人的攻势,一直隐忍以对,及至江充在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戾太子被江充逼至绝境,进退失据,方才问计于太子少傅石德。

当戾太子问计于石德时,石德只是建议收捕江充等,穷治其奸诈,获得江充等陷害戾太子的证据,使戾太子得以证其清白。而考戾太子之初衷,亦是要按照石德的建议行事,所以便自行抓捕江充等。没想到抓捕中,韩说被杀,章赣、苏文逃归甘泉,这一下子打乱了戾太子的计划。因为戾太子遣使持节假传诏令,已犯了武帝的忌讳,更何况又擅杀使者,可谓大错已成;而苏文等逃归甘泉,定会将治蛊情况汇报给武帝,到得此时,再审讯江充等已无意义。于是太子只好转而为放手一搏,在抓捕江充等的当天夜间遣舍人无且入皇后宫商议,遂起事。

戾太子在卫氏外戚骨干力量悉数被武帝铲除的情况下仓猝起事,仍然颇具实力。故若他真处心积虑欲谋反,恐怕他们父子在长安城的杀戮不会仅仅持续五日、死亡数万就能了事。

余论

巫蛊之祸是发生在武帝晚年的重大政治事件,对西汉中后期的政治走向影响至巨。因此,后世学者纷纷对巫蛊之祸进行剖析,阐幽发微,宏论间出。但往往新说甫出,异论即起,每成聚讼。近年来,围绕《资治通鉴》所采录的与巫蛊之祸相关的史料的可信性问题,更是屡起纷争。

然征诸史实,除《汉书》行世外,其他叙述西汉历史的著作在汉晋间颇有流传者,故《通鉴》叙巫蛊之祸,其史料虽有不可考知出处者,但考虑到汉魏六朝间典籍大多颇有散佚,若司马光等曾见到过后世所不见的史料,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如前所述,我们姑且搁置《通鉴》中的相关史料,仅利用《汉书》及其他可信据的史料,仍然可窥测到《通鉴》史料所彰显的武帝与戾太子的治国理念之异,及戾太子“仁恕温谨”“敦重好静”的个性。显见《通鉴》所采录的史料与《汉书》反映的情况基本相同。因此笔者认为在探讨巫蛊之祸时,将《通鉴》中不明出处的史料作为辅助史料来运用是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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